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瑣事
快樂在人生裏,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裏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鍾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曆史。
——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
結婚意味著兩個人不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聯結成了一個家庭,有相依相守的甜蜜,也有為家庭操勞的煩憂。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楊絳以前經常讀這首《新嫁娘詞》,卻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如詩中所寫,作為新嫁婦,要洗手入廚房。
在錢家,“三朝”過後,她被引進廚房。廚房裏有很多人,灶台上有一個盤子,盤子裏有一條已開膛洗淨的魚,爐火上的鍋裏油正燒得半沸。廚娘們指引楊絳,要她把魚放入鍋中。楊絳從未摸過生魚,也不知道怎麽下鍋。還好有很多人在旁教她,她才順利地把一條滑溜溜的魚放入鍋中,油也沒濺出來。楊絳新學會的還有在井邊汲水洗衣服,都是以前未曾做過的。
錢鍾書從南京培訓結束回到無錫,他們即將啟程。
錢基博在兩人出發前夕,將一份“命書”交到楊絳手中。這是給錢鍾書算的命,命書上寫道:“父豬母鼠,妻小一歲,命中注定。”命書上還說,他們命中無子,錢鍾書的壽命最高為六十八歲。楊絳心想,公公可能被算命先生把家人的生肖都給套去了。錢鍾書對此也不感興趣,他隻喜歡讀書,連自己的出生年月日都記不清楚。
新婚夫婦拜別家人,乘火車從無錫到上海。路過蘇州時,楊絳又想起了父母。她多想跳下火車,再去拜別一次父母。她想,父母一定也在思念自己。
到達上海,楊絳參加了啟明女校校友會,住在三姐閏康家中。錢鍾書也在別處跟師友小敘離別之情。
8月,他們乘坐P&O公司的郵輪從上海開始遠航。楊絳的三姐將他們送到岸邊。錢鍾書的師友溫源寧和邵洵美先生坐著小船一直送他們上了郵輪。登上郵輪後,他們二人並不在同一個艙,楊絳跟兩位女士同艙。郵輪上同去留學英倫的學生很多,大家都知道他們是新婚夫婦,正處於蜜月中。
同上次從北京回南一樣,一艘郵輪行駛在茫茫大海中。
海,一眼望不到頭;風,獵獵吹著。兩個追求夢想的新婚男女,第一次遠離家鄉,去往陌生的國度,內心難免有些戚戚焉。還好,他們是兩個人,還可以相互慰藉,相互依靠。
船到香港遇上了台風,別人都回艙躲避,錢鍾書和楊絳卻依舊在甲板上看風景。台風吹得人都快倒了,隨之而來的是暴雨,兩人這才挽著手,一路搖搖晃晃地逃回船艙。因著這場遭遇,他們兩天未能進食,直餓得前胸貼後背。在香港登岸後,兩人急忙去餐館買了燒賣、小籠包子和茶吃。
台風過後,海風變得溫柔許多,兩人又能在船上看風景了。他們一同賞日出日落,也順帶觀察著船上的妙人趣事。錢鍾書將這些默默地記在腦海裏,為以後寫作《圍城》積累下了素材。
船到新加坡,英國高級專員署邀請他們參觀停在海上的海陸兩棲飛機。船到錫蘭,即如今的斯裏蘭卡,他們又上岸參觀了印度教的蛇廟。廟裏到處都是蛇,門上、桌子上、燭台上,無處不有。蛇大大小小,顏色、花紋也各不相同。一出廟門,竟然有一條大蟒蛇剛剛蛻完皮,盤著身子,在院子中央。還有其他小乘佛教神廟,走廊上畫著蛇,廟的深處黑漆漆隻有一盞燈,陰森恐怖。他們覺著瘮人,便沒有進去。
船繼續行駛在印度洋海麵上,他們早已沒有了起初登船時看風景的興致,陽光也很毒辣,烤得人的皮膚火辣辣地疼。直到郵輪從蘇伊士運河穿過紅海,進入大西洋,才涼爽下來。船上竟有人死亡,錢鍾書和楊絳看著人們將死者包裹好,投入海中,屍體漸漸消失。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海葬,深深地體味到了生命的渺小。蘇軾在《前赤壁賦》中有言:“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望著眼前的情景,再想想辭賦所寫,不由得令人嗟歎。
就這樣漂行了三個星期,他們在9月初到達英國。
本家錢臨照在車站接他們,他稱呼楊絳為“嬸嬸”,楊絳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嫁做人婦了,羞得不知該如何應答。
因時間還寬裕,他們留在倫敦住了幾日。錢鍾書的堂弟錢鍾韓兩年前便在英國倫敦帝國理工學院就讀,這次充當了導遊。
20世紀30年代的倫敦,對於錢鍾書和楊絳來說,雖未來過,心中卻已經十分熟悉,無數的文學名家都曾在筆下描繪過這座古老、莊嚴又具有現代風情的城市。每見到一處書中出現過的地點或建築物時,他們的心中便浮現出許多名著故事,不由得感慨文豪們筆力深厚,驚歎文字的力量。
錢鍾韓帶他們參觀了很多名勝古跡,最讓他們記憶深刻的,是英國文化王冠上的明珠——大英博物館。博物館中有六百萬冊藏書,是讀書人眼中的天堂,錢鍾書和楊絳自然也無限向往。他們還參觀了文物收藏館,卻看到很多文物是從中國搶掠去的,心中一番慨歎。
恰逢地質學家李四光教授在倫敦講學,兼管英國留學生。李四光的夫人是楊絳的大姐的好友,楊絳一直稱她為姐姐。這位姐姐邀請兩人到家中吃飯,她事先不知道楊絳已同錢鍾書結婚了,略帶長輩批評式的口吻發問:“你是Miss(小姐)楊,怎麽和錢先生住在一起?”楊絳很窘迫,忙告訴她,他們已經在國內舉行過婚禮。後來,他們稱呼她為“錢夫人”,冠以夫姓。
一個稱謂的改變,意味著她和錢鍾書此後的人生將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