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款考試

常言“彩雲易散”，烏雲也何嚐能永遠占領天空。烏雲蔽天的歲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記憶裏不易磨滅的，倒是那一道含蘊著光和熱的金邊。

——楊絳《將飲茶》

提到庚款考試，就不得不回憶那屈辱的一年——1900年。那一年是庚子年，八國聯軍的鐵蹄無情地踏破了北京城的城門，侵占了巍峨的紫禁城，製造了一係列慘絕人寰的暴行。清政府軟弱無能，在1901年與11個國家簽訂了屈辱的《辛醜條約》。條約中規定，中國要從海關關稅中，拿出4.5億兩白銀賠償給各國，要按各國的貨幣匯率結算，分39年還清，這筆巨額賠款被稱為“庚子賠款”。

之後，因為賠款超出條約規定數額，中國駐美公使梁誠與美國就退還賠款進行了多次商討。最終，美國同意退回多餘的賠款，將退款用於辦學和資助中國學生赴美留學。其餘國家紛紛效仿，陸續退回多餘賠款。

自1909年起，中國開始從全國各地招收庚款留學生。一批批優秀的學子，漂洋過海去往西方學習先進的文化知識。他們在異國如饑似渴地學習，歸國後大多成為各自領域的佼佼者。最初的幾批留學生中，有後來成為清華校長的梅貽琦，還有胡適、趙元任、竺可楨等人，他們都是留美學生。

錢鍾書參加的是留英考試，他期待庚款考試已有很久，一符合報考資格，就於1935年參加了考試。那一屆共招收留英學生二十餘人，大部分名額都分配給了理工科，英國文學專業僅有一個名額，競爭之激烈可見一斑。相傳，許多學生本想報考英國文學專業，但聽說錢鍾書也報考了，便紛紛改報其他專業。錢鍾書曾經的老師吳宓也勸告自己品學兼優的研究生吳仲賢改報畜牧專業。後來，吳仲賢在愛丁堡大學動物遺傳所獲得博士學位。

以博聞強記著稱的錢鍾書，嚇退了一大部分競爭者。他也不負眾望，在考試中以絕對的優勢名列榜首，順利被錄取，將前往牛津大學入讀。

他迫不及待地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楊絳，希望楊絳能與他一同赴英留學。牛津入學在當年的秋季，楊絳卻要等到來年才能在清華研究生院畢業。她經過一番思慮，決定先讀完本學期，然後結婚，並辦理自費留學手續，與錢鍾書一同出國。

她本學期隻有兩門課需要大考，兩位先生與她商量後，同意她以小說和論文代替考試。她創作了她的第一篇小說《璐璐，不用愁！》，交給朱自清先生，又交了一篇論文《讀紀德心得》給溫德先生。

在《璐璐，不用愁！》這篇小說中，楊絳刻畫了一個在感情中搖擺不定的女孩璐璐，她既喜歡窮學生湯宓的高大帥氣和溫柔體貼，又貪戀官宦子弟小王的權勢和名望。要愛情，還是要麵包？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璐璐的心中彷徨又迷惘，在她的猶豫中，湯宓和小王相繼離她而去。如果故事到此為止，就是一個有點兒俗套、帶些諷刺意味的悲劇。但是，楊絳筆鋒一轉，讓璐璐獲得了免費出國留學的資格，璐璐喜從悲中來，不再憂愁。

楊絳的這篇小說處女作構思巧妙，文筆細膩，尤其是描繪女主人公璐璐的心理活動非常精確到位，其他人物形象也刻畫得十分飽滿。朱自清先生看完後，十分賞識，幫她投稿到《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表，後來被林徽因選入《大公報叢刊小說選》，題目改為《璐璐》。楊絳在構建情節和塑造人物上天賦初露，為她以後在上海創作戲劇埋下了伏筆。

處理完學校的事情後，楊絳可以提前一個月回家。

她來不及通知家人，急匆匆地收拾完行李，便登上了南下的火車。火車沿著熟悉的路線，一路轟鳴，窗外也是閉著眼都能默想出來的場景。不知道這次離京，何時能再回?經過三十多個小時，楊絳在正午時分到達蘇州火車站，卻因取行李而耽擱了好幾個小時。父親楊蔭杭那天正準備午睡，將睡未睡間，感覺女兒回來了，便起身在家中尋找。他問妻子：“阿季呢？”妻子回答：“哪來阿季？”楊蔭杭隻好去睡覺，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火車站裏，楊絳一取到行李，便向家的方向奔去。她一回到家，便衝向父親的房間。父親看到她，很驚喜，慈愛地說：“曾母齧指，曾子心痛，我現在相信了。”父親說，那叫第六感，親人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楊絳也開玩笑道：“我的心一下火車就飛回家來了。”

楊絳在東吳大學求學時，校長曾幫她申請到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學院的獎學金，但要自付生活費。她心疼父親負擔重，放棄了出國。這一次，機會又來到了她的麵前。能與自己的愛人一起去心儀的學校讀書，多麽美好的事情啊。牛津是追求文學的人眼中的天堂，那裏出了許多文學大家，莎士比亞、狄更斯等名字如雷貫耳。她沉浸在對未來的無限希冀中，但看到自家空****的庭院，一絲絲傷感和憂愁在心中逐漸蔓延開來。

初夏的風景正明媚，庭院裏樹木蔥鬱、花兒親切。父親養的花貓不時“喵喵”地叫上幾聲。遠處的秋千空****的，兀自隨風輕輕搖擺。楊絳恍惚中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年華。這座庭院裏充滿了自己幼時的美好回憶，也曾遍布著家人的歡聲笑語，如今卻因姐弟幾人各自出嫁求學，染上幾分蕭瑟。

這一走，最少也要三年，而且離家幾萬裏。古語道：“父母在，不遠遊。”父親看出了她的困擾，溫厚地寬慰女兒，叮囑她到國外用功學習，不必牽念家中，他會安排好家中的一切。

楊絳在依依不舍中辦妥了自費留學手續。錢鍾書在南京結束受訓後，也返回了無錫家中。兩人整理著出國所帶行李，還要兼顧婚禮相關事宜。時間在匆匆忙忙中飛逝。

文人出行，無論遠近，行囊中總會放置幾本書。錢鍾書和楊絳出國也不例外，他們的行李主要是書。一摞又一摞中文書籍被整齊地裝入箱子，有《論語》《孟子》《左傳》等國學經典，也有一些文人文集和詩詞合集，還有少量外文書和工具書。這些書將隨著他們漂洋過海，慰藉兩人在異國的思鄉之情。後來，他們回國時，這些書被轉贈給友人，取而代之的是一摞又一摞的外文書籍。中西方文化就這樣得到了交流和傳承。

打點好行囊，婚期也漸近，這對誌同道合的情侶就要步入婚姻的殿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