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沙之緣2

在強烈的北向墨西哥灣流表層,有一支支活生生的“艦隊”,它們是開闊海域特有的腔腸動物——管水母。由於逆風和潮流,它們偶爾會來到淺灘,並擱淺在此,這在南方最常發生。但新英格蘭南部海岸也經常收到墨西哥灣流帶來的漂流生物,因為南塔克特島的西部就像陷阱一樣,讓它們身陷其中。幾乎人人都能由這些漂浮物中,認出美麗的僧帽水母蔚藍的帆,因為任何在海濱漫步的人,都不可能錯過這樣顯眼的物體。紫色的帆水母卻很少有人知道,也許是因為它體積較小,也或許是因為它一旦留在海灘上,就會迅速幹涸,無法辨識。兩者都是熱帶水域的典型生物,但借著溫暖的墨西哥灣流,它們可能一路越過大洋,直抵大不列顛的海岸,曾經有幾年,它們大量出現在這裏。

活著的帆水母,其橢圓形的傘體呈現出美麗的藍色,有一個凸起的冠或帆斜切其上,圓盤長約一英寸半,寬是長的一半。這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多個個體組合而成的生物,一群結合在一起難以分離的生物,是由同一個受精卵發育而來的多個個體的組合體。各個個體各司其職,負責覓食的個體懸掛在浮囊中間,小小的繁殖個體群集圍繞在其周遭。在漂浮物的外緣,則有長觸手的覓食個體懸掛下來,捕捉海上的小魚苗。

橫渡墨西哥灣流的船隻偶爾可以看到一整群僧帽水母,風和潮流的移動把它們成群成簇地帶到這裏來。在數小時或數天的航行中,總是會見到這些僧帽水母。如果朝清澄的水下看,其浮囊或帆斜跨底部,可以見到浮體下拖著長長的觸手。僧帽水母就像小小的拖網漁船,隻是它的網更像一組高壓電線,任何魚或小生物如果不幸觸及這些電線,隻要一下,就會致命。

僧帽水母真正的本質讓人難以掌握,學者也還不明白其生理。然而,它和帆水母的情況一樣,看起來好似一隻生物,其實卻是一群可以各自獨立生存的不同個體。浮囊和基底應該是同一個個體,而每隻觸手則是另一個個體。捕捉食物用的觸手,在體形大的個體身上可以延伸四五十英尺,其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刺細胞,這些細胞會射出毒素,因此,僧帽水母是所有腔腸動物中最危險的一種。

在海裏遊泳的人,隻要掠過這種水母的觸手,就會產生火辣辣的鞭痕,而受到嚴重蜇傷便難以幸存。這究竟是什麽毒素,還不得而知。有些學者認為,可能有三種毒素一起作用:一種造成神經係統的麻痹;另一種影響呼吸;還有一種造成極端的衰竭,如果劑量大,甚至會造成死亡。在僧帽水母數量多的地區,泳客早已學會對這種生物敬而遠之。在佛羅裏達海岸的一些地方,墨西哥灣流非常接近海岸,許多腔腸動物也都因朝岸上吹的海風而漂到海岸上。勞德代爾等地的海上防衛隊在張貼潮汐和水溫的數據時,通常也會把近岸有多少僧帽水母的相關信息納入其中。

刺細胞毒液的毒性極強,因此,要找到一種不受此毒傷害的生物是相當難的。但就有一種小魚——雙鰭鯧,它總是藏在僧帽水母的身影下,從沒有在其他的環境下出現。它在僧帽水母的觸手之間穿進穿出,毫發無傷。它可能是在其下躲避敵人,同時也以引誘其他的魚到附近作為回報。但它自己的安全怎麽辦呢?它是否能對毒素免疫?抑或它過的是極端危險的生活?多年前,曾有日本學者報告說,雙鰭鯧其實正小口小口地咬下蜇人的觸手,它們借這種方式使自己逐漸習慣微量的毒素,因此獲得免疫力。但後來又有研究人員認為,這些魚根本沒有免疫力,它們能活著,隻能說是幸運。

其實,僧帽水母的氣囊或帆,填滿了氣腺分泌出來的氣體,這些氣體的主要成分是氮氣(85%~91%),少量氧氣,還有一絲氬氣。雖然有些管水母可以在海水波濤洶湧之際,放掉氣囊裏的氣,沉入深海,但僧帽水母顯然不能。然而,它對氣囊的位置和擴張的程度卻能有所掌控。

我曾發現一隻中型的僧帽水母,擱淺在南卡羅來納州的海灘上,我把它放在鹽水中過了一夜,再試著把它放回海中。在退潮之際,我涉水走過三月沁涼的海水,因為畏懼它的蜇刺,而把它放在水桶裏,然後遠遠地把它擲入海中。上湧的波浪一再地追趕它,把它送回淺灘上,但它總能再度出發,有時候借著我的協助,有時候則沒有。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隨著自南方吹來,拂上海濱的風,調整帆的形狀和位置,輕快地在水麵上滑行,有時它能夠順利地登上湧來的潮水,有時它會被卷入其中,在越來越稀少的海水中推擠碰撞。但不論是麵臨挫折,或享受暫時的成功,這隻生物都沒有任何消極的態度,仿佛充滿了堅強的意誌。它不但不像漂浮物那般隨波逐流,反而像竭盡所能想要控製自己命運的生物那般盡力掙紮。我最後一次見到它時,一片小小的藍帆遠遠地擱淺在海灘上,朝向海洋,靜待著再度起航。

海灘上有些棄物反映出表層海水的模式,有些則清楚地呈現了近海海底的本質。從新英格蘭南部到佛羅裏達海角之間,數千裏的大陸海灘都是綿延的沙岸;在寬度上,則由海灘上的幹燥沙丘延伸到被海水淹沒的大陸架。但在這個沙灘世界中,到處隱藏著岩石區域。其中一個沉浸在南北卡羅來納州的碧波之中,是零星散布的珊瑚礁和暗礁,時而在岸邊,時而遠在墨西哥灣流的西緣,漁夫稱它們為“黑岩石”,因為黑色的魚群聚集在當地。海圖上雖標明“珊瑚”,不過,最近的珊瑚礁卻遠在數百英裏外的南佛羅裏達。

20世紀40年代,杜克大學的生物學者潛水探勘這些暗礁,發現它們並非珊瑚,而是一種稱為“泥灰”的柔軟土質岩石的外露部分,它們形成於數千萬年前的第三紀中新世,埋藏在層層的沉澱物之下,被上湧的海水淹沒。據潛水人員形容,沉沒在水下的暗礁是較低的石塊,有時候在沙上幾英尺,有時則浸蝕到如岩石平台一般高,漂浮在水中的馬尾藻生長在其中。其他海藻則在深深的裂縫中找到依附點。岩石上布滿了奇特的海生動植物。石珊瑚藻(其近親把新英格蘭低潮岩石染成一片深玫瑰紅色)鑲嵌在開闊的珊瑚礁高處,並填滿其內部。大部分的珊瑚礁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蜿蜒扭曲的石灰管——這是活著的海螺和造管蠕蟲的傑作,在古老的岩石上形成一層石灰質。多年來,海草累積、海螺和蠕蟲的管狀物也一點一點地增加,附著在珊瑚礁之上。

在珊瑚岩石未被海藻和蠕蟲管附著的地方,鑽孔軟體動物——海棗貝、海筍和小鑽孔蛤,全都鑽透了這個地方。它們鑽出孔洞以供棲身,並以水中的微小生物為食。由於暗礁穩固的支撐,彩色的花園在一片單調乏味的流沙和淤泥中綻放。橙、紅和黃赭色的海綿把它們的枝伸到漂流過珊瑚礁的潮流之中,脆弱而纖細的水螅枝芽由岩石和蒼白的“花朵”中冒出,某個季節來到的時候,微小的水母便遊了出來。柳珊瑚看起來就像是黃橙相間的蒿草。另外,這裏還有如灌木般的苔蘚動物或苔蘚蟲,其枝狀堅韌呈凝膠狀的結構,包含了數千微小的水螅,它們全都伸出長有觸手的頭覓食。這種苔蘚蟲經常在柳珊瑚附近生長,如灰色的絕緣體一般,圍繞著色澤黯淡、如金屬絲般的線芯。

要不是這些暗礁,此處的所有生物都不可能生存在這個沙岸。但由於地質史上的變化,古老的第三紀中新世岩石,如今由淺海床中冒出頭來;這些漂浮在潮流之中的浮遊幼蟲,也終於有機會結束它們的漂泊,尋得永遠的避風港。

每次暴風雨過後,在如南卡羅來納州的美特爾海灘,總可以看到珊瑚礁上的生物出現在潮間帶的沙灘上。它們的出現是由於近海深處急流的作用,海浪侵入海底,掃過那些自幾千年前沉入海底後便再也沒有被海浪拍打過的岩石。如今,波濤向下猛烈地掃掠古老的岩石,驅散許多固著其上的生物,也卷走了許多沒有牢牢依附的動物,把它們帶到陌生的沙岸底部的世界,帶到越來越淺的水域,直到它們底下再也沒有水,隻剩下沙岸的沙。

在東北風暴之後,我頂著刺骨的風漫步海濱。海浪一波波地向地平線湧來,整片海洋是冰冷如鉛的色調。活躍其間的,是岸邊成塊的豔橘枝狀海綿,以及其他小塊的綠色、紅色、黃色海綿,透明閃亮成塊的橘色、紅色或灰白色的海鞘塊,如馬鈴薯般呈節瘤狀的海鞘,以及依然緊緊抓握著柳珊瑚分枝、活的珍珠貝。也曾出現過活的海星——棲息在岩石上,是暗紅色的南部岩棲海盤車。還有一次,海浪把章魚卷來,拋在濕沙上,但章魚還活著。我助它回到浪中,它立即疾走而去。

在美特爾海灘上經常可以見到古代的暗礁殘片,這樣的殘片一定也會浮現在外海有類似暗礁的地方。泥灰岩是暗灰色如水泥一般的岩石,其上滿是軟體動物鑽出的孔,有時還留著空殼。鑽孔生物為數眾多,教人不由覺得,想在海底的岩石平台上爭取一英寸堅實的表麵,競爭勢必非常激烈,還有多少幼蟲找不到立足之地呢?

另外一種出現在沙灘上的“岩石”,有不同的大小,數量可能比泥灰岩多。它的結構宛如蜂窩太妃糖,其內布滿了彎彎曲曲的小通道。我們第一次在海灘上見到這樣的物體,尤其當它半埋在沙中之際,總以為它是一種海綿,直到最後才證實,它竟如岩石一般堅硬。然而,它並非礦石,而是由許多頭長觸須、體色漆黑的小小海蟲所組成。這些蟲聚集起來生活,在它們的周遭分泌石灰質的基質,硬化之後便如岩石一般堅實。它可能厚厚地覆蓋在暗礁上,或是堆積在岩石海**,形成堅硬的石塊。這種特別的“蟲岩”從未在大西洋岸被發現,直到奧爾加·哈特曼博士(Dr. Olga Hartman)從我在美特爾海灘上采集的樣本中,辨識出“鈣珊蟲的一種建造細胞間質的生物”,其近親生活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中。這個特殊的物種是如何、何時抵達大西洋的?其生存的範圍有多廣?這些問題都有待解答,它們隻是一個例子,說明我們的知識有限,而求知的窗戶麵向未知的世界。

在海灘上方,除了潮水每天兩次漲退之際,沙變幹了,然後它們必須承受極度的高熱,幹透的沙子成了不毛之地,不能吸引生物,也無法容許生物存在。幹燥的沙粒相互摩擦,風抓住了它們,把它們趕上沙灘,在海灘上方形成一層薄霧。風吹沙的切麵在浮木身上打磨出銀色的光澤,磨亮了廢棄樹木的老枝幹,也鞭打著在海濱築巢的鳥兒。

雖然這個區域本身罕見生命,卻充滿了其他生物的遺跡,因為就在**線之上,可以見到來此棲息的所有軟體動物的空殼。看一看北卡羅來納州的沙克福特淺灘,或是佛羅裏達州的薩尼貝爾島,不禁讓人以為,軟體動物是沙之緣唯一的生物,因為較脆弱的螃蟹、海膽和海星的殘骸都已經化為塵土,唯有它們的遺骨在海濱殘屑中經久不衰,數量最多。首先,它們的殼被海浪低拋在海灘上;接著,隨著一波波的海潮,它們被送上高處,越過沙灘,到達**的最高點。它們將會在此停留,直到埋在浮沙之中,或是在暴風雨的狂歡中被卷走。

由北到南,貝殼堆的組成有所變化,這反映出軟體動物群的變遷。在新英格蘭北方的岩石中,每個聚在合適地點的小小碎石沙凹地,都布滿了貽貝和濱螺。每當我思及科德角,腦海中就浮現出不等蛤的殼輕輕地隨潮水移動,薄如鱗片的殼(怎麽可能容納活的生物)閃耀著絲緞般的光澤。在海濱漂浮物中,較常看到拱起的上半殼,而較少見扁平的下半殼;下半部的殼上有穿孔,以容納強健的足絲,好讓這不等蛤依附在岩石或其他貝殼上。不等蛤的顏色是銀色、金色和杏黃色,和北岸常見的深藍色貽貝相映襯。沙灘上四處可見扇貝的條紋扇狀殼和擱淺在沙灘上的小小白色單桅帆船似的舟螺。舟螺是一種螺,有一種改造過的外殼,在表殼下半部有小小的“半封閉隔板”。它經常依附在同伴身上,形成長串,一串六七個以上。每隻舟螺一生中都是先是雄性後變成雌性。一整串舟螺中,在串的底部的總是雌性,而在上部的則是雄性。

在新澤西州海灘、馬裏蘭州和弗吉尼亞州沿海的島上,貝殼的結構,以及缺乏裝飾用的刺狀突起都意味著——離岸的流沙世界經常受拍岸中永不止息的波浪的起伏所擾,貝殼的厚殼就是它抵禦波浪衝力的工具,海岸上也布滿蛾螺的重武器,以及玉螺的平滑球體。

從南北卡羅來納州的南部,海灘世界似乎屬於各種毛蚶。它們殼的數量遠遠超過別種貝殼,雖然形狀各有不同,但全都堅硬穩固,且有長而直的鉸鏈。毛蚶著一簇黑色如胡子般的角質層,在活的標本中生長濃密,但在海濱磨損的殼上,則顯得稀疏。

火雞翅是色彩鮮豔的毛蚶,黃殼上有紅色的條紋。它也有厚厚的角質層,棲息在深海的裂縫之中,以強健的足絲,依附在岩石或其他支撐物上。雖然有些種類的毛蚶分布之廣,使軟體動物的分布範圍橫跨了整個新英格蘭(例如小小的枕頭毛蚶,以及所謂的血蚶——少數會流紅色血的軟體動物),這群生物在南部海灘占據主導地位。在佛羅裏達西海岸著名的薩尼貝爾島,貝殼的種類可能比大西洋岸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多,然而毛蚶還是占了海灘貝殼堆的95%。

在哈特拉斯角和盧考特角的海灘,江珧蛤開始大量出現,但它們也可能大量棲息在佛羅裏達的墨西哥灣海岸。我曾在薩尼貝爾島的海灘上,見到它們成千上萬地聚集(甚至在寂靜的冬日裏)。猛烈的熱帶颶風對這種薄殼軟體動物的破壞,實在教人不敢置信。薩尼貝爾島與墨西哥灣之間約有15英裏的海灘,有人估計,在這處海濱,一次風暴就能帶來上百萬的江珧蛤,它們被來自海底30英尺的巨浪扯開。江珧蛤脆弱的殼在風暴的巨浪下互相撞擊,許多都破裂了。但就算碎裂的程度沒有這麽嚴重,它們也不可能再回到大海之中了,它們的命運已經注定。和它們共生的豆蟹好像知道這點似的,紛紛由殼中爬了出來,就像傳說故事中,老鼠棄沉船而去一樣。成千上萬的豆蟹在大浪中,茫然地四處亂遊。

江珧蛤吐出固定身體用的足絲,這些足絲閃著金色的光澤,與眾不同。古代人用地中海江珧蛤的足絲編織金色的布料,柔軟到可以穿過指環的布料。這樣的產業在意大利愛奧尼亞海濱的塔蘭托依然興旺。人們以這種絲線編織手套或其他小衣物,作為仿古玩或供遊客收藏的紀念品。

一隻“天使之翼”(海筍蛤)能完好無損地在上層海灘的衝積物中幸存下來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它看起來非常脆弱,其瓣膜是最純的白,其內的生物活著時,可以穿透泥炭或堅硬的土層。“天使之翼”是力量最強的鑽孔蛤,有極長的虹吸管,可以和海水保持接觸,也能夠深深掘穴。我曾在巴澤茲灣的泥炭層中發現它們,也曾在新澤西海岸暴露出泥炭層的海灘上找到它們,但在弗吉尼亞北部,很少見它們。

這麽潔淨的色澤,這麽精致的結構,一生都埋藏在黏土中。“天使之翼”的美似乎注定要被埋沒,直到它死後,殼由海浪衝出,帶到沙灘上,才得以見天日。“天使之翼”在幽暗的囚牢之中,隱藏了更神秘的美——在沒有敵人的威脅,又避開了其他所有生物的情況下,這種動物散發出奇特的綠色光芒。為什麽呢?要給誰看?有什麽原因?這些都無從知曉。

海灘的漂浮物中,除了貝殼之外,還有其他形狀和紋理都很奇特的物體。大小、形狀各不相同,扁平如角或宛若貝殼一般的盤狀物,是海螺的厴板,是這種生物縮回殼內時,覆蓋在開口上的保護門。有些厴板是圓的,有些如葉片狀,有些則像細長彎曲的匕首(南太平洋一種稱為“貓眼”的海螺的厴板,其表麵一邊是圓的,如小男孩玩的彈珠一般平滑光亮)。各種海螺厴板的形狀、質地和結構各不相同,用此來辨識在其他方麵很難區分的種類,是非常有用的。

在潮汐漂浮物中,也可找到許多伴海洋生物度過初生歲月的小小空卵囊。這些卵囊各有不同的形狀和質地,黑色的“美人魚的錢包”屬於鰩魚所有,是平坦角狀的長方形,兩端各有兩個長而卷曲的叉狀物或卷須伸出。鰩魚就是用這種叉狀物把裝有受精卵的小包附在近海海底的海草上,幼鰩魚成熟孵化之後,其“廢棄的搖籃”經常被衝上海濱。黑線旋螺的卵囊好像一種開花植物的幹種莢,是一團薄如羊皮紙的容器,附著在中央莖上。那些槽型的蛾螺或把手形的蛾螺的卵,是一串長而呈螺旋狀的小小囊狀物,質地也如羊皮紙般。每個扁平而呈卵形的膠囊中,容納了數十個蛾螺寶寶。它們的殼雖小,但具體而微小的形狀,教人歎為觀止。有時候,在海灘上還可以發現一些小螺留在卵囊內,在卵囊的硬壁中嘎嘎作響,好像幹豆莢中的豌豆一樣。

所有能在海灘上發現的物體中,最令人困惑的可能是玉螺的卵囊。就像用細砂紙裁剪出玩偶的披肩一樣,各種各樣的玉螺家族製造出的“領子”大小不同,形狀也略有差異。有些邊緣平滑,有些則呈扇形,各個種類的卵囊的排列方式也略有不同。玉螺這種奇特的卵囊容器是由足部底下推出的黏液在殼外塑造成形的,結果形成了領形,卵就依附在已經沾滿沙粒的領子底部。

和零碎的海洋生物混在一起的是人類入侵海洋的證據——船桅、繩索、各種各樣的瓶子、桶子和盒子。如果這些物體在海中漂流的時日夠久,那麽也會帶來海中的生物。它們隨著海流漂浮,成了浮遊生物幼蟲所依附的堅實物體。

在大西洋沿岸,刮完東北風或熱帶風暴過後的日子,是尋覓大海漂流物的好時機。我記得有一天夜裏,颶風刮過納格斯赫德海麵,第二天依然風大浪高,海灘上湧來了許多流木、樹枝、厚木板和船桅。其中許多都長滿了茗荷兒,是開放海域的鵝頸藤壺。一塊長長的木板上布滿了如老鼠耳朵般的小小藤壺,在其他的浮木上,有些藤壺已經長到一英寸或更長,還不包括長柄。浮木上的藤壺大小,約略可以作為船桅在海上漂流時間的指標。幾乎每片浮木上都密密麻麻地長滿了藤壺,教人不由得驚訝於在海中漂浮的幼蟲數量。它們時刻準備抓握住在流體世界漂浮的任何堅實物體,因為沒有一隻能夠單獨在海中完成發育,這真是奇特的諷刺。這些奇形怪狀的小東西,每隻都有長著纖毛的附屬肢,必須要附著在堅實的表麵上,才能轉變為成蟲的形體。

還有柄藤壺,生命史上類似岩石上的橡子藤壺。在硬殼內的是小小的甲殼動物軀體,長有滿附纖毛的附屬肢,可以把食物掃入嘴裏。其主要的不同之處在於,其殼長在肉質莖上,而非牢固地附著在海底的平坦基部。這種生物不覓食的時候,會把殼緊閉起來,就像藤壺一樣;而當它們開口覓食之際,附屬肢也有同樣韻律的掃掠動作。

我在海灘上見到一截顯然已經漂流很久的樹幹,其上滿布藤壺褐色的肉質莖柄和橡牙色調的殼,染著少許的紅藍色彩,中世紀的人會誤把這種奇特的甲殼動物冠以“鵝頸藤壺”之名。17世紀,英國植物學者約翰·傑拉德(John Gerard)以自己的經驗,這樣描述“鵝樹”或“藤壺樹”:“我在我們英國多佛和如美之間的海岸旅行,發現一截腐朽的老樹幹。我把它拉上岸,在腐樹幹上發現了成千上萬深紅色的囊狀物,另一端長著一隻貝殼動物,外觀如小小的貽貝。打開之後,發現其中有**的生物,形狀如鳥,其他殼裏,則是如長滿柔軟細毛的鳥。殼半張開,鳥兒也好像要掉出來一般,這無疑是稱為‘藤壺’的雁鳥。”

傑拉德充滿想象力的眼睛顯然把藤壺的附屬肢看成了鳥兒的羽毛。他根據這樣薄弱的立論,提出了如下的無稽之談:“它們在三月或四月之間產卵孵化,五月或六月小鵝成形,接下來那幾個月小鵝長滿羽毛。”因此在許多違反自然的古書上,我們都可以看到樹木上生出形如藤壺的果實,其中有小鵝孵出,破殼飛去。

被拋在海灘上的舊船桅和泡在水裏的浮木上遍布著船蛆的痕跡,圓筒形的長通道出現在木頭的各個部分。蟲子本身已無蹤影,隻偶爾留下小塊的鈣質殼碎片,說明了船蛆雖然軀體細長宛如蠕蟲,但其實是軟體動物的一種。

早在有人類之前,船蛆就已存在;然而人類在居住於地球的短短期間,卻助船蛆大量繁殖。船蛆隻能在木頭裏生存,如果船蛆幼蟲在某個關鍵時期找不到木材,它就會死亡。海洋生物這麽全然受製於來自陸地的物體,似乎非常奇特而不妥。在木本植物演化登陸之前,可能沒有船蛆,它們的祖先可能是如蛤一般的生物,在泥或黏土中挖掘,用掘出來的洞穴作為基地,吸取海中的浮遊生物為食。而在樹木進化發展之後,船蛆的先驅適應了新的棲地——由河流帶入海洋的少數林木,但它們的數量一定很少。直到幾千年前,人們以木製船航海,在海濱建造碼頭。船蛆在這所有的木製建築物中,找到更大的生存範圍,卻因此造成人類的損失。

船蛆在曆史上早有記載。羅馬戰艦、航海的希臘和腓尼基人、新世界探險家,都為此煩惱。18世紀,它們在荷蘭人建的海堤上蛀蝕了蜂窩般的洞孔,威脅荷蘭的存亡。(荷蘭學者最先對船蛆展開大規模的研究,對他們而言,了解這種生物攸關自己的生死。1733年,史奈利斯[Snellius]首次提出,這種生物是如蛤般的船蛆軟體動物,而非蠕蟲。)船蛆在1917年左右侵入舊金山港口,人們還來不及察覺它們的侵蝕,渡船碼頭就崩塌了,碼頭和滿載貨物的車輛都陷入港中。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船蛆是隱形的大敵,尤其是在熱帶海域。

雌性的船蛆把後代留在洞穴中,直到後代化為幼蟲的形態,接著,雌蛆把它們釋入海裏——每隻幼蟲都是包覆在兩個保護殼中的微小生物,看起來就像任何一種雙殼類動物一樣。在它進入成蟲階段之際,如果遇到木頭,就可順利成長。它伸出細長的足絲為錨,長出足部,殼也變成強而有力的切割工具,外表長出成排的尖銳棱麵,開始挖掘洞穴。

這個動物用強而有力的肌肉,以棱線凸起的殼刮擦木頭,同時旋轉,造出平滑如圓筒狀的洞孔。洞孔通常沿著木材的紋理,越伸越長,船蛆的身體也跟著長大,一端依然貼附著接近微小入口處的壁麵,它帶有虹吸管,以此來與海水保持接觸。尖銳的另一端則帶著小小的殼,在這兩端之間,是一條細如鉛筆的身體,可長達18英寸。雖然一塊木頭上可能爬滿上百隻幼蟲,但洞孔互不幹擾。如果有幼蟲接近另一隻幼蟲的洞孔,就必然會轉向。它一邊鑽孔,一邊讓挖鬆的木屑通過消化道,有些木頭經消化後轉變為葡萄糖,這種消化纖維素的能力在動物世界非常罕見(隻有某些螺類、昆蟲和極少數其他動物擁有這種能力),不過它們也很少運用這樣複雜的技巧,且主要靠流過它身體的豐富浮遊生物為食。

海灘上的其他木頭則留有穿石貝的遺跡。這些隻穿透樹皮外緣的淺洞,洞孔寬闊,是標準的圓筒狀。穿石貝隻是在找庇護所和尋求保護,並不像船蛆一樣會消化木頭,而隻依賴虹吸管吸入的浮遊生物為食。

空的穿石貝孔有時候會吸引其他的房客,就像被棄的鳥巢,可能會成為昆蟲的家園。在南卡羅來納州熊崖鹽灣的泥岸,我曾撿拾到滿是洞孔的木頭。強健的白殼小穿石貝曾經住在這裏,它們老早以前就已經死亡,甚至連殼都消失不見了。但每個洞孔中有暗色的閃亮蟲體,就像蛋糕裏塞了葡萄幹一樣,這是小海葵的收縮組織。它們在那裏,在淤泥滿布的水和軟泥世界之中,找到海葵必須要有的小小基底。看到海葵生長在這麽匪夷所思的地方,實在教人訝異,幼蟲怎麽可能正好就在這裏,抓住這個偶然的機會,住進挖掘得整整齊齊的木頭洞孔中。同時,我們也為生命龐大的浪費而感到驚愕,因為每隻能夠成功找到家的海葵,相對地,也有成千上萬找不到棲處的海葵。

於是,在高低潮線上的廢棄物和漂流物提醒我們,海麵下有奇特而截然不同的世界。雖然我們在這裏所見的隻是生命的外殼和碎片,但經由它,我們意識到生與死,活動與變化,也理解了生物由洋流和海潮,由風拂波浪而移動轉運的過程。

這些不由自主的移棲動物有些是成蟲,可能在旅程中死亡。另外有些則被送往新居,在那裏發現有利的生活條件,因而能夠生存下來,甚至繁衍下一代,擴展這種生物的分布範圍。但其他許多移棲生物仍是幼蟲,它們能不能安全抵達新家,需要許多條件的配合——幼蟲時期的長短(它們能不能在必須蛻變為成蟲的階段之前,抵達遙遠的陸地),它們所遭逢的海水的溫度,以及可能帶它們到生存條件合適的淺灘、抑或把它們帶入深海中,使它們死亡的洋流的走向。

因此,我們走在海灘上,心中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海岸的殖民化,尤其是在沙海中的“岩島”(或外觀似岩石之物)每當人類建造防波堤或突堤,或是為了建造碼頭或橋梁,把樁材沒入海中,不見天日。然而,當這些樁材再次由海床冒出之際,堅硬的表麵卻覆滿了典型的岩石生物。殖民於岩石的動物怎麽會在這南北延伸數百英裏的沙岸之間出現呢?

我們思索著答案,了解那永不停歇的移棲,雖然注定大半徒勞無功,但確保生命永遠在等待著那難得的機會出現。洋流並不隻是水的流動,它是生命之潮,永遠帶著數不清、算不盡的海洋生物的卵和幼蟲。它帶著強健的生物橫越海洋,抑或一步一步地朝遠方的陸地移動。它攜帶生物,沿著看不見的深沉通道,隨著寒冷的潮流,沿海床流動。它也帶來了生物,在海麵新生成的島嶼上落地生根。我們隻能認為,這些行為在生命初現於海洋之時,就已經展開。潮流沿著路線行進,我們就可以期待某種生命形式,有可能,或甚至必定會擴展範圍,占據新的疆土。

在我看來,這顯示了生命力的急迫:這強烈、盲目、不知不覺的生存意誌,向前推進,向外擴張。在這種全宇宙的移棲之中,大部分的參加者注定失敗,這是生命的奧秘。然而,數十億的失敗之後,必有一些會成功,這更是生命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