楊家四女
我在融洽而優裕的環境裏生長,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嚴肅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什麽。所謂“該”,指最有益於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誇大的,所以羞於解釋。父親說,沒有什麽該不該,最喜歡什麽,就學什麽。我卻不放心。隻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楊絳《將飲茶》
在錢鍾書懵懂成長的歲月裏,同一片天空下,有個女孩也在沿著自己的人生軌跡,漸漸綻放光華,慢慢向他靠近。
時光回溯到1911年7月,是錢鍾書出生的半年後。夏季的北京城,天氣炎熱,柳絮輕搖,夏蟬在濃蔭中高聲聒噪,池蛙嗚鳴不斷,粉嫩的蓮花安靜盛開。一個女嬰,恰似這粉蓮,降臨人世。父親楊蔭杭為她取名“季康”。
她就是後來的楊絳,楊家第四個女兒。
楊家也來自無錫,在當地也是有名的書香門第。楊蔭杭早年曾留學日本和美國,楊絳出生時,他正在北京一所政法學校當老師,晚上在肅親王府講授法律課。那時,隻有楊絳一個女兒在身邊,獨得了父母的寵愛。
楊絳天生帶有靈性。據說,她出生時,啼哭幾聲便停了,轉而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四處亂看,不一會兒,竟笑了起來。父親很喜歡這個女兒,時常抱著她踱來踱去,嘴裏哼唱著“咿咿呀呀”的搖籃曲。
彼時的北京城已然陰雨密布,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即將到來。
感受到時局的動**,在辛亥革命爆發前,楊家舉家回南。遷回南方後,楊蔭杭在《申報》任編輯,同時也做律師,後來又相繼任江浙兩地的高等審判廳廳長。楊蔭杭為人剛正不阿,主張司法獨立,在浙江同地方官員意見不合,判處了一個殺人犯死刑,後來被調往北京任京師高等檢察廳檢察長。
小楊絳就像候鳥一樣,隨著父親的調動,南北遷徙。候鳥因季節而動,她卻是隨時局。那時她尚小,並不能意識到,個人和家庭在風雲變幻的局勢前,就如同漩渦中的落葉,半點兒不由己。
回京時,楊絳已經四歲,能記得不少事了。楊家租住房屋的主人是滿族人,楊絳看到滿族婦女梳著“板板頭”,穿著旗袍,腳踩花盆底鞋,竟不會摔倒,她覺得十分有趣。北京的一切,都充滿新奇。
又過了兩年,她在貝滿幼兒園畢業,進入辟才胡同女師大附小讀書,每天跟三姐一同乘黃包車往返。恰逢三姑母楊蔭榆在女高師任學監,女高師的學生常帶楊絳到大學部玩。她們帶她**秋千,小楊絳隨著秋千飛啊飛,**得越來越高,她害怕極了,卻緊緊咬住嘴唇,不肯叫出聲來。她也會在運動會上充當大學生們的花神,那時的她,頭上綁滿小辮,辮子上插著芳香四溢的鮮花,裙子上也綴滿了布花,整個人好像從童話中走出來的花仙子。
孩童對世界總是充滿好奇,喜歡熱鬧,喜歡遊戲,喜歡一切新鮮事物。即使身處亂世,他們也能找到獨屬於自己的樂趣。成人的世界,卻一片複雜。
有一天,楊絳發現父親不去上班了,隻是和朋友每天上百花山采集植物標本。後來,家裏的馬車和馬賣了,大小馬夫也遣散了,隻剩下包車。她敏感地意識到,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原來,父親又一次因為秉公執法,得罪了權貴。他堅持傳訊當時的一名總長,當晚,家裏的電話響了一夜,都是為那個總長說情的,父親一概不理會。結果,父親被停職。父親認為當時的北洋政府官官相護,不過如此,便想遠離官場。
1917年是個多事之年。6月,張勳複辟,北京城十分混亂。又過了幾個月,楊絳的二姐在上海病重,母親急匆匆趕去,卻看到二姐的瞳孔已散去,隻剩身體微熱。二姐還不滿十五歲,這是一件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心事。二姐是父母最喜歡的女兒,她的離去讓父母一夜蒼老。那是楊絳第一次失去至親,當時她不太懂“死”意味著什麽,後來回想起來,總是忍不住落淚。
父親在兩年後遞交了辭呈,未等批準,便帶著全家人再次回南。母親購買了許多北京特產,如梅花點舌丹、紫金錠等名藥,以及宮製絹花等手工藝品。父親還帶了他特別喜歡的那隻黃白色獅子貓,藏在一隻紙簍裏,跟著他們坐了火車,又坐渡輪。
在去車站時,楊絳碰到了小學同學,心裏很惆悵。她懵懂地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和她們一起玩耍,再也不能跟姐姐一同坐包車上學,也不用再抱怨駱駝走過沙土路揚起的漫天灰塵,聽不到那“叮咚叮咚”的駝鈴聲了。隨著她靠近車站,老北京的景象漸漸遠去。
火車抵達天津,一家人住了兩天客棧,才搭上一艘叫“新銘”的海輪。
船從淺海漸漸駛進深海,海水的顏色也由黃漸漸變藍,再隨著夜色變成深黑色。輪船行駛在蒼茫的夜色中,海風輕柔地吹著,海浪湧起又落下,船艙裏的人沉浸在各自的美夢中,頗有一番“滿船清夢壓星河”的意蘊。
黎明前,楊絳被三姐叫醒,一同看日出。她們看著海天一線處,漸漸升起朝陽。朝陽倒映在海上,遠遠地看去,先是兩個半圓,再是兩個整圓,然後分開。太陽的顏色也由深紅變成金紅,最後一躍而出,極為壯觀。楊絳那時不會形容,就是覺得“好看極了”。壯麗的日出,緩解了旅途的疲憊。
又過了兩三天,輪船到達上海,又換了小拖船。父親帶著的小貓咪可以出來透氣了,“喵喵”地叫著,逗得全家人不停發笑。父親特別喜歡貓,楊絳長大後,體態嬌小,父親戲謔:“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
上次回南,楊絳還是個嬰兒,對江南沒什麽印象。這次,她覺著到了一個新天地。北京是粗獷而雄厚的,江南卻細膩溫婉。
江南人家大多枕水而居。父母預先在無錫的沙巷租了一套房子,這套房子,不用出門,就有一座石橋。
楊絳經常站在橋上,看船隻來來往往。透過迷蒙的煙霧,橋上一個女孩悄然而立,橋下船隻穿梭、魚蝦嬉戲。橋的這頭,是一方小天地;橋的那頭,是一個大世界。小女孩在橋上看風景,不知有沒有哪個少年,在窗前望著她呢?
江南人家喜歡吃一道菜,把小蝦從河裏撈上來,洗淨,澆上蔥、薑、醬油,扣上碗,再掀開,直接下肚。楊絳膽小,沒吃過。不知是河水不幹淨,還是蝦子不幹淨,父親楊蔭杭病了,還很嚴重。母親在父親床前日夜照顧,大姐也從上海啟明女子中學回來幫忙照看。
父親隻信西醫,當時,無錫卻隻有一位西醫。他抽取父親的血,前後兩次送去上海化驗,折騰半個月,才化驗出來是傷寒。這時,母親已偷偷請過一個中醫,把脈後便知道是傷寒。傷寒在那時是重症,很難治好,父親接連幾個星期高燒不退,神誌幾近昏迷。
母親詢問那個很有名的中醫,他拒絕開方子。親友們來看望,也不停感歎。母親不願放棄,父親的好友華實甫先生也前來探望,他本身就是一位有名望的中醫。母親含淚懇求,華先生開了藥方。沒想到,父親真的退燒了,危機就此度過。
母親對父親的悉心照料深深地影響了楊絳,也幫助塑造了她的家庭觀和婚姻觀,所以才會有後來其樂融融的“我們仨”。
不久,大姐回家,帶了楊絳和三姐去上海啟明學校上學。這時楊絳已在沙巷口大王廟小學就讀了半個月,她一心想受到更好的教育,便不怕離家。
離家前,她還是忍不住哭了,眼淚簌簌地流。一想到要離開母親,她就越發傷心。她記得,以前在北京過冬時,母親常常點著一盞昏黃的洋燈,迎著寒風,去後院給她取棉衣。這次,母親給了她一塊嶄新的銀圓,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錢。大姐送她一塊紅繡花棉紗手絹,她一並仔細收藏。
少女時代,總是歡樂中夾雜著懵懂的憂愁。每次回想,就像翻看泛黃的老照片一般,每一幀記憶,都是一個故事。那些歡樂和煩惱,成年後隻能感慨,卻不能再真切地體驗一回了。
帶著幾分留戀、幾分不舍,楊絳去往了上海啟明。
初到啟明,一切都是洋派的。啟明是教會學校,跟大王廟小學比,天上地下。這裏的一間英文自修室,就比整個大王廟小學大。從東走到西,要經過十幾間教室。啟明修有寬廣的花園和綠草地,還有鋪滿花瓷磚的長廊和操場,供孩子們盡情玩耍。
每個月頭個禮拜時可以回家,有一次,父親帶著三姐妹去朋友家拜訪。那是一座精致的洋房,富麗堂皇,有讓人瞠目的各種陳設。三姐妹回家後還在討論,父親聽到後說:“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父親認為,生活不應過於奢華,一個人不應隻追求物質。他早就對兒女說過:“我的子女沒有遺產,我隻教育他們能夠自立。”
啟明的讀書生涯很快結束了,楊絳最後一學年的成績是優等。她注定是遷徙的鳥兒。下一站,又是哪裏呢?
父親回蘇州開辦律師事務所,楊絳也跟隨前往讀書。如果說,上海啟明讀書期間是楊絳的思想初步形成的時期,那麽,蘇州的中學和大學時代,則是楊絳進一步確立理想和堅定自我的時期,也是她才情初露的時期。
楊絳在蘇州考取了振華女校。父親在廟堂巷購買了一座明朝舊房,大堂懸掛的匾額上“安徐堂”三字,由清末狀元張謇題寫。這處住所雖然很大,卻破舊不堪,經過兩年整修才煥然一新。
錢鍾書後來有詩描述這座庭院:
苦憶君家好巷坊,無多歲月已滄桑。
綠槐恰在朱欄外,應有濃陰覆舊房。
家中後花園種了很多花樹,一年四季芳菲不斷。楊絳在家時,春天,躺在秋千架上看書;冬天,拿魚缸上的落雪自製冰激淩。頑皮的她還會從廚房偷出雞蛋做“叫花蛋”吃。少女楊絳,眷戀著這美好的一切。
同時,她在學校也初顯文采,有兩篇課堂習作《齋居書懷》《憫農詩》被選登《振華女學校刊》。《齋居書懷》中有這幾句:
世人皆為利,擾擾如逐鹿。安得遨遊此,翛然自脫俗。
孫伯南先生批語:“仙童好靜。”
蘇州這座城市如此契合楊絳的性格,細膩溫婉,又不失典雅,楊絳在此求學,也奠定了文風。
在振華,楊絳最大的愛好是讀書,這一點受父母影響很深。東西方名著中,從老子到狄更斯,從李煜到司各特,楊絳均有涉獵。她回家時,還會用父親不用的毛筆習字。
有一次,父親問她:“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麽樣?”
“不好過。”
“一星期不讓你看書呢?”
“一星期都白活了。”楊絳回答。
父親說:“我也一樣。”
後來,楊絳曾在一次訪談中說:“榜樣的作用很重要,言傳不如身教。我自己就是受父母的影響,由淘氣轉向好學的。”
楊絳在振華結識了很多朋友,有相交一生的蔣恩鈿,還有仰慕她的男同學費孝通。費孝通在振華女校隻讀了一年,就轉學到東吳附中去了。楊絳後來到北京借讀,是費孝通在火車站接站。
在振華畢業後,她同時考取了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和東吳大學。初試都是第一,後者複試第二。師長建議她讀東吳大學,男女混讀,可以啟發思想、開闊視野。
東吳大學靠近城牆,楊絳常常登上城牆,觀賞整個姑蘇的美景,看那綠水繞城郭、垂柳立岸邊。同學們還會組織集體出遊,到附近的方山和靈岩山。有時他們也會坐一整天船,搖到青陽地看櫻花。櫻花如雪,在樹上花團錦簇,在空中飄飄灑灑,在地上則像蓋了一層白絨毯。楊絳盡情地享受著蘇州的詩情畫意。
大四時,因為鬧風潮,東吳大學停課。楊絳說服父親,決定北上借讀燕京大學;後又在好友蔣恩鈿的建議下,改為借讀清華大學。
這個一身詩情的江南女孩再次回到了北京,又走向了清華園。那時的錢鍾書,早已名滿清華。他們在無錫和蘇州,錯過了彼此。這次,他們會再次擦肩而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