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連天

剛開始是假裝堅強,後來就真的堅強了。

——楊絳

“田園將蕪胡不歸?”祖國的山河已經搖搖欲墜,故鄉的田園已經哀鴻遍野,在外的遊子紛紛歸國,他們想要和祖國同進退。

郵輪已經在海上漂了十幾天,三等艙的條件十分簡陋,飲食頓頓是土豆泥。大人還能忍受,可圓圓才斷奶半個多月。楊絳看著女兒從肉嘟嘟變得黃瘦,心中自責不已,都是自己的疏忽,如果為女兒置備一些乳製品就好了。小孩子要跟著他們在海上顛簸這麽久,讓人十分心疼。直到船停在錫蘭,他們才去往在船上新結識的錫蘭友人家中,讓圓圓喝了些新鮮牛奶。

又過了一個星期左右,船抵達香港。錢鍾書拿著簡單的行李,隻身上岸,欲往昆明西南聯大報到。楊絳抱著女兒,站在甲板上,注視著丈夫乘坐小渡船,漸行漸遠。女兒還不會說話,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楊絳忍住眼淚。這是婚後第一次與錢鍾書分開,如今形勢又這麽亂,她很擔心他。

再見,亦不知何時。

海上的風景依舊很壯麗,楊絳卻沒了觀看的興致。母親的去世,愛人的遠行,故土的淪陷,一件件悲傷之事,直壓得她的心裏喘不過氣來。

船終於到達上海,錢鍾書的弟弟已在碼頭等待多時,他把母女二人接到了辣斐德路錢家。這時的上海已經人心惶惶,到處是逃難的人群,物資緊缺,房價上漲。錢家居住的是一座三層樓的弄堂房屋,是錢鍾書的叔叔花高價租來的,雖然並不小,但是錢家人口眾多,連帶女用人,住起來依然很擠。當晚,楊絳帶著圓圓住進了亭子間,與二弟媳母子同住。

第二天,楊絳擔心父親,一大早就帶著圓圓去往三姐家探望。

跟她出國前相比,父親的麵容蒼老了許多,臉色有些黯淡,眼神也失去了以往的清亮。楊絳和圓圓的到來暫時慰藉了父親的傷痛,讓他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父親知道錢家的住房很擠,就另租了房子,讓楊絳母女跟他同住。房租不便宜,但屋子依然很小。就這樣,楊絳帶著女兒,有時在父親處擠,有時回錢家擠。偶爾想起已被日軍踐踏的蘇州宅院和逝去的母親,她又是一陣心傷。

與此同時,在西南聯大任教的錢鍾書,生活條件同樣很艱苦。

他居住的宿舍比舟還小,他為之起名“冷屋”,並賦詩描寫:

屋小簷深晝不明,板床支凳兀難平。

蕭然四壁埃塵繡,百遍思君繞室行。

房間逼仄得白天都見不到陽光,臨時搭的床板凹凸不平,空**的四壁布滿了塵埃。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越發思念妻女,卻隻能繞著宿舍一圈圈打轉。還好,高原的天空湛藍得像藍寶石一樣,放眼遠望,能讓心靈寧靜片刻。

西南聯大,這所成立於戰時的特殊學校,由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南開大學合並而成,聚集了當時國內最頂尖的老師和學子。文化知識的傳承並沒有因戰亂而中斷,學子們反而因此生出更加強烈的好學和向上之心。他們如饑似渴地學習,成了日後很多領域的尖端人才。

錢鍾書任教於外文係,作為當時最年輕的教授,他深受學生們喜歡。他在清華讀書時的許多老師也在這裏任教,比如吳宓和葉公超先生。吳宓先生一如既往地欣賞錢鍾書,給了他很多幫助。外文係的同事們成立了一個椒花詩社,定期集社,用豐富的精神生活來彌補物質生活的不足。

錢鍾書時常穿一身西裝,不是淺咖色,就是藏青色,穿梭在校園裏,文質彬彬,風度翩翩。他在課堂上從不說漢語,隻講英文,常常妙語連珠,引得學生們哈哈大笑。有一次,他為同學們講解《打鼾大王》一文。故事的開頭,一個臥鋪車廂裏傳出如牛的鼾聲,旅客們怒氣衝衝,想要報複。第二天清晨,車廂裏卻走出一位曼妙的少女,大家的憤怒瞬間化為烏有,紛紛開始討好她。強烈的反轉,在錢鍾書繪聲繪色的講述下,顯得更為滑稽,不僅學生們,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在課堂上的妙語得到了廣泛流傳,比如“美容的特征在於:要麵子而不要臉麵”等。他用自己的淵博和幽默,收獲了學生的一致愛戴。他的學生有許淵衝、許國璋、李賦寧等,後來都成了著名的翻譯家、語言學家。

作為聯大五大才子之一的許淵衝說,錢鍾書是他最喜歡的老師。他回憶道:“錢先生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他上課時常常講很多警句。總而言之,他讓人覺得他什麽都知道,有些高不可攀。”

許國璋也說:“錢師講課,從不滿足於講史實,析名作。凡具體之事,概括帶過,而致力於理出思想脈絡,所講文學史,實是思想史。”

李賦寧則說:“錢先生引導我們進入西方文學研究的殿堂。”

雖然授課的生活很充實,但錢鍾書對楊絳和女兒的思念越來越深。他想念她們,也懷念在國外自由讀書的日子。那時,他與楊絳常常相對而坐,一同讀書,女兒也安靜地坐在旁邊,不哭不鬧,一家人其樂融融。如今,一家人卻分隔兩地,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對妻女的思念一天甚過一天,“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錢鍾書隻能寄出一封又一封家書,讓家書穿越硝煙彌漫的土地,到達妻子手中。恰巧楊絳在上海十分忙碌,她要工作,還要照顧女兒,常常無暇回信。

錢鍾書等不到回信,就開始數日子,繼續作詩排解憂愁:

一日不得書,忽忽若有亡。

二日不得書,繞室走惶惶。

百端自譬慰,三日書可望。

生嗔情咄咄,無書連三日。

四日書倘來,當風燒拉雜。

摧燒揚其灰,四日書當來。

楊絳實在太忙了,每天晝出夜歸,時間少得可憐。

為貼補家用,她由朋友介紹為一個廣東富商家的小姐補習功課。同時,振華女校王季玉老校長托她幫忙籌建上海分校。她偶爾回信,錢鍾書便視若珍寶。

終於,1939年暑假,錢鍾書發來電報:“將返滬探親。”

從收到電報那一刻起,楊絳的心中就湧起了萬般喜悅,也開始籌劃一家三口怎樣度過這個暑假。從知道他要回來的那一刻起,日子就開始甜蜜了。

錢鍾書回到上海後,女兒圓圓已經兩歲多,會說話了。嶽父特意騰出一間房屋,讓他們一家三口居住。圓圓看到父親,特別開心。平時沒人陪她玩,父親一回來,就跟她沒大沒小地玩鬧,兩人玩得不亦樂乎。楊絳仍在忙著籌辦振華分校,並且應老校長的請求擔任了分校校長。

有一天,錢鍾書從辣斐德路錢家探望長輩回來,愁眉苦臉地對楊絳說,父親來信讓他去湖南藍田侍奉。原來,錢鍾書的父親應朋友邀請擔任了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國文係主任。

父親在信中稱,自己身體不好,想要錢鍾書過去侍奉,同時出任英文係主任。錢鍾書和楊絳都認為辭去西南聯大的教職不妥,傾向於他繼續在聯大授課。那時,梅貽琦校長在昆明全力號召大家共赴國難,越是艱難的時刻,越要眾誌成城。他希望大家可以堅持到抗戰勝利,一同重返北京。

但是,錢家上下都希望錢鍾書去往父親身邊,好有個照應。錢鍾書作為兒子,左右為難,一邊是自己的理想事業,另一邊是割不斷的血濃於水。這時,藍田國立師範學院院長廖世承親自來到上海,聘請教員。在廖院長的多次勸說下,再加上擔心父親,錢鍾書最終決定出發去藍田任教。

錢鍾書寫信給西南聯大外文係主任葉公超先生,提出辭職。信寄出後,錢鍾書的心中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葉公超先生挽留他,或者不批準他的辭呈。可是,他沒有收到任何回複,也許葉先生在生他的氣。

眼看去藍田這件事已經不能改變,楊絳就表示尊重錢鍾書的選擇,沒再反對。楊絳跟錢鍾書曾在出國的郵輪上發生過爭執,因為一個法文單詞的讀音。那次雙方都說了很多傷人的話,特別傷感情。從那以後,他們約定,再有爭執,不妨各持異議,不必求同。

戰火仍在繼續,從上海去往湖南的交通十分不便。錢鍾書一行人走了一條最複雜的路線,先乘船去寧波,再步行,再換汽車到金華,後坐火車到鷹潭,最後乘轎子到藍田。

這一路艱險不斷,一共走了三十四天。

一行人不時要風餐露宿,被蚊蟲叮咬也是常事。《圍城》中有一段描寫,就是來自這段困苦不堪的體驗。錢鍾書寫信給友人說:

10月中旬去滬入湘,道路阻艱,行李繁重,萬苦千辛,非言可盡,行卅四日方抵師院。皮骨僅存,心神交瘁,因之臥病,遂闕音書。

這段艱辛的旅途,大概是錢鍾書出生後受過的最大的苦。雖然很苦,但他依然心係妻女,書信不斷。他途經雪竇山,白日裏看到梅花,就想起楊絳;夜晚看到彎月,就想起女兒。仿佛妻子和女兒一直陪在身邊,這樣一來,旅途也就不那麽累了。

他在夜裏常常會夢到女兒,遂作《寧都再夢圓女》一詩寄情:

汝豈解吾覓,夢中能再過。

猶禁出庭戶,誰導越山河。

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

方疑背母至,驚醒失相訶。

他對女兒的思念恰似父親對他的盼望。“夢裏不知身是客”,醒來,才恍然驚覺隻是夢一場,空歡喜。

藍田是湖南西部的一座小鎮,群山環繞,特別偏僻。據說學校選址這裏,是考慮到這裏非兵家必爭之地,可以遠離戰爭的侵擾。的確,藍田一派田園風光,放眼望去,牛在池塘裏飲水,馬在古道上馳騁,激起塵埃無數。

可這裏,終歸不是家鄉。窮盡天際,錢鍾書也望不到江南,心中滿是無法排遣的愁緒,常念叨著“不如歸去”。

藍田國立師範學院的師資力量和招生生源與昆明西南聯大不能相比。可以一同探討學問的同事不多;招收的學生也稍為遜色,他們對較為高深的課程常常跟不上,理解得比較慢。總體而言,錢鍾書在藍田的授課生活是輕鬆的。

他給友人寫信說,這裏的生活很冗閑。每天,他會在午飯和晚飯後陪父親話些家常,還經常燉雞湯給父親喝。除此之外,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讀書寫作上。《談藝錄》就是在這時開始寫的。其序言中說:“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始屬稿湘西,甫就其半。”

到了元宵節,錢鍾書才想起,他原本跟楊絳約好一同賞月的,卻食言了。“悲莫悲兮生別離”,他隻能對月懷遠,感歎人世間最悲傷的事莫過於與愛人分離。

楊絳在上海也沒有盼到丈夫歸來。北島曾言:“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亂世裏,離別的意義,大概就是無盡的擔憂和止不住的傷悲吧。

當初,錢鍾書與父親約定,在藍田執教一年後,兩人一同返滬。

到了第二年,父親卻不願離開。錢基博在藍田工作十分勤奮,天亮就醒,夜深才眠,不間斷地撰寫《中國文學史》。也許父親已經適應了藍田的授課氛圍,他跟錢鍾書的讀書經曆有所不同,兩人的追求並不完全一致。

錢鍾書隻好跟另一個同事從陸路返滬。沒想到,回家的路比來時的路還要艱險。戰火燃燒得更為熾烈,他們在中途受阻,隻好折返。於是,他在藍田又授課一年。

楊絳給錢鍾書寄去女兒的照片,是五個表兄弟姐妹的合照。錢鍾書看著女兒的麵容,在背麵寫道:“五個老小,我個頂好。”天下沒有哪個父母不偏愛自己的兒女。

有家而不能回,錢鍾書越發想念妻女,內心也越來越悶悶不樂。他作詩《遣愁》:

歸計萬千都作罷,隻有歸心不羈馬。

青天大道出偏難,日夜長江思不舍。

一年後,錢鍾書再次踏上返家的路途。這次他選擇了水路,從廣西到海防搭水輪返滬,雖然繞了很遠,旅費也貴,但曆盡艱辛後,終於到達了上海。

他回去後,一家三口擠在辣斐德路錢家,一住就是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