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生離
從今以後,咱們隻有死別,不再生離。
——錢鍾書
風塵仆仆地回到上海,錢鍾書原本計劃過了暑假,再次到西南聯大教書。他很懷念在昆明時的日子。恩師吳宓力邀他回去,聯大的學生也企盼他的授課。
離開湖南時,他已向國立師範學院提交過辭呈。他一直在等待西南聯大寄來的聘書,卻遲遲沒有收到。
10月左右,當時的清華外文係主任陳福田到上海辦事,麵見錢鍾書,請他到清華任教。錢鍾書認為,聘書早該寄出了,自己卻沒有收到,可能是不受歡迎,那就沒必要再去了,於是客氣請辭了。後來的《吳宓日記》中記載,聘請錢鍾書回校的決定受到一些人的反對,但最後還是通過了。不知道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麽差錯,錢鍾書才一直沒有收到聘書。
到了冬天,日本的飛機偷襲美國海軍基地,“珍珠港事變”爆發,上海成為一座孤島,淪陷其中的人出不去了。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錢鍾書經過命運的一番捉弄,加上在輾轉的旅途中的所見所聞,覺得亂世裏,一家人能安安全全地在一起,就是不幸中最大的幸運了。
錢鍾書向楊絳發願說:“從今以後,咱們隻有死別,不再生離。”生老病死,是人無法掌控的,但我們可以做到在有限的生命裏,珍惜眼前人,珍惜那些能夠與家人相守的日子。生離的思念之痛,錢鍾書再也不想體會了,楊絳自然亦是。
錢鍾書和女兒圓圓的關係也從疏離變得親密無間。
錢鍾書剛從湖南回到上海時,穿著一件用粗布做成的夏布長衫,樣式很土。再加上在船上顛簸了很多天,他被折磨得黑黃黑黃的,頭發也像亂草似的很長。他兩年沒見過女兒,圓圓早已不認識他了。他遞給圓圓一個在船上買的外國橘子,圓圓接過,直接交給母親,繼續好奇地觀察錢鍾書。
看到錢鍾書把行李放在床邊,她按捺不住了:“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
錢鍾書無奈地笑道:“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
圓圓說:“自然是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
童言無忌,乍一聽似乎很有道理。
錢鍾書湊到圓圓的耳邊,不知低語了些什麽,竟然讓圓圓改變了對他的態度。父女兩人又開始一同玩耍、一同淘氣。錢鍾書會在圓圓的肚皮上畫花臉貓,笑鬧聲充溢著屋子的每個角落,也在不知不覺中衝淡了生活的艱辛。
此時,楊絳已辭去振華分校校長的職位,她教的那位富家小姐也已畢業。她轉而到工部局北區半日小學做代課教員,薪酬不薄,每個月還有三鬥白米發放。但是學校在滬北盡頭,離家太遠,每天要先乘車到達法租界邊上,再步行穿過一段非租界路,乘坐有軌電車到達學校,來回需兩個多小時。
有一次,她乘坐電車,日本人上車巡查,全車人都要起立。楊絳起身有些慢,有個日本兵覺察到了,就站在她麵前用手指猛然抬起她的下巴。楊絳很生氣,大喊:“豈有此理!”車上的氣氛瞬間緊張,陷入高度靜默之中,似乎整車乘客的呼吸都停了。楊絳知道自己闖禍了,卻還是跟日本兵相互瞪著,終於等到那個日本兵轉身下車。同事奔過來,捂著胸口說:“儂發癡啦?”
不久後,日本人接管了楊絳代課的小學。楊絳是堅決不會為日本人做事的,便立刻辭職。
物價越來越高,生活也常常捉襟見肘,錢鍾書四處奔波,想找一份工作。日偽勢力想借助他的才華做宣傳,常常有說客上門,但錢鍾書堅持氣節,不為所動。他說:
彼舟鷁首方西指,而我激箭心東歸。
他義正詞嚴,那些說客隻好無功而返。後來,嶽父讓給他震旦女校兩個鍾點的課。女校負責人是一位愛好文學的英國修女,她很欣賞錢鍾書,給他加了鍾點。課餘,錢鍾書由朋友介紹,給一個女中學生補習英文。
淪陷上海的日子就像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能看到陽光。但楊絳堅信,他們還年輕,終有一天會熬過黑暗,迎來黎明。
楊絳辭去工作後,一邊照顧一家人的生活起居,一邊開始寫劇本。
他們在上海最好的朋友是陳麟瑞和其夫人柳無非,兩家住在一條街上。陳麟瑞,筆名石華父,是一位溫厚的長者,十分欣賞錢鍾書的才華。兩家來往很頻繁。
有一次,他們一起吃飯。李健吾也在,他和陳麟瑞都是寫戲劇的,便鼓勵楊絳也寫戲劇。楊絳心動了,也想賺些稿費貼補家用。她寫完初稿給陳麟瑞看,陳麟瑞提出了一些意見,叫她改動。楊絳認真改寫後,就成了她的第一部戲劇《稱心如意》。故事講述的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千裏迢迢地投靠舅父,被百般嫌棄和利用,最後卻繼承了一大筆遺產,還收獲了愛情,結局大反轉。
像楊絳的第一篇小說《璐璐,不用愁!》一樣,《稱心如意》情節跌宕起伏,人物鮮明生動,結局出人意料。陳麟瑞看後,覺得很好,便轉交給李健吾。很快,李健吾打電話給楊絳說,劇本被黃佐臨導演看中了,馬上開始排演,詢問楊絳的署名。楊絳害羞,也怕出醜,回答:“就叫楊絳吧!”
“楊絳”這個筆名就此誕生,並一直沿用下去。
劇本上演後,大獲成功。李健吾讚賞:“楊絳不是那種飛揚躁厲的作家,正相反,她有緘默的智慧。”戲劇家趙景深評論:“此劇刻畫世故人情入微,非女性寫不出。”劇評家方中也感歎,近些年悲劇大行其道,觀眾都認為能落淚的就是好戲,他認為《稱心如意》是近年來少有的好喜劇。楊絳寫喜劇是因為,她想通過喜劇讓淪陷孤島的人們擺脫悲觀的情緒,讓大家對未來重拾信心。
楊絳受到鼓勵,之後又接連寫出了《弄假成真》《遊戲人間》和《風絮》三部戲劇。
《弄假成真》是一部五幕喜劇,李健吾對它評價依舊很高:“假如中國有喜劇,真正的風俗喜劇,從現代中國生活提煉出來的道地喜劇,我不想誇張地說,但是我堅持地說,在現代中國文學裏麵,《弄假成真》將是第二道裏程碑。”
楊絳對《遊戲人間》並不太滿意,因為趕時間,覺得自己沒有寫好。《風絮》的題目是錢鍾書想的。他說,風絮就是風裏的一朵楊花,風吹飄舞空中,最後還是落地化為一粒種子。
《弄假成真》演出時,全家人一同去觀看。聽到觀眾時不時的哄笑聲,父親問楊絳:“全是你編的?”楊絳點頭。父親說:“憨哉。”
悲痛的是,父親不久後離開上海返回了蘇州老家,又過了大半年,便辭世了。
那天,楊絳的姐姐打電話說父親突發疾病。當時,日本人管控交通,很難買到火車票。楊絳隻好和八妹坐汽車回去。一路上,很多木橋都被日軍不同程度地破壞了,乘客都得下車過橋。到達太倉,路斷了,河上也沒橋,司機無奈,隻能把乘客拉回上海。
回到上海家中,楊絳發現家人們一臉嚴肅,她心裏一沉,有不好的預感。果然,錢鍾書痛心地說:“剛才蘇州來了電話,爸爸已經過去了。”楊絳“哇”的一聲哭出來,八妹也跟在身後哭。楊絳失去了最親愛的父親,悲痛洶湧襲來,她一夜無眠。
上海距蘇州並不遠,回家奔喪的路卻如此之難。
想盡一切辦法,拜托了很多人,楊絳和錢鍾書一行人終於回到了蘇州廟堂巷家中。她一進大廳,就看到父親的棺木擺在正中央,前麵的白布幔上掛著父親的遺像;再環顧四周,庭院荒蕪,房屋破敗,家中的財物早已被搶劫一空。母親前幾年便去世了,如今父親也去了,這個滿載著他們一家人幸福回憶的家園,讓人越看越悲痛。楊絳勉強打起精神,像少女時期一樣,最後一次為父親泡了一碗蓋碗茶。她把茶放在父親棺木前的一張破桌子上,自己坐在門檻上傷心抽泣。還好,錢鍾書依然在身邊,他溫言安慰,給予她支撐下去的力量。之後,家人們一起把父親安葬到靈岩山繡穀公墓。
母親的棺木在幾年前由父親去香山附近找到,同三姑母楊蔭榆在同一天安葬。母親在逃難的途中因生病而亡,而三姑母被日本兵殘忍地殺害了。三姑母不能容忍日本兵在蘇州燒殺搶掠,多次跑去斥責。日本兵恨透了三姑母,有一天,他們把她哄騙出門,待她走到一座橋上時,開槍射擊,再把她殘忍地拋入河中。三姑母以如此壯烈的方式,為她飽受爭議的一生畫上了句號。
1945年,日軍瀕臨潰敗,對上海的管控更加森嚴。黑市幾乎買不到大米,楊絳一家麵臨著無米下炊的困擾。七妹從無錫運來一袋麵粉,才解了楊絳的燃眉之急。同時,日軍開始大肆抓捕革命分子,街頭常常出現行人被毆打、被刺死的情形。
一時間,人心惶惶。
有一天,一個日本人和一個朝鮮人到楊絳的家中盤問。楊絳一看到有日本人,第一反應就是去亭子間將錢鍾書的《談藝錄》手稿藏好。日本人拿了一個小本子,上麵寫著楊絳的名字,楊絳便找了個借口,從後門溜走了。但日本人不肯罷休,楊絳隻好返回家中應付。日本人要求她第二天去憲兵司令部。楊絳第二天前去,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但經過一番盤問,日本人發現抓錯了人,他們要抓的是另一個人,便放楊絳回家了。
不久,美軍開始轟炸上海,空襲警報不斷響起,日本就快要戰敗了。街上不斷有人被炸傷,送往醫院。每當這時,錢鍾書一家三人就躲在樓梯底下。錢鍾書說:“要死也死在一塊兒。”一如他的誓約:“隻有死別,不再生離。”
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全家人聚在一起,商議怎樣記住這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楊絳的眼淚簌簌而下,她傷心父親沒能在生前看到抗戰勝利,隻差了幾個月而已。
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他們盼到了曙光。在這段艱苦的歲月中,錢鍾書和楊絳都收獲了很多。他們忍生活之苦,保其天真,增長了智慧,鍛煉了心誌,更有勇氣和信心麵對今後的人生中的任何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