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結白頭

從戀愛到白頭偕老好比一串葡萄,總有最好的一顆,最好的隻有一顆。

——錢鍾書《圍城》

人的一生能遇到自己的愛人,已是幸運。錢鍾書和楊絳十分確定,他們就是彼此想要陪伴一生的人,是彼此心中最好的那個人,也是唯一的那個人。

婚禮定在這年的7月,正是江南最熱的日子。江南的熱不同於北方的燥,是那種讓人覺得潮濕難忍的熱。雖然氣候不是那麽舒適,但婚禮的籌備工作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蘇州廟堂巷楊家大廳裏早已張燈結彩,紅綠色的彩綢裹在梁柱上,喜幛也懸掛起來。家中的名貴書畫從收藏的箱子中取出,以供婚禮那天賓客們觀賞。

楊絳最難忘的是婚禮前兩天的“小姐宴”,這是當地的習俗——婚禮前,將要出嫁的姑娘會由父母擺一桌宴席,請和她要好的小姐妹們前來告別。

那晚的月亮是大半個圓,月光傾瀉在喜氣洋洋的楊家庭院裏,與燈火混在了一起。酒桌上,姐妹、姨媽們坐滿一桌,相互談笑,囑咐著新嫁娘一些婚禮事宜。父母按習俗不參加,隻是在裏間臥室裏休息。楊絳望著這歡喜的一切,突然感到一陣淒涼。就要出嫁了,這意味著她的少女時代從此結束,父母和兄弟姐妹們也將不能時常相見。她越想越悲傷,一口飯也吃不下去,又想到父母此刻的心情,他們說不定也在房間裏暗自神傷。

這以後,如果看到月亮將圓不圓,楊絳就會回想起那天“小姐宴”的情形,就會想起父母,情不自禁地落淚。

很快就到了婚禮那天,先是在楊家舉行西式婚禮,新郎錢鍾書由父親和弟妹陪著來到楊家,新娘楊絳則穿著潔白的婚紗。婚禮主婚人是楊絳的父親楊蔭杭,證婚人是張仲仁先生。錢鍾書的表弟孫令銜是伴郎,楊絳的七妹是伴娘,還有一對可愛的小女孩提著象征幸福的花籃,一個調皮的小男孩幫忙提婚紗。錢鍾書和楊絳的大學好友陳夢家和趙蘿蕤前來參加了婚禮。令人記憶深刻的是楊絳的三姑母楊蔭榆,她身穿一襲簇新的白夏布長裙,腳上是一雙潔白的皮鞋,她的著裝讓當時的賓客大吃一驚。

由於是西式婚禮,樂隊演奏的是《婚禮進行曲》。在優美的旋律中,錢鍾書和楊絳這對新人麵對麵地三鞠躬行禮,並交換了結婚戒指,之後由伴郎和伴娘代替新人在結婚證書上蓋章。印章落下,婚姻結成。

不由得想起民國時的婚書,那時的婚書多是燙金大紅色,方正的黑色小楷一筆一畫地將美好的祝福書寫在紙麵上:“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一紙婚書,一生情意;一堂締約,一世許諾。

禮成後,照相師為兩位新人及親友們一一拍照。拍照結束,宴席開始,賓客們紛紛入座,楊絳也換上敬酒服,和大家一起共飲象征幸福美滿的喜酒。

婚禮是煩瑣而勞累的,再加上天氣炎熱,新郎的衣領都被汗水浸濕了,新娘也好不到哪裏去,相愛的兩人卻一直言笑晏晏。後來,楊絳看著婚禮那天的照片調皮道:“每個人都像剛被拿獲的犯人。”

待賓客散去,楊絳急匆匆地洗澡換裝,帶上打包好的出國行李,和錢鍾書啟程,去往無錫七尺巷錢家。父親、母親依依不舍地看著女兒,母親不放心地說:“反正你一個月後就出國,我不為你找人了,就把我的阿增弟借你帶過去,等你出國時還我。”阿增弟是母親最得力的女用人,母親這是擔心女兒婚後一時操持不來家務呢。

楊絳跟父母依依惜別。到了無錫,他們乘包車去往七尺巷錢家。

在錢家是舊式婚禮,一切都按古老的習俗進行。一進門,就有雙響炮和百子爆竹劈裏啪啦地響起。楊絳又匆匆換裝,與錢鍾書一道向他的父母行跪叩禮,向嗣父嗣母也行跪叩禮。嗣父母已經去世多年,按照習俗請出一盆千年芸和一盆蔥,放在兩張靠椅上,作為代表。拜完了長輩,又進入錢家祠堂跪拜祖宗,到廚房跪拜灶神。

一連跪拜下去,直到禮畢,他們去吃團圓飯。錢基博老先生十分喜歡楊絳這個兒媳,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漢代古董銅豬符送給了她,因為楊絳出生於豬年。老先生祝願兩位新人,在今後的歲月裏,事事吉祥如意。

宴請賓客的喜酒定在晚上,許多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都前來參加。無錫國學專科學校校長唐文治老先生和他的兒子唐慶詒先生,還特意唱了一出昆曲《長生殿·定情》助興。咿咿呀呀的昆曲吟唱著唐太宗和楊玉環的愛情,也祝福著天下所有的有情人。

一對新人,在眾人的祝福中,步入悠長的歲月。

楊絳回想婚禮那天,她在錢家行了很多個跪叩禮。如果父親知道了,肯定會不開心。婚禮前,錢鍾書充滿歉意地對楊蔭杭說:“季康過去得磕一個頭。”楊蔭杭曾在國外留學多年,接受的都是西方思想,他認為跪叩禮已經是前清舊禮,不應再采用了。要是父親知道楊絳磕了不止一個頭,還不知道會怎樣心疼女兒呢。

婚禮過後,一對新人被折騰得生病了,沒能按期回門。又過了十天,待兩人休養好身體,錢鍾書立刻趕往南京接受出國培訓,楊絳則由小姑子陪同回了娘家。

回到蘇州家中,楊絳見到了母親。母親十分想念她,看她胸口和鼻子上都是疹子,特別心疼,叮囑她找無錫名醫鄧星伯看。母親還讓人準備了兩小簍水蜜桃和一件冬衣讓楊絳帶回無錫。

楊絳沒有想到,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母親,這成為她一生最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