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錦時
在我們追求和等候的時候,生命又不知不覺地偷度過去。
——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
小橋流水人家,杏花微雨江南。無錫,北倚長江,南傍太湖,自古就是文化名城。它獨特的自然風光與曆史積澱,培養出了無數才子佳人。風在這裏停留,雨在這裏駐足,這裏的一切都讓人魂牽夢縈。
沿著時光溯洄,穿過一座座斑駁的石橋,走過一條條青石板小巷,看著年年花開花又落,我們停留在一座院落前。那是1910年初冬的錢家。
正是11月下旬,涼風吹著泛黃的落葉在空中飛旋,一個男嬰的啼哭聲打破了靜寂。嬰孩的出生,讓錢家人上下喜笑顏開,掃去了這個季節的荒涼與冷清,也從此開啟了一段傳奇人生。這個嬰孩便是錢鍾書。
錢氏家族是無錫本地有名的書香門第,其家族曆史可以追溯到吳越王錢鏐時代。據史書記載,錢鏐十分寵愛自己的王妃,曾寫下“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的詩句,表達對王妃的思念之情。看來,錢氏家族的文人氣質,從那時起就得以顯現。
錢鍾書甫一出生,便因長房無子,被父親錢基博過繼給了兄長。正巧,有親友送來一本《常州先哲遺書》,伯父便給嬰兒取名“仰先”,字“哲良”,寓意敬仰先哲。周歲抓周時,小仰先在一堆物件中抓住了一本書,便改名“鍾書”,從此跟書結下一生情緣。仰先也隨之成為乳名。鍾書十歲左右,父親錢基博覺得兒子好發議論,還喜歡臧否人物,便給他改字“默存”,希望他能含蓄內斂。
小鍾書四歲時,由伯父教他讀書認字。伯父對他寵愛有加,管教寬鬆,父親錢基博看在眼裏,內心很是焦急。兩年後,父親找到一個機會,同伯父商議送他去上學堂,小鍾書這才考入當地秦氏家族開辦的秦氏小學。誰承想,才讀了半年,他就生病了。伯父心疼他,留他在家讀書。錢氏家族對西洋文化有些抵觸,所以,錢鍾書讀的都是《爾雅》《論語》《孟子》之類的國學典籍。後來長大一些,他也會讀《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濟公傳》等古典小說,無論雅俗。
小孩子讀書,喜歡看故事,更喜歡把有趣的人物和情節講給周圍的小夥伴聽。錢鍾書就常常給弟弟妹妹們講他從書本中看來的故事,連書中兵器的樣式和數量都描述得一清二楚,講到興致高時還會手舞足蹈。不僅如此,錢鍾書還擅思考,小小年紀便琢磨:“一條好漢隻能在一本書裏稱雄。”他想,李元霸若進了《西遊記》,肯定打不過孫悟空一萬三千斤的金箍棒。這種良好的讀書習慣,為他今後融貫古今中外的書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當時隻覺歲月漫長,後來才發現,倏忽之間,已是十年時光。
1920年,清政府已滅亡多時,錢家人也順應時代,讓錢鍾書及其堂弟錢鍾韓考取新式小學,便是東林小學。東林小學前身是著名的“東林書院”,創立於北宋年間,那副激勵了許多讀書人的著名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便出自此間書院。1902年,東林書院由清光緒朝廷改設小學堂,後又改名東林高等小學堂。伴隨著那副千古名聯,無論外界怎樣風吹雨打,讀書聲都不曾中斷。許多後來的知名學者,都是在此開啟了最初的學海生涯,除了錢鍾書,還有社會學家陳翰笙、音樂史學家楊蔭瀏等。進入東林小學後,錢氏兄弟文史課程極為出色,但算術課程就跟不上,還得補考。
兄弟倆上學沒多久,伯父錢基成就因病去世了。伯父不僅是錢鍾書的啟蒙老師,還扮演著慈父的角色。伯父在世時,常帶著小鍾書到處閑逛,有時去郊外踏青看湖光山色,有時去酒樓嚐鮮吃各式菜肴,有時去茶樓靜坐聽評書戲文,還會幫他租小說,比如《七俠五義》等被多數家長視為閑書的通俗小說。自然風光、社會民俗,以及說書人口中和通俗小說裏光怪陸離的故事,使小小的錢鍾書對世間萬物都充滿了好奇。
在伯父的寵愛下,小鍾書淘氣又活潑,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人世間最悲痛的莫過於離別,而伯父的去世是永遠的離別。初通人事的錢鍾書悲痛不已,寫了《題伯父畫像》一文。全文不到兩百字,用文言寫成,開頭幾句為:“嗚呼!我親愛之伯父死矣,不得而見之矣。可得而見者惟此畫像耳。”這是我們能見到的他最早的文字。文筆稍顯稚嫩,卻情真意切,哀伯父之不可複生,讀來令人心有戚戚焉。
此後,錢鍾書依然跟大伯母住在一起,生父錢基博接管了他的教育。錢基博是有名的國學大師,他指導錢鍾書繼續學習中國傳統文化。同時,錢鍾書開始接觸西洋文學,讀了梁啟超翻譯的《十五小豪傑》,覺得有些乏味;但是讀了《林譯小說叢書》,覺得十分有趣,從此迷上了西洋文學。他曾在晚年撰文:“商務印書館發行的那兩小箱《林譯小說叢書》是我十一二歲時的大發現,帶領我進了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傳》《西遊記》《聊齋誌異》以外另辟的世界。”可見,林紓翻譯的小說對他影響至深,這也激發了他要學好英文的決心。學好英文,便可以痛快淋漓地閱讀西方小說。
就讀東林小學時,錢鍾書的作文水平雖不得父親滿意,在同齡人中卻是佼佼者。晚一屆的校友姚方勉先生回憶,學校草廬後的走廊裏,設有學生成績揭示處,錢鍾書的名字常常在列,“作文篇篇都是好文章”。
一代才子,在溫潤的江南小城,文采初露。
錢鍾書特別調皮。一次雨天,他穿著伯父的釘鞋上學。路上有很多青蛙,蹦來蹦去,呱呱叫著。他便脫下鞋,捉了青蛙,裝滿鞋子。待到教室後,他把釘鞋放在書桌下。老師來上課時,青蛙爬得教室裏到處都是,錢鍾書手忙腳亂地邊抓青蛙,邊往鞋子裏塞。可是,不一會兒,青蛙又跑了出來。他的小學時光,就伴隨著這樣那樣的趣事,在懵懂中結束了。
1923年,錢氏兄弟小學畢業,雙雙考進蘇州桃塢中學。桃塢中學師資力量雄厚,是一所教會中學,師生在校內皆用英文交流,錢氏兄弟就讀於初中部。
蘇州是一座比無錫更靈秀的城市,河道綿密,古鎮眾多,隨處可見“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的美景。
在桃塢中學,錢鍾書依然發揮著國文科目的優勢,數理課程也依然不理想。學校每年都會舉辦中英文作文競賽,高中、初中學生都可以參加。入校不久,錢鍾書就在中文作文競賽中獲得第七名,這對一個初中新生來說,是相當不錯的成績,可以說前所未見。據傳,到後來,錢鍾書常居榜首,罕有人攖其鋒芒。
其間,還發生了一件趣事。他的同學葉謙吉先生回憶,有一次,他看到錢鍾書沒畫好解析幾何圖,便說:“這種圖交上去一定不及格。我來幫你畫,保證你得甲等,你幫我寫中文作文。”錢鍾書開心地應許了,最後兩人都得了甲等。葉先生可能也覺得有趣:“沒想到一輩子唯一的‘作弊’,竟是和大文豪錢鍾書合謀而為。”
在教會學校,最大的好處就是英文進步迅速。英文交談、英文演講和英文寫作,英文充溢著生活的每個角落,錢鍾書的英文基礎是在桃塢中學打下的。
對一個喜愛讀書的少年而言,求學時光安靜美好,也難免有些許慘痛的回憶。
有一年暑假,錢氏兄弟從蘇州回到無錫家中,當時任教清華的錢基博也回到了家中。錢基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命兄弟倆各作一篇文章。堂弟的文章頗受錢基博誇獎,錢鍾書卻遭到了一頓痛打。他的文章不文不白,用字平庸,錢基博看後,非常不滿,覺得是應付之作。《紅樓夢》裏,賈寶玉曾受到父親的一頓毒打,那時的錢鍾書就如同賈寶玉一樣,在各自的父親眼裏,大概都是不求上進、不讀好書的頑劣少年。
這次挨打,成為錢鍾書一生難以磨滅的記憶。他從此開始發憤讀書,作文有時嵌些駢儷,受到了父親的讚許。他也開始學習作詩,父親並未過多指導。1979年,錢鍾書在美國訪問,遇到夏誌清先生時,曾自言:“初不知用功,曾給父親痛打一頓。十五歲才知發憤讀書。”父親的嚴厲,在一定程度上使這個驕傲淘氣的少年謙虛上進起來。
不久,北伐軍占領江浙滬一帶,桃塢中學受到波及而停課,錢氏兄弟轉入無錫輔仁中學。輔仁中學建於1918年,校名取自《論語·顏淵》:“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在輔仁中學,錢鍾書依然才名四揚,參加競賽,得了國文、英文兩個全校第一。父親對他十分滿意,偶爾會讓他代筆寫一些文章。及至考入清華前,他已經是父親賞識的兒子,不複挨打了。
故鄉,是一個人最初的牽絆,也是一個人靈魂最深處的烙印,它是血脈相連的一往情深。可大多數人都要離開故鄉,錢鍾書也不例外。來不及傷感,他就要北上求學了。
從此,故鄉再無春秋,隻餘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