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十裏
我愛的人,我要能夠占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之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
——錢鍾書《圍城》
有的愛情,始於初見。茫茫人海中,相遇已是不易,相守到老更是艱難。大多時候,人們肆意揮霍著緣分,等到緣分消耗殆盡,才生出緬懷之情,在高樓西風中,獨自吟唱“人生若隻如初見”。
初見總是美好的,是心底最柔軟的存在,懂得珍惜的人們會將初見變成一生的相守。
1932年3月的一天,楊絳在清華古月堂前,第一次見到了錢鍾書。
3月的春風輕柔地吹拂,空氣裏盡是春花的香甜味道。那天,錢鍾書身穿一襲青布大褂,腳踏一雙毛底布鞋,還戴著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楊絳也恰是一位窈窕淑女,嬌俏玲瓏。
他們幾乎沒有說話,隻是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便匆匆告別了,但這次見麵在兩人心中的印象很深。注定要在一起的人,自會念念不忘。錢鍾書後來寫有一首詩,回憶他跟楊絳的初次見麵:
纈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
洗兒時麵,曾取紅花和雪無?
即使春風把花香吹遍整個清華園,也不如那個女孩薔薇般的嬌靨讓人心動。
很快,他寫信相約楊絳再次見麵。
工字廳內,一向孤高清傲的清華才子說:“我沒有訂婚。”而楊絳則緊張地回答:“我也沒有男朋友。”
原來,錢鍾書的表弟孫令銜對錢鍾書說,楊絳已有男朋友,是費孝通。他還對楊絳說,他表哥已經訂婚了。這樣的誤會讓兩人急於澄清,於是就出現了上麵的對話。小小的誤會,讓愛情悄然萌發。這次見麵後,他們開始鴻雁傳書。起初,他們隻是在信件中相互介紹書籍,通信用的是中文。漸漸地,錢鍾書會把自己寫的散文寄給楊絳看。後來,他們一個稱讚對方的英文作品好,一個稱讚對方的英文信棒。
在對彼此的欣賞中,兩顆心越來越近,他們的通信也達到了一天一封的熾烈程度。有一天,錢鍾書對楊絳說,他誌氣不大,隻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楊絳聽後,像是看到了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她也是喜歡讀書做學問的。
初有好感的彼此,偶爾會相約在校園裏散步。
最初,他們去氣象台散步,因為那裏太陰森,後來便改成了荷塘小道。荷塘的小道曲曲折折,時不時有清風吹過,吹得荷葉沙沙作響。恰逢月光傾瀉而下,整個荷塘清幽朦朧,為兩人的散步增添了幾分旖旎。雖然還未明確地說出各自的心思,但他們的相處,越來越像情侶了。
月老早已用紅線將兩人相係。他們同為無錫人,父親同被張謇譽為“江南才子”。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是一代國學大師,楊絳的父親則是著名律師,均出自書香門第,飽讀詩書。楊絳第二次回南到無錫時,跟著母親去尋租房子,恰巧路過留芳聲巷錢鍾書家。楊絳記得,那座房子,粉牆黛瓦,高高的牆上還有方形的鏤空。
注定相遇的人,無論錯失多少光陰,總會相遇。時光是最好的釀酒師,它恰到好處地醞釀,讓兩人在最美的年華相遇。
錢鍾書和楊絳對清華十分向往,兩人為進清華讀書,十分努力,卻都不順利。錢鍾書從蘇州桃塢中學畢業後,直接報考清華,但成績出來,數學隻有十五分。那年,報考清華的學子有兩千多名,清華卻隻計劃錄取一百七十四人。還好,錢鍾書國文和英文兩科極優,總成績排在第五十七名,引起了校長羅家倫的注意。羅家倫當年讀大學也是被破格錄取的,他本著不錯失人才的想法,力排眾議,錄取了錢鍾書。錢鍾書這才有驚無險地進入清華讀書。
楊絳遠沒有他幸運。她考大學那年,清華不在南方招收女生。之後有一年,她報名成功,臨考前,家中大弟不幸生病去世。楊絳在家一邊安慰傷心的父母,一邊幫助入殮大弟,錯過了考試。直到東吳大學鬧學潮停課,她才說服父親同意她北上借讀。
楊絳借讀清華時,錢鍾書已是聞名校園的大才子。楊絳的好友蔣恩鈿,也總是在她麵前誇讚班上的同學錢鍾書如何博學多才,如何橫掃清華圖書館。這些都加深了錢鍾書在楊絳心中的印象。
錢鍾書就讀清華時正是二十歲左右,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他上課時從不做筆記,會帶幾本與課堂內容無關的書閱讀。老師提問,他卻可以很從容地回答上來,並且條理清晰,考試時也總是第一名。無課時,他就整日在圖書館讀書,是借閱書籍最多的學生。一本本書,像雪花般,輕輕地飄進他的腦海,再慢慢地融化,浸潤著他的思想。
他讀書時,喜歡在空白處寫下自己的感悟,引得其他同學在後麵跟隨評論。如果有同學找不到哪本書,隻需要問錢鍾書,他就會指出那本書在書架上的第幾排第幾列,比管理員還清楚書籍的擺放。
許多年後,錢鍾書的同學許振德在《水木清華四十年》一書中寫道:“中英文俱佳,且博覽群書……餘在校四年期間,圖書館借書之多,恐無能與鍾兄相比者,課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這位許同學,便是錢鍾書在課堂上淘氣之作《許眼變化圖》的男主角。當時,許振德思慕一位女同學,上課時暗中觀察,眼神變來變去,這個場景被無聊的錢鍾書捕捉到,畫在紙上給全班傳閱。許振德也並未生氣。
另一位同學饒餘威也在《清華的回憶》中提及錢鍾書:“他自己喜歡讀書,也鼓勵別人讀書。他還有一個怪癖,看書時喜歡用又黑又粗的鉛筆畫下佳句,又在書旁加上他的評語,清華藏書中的畫線和評語大都是出自此君之手筆。”戲劇家曹禺也是錢鍾書的同班同學,晚年,他常對女兒誇讚錢鍾書學問淵博,是真正的學問家。
錢鍾書的才名不僅在同學中廣為流傳,也深受多位先生賞識。
第一個知音是羅家倫校長,如果沒有他,錢鍾書就不會順利就讀清華。但是,這位慈祥的長者在錢鍾書進入清華不久後,就調離到其他單位了。兩人之間隻能靠書信保持聯係,他們常常互寄詩文品評。
還有一位老先生,是錢鍾書在路上遇到的老者,便是“石遺老人”陳衍。陳衍先生見錢鍾書總是懷抱很多書往圖書館去,有一次便攔住他,隨手翻閱了書籍。翻閱完,老先生麵露遺憾。他說,早就聽聞了錢鍾書的才名,可他為什麽隻讀外國文學,不鑽研中古文學呢?這個問題,問到了錢鍾書的心坎上。錢鍾書早已在心中思考過很多遍,他得出結論:“東西方文化都是人類文化,沒有什麽高下之分,但中華文化在根骨上比西方文化高,西方也在邏輯、體係方麵優於東方。”正是基於此思想,他在後來寫出了集各家之長的《談藝錄》,並在序言中說:“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
最後一位是錢鍾書的恩師吳宓。吳宓對錢鍾書十分偏愛,他不會責怪錢鍾書在課堂上不聽課。每次上完課,他都會請錢鍾書評講課堂內容的優劣,無論錢鍾書說什麽,也都不會生氣。後來,錢鍾書畢業,吳宓極力挽留他攻讀本校研究生,雖然未果,但並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師生情。抗戰時期,西南聯大在昆明成立,錢鍾書回國後曾短暫任教,與吳宓成了同事,兩人的師徒情誼更是傳為佳話。
才華是一把雙刃劍,它讓錢鍾書備受讚譽,也讓錢鍾書飽受非議。
錢鍾書有一句很有名的言論:“一個人二十不狂沒誌氣,三十猶狂是無識妄人。”才子正年輕,性格也幽默活潑,並未像父親給他起的字“默存”那樣沉默不言。有時,他心直口快,別人問他對某人的看法,他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能讓他讚賞的人不多,因此,他得罪了一些人,難免遭受非議。錢鍾書並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他十分清楚自己要追求的讀書和做學問的境界。不過,他晚年評價自己:“人謂我狂,我實狷者。”狷者,有所為,有所不為也。
楊絳遇到的錢鍾書,便是這樣一個既滿腹才華又少年心性的錢鍾書。楊絳一定十分理解錢鍾書心中所想,兩顆心才能越走越近。
不過,也會遇到小小的插曲。
有一次,楊絳寫信告訴費孝通:“我有男朋友了。”費孝通很快從燕京大學跑來,找楊絳“吵架”。費孝通認為,他從中學起便與楊絳是同學,已做了多年朋友,更有資格當楊絳的“男朋友”。楊絳自然拒絕了他。費孝通從東吳大學轉學燕京時曾問楊絳:“我們做個朋友可以嗎?”楊絳回答:“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換句話說,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現在的說法,我們不妨絕交。”楊絳對愛情是堅定的,不喜歡就絕不會給對方希望。接連碰壁,費孝通隻得接受現實。後來,他與錢鍾書也成了朋友,還曾一同出訪美國。
時光在戀愛的甜蜜中,匆匆而過。離別翩然已至,可初見還清晰如昨。校園裏排排濃蔭的樹木和聒噪的蟬鳴,提醒著人們迎接炎夏時節。經過一個學期,楊絳在清華借讀結束,領取到東吳大學的畢業文憑,同時榮獲“金鑰匙”獎。她想考取清華外文係研究生,決定留校補習功課。錢鍾書下學期才升大四,暑假照例要回無錫老家。
自打相識,他們幾乎天天通信,也時常一同散步。麵對即將到來的分別,兩人心裏都很悵然。
錢鍾書回家後,楊絳每次回到宿舍,書桌上再也不會靜靜地躺著信箋了。她心中十分失落,猛然間,她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陷入愛河。
身在無錫的錢鍾書,心中也滿是難挨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