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沙之緣

沙子是美麗、神秘,而又變化多端的。

海濱的每粒沙,

都可回溯到生命或地球本身模糊的開端,

它深深探入古老的年代,

來自驕陽暴曬而至崩裂的岩石,

是永不止息過程的生命跡象。

海之濱的沙灘,尤其是海風拂掃、連亙沙丘為界的廣大沙地,有一種新英格蘭年輕岩岸所欠缺的古老。是地球不疾不徐從容運動的過程,眼前的永恒任它盡情揮霍。在這裏,海陸之間的關係是經曆了數百萬年的時間才逐漸形成的,和新英格蘭海岸上大海突如其來湧入山穀,淹沒大地,湧上山巔完全不同。

在漫長的地質年代中,潮水由廣大的大西洋岸平原退卻又湧上,它爬向遙遠的阿巴拉契亞山脈,暫時停頓,接著又慢慢退卻,有時候則深入窪地。每次海水上湧之際,都會散布沉積,在遼闊的平原上,留下生物的化石。因此,今日的波濤,在地球曆史或是海濱的自然現象中,隻不過是轉瞬。無論是高一百英尺,還是低一百英尺,海水依然會不疾不徐地起落,掃過閃閃發光的沙地,今日一如曩昔。

這塊海濱本身的物質,也可以追溯到時間的深處。沙子是美麗、神秘而又變化多端的物質;海濱上的每粒沙,都可回溯到生命或地球本身模糊的開端。

海灘上的沙粒來自經驕陽暴曬而崩裂的岩石,它們因風雨和河水的衝蝕,而離開其原本的位置。在緩慢的浸蝕、朝向海洋的輸送過程中,隨著這段旅程的中斷和接續,礦物經曆了各種不同的命運,有些被拋下、有些則被磨碎而消失。岩石緩慢的浸蝕和分解過程在山區進行,而沉積物則不斷地累積——因為岩石崩落而突然大幅增加,或是因水無情的浸磨而緩緩累積,全都展開它們朝向海洋的旅程。有些因為河床中急湍水流的分解或碾磨而消失;有些則由潮水拋上河床,躺在那裏一百、一千年,埋在平原的沉積物中,再等待百萬年。在這期間,海水也許湧入,接著又回到窪地。接著,它們終於因浸蝕工具——風、霜、雨的持續運作而釋出,繼續朝向海洋的路程。一旦它們抵達鹹水中,就又開始重新排列、分類和運送。輕質的礦石,如雲母片,幾乎立刻就被卷走,而沉重的岩石,如鈦鐵礦和金紅石的黑沙子,則由風暴掀起的浪濤拾起,拋在海灘上方。

沒有任何一粒沙子能夠在一個地方待得長久。沙粒越小,就越容易被送到遠方(大粒沙借水,小粒沙則借風)。沙粒平均隻有等體積水的重量的兩倍半,卻比空氣重兩千多倍,因此,唯有較小的沙粒能夠由風運送。雖然經常受到風和水的作用,但沙灘每天的變化很難看得出,因為一粒沙被帶走,就會有另一粒沙來填補它的位置。

大部分的海灘沙粒都是由石英構成的,這也是所有礦物中,最常見的一種,幾乎在每種岩石中都找得到。而在它透明如水晶的顆粒中,還可以找到許多其他的礦物,一小粒沙中,可能包含著十數種以上的礦物。經由風、水和重力的揀選,更暗、更重的礦物微粒可能在淡色的石英上形成花紋。因此,在沙粒上可能會出現奇特的紫色調,隨風而變化,堆積成深色的小山脊,一如波浪形成的漣漪——是近純石榴石的薈萃。另外,還可能有暗綠色的條紋,是由海綠石構成的沙石,這是大海中生物和非生物相互作用發生化學反應的產物。

海綠石是一種含鉀的矽酸鐵,在所有地質年代的沉積中,都有海綠石的形成。根據一種理論,它現在在海床溫暖的淺水域中成形,由一種稱為“有孔蟲”的微小生物的殼,在泥濘的海底累積分解。在夏威夷的許多海濱,黑色玄武熔岩產生的橄欖石沙粒,反映了地球內的暗沉色調。金紅石、鈦鐵礦和其他沉重礦石黑沙的漂積物,染黑了佐治亞州的聖西蒙和薩佩羅群島的沙灘,“黑沙”與淡色的石英明顯分開。

在世界的某些地方,沙代表了植物的殘留物,在這些植物生前,有石灰硬化的組織,或是海洋生物含鈣硬殼的殘片。例如,在蘇格蘭的海岸上,處處可見由閃亮銀白的“珊瑚藻沙”(nullipore sands)構成的沙灘,是生長在近岸海底,經海洋磨蝕粉碎的珊瑚藻殘留物。在愛爾蘭的戈爾韋海岸,沙丘是由小小穿孔的碳化鈣球狀沙粒構成的,這是原先漂浮在海上的有孔蟲的殼,這些動物雖然已經死亡,但它們建造的殼保存了下來。它們漂浮到海**,擠進沉澱之中。稍後,沉澱物向上隆起,形成懸崖,經過侵蝕,再一次回到海中。有孔蟲的殼也出現在佛羅裏達州礁島群的沙灘上,伴隨著珊瑚的殘片和軟體動物的殼,都被粉碎、擱淺,並由海浪打磨得閃閃發光。

由東港到基韋斯特,美國大西洋岸的沙子以其變幻不定的本質,揭示出各種各樣的起源。北岸由礦物質形成的沙所主宰,海岸依然在揀選、重新排列,運送冰川數千年前由北方帶來的岩石碎片。新英格蘭沙灘上的每粒沙,都有多變的悠久曆史。在成為沙之前,它們曾是岩石,因冰霜鑿雕而碎裂,粉碎在前進的冰川之下,摻雜在冰中緩緩前行,接著在海浪中磨礪打光。而在冰來到之前的長久世代裏,有些岩石由陰暗的地底,借著沒有人了解、也沒有人看見的途徑,暴露在陽光下(因地底的熱而化為**,並沿著深溝裂縫湧出)。現在,在其曆史上這特別的一刻,它屬於海之濱,隨著潮水在海邊起伏,或隨著海流沿岸漂流,不停地篩選分揀、擠壓、衝出、再次漂流,一如海浪永恒不斷地在沙上衝蝕。

在紐約長島上,冰川的物質在此地堆積,沙子中含有大量的粉紅色石榴石、黑色的電氣石,以及許多磁鐵礦粒子。在新澤西州,南部海岸平原的沉積物首先出現,磁鐵物質和石榴石粒子較少。煙水晶主要出現在巴奈加特灣,海綠石在蒙茅斯海灘,重礦物則出現在五月角。各地都有綠柱石出現,熔化的岩漿引出了深深埋在古老地麵下的物質,在接近地表處結晶。

弗吉尼亞北邊隻有不到0.5%的沙是碳酸鈣;南部則約有5%。在北卡羅來納州,雖然海灘主要依然是由石英砂構成,但石灰質和貝殼沙突然大幅增加。在哈特拉斯角和盧考特角之間,10%的海灘沙子是石灰質的。而在北卡羅來納州,也有當地特殊物質的奇特累積,如矽化木——這也就是在赫布裏底群島(蘇格蘭西部)的愛歌島名聞遐邇的“鳴歌沙灘”(singing sands)。

佛羅裏達州的礦砂並非產於當地,而是源自佐治亞州和南卡羅來納州的皮蒙特以及阿巴拉契亞高地飽經風霜的岩石。這些碎片隨著朝南的溪流和河水入海。佛羅裏達灣岸北部的海岸幾乎是純石英的,由山中降到海平麵的水晶粒構成,堆積成雪白的平坦地帶。

在美國的威尼斯沙灘上,有一種特別的閃亮光芒,鋯石的結晶體就像鑽石一樣散布在其表麵上,四處灑著藍綠色如玻璃般的晶石。

在佛羅裏達州東岸,長長的海岸大部分是石英砂(著名的代托納海灘就是由緊密結合的石英顆粒組成),但越朝南,石英砂和貝殼碎片就越來越密不可分。在邁阿密附近,海灘上的沙隻剩不到一半是石英,塞布爾角和礁島群的沙則幾乎全是源自珊瑚、貝殼和有孔蟲的遺骸。整個佛羅裏達州東岸的沙灘,都接受了火山物質的小小貢獻,漂浮的輕石碎塊順著洋流漂了數千英裏,最後擱淺在海岸上,形成了沙。

雖然沙粒極其微小,但我們仍可以由一粒沙的形狀和質地看出其曆史。風吹來的沙比水送來的沙更圓,它們的表麵也因和空氣中所夾帶的其他粒子的摩擦,而失去光澤。同樣的效果也見諸近海麵的玻璃片上,或是海濱漂流物中的舊瓶子上。古代的沙粒,借著表麵的蝕刻,也許能夠提供我們一點過去氣候的線索。在歐洲,更新世時期的沙粒沉澱物表麵缺乏光澤,就是冰河時代的強風吹襲造成的。

我們總把磐石當成亙古的象征,但就連最堅硬的岩石,也都會因大雨、霜和海浪的侵襲而磨蝕粉碎。但沙粒幾乎無法毀滅,這是波浪運動最後的產物——微小而實心的礦物,經過多年的碾磨和打光,依然存在。小粒的濕沙每粒外層都因毛細管作用,而包覆著一層水膜,彼此之間罕有空隙。由於這層**膜,使沙粒本身不致再磨蝕,甚至大浪的衝擊都不能使兩粒沙相互摩擦。

在潮間帶,沙粒組成的小世界也是想象不到的渺小生物的世界,它們在包覆沙粒的**膜上悠遊,一如魚兒遊過覆蓋地球表麵的海洋。在渺小水世界中的動植物,是單細胞動植物,有水蟎、蝦形甲殼類、昆蟲以及無限小的蠕蟲幼蟲,全都在此生、死、遊泳、覓食、呼吸、繁殖。在一個小到我們人類無從估量其規模的世界裏,分開沙粒的微小水珠,就像浩瀚而深邃的海洋。

並不是所有的沙中都住著這種“罅隙中的動物”,因結晶岩風化而成的沙中,生物最豐富。貝殼或珊瑚沙中,即使有橈腳類或其他微生物,數量也很少,也許這顯示了碳酸鈣粒子在它們周遭創造了不利於生存的堿性環境。

在任何海濱,沙粒中所有“小池”的總量,都代表了沙中動物在低潮時期所能擁有的水量。普通細沙能夠包含幾乎等同它自己分量的水,因此低潮時,唯有最上層會因溫暖的太陽而幹涸,其下則又濕又涼。因為它所容納的水能讓較深層的沙保持恒溫,甚至其鹽度也都相當穩定,但在這方麵,最表層的沙子因落在海灘上的雨水,或是因流經此地的溪流,而受到影響。

在沙灘的表麵,隻見波浪雕出的波紋痕跡,沙粒纖細的花紋終於墜落在已經力竭的波浪下,死去良久的軟體動物的殼四處散落,海濱宛若沒有生息,不但生物無法居住,甚至也無法棲息。一切都隱藏在沙下。大部分沙灘生物唯一顯露的線索是蜿蜒的足跡,它們以輕微的動作擾動上層,或是以未及伸出的管子,及張開的開口向下探入隱埋的洞穴。

姑且不說生物本身,生命的跡象在和海岸線平行的深溝中最為明顯,在潮退潮來之間,深溝中至少含有幾英寸深的水。小小的沙丘蠕動著,下麵可能藏著一隻玉螺,正專心致誌地追捕獵物。V形的痕跡可能來自正在掘洞的穴居蛤、鱗沙蠶,或是心形海膽。扁平如緞的痕跡則可能引向埋在沙中的沙錢或海星。而每當高低潮間隱蔽的沙或沙泥暴露出來,布滿數百個洞孔,標示了其內幽靈蝦留下的痕跡。其他的沙洲則可能有許多突起的管子林立,如鉛筆般細,古怪地黏綴著貝殼和海草碎片,顯示大批帶羽蠕蟲——巢沙蠶生活其下;或者,大片寬廣的區域內盡是沙躅(又稱海蚯蚓)黑色錐形的土丘,或者在海之濱,可見到一小串如羊皮紙般的囊,一端並不固著,另一端則消失在沙下,顯示大型的肉食生物——蛾螺就在底下,且正為了產卵和保護卵的繁重任務而忙碌不已。

不論如何,生命的實質——覓食、躲避天敵、捕捉獵物、生育,這一切構成沙灘生物世界生生不息的活動,並非是隻瞥視沙灘表麵即視之為不毛的肉眼所能得見的。

我憶起一個凜冽的十二月早上。在佛羅裏達萬島群中的一座島嶼上,潮水方落,沙灘還一片潮濕,清新的風沿著沙灘,吹著浪花飛沫。在海岸偏離大海,朝向海灣尋求庇護之處,水緣上的暗色濕沙有連續幾百碼的奇特記號,這些記號被排列成組,每組都有一係列細如蜘蛛絲的線由中心點朝外輻射,仿佛一根根細棍歪歪扭扭地劃過那裏。起先看不到任何生物的跡象,不知是哪種生物這麽漫不經心地塗鴉,等到我跪在濕地上,一個接著一個仔細地觀察這些奇特的徽章,才發現在每個中心點之下是五角扁盤狀的蛇形海星,沙上的記號是它又細又長的臂所留下的,銘刻了它向前移動的記錄。

我也記得六月的一天,涉水走過鳥灘,這個地方位於北卡羅來納州的博福特鎮。於低潮之際,數英畝的沙岸海底隻有幾英寸深的水。我在岸邊沙中發現兩道深刻的溝紋,相距約莫我的食指這樣的長短。在溝紋中,有一條模糊且不規則的線,我沿著這個痕跡,一步步越過這個沙洲,最後到達小徑短暫的盡頭,我看見一隻幼鱟,正朝著大海而去。

對大部分的沙灘動物而言,生存的關鍵是要潛伏在濕地中,在海浪可及之處找到覓食、呼吸、繁殖的方法。因此,沙灘的故事也可說是生存在沙中深處小生命的故事;它們在又暗又濕的冷涼處找到了避難所,躲避隨著潮水前來覓食的魚,以及在退潮之際來到水緣捕掠的鳥兒。

穴居生物一旦潛入地表,不但環境狀況穩定,而且也可在此躲避天敵。隻有少數天敵能夠由上方掠奪獵物,可能是把長喙刺入招潮蟹洞穴的鳥兒;也可能是在海底拍撲的黃貂魚,翻掘沙土,尋覓埋藏其間的軟體動物;或是章魚伸出探索的觸手,滑入洞中。敵人隻有在很偶然的機會下,才會深入沙中。玉螺就是以這種困難的方式生活在此的掠食者。這是種目盲的生物,從不使用眼睛,因為它總是在黑暗的沙中摸索,尋覓可能位於沙表下深達一英尺的軟體動物。在它以巨大的足向下挖掘探索時,它平滑的圓形外殼助了一臂之力,一發現獵物,它就以足抱住,在獵物的殼上鑽出圓洞。

玉螺極為貪吃,每隻幼蟲每周要吃下超過自己體重1/3的牡蠣。有些蠕蟲和海星也是善掘洞的掠食性生物。但對大部分的掠食者而言,不斷挖掘洞穴所消耗的能量,遠比因此而捕食的獵物多。沙中大部分的掘洞生物都是被動的覓食者,隻要足夠建立一個暫時或永久的家,能夠安置其間,過濾潮水中的食物,或是吸食累積在海底的岩屑,就已經足夠。

漲潮啟動了活生生的過濾係統,大量的水經由這些過濾器過濾,埋藏在沙中的軟體動物把它們的水管推出沙地,好讓湧入的水流經它們的身體。安居於U形羊皮紙狀穴道的鱗沙蠶開始抽水,由管的一端吸水,自另一端吐出。湧入的潮水帶來食物與氧氣,湧出的水則耗盡了食物,並帶走蟲體的有機廢物。小螃蟹則把它們觸角上的羽狀捕捉器張開,好像要撒網捕食似的。

隨著海潮,掠食者也由海麵而來。藍蟹由海潮中衝出,捕捉一隻正伸出觸角過濾退潮逆流的肥碩鼴蟹。大量的鹹水隨著潮水湧入,米諾魚的魚群像雲朵一樣湧來,尋覓海灘上方的小端足目生物。玉筋魚猛然遊過淺水,尋找橈足類的生物或魚苗,偶爾它也會遭到大魚朦朧身影的尾隨。

潮退之際,這些特別的活動都消停下來,獵食和被獵食的活動都減少了。然而在濕沙裏,有些生物甚至在潮退之際,依然能夠覓食。沙躅可以持續讓沙子通過自身的消化道,以攝取點滴食物。心形海膽和沙錢,位於濕透的沙中,不斷地挑揀食物碎屑。在大部分的沙上,卻是飽食後的平靜,等待著潮水下一次的變換。

雖然在較平靜的海岸和受保護的淺灘上,許多地方都可以發現豐富的生命,但有些更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記憶中。在佐治亞州的一座海島上,有一片海灘,雖然它正對著非洲,卻有最輕柔的海浪拂拭其邊緣。風暴總是繞過它,因它位於恐怖角和卡納維拉爾角之間內彎的長弧形海岸上,風並沒有掀起大浪,襲上海灘。海灘本身的質地異常堅實,因為它是由泥、土和沙混合構成的,可以在其間挖出永久的洞穴。湧入的潮流刻畫出小小的波紋,在潮退之際依然駐留,宛如迷你的海浪模型。沙紋內留著由潮流拋下的小小食物顆粒,供岩屑中覓食的生物享用。海濱的斜坡和緩,因此潮退到最低處時,高低潮線之間便會暴露出1/4英裏的沙灘。然而,寬廣的沙洲並非完全平坦,蜿蜒的溝渠遊走其上,就像溪流越過大地,保留了上一次**的水跡,提供無法忍受海水暫時退卻的生物一片棲息之地。

就在這個地方,在潮水邊緣,我曾發現了整“床”的海腎。那天非常陰沉,這也是它們暴露出沙麵的原因。我從未在晴朗的日子裏見過它們,雖然它們就在沙麵之下,保護自己不被烈日暴曬。

雖然渺小無比,很容易就會受到忽略,但我見到它們的那天,粉紅和淡紫的花顏抬起,暴露在沙的表麵。在海之緣見到如此酷似花朵的生物,見到它們生長在這裏,辨識出它們的身份,依然讓人覺得突兀。

在這些扁平、心形、將短莖挺舉在沙麵上的海腎,其實不是植物,而是動物。它們和水母、海葵、珊瑚等簡單的生物屬於同一大類,但要找到它們最近的親緣種類,就必須離開海岸,走到較深的近海海底。海筆蟲在那裏把長莖伸入柔軟的泥裏,一如奇異動物叢林中的蕨類生物。

每隻生長在潮之緣的海腎,都是隨潮流湧到這片海岸的微小幼蟲發育而來的。但其在生長的特殊過程中,卻不再是原來的單一個體,而是成為群集的許多個體,固著在一起,形成如花朵一般的形體。各個不同的個體或螅體都呈小小的管子形狀,埋在肉墩墩的聚落之中。有些管狀物有觸手,看起來像極了小海葵,為棲息的聚落捕捉食物,而在適當的季節也形成生殖細胞。其他沒有觸手的管狀物是聚落的“工程師”,負責吸納和控製水流。變換水壓的水力係統則控製著整個聚落的動作,隨著莖部腫脹起來,它也會被壓入沙中,把整個聚落帶入沙中。

漲潮時,潮水漫過海腎扁平的形體之際,所有的覓食個體都伸出了觸手,朝向在水中舞動的活生生的塵屑——橈足類、矽藻、線縷般細小的魚兒幼蟲。

在夜裏,淺水淙淙,緩緩流過這些沙灘,泛起漣漪,發出亮光,這些成百上千的光點標示出海腎生長的區域,閃耀的光點形成如蛇般的曲線,一如夜裏自飛機上俯瞰公路沿線聚落的蜿蜒光點。海腎就像它們深海的親戚一般,散發出美麗的光芒。

在繁殖的季節,掃掠這些沙灘的潮水帶來梨形的小幼蟲,新的海腎聚落將由這些遊泳的幼蟲發展而來。在過去的年代,橫越開闊的海麵,接著分隔北美、南美的潮流,挾帶著這些幼蟲,分布在太平洋岸,北起墨西哥,南至智利。接著,一條陸橋在南北美大陸之間升起,封閉了水中道路。如今大西洋和太平洋兩岸都有海腎,這是過去地質時代裏,南北美大陸原本是分開的,海洋生物能夠自由自在悠遊其間的活生生的例證。

在低潮線邊緣飽含水分的沙地上,總能見到水麵下的小小泡沫,這是沙灘生物在溜進、溜出它們所藏身的世界。

我可以見到薄如圓片的沙錢(又稱鑰孔海膽),其中一個把自己埋在沙地裏,前端斜斜插入沙中,毫不費力地就由陽光和水的世界溜進我感覺不到的幽暗地帶。它們的殼為了挖掘洞穴,或是抵擋海浪的力量變得更堅實,上下殼層之間布滿輔助支柱,隻有中央盤狀物除外。

這種生物的表麵覆蓋了小小的刺狀物,柔軟如氈,小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它們的揮舞掀動了潮水,使沙粒也隨之運動,便於其由水中爬入沙中。在盤狀物的背麵,可以隱約看到如五瓣花朵般的圖形,平盤上有5個孔貫穿;其上重複的“5”這個數字,泄露了它屬於棘皮動物一類。當這種生物在沙麵流動表層的正下方前行時,沙粒也由其體表下方穿過洞孔朝上擠壓,助它向前,並在它的體表覆上一層隱蔽物。

沙錢和其他棘皮動物共享這幽暗世界。心形海膽生存在潮濕的沙下。這種生物從來不曾出現在沙表,直到在潮水邊緣發現它們曾經棲身的“小薄盒”,被潮水送上海灘,經風吹拂,四處滾動,最後落在**線的殘留物之中。不規則的心形海膽位於沙表6英寸以下的穴中,以襯有黏液的管道通向外界,經由這樣的管道上達淺海海床,在沙粒之間搜尋矽藻和其他的食物殘屑。

偶爾有星形圖案在沙地表層上閃爍,暗示其下有棲息的海星,它因潮水的流動而留下痕跡——它把潮水吸入體內呼吸,再由上表層的許多氣孔排出。沙粒擾動,星狀圖案就會顫抖、消失,宛如星星消失在雲霧裏,海星迅速滑開,以扁平的管足涉水穿過沙地。

我越過佐治亞的沙灘一路走來,總不免想到自己正踩在某座地下城市的薄薄屋頂上。幾乎看不見其內的居民,但沙灘上有地下寓所大大小小的“煙囪”和“通氣管”,還有各種各樣進入地下幽暗世界的通道。廢物構成的垃圾堆湧向沙灘表麵,好像是為了市民的衛生而造,但居民不見蹤影,靜悄悄地生存在幽暗費解的世界裏。

在這個穴居居民的城市中,數量最多的當屬幽靈蝦。它們的洞在潮水可及的沙灘上處處可見,直徑比鉛筆的筆尖還要小得多,四周則是一小堆排泄物。排泄出來的丸狀物大堆大堆地堆積在一起,這是蝦類的生活方式使然,它們必須吞食巨量的沙土,才能取得和這種難以消化的物質混合在一起的食物。這些窟窿是肉眼可見的洞穴的入口,深入沙中幾英尺深的洞穴(近乎垂直的長穴道),通道之間互相連接,有些引入蝦類城市又深又潮的底部,有些則導向表層,仿佛通往緊急逃生門。

洞穴的主人不會現身,除非我投入沙粒,一次投入洞口數粒,引它們出洞。幽靈蝦身軀細長,長得奇形怪狀。這種生物很少爬出洞外,因此不需要硬骨骼保護,隻由一層有彈性的表皮覆蓋,以便它在狹窄穴道裏挖掘、轉身。在它身體的下側,有幾對扁平的附肢不斷地揮動,在洞中掀起潮流。因為在深層的沙層中,氧氣供應不佳,必須由上層引來含有空氣的水。潮來之際,幽靈蝦攀上洞口,開始篩濾沙粒的工作,並搜尋細菌、矽藻,以及大塊的有機物碎屑。食物經由腹肢上的細毛刷出,接著送到口中。

在這個沙下城市建立永久家園的居民,很少獨自居住。在大西洋沿岸,幽靈蝦經常和一種圓胖的小蟹共居(這個種類和寄生在牡蠣中的種類是近親)。這種稱作豆蟹的小蟹,發現這個通氣良好的洞穴是很好的庇護所,也能源源不斷地供應食物。它用身體上長出的微小羽狀物作為濾網,由水流中過濾流經洞穴的食物。加州沿岸的幽靈蝦則和多達十種的生物共生,其中一種是小蝦虎魚。在退潮時,它把洞穴當成臨時庇護所,在蝦居的通道之間遊**,甚至將房主推到一邊。另外一種則是住在穴外的蛤類,它把自己的水管插入壁中,從流經穴道的海水中覓食。這種蛤類有短的吸管,在一般情況下,必須在沙表正下方生活,以接觸水麵,搜尋食物。這種蛤也借著和幽靈蝦的洞穴建立通路,享受住在較深層受保護的好處。

在同一片佐治亞沙灘較泥濘之處,沙躅生存其間,它們的存在可由黑色的圓頂為標誌,就像低矮的火山堆似的。不論沙躅出現在哪裏,在美洲還是歐洲的海岸,它們都辛勤努力,使沙土不斷更新,使沙土中腐化的有機物的量能夠維持平衡。如果沙躅數量眾多,它們甚至可以在一年之內,在每英畝沙灘上更新兩千噸的沙土。就像它們在陸地上的同類一樣,沙躅也把大量的沙土吞入體內,經由消化道吸收腐化有機殘屑中的食物,再通過排泄把沙排出,排泄物的整齊或彎卷的形狀泄露了這種蠕蟲的形跡。

在每個暗色的角錐體附近,都可以看到如漏鬥形的小小凹陷。沙躅將身體彎成U形靜置沙中,尾部位於圓錐體內,頭則位於凹陷之中,潮來的時候,它就把頭伸出來覓食。

沙躅其他的活動跡象則出現於仲夏——透明、粉紅色的大塊囊袋在水中浮動,一端伸入沙中,就像孩子玩的氣球一樣。這些擠得緊緊的膠狀物質是蠕蟲的卵塊,每個液囊內都有多達三十萬隻幼蟲正在發育。

沙躅和其他的海洋蠕蟲不斷地在大片沙原上辛勤耕耘,其中一種筆帽蟲正是用含有食物的沙,形成圓錐狀的管道,以便在鑽穴時保護自己柔軟的軀體。我們偶爾可以見到活的筆帽蟲正在工作,因為它的管子會略微突出沙地表麵。然而,我們更可能在潮水的殘留物中發現空管子,雖然外觀看起來很脆弱,但能在其建築師死後許久,還依然保持完整。這些沙石隻有沙粒那麽厚,是由沙子構成的天然鑲嵌品,小心翼翼地完美組合成“建築石料”。

一名叫作華特森(A. T. Watson)的蘇格蘭人,曾花了許多年研究這種蠕蟲。由於製造管道的過程是在地麵下進行的,因此,簡直不可能觀察到它如何把沙粒放到合適的位置及接合的情況。後來他想到了搜集剛孵化的幼蟲這個點子,可以在實驗皿底部鋪一層薄沙,然後就可以觀察了。幼蟲停止了四處巡遊,定居在實驗皿底部之後,就開始了建造管道的過程。

首先,每隻都在身體四周分泌出膜質的管子,這是圓錐體的內裏,也是沙粒拚嵌的基礎。幼蟲隻有兩隻觸手,用來搜集沙粒,送入口中。這些沙粒經幼蟲四處滾動、探試、實驗,如果覺得合適,就置於管狀物的邊緣。接著由粘腺分泌出一點**,蠕蟲在管子上摩擦某種如盾的結構,仿佛要把它磨平。

華特森寫道:“每個管子都傾注了‘房主’畢生的心血,精巧美麗地與沙粒構築在一起,每一粒都以人類的建築師一樣精湛的技巧,精準地嵌在適當的位置。而確定適合位置的時機,則是借精密的觸覺,因為我見到蠕蟲在置入沙粒後(接合之前),微微地調整沙粒的位置。”

這些管道是屋主在地麵上挖掘隧道的終生藏身之所。因為這種蠕蟲也像沙躅一樣,在沙麵下搜尋食物。它們用以挖掘的器官就像管道一般,與脆弱的外表並不相符。它們是前端尖銳的細窄剛毛,排成兩群,或如梳子般的兩排,看起來相當不實用。我們可以想象,有人會異想天開,用閃亮的金色鋁箔裁剪出這些東西,並以剪刀不斷地修剪,裁製出聖誕樹裝飾物。

我曾在實驗室中為這些蠕蟲創造了沙和海的小世界,觀察它們的工作情況。即便是在玻璃皿的薄沙中,這些梳狀物都非常堅固有力地運作,使人不禁聯想起推土機。蠕蟲由管道中微微探出頭來,把梳子探入沙中,挖起一鏟,拋過肩後,然後又把“鏟子”收入管緣,好像把鏟刃清理幹淨一般。它左右開弓,動作迅速。金色的鏟子挖鬆了沙土,讓搜集食物的柔軟觸角在沙粒中探索,把找到的食物送入口中。

海浪沿著分隔大陸與海洋的島嶼切割出入海口,潮水也由此湧入島嶼後方的海灣與峽口。島嶼麵海的沿岸浸在潮水中,攜著泥沙湧向岸邊,一英裏接著一英裏,連綿不斷。潮**往,在入海**會,釋出了部分沉澱物。因此,我們可以在海口見到成串的淺灘,這就是沉積的沙子形成的鑽石淺灘、煎鍋淺灘,及其他數十個有名或無名的淺灘。然而,並非所有的沉澱物都是堆積而來的,許多是由潮水卷來,掃入入海口,落在入海口內較平靜的水域。在海岬和入海口內部,在峽與灣中,淺灘逐漸成形,海洋生物的幼蟲也隨之而來,因為這些生物的生存需要平靜的淺水域。

在盧考特角的隱蔽處,有些淺灘向上浮上海麵,在低潮的間隔期暴露在太陽和空氣之中。接著,再度沉入海洋。淺灘很少遭大浪覆蓋,而其上方和周遭的潮流可能逐漸改變它們的形狀與範圍——今天向它們借一點,明天又由其他地方借來沙泥還它們一點——整體來說,對沙中動物而言,它們是穩定而平和的世界。

有些淺灘以空中或水中的生物訪客為名——鯊魚沙洲、羊頭沙洲、鳥洲。要前往“鳥洲”,必須搭船經過蜿蜒在波弗特海灣沙丘沼澤峽道之間的水道,並在淺灘水草根緊緊固著的沙質邊緣,也就是沙洲靠陸地的那一麵登岸。成千上萬的招潮蟹的洞穴像篩子一樣布滿了麵對沼澤的多泥海灘,入侵者闖入時,招潮蟹就曳足在沙洲上疾走,許多幾丁質的小硬足扣地的聲音,恍若紙裂。越過沙脊、望出淺灘,如果還有一兩個小時才會退潮,那麽目光所及,便隻有陽光下閃爍著的一片海水了。

在海灘上,隨著潮退,濕沙邊緣也逐漸朝海洋退卻。海濱,水麵閃亮如絲綢,上麵浮現出一塊暗色天鵝絨似的補丁,就像一尾巨大的魚,由海中緩緩浮出水麵——那是長條的沙灘浮現在我們眼前。

每逢朔望大潮,巨大的沙洲的頂點更突出水麵,暴露的時間也更長、更久。而在小潮時,潮水的脈動微弱,海浪的動作遲緩,幾乎見不著沙洲的蹤影。甚至,在退潮時的低點,沙洲上也有薄薄一層水掀起的漣漪。然而風平浪靜之際,在一個月中的任何一個低潮期,我們都能由沙丘邊緣涉水走過廣闊的淺灘地區。水淺且清澈,使得底部的每個細節顯露無遺。

甚至在中潮之際,我都可以走到遠處,把幹沙灘遠遠拋在後麵。深深的水道橫切了沙洲偏遠的邊緣,走近的時候,可以看到海底緩緩傾斜,從晶瑩澄澈變成一片晦暗而不透明的綠。一小群米諾魚閃爍著銀光穿過淺灘,遁入幽暗,更凸顯海底斜坡的陡峭。較大的魚沿著沙洲之間狹窄的淺水通道,遊**入內。我知道,在較深的水底,有一床床的日光蛤、蛾螺朝下移動,以它們為食。螃蟹不是四處遊走,就是把自己埋在泥沙底部,隻露出眼睛。接著,每隻螃蟹身後的沙中,都出現兩個小小的漩渦,標示螃蟹用腮吸入水流,就像呼吸。

在海水覆蓋沙洲之處,甚至在最淺的水層,生物自躲藏的棲處出現。一隻幼鱟急匆匆地趕往較深的水域,小小的蟾魚在一叢鰻草中盲目推擠,在不速之客腳下發出大聲的抗議——抗議入侵者立足在它這個人類很少侵入的世界。一隻殼上有明顯黑色螺紋的海螺,伸出色澤相配的黑足和黑色的吸管,這是一隻黑線旋螺。它迅速滑過海底,在沙上留下一條清晰的痕跡。

這裏到處都長滿了海草,它們是冒險探入鹹水的開花植物的先鋒。它們扁平的葉片由沙中伸出,根部盤結交錯,使沙質海底更加穩固。在這樣的沼澤區,我發現了居住在沙中奇特的海葵。海葵由於構造和習性,需要堅固的支撐,才能把觸手伸入海中覓食。在北方(或任何海底堅實之處),它們緊抓石頭,而在這裏,它們向下伸入沙內,直到隻剩觸手冠留在沙表為止。

沙海葵借著收縮吸管朝下的一端,順勢下推,挖掘洞穴;接著,一陣緩慢的擴張性的波動朝身體上方移動,於是這個生物沒入沙中。看到柔軟的觸手叢在沙中如花朵般綻放,是非常奇特的景象。海葵似乎永遠屬於岩石,然而,它們埋藏在堅實的沙中,無疑和緬因州潮池壁上綻放的羽狀海葵一樣安全。

在淺灘四周,海藻覆蓋處,羊皮紙蟲的兩道管狀“煙囪”微微露出沙麵。蟲身總是在地下,U形管內較窄的那端負責與海洋接觸。它躺在管內,運用扇狀身體的突出部分,讓水不斷地通過它的黑色通道,帶入微小的植物細胞(這是它的主要食物),同時帶走它產生的廢物,在繁殖期也帶走**和卵子。

除了一小段在海洋度過的短暫幼蟲時期之外,羊皮紙蟲就這樣過了一生。幼蟲很快就不再遊動,變得遲鈍緩慢,定棲在海底。它們在此四處攀爬,也許可以在沙上波紋凹處的矽藻之間找到食物。它們四處爬動,留下了黏液構成的痕跡,也許再過幾天,這些年輕的動物就開始製造覆有黏液的短小穴道,探入混著沙的深叢矽藻之中。這簡單穴道的長度也許超過它身體的數倍,幼蟲經由此穴道,把自己的突出物向上推,形成U形管;而所有後來的隧道都是這個管子的重塑和延伸,以容納它成長的身體。蠕蟲死亡之後,空管子由沙層衝出,在海灘的廢棄物中處處可見。

有一段時間,幾乎所有的羊皮紙蟲都會招來房客——豆蟹(豆蟹的親緣種則居住在幽靈蝦的洞穴內)。這樣的關係通常將持續終生。源源不絕的水流帶來食物,年幼的豆蟹受到含有食物的水流的吸引,爬入了蠕蟲的管道內,但不久就長得過大,無法由窄小的出口離去。其實蠕蟲本身也並不離開它的管道,雖然我們偶爾可以看到一兩隻頭或尾部再生的樣本——無聲地說明了它曾探身出去,引來了過往的遊魚或蟹,而麵對這樣的攻擊,它毫無防禦之力,唯有在受擾時通體遍布的藍白光芒,還稍能嚇阻敵人。

突出沙洲表麵的其他小小煙囪,屬於多毛蟲——巢沙蠶。這些蟲單獨存在,而非成雙成對。它們奇奇怪怪地裝飾著貝殼或海草碎片,欺瞞我們的肉眼,其實管道的開口有時可延伸至沙下三英尺,這樣的裝飾或許也能迷惑天敵的眼睛吧!然而,要搜集黏附在它管道上的所有暴露的物質,蠕蟲得暴露幾英寸的身體。就像羊皮紙蟲一樣,蠕蟲在饑餓的魚吞食了它部分身體之後,其組織也能夠再生,作為一種防禦。

生物循環——物種之間的密切關聯,在此依然可見。在海**的陰暗小洞中,蛾螺的天敵生存其間。擁有龐大紫色身軀、鮮豔大螯的石蟹,能夠一片一片地擊碎蛾螺的殼。石蟹躲藏在防波堤的石頭洞中,藏身於貝殼岩被腐蝕而產生的洞中,或居住在諸如舊的廢棄汽車輪胎等人造房屋中。在它們的洞穴周遭,就像傳說中巨人的居處附近,散布著獵物的殘骸。

縱使蛾螺能逃過這一劫,也免不了空中敵人的侵襲。大批海鷗飛來這片沙洲,它們雖然沒有大螯以壓碎獵物的硬殼,卻繼承了智慧,懂得以其他方法捕捉獵物。海鷗找到暴露的蛾螺,把它帶到空中,看到平鋪的路麵或海灘之後,就向上高飛,把獵物朝下一扔,接著趕緊朝下飛去,在碎殼之中撿拾寶藏。

回到淺灘,我看到一隻扭曲的環狀物,從沙灘上螺旋而下,越過綠色海底溝壑邊緣,像一條堅韌的羊皮紙繩,上麵紮了許多小小的荷包形囊鞘。這是雌蛾螺的卵串,因為剛好是六月,正是它產卵的時候。我知道在這些卵囊之中,神秘的創造力量正在運作,製造成千上萬的蛾螺寶寶。其中隻有數百隻能夠由囊壁的薄圓門中冒出,每隻都是小巧的生物,位於和它雙親一樣的迷你殼中。

海浪從開闊的大西洋湧來,既沒有離島,也沒有蜿蜒的峽灣,難以抵擋波濤對海灘的衝擊。因此,高低潮線間的地區,就很難容生物生存。這是一個充滿力量、變化且不斷運動的世界,連沙都蘊含了水的流動性。這些暴露的海濱少有生物棲息,唯有最特殊的生物,才可能生存在巨浪侵襲的沙灘上。

生活在開闊海濱的動物通常體型很小,動作迅疾。它們的生活方式非常奇特,每個拍岸的浪頭既是它們的朋友,又是它們的敵人;雖然海浪帶來食物,但回卷之際,也威脅著要把它們帶回汪洋之中。這些動物唯有借著持續不斷地迅疾挖掘,才能確保在湍急的海浪和流動的沙中尋覓浪頭帶來的豐盛食物。

這其中最成功的是鼴蟹,這種用網高手甚至能由大浪中捕得微形生物為食。大群的鼴蟹生活在浪頭拍岸之處,隨著漲潮湧向海岸,亦隨著退潮回歸海洋。潮水上漲之際,整床的鼴蟹幾次改變了位置,再一次深入沙灘,挖掘更佳的覓食場所。在這個壯觀的群體運動中,沙灘地區突然起了泡泡,因為這些鼴蟹就像鳥兒齊集、魚兒共聚巡遊一般,以一致的奇特行為,在浪頭掃過之後,同時都由沙中冒出頭來。它們被湍急的水推上沙灘,接著,隨浪頭力量的減弱,借尾部附肢的回旋運動輕輕鬆鬆地深入沙中,退潮之際,鼴蟹也同樣以幾個階段的過程,回到低水位。偶爾有幾隻鼴蟹不幸徘徊過久,被潮水甩在了背後,這時,它們就會向下挖掘幾英寸,抵達濕沙處,等待潮水回湧。

鼴蟹在準備捕食的時候,後退至濕沙中,隻露出口器和觸角。雖然它麵對海洋,卻並不在大浪襲來時獵食,反而等待著浪潮在沙灘上耗盡力氣,退向大海時獵食。當海浪高僅一兩英寸時,鼴蟹便把觸角伸入湧來的潮水中“垂釣”一陣,再把觸角經由口器四周的附肢處縮回,取下捕得的食物。再一次地,這個行動展現了非常奇特的群體行為,一隻鼴蟹伸出觸角之後,同一棲地所有的鼴蟹也都立刻依樣“畫葫蘆”。

如果恰巧涉水走過滿是鼴蟹的沙灘,看到整個沙灘充滿生氣的活潑景象,將是很美妙的體驗。前一刻好像還是沒什麽生物的不毛之地,轉瞬間,後退的浪潮向海洋湧去,沙灘如薄薄的液態玻璃。接著,成百上千小矮人似的小小臉龐浮現,探出沙床。珠子般的眼睛,有須的麵孔長在幾乎無法和背景相分辨的身體上,讓人難以辨識。而幾乎同一時刻,這些小臉龐也同時縮回不見,好像一群隱士暫時由隱身的世界探出簾外,又突然退回其中,直教人恍惚,以為什麽都沒有看到,唯有流動的沙,和冒著泡沫的水在回應著這個神奇世界的召喚。

因為鼴蟹搜尋食物的活動離不開海濱,所以它們同時暴露在陸、海兩個世界的天敵之下——在濕沙中撈捕的鳥兒、隨潮水而來的覓食的魚兒、衝出海浪捕捉它們的藍蟹。因此,鼴蟹在海洋中,是水中小食物和大型肉食掠食者之間的重要聯結。

即使鼴蟹可以逃過在高低潮線之間覓食的大型生物的捕捉,它們的生命也不長——隻有一個夏天,一個冬天,再一個夏天。鼴蟹的生命,由母蟹攜帶了數月的橘色卵塊展開,卵塊緊附在母蟹身下,孵化為幼蟲。隨著孵化時間的迫近,母蟹停止了和其他螃蟹一起在沙灘上的覓食行為,而停駐在低潮區,避免幼蟹孵化出來,卻擱淺在上層沙灘的危險。

幼體破膜而出之際,就和其他的甲殼類幼體一樣,大頭、大眼、通體透明、身上長滿奇特的刺。這時,它是一種浮遊生物,對沙中的生活一無所知。它一邊成長,一邊蛻皮,擺脫幼體階段的外殼。最後成長到一個階段,雖然這時它仍然如幼蟲般靠著有剛毛的腿來遊泳,但它能在動**的衝浪區尋找底部,在那裏,波浪攪動並釋出沙子。到了夏季結束之際,它再蛻一次皮。這一次它進入了成熟階段,開始成年鼴蟹的覓食行為。

冬日來臨,鼴蟹依然活躍。在它們生活區域的北部,霜深深地封住沙層,冰也凝結在海灘上。它們離開低潮區到更遠處過冬,待在深達一英尋以上的潮水中,隔絕了寒冷的空氣。春季是**的季節。到了七月,前一年夏天孵出的大部分雄蟹都已死亡,母蟹抱卵數月,等待小蟹孵化出來。到了冬日,所有的母蟹也都死亡,唯有下一代生存在海灘上。

在潮水掃過的大西洋海灘,在高低潮線間活動的另一種生物是微小的斧蛤。斧蛤的一生總是忙忙碌碌、動個不停。它們被海浪衝出之後,必須用強健的尖足作鏟子,再度挖掘鑽入沙中,以求穩固的支持。之後,平滑的殼迅速地被拖入沙中,一旦穩穩地埋入之後,蛤就伸出它的虹吸管,進水虹吸管的長度大約與殼體一樣長,突然張開管口,於是,被海浪帶入和被海浪攪動的矽藻以及其他食物就會被吸入管內。

斧蛤和鼴蟹一樣,數十、數百、成群結隊,沿著沙灘上下移動,或許是為了尋找最適宜的水深。接著,蛤類冒出洞穴,隨波逐流,沙灘上便閃耀明豔的貝殼的顏色。有時,也有其他的掘穴生物隨斧蛤在波浪中移動——一群群螺旋殼體的小小錐螺,這是以斧蛤為食的肉食螺。此外,還有天敵海鳥——環嘴鷗也不停地在淺水中挖掘,搜覓蛤類。

不論在哪一個海岸,斧蛤隻是短暫的過客。它們在沙灘上辛勤工作,探尋其內蘊藏的食物,接著繼續向前行進。海灘上那些色彩斑斕、形如蝴蝶,飾有繽紛條紋的美麗貝殼,可能隻是斧蛤從前的棲息地。

唯有在潮水反複拍岸深入最遠處之際,海灘的**區才偶爾短暫地被海水浸潤,因此它本身既是陸地,也是海洋。這個過渡、轉換的特質不隻限於在海灘上方的實體世界,同時也發生在居住其間的生物之中。也許潮水漲退使潮間動物逐漸有了轉變,能夠脫離海水而生活,也許這也是此地區有許多既不屬於陸地,也不完全屬於海洋生物的原因。

沙蟹,蒼白如它所棲的高處沙灘的白沙,幾乎可算是陸地生物。它的洞穴經常遠在海灘開始形成沙丘之處,然而它不呼吸空氣;它隨身攜帶一丁點的海水,存放於鰓四周的鰓室內,偶爾還得回到海洋中,補充水分。另外,它還有象征性的回歸海洋儀式。每隻蟹都是以小小的浮遊生物形式開始了生命,成熟之後,到孵卵繁殖期,雌蟹也都得再回到海洋,釋出幼體。

不過,它們並非永遠都如此小心翼翼地與海洋接觸。我心中一直有幅景象:一個狂風暴雨的十月天,一隻沙蟹在弗吉尼亞海灘上的某株海燕麥的莖上,忙著把它似乎是由莖上采下的食物塞入口裏,它用力咀嚼,愉快地進食,完全無視身後呼嘯的大海。突然,大浪的泡沫滾滾而下,使沙蟹自莖稈上滑落,和莖稈一起滑到濕海灘上。任何一隻沙蟹,如果被人類緊追,走投無路時,它就會一頭衝入海浪中,有點“兩害相衡取其輕”的意味。這時候它們不遊泳,而是在海底步行,直到警報解除,才會再爬出來。

雖然在陰霾,甚至少數陽光普照的日子裏,沙蟹偶爾會成小群地外出,但它們其實是夜晚海灘上的頭號獵手。借著低垂的夜幕的掩護,它們鼓起白天所沒有的勇氣,大膽地群集在沙灘上。有時,它們在接近水線處挖掘臨時的坑穴,守株待兔,等著海水送來食物。

在每隻沙蟹短暫的一生中,都具體而細微地上演著海洋生物爬上陸地的物種演化的劇目。沙蟹的幼蟲一如鼴蟹的幼蟲一樣,是海洋性的,一旦從母蟹生成的且充氣的卵中孵化出來,就成為浮遊生物群的生物。小蟹在潮流中漂流,為配合身體的成長而蛻幾次皮;每次蛻皮,它的形體就會有些細微的變化,最後終於達到了稱為“大眼幼體”的幼體階段。這是一種象征沙蟹種族所有命運的形式,這種單獨漂浮在海中的小生物,必須遵循任何本能的驅使,朝海岸漂去,也必須在海灘上成功登陸。漫長的演化曆程使得它適應了它的命運,如果和其他近親相比,便可以看出其身體構造非常特別。

研究各種不同沙蟹幼蟲的喬斯林·克萊恩(Jocelyn Crane)發現,它們的角質層又厚又重,身體也圓滾滾的;它們的附屬肢有溝槽紋理,以便彎折下來緊緊地貼住身體,一隻挨著另一隻。在進行登陸的冒險行為中,這些身體結構的適應與改變能夠保護幼蟹,使它們安度海浪的重擊和沙粒的刮磨。

幼蟹抵達海灘後,會挖個小洞,可能是為了避免海浪的衝擊,也可能是當作蛻皮為成蟹時的庇護所。從這時起,幼蟹的生活逐漸往更高的海岸移動。在它還小時,會在濕沙上挖掘洞穴,讓潮水覆蓋其上,長到半大的沙蟹會在**線之上挖掘洞穴;完全長成的沙蟹則會進入沙灘上層,甚至在沙丘之中掘洞,達到這個物種登陸的最遠地點。

大部分的穴道,都是以大約45°角伸入沙中的簡單斜井,其末端是擴大的洞穴,少數有附帶的豎坑,由洞穴通往地表。若有敵人(例如,具有敵意的大螃蟹)由主坑道入侵,附帶的豎坑就可以作為緊急出口。這些豎坑幾乎和沙表垂直,離海水的距離比主通道更遠,可能直通沙表,也可能不通。

一大清早,沙蟹就忙著修補、擴大、維護當天要使用的坑道,從通道中拖拉沙粒出洞的沙蟹總是側身出現,把沙裝在身體後側的腳下,就像包裹一樣。有時一抵達洞口,它們就用力地拋出沙粒,然後閃身回洞;有時它們還會帶著沙走遠一點,再將之卸下。通常,沙蟹把洞穴裝滿食物之後,便退隱入洞,而幾乎所有的沙蟹都在中午時分封閉洞口。

整個夏天,沙灘上出現的洞都遵循這種晝夜模式。到了秋天,大部分的沙蟹已經向上移到潮水侵襲不到的幹沙灘上;它們的洞穴更深入沙地,仿佛洞主也感受到了十月的涼意。接著,非常明顯地,沙質洞門被封住,直到春天才會再打開。整個冬季,沙灘上見不到沙蟹或洞穴的任何蹤跡;由一毛錢硬幣大小的幼蟹到完全長成的蟹,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想必是進入冬眠了。然而,在四月的豔陽天裏走在海濱,就可以看到處處有敞開的洞穴,而穿著耀眼春裝的沙蟹也很快地現身在洞口,試探性地在春日的陽光下支起蟹腿。如果空氣中還有絲絲涼意,它會立刻縮回洞中,關起洞門。然而季節已經變了,棲息於整片上層海灘上的沙蟹,紛紛從沉睡中醒來。

人稱沙蚤或沙跳蝦的片腳類動物,也像沙蟹一樣,展現了進化的戲劇性時刻。這種生物在此際拋棄了原先的生活方式,以嶄新的方法生活。它的祖先原本生活在海洋中,而如果我們推測正確,它遙遠的後代卻會棲息在陸地上。它現在則正處於從海洋生活轉變到陸地生活的中間階段。

就像所有正處在轉變期的生物一樣,它所麵臨的生活中有許多奇特的矛盾和衝突。沙蚤已經前進到海濱上方,它的困境是,它被海洋束縛,正是這些賦予它生命的因素在脅迫它。顯然,它絕非自願入海;它不但不會遊泳,而且如果浸在水中太久,還有溺斃之虞。然而,它需要濕潤,也可能需要海洋沙子的鹽分,因此,它擺脫不了海洋世界。

沙蚤的運動遵循著潮汐和日夜交替的韻律。在暗夜的低潮時期,它們漫遊遠至潮間帶覓食,小口小口地咬下海白菜、鰻草或巨藻,小小的身軀隨著咀嚼的動作而搖擺。它們在潮線的殘留物中,發現還帶著肉的小塊死魚或螃蟹殼,海灘因此被清掃幹淨,磷、氮和其他礦物質則從死的生物中回收,供活的生物再利用。

挖掘工作結束後,沙蚤回到洞口,測試由豎坑深處的土堆積構成的入口的安全性,它可能由洞口伸出觸角探索感覺,並把更多的沙粒拉入洞中,最後才蜷曲身體躲藏在舒適幽暗的洞穴之中。

潮水高高漲起,拍岸的浪頭和湧向海岸的潮水可能會湧入岸邊洞穴,向下觸及這些在洞穴中的小生物,警示它必須待在洞裏,以避免海水和隨之而來的種種危險。不過,到底是什麽引發它們自我保護的本能,讓它們避開陽光以及在沙灘上翻掘覓食的海鳥,則較難了解。在深深的洞穴之中,日夜難分,然而沙蚤不知為什麽就是有辦法分辨。它躲藏在洞穴之中,直到兩個必要的條件同時出現——黑暗和退潮,於是它從睡夢中蘇醒,爬上長長的豎坑,推開沙門。再度出現在它麵前的是黑暗的海灘和潮水邊緣正向後退卻的白色泡沫,標示出它獵食場地的界限。

每個經曆千辛萬苦挖掘出來的洞穴,都隻供作一宿,或一次潮水間隔的庇護所之用。每次低潮覓食後,沙蚤會再為自己挖一個新洞穴。我們在上層海灘看到的洞口,其實是通往空的巢穴,洞主已經離開了。如果沙蚤還留在巢中,洞“門”就會封閉,因此,我們很難探測出它的位置。

在海濱的沙之緣,可以看到受屏障的海灘和沙洲上有著豐富的生物,亦可看見已抵達**線,隻待時空相宜便入侵陸地的先鋒;而驚濤拍岸處的生物則稀稀疏疏。

然而,沙地上也記錄了其他生物的痕跡。海灘上散布著薄薄一層廢棄物——是由潮流送到岸上的海中漂流物。這是構造奇特的織品,由風、浪和潮流不知疲倦地編造而成。材料供應源源不絕,陷在已經幹枯的海草類和海草之間的,有螃蟹的螯和海綿的碎屑,破碎的軟體動物的貝殼,覆滿海洋生物的老舊木柱、魚骨和海鳥的羽毛。編織者使用現成的材料,而網子的圖樣由北至南逐漸地變化。它反映出海洋底部究竟是滾動的沙坡,抑或是如岩石般的珊瑚礁;它巧妙地暗示了溫暖的熱帶洋流的逼近,也敘述著寒冷的海水由北方入侵。在海濱的垃圾和殘留物之間,活的生物雖然不多,但有跡象暗示有百萬、一億以上的生命存在於附近的沙中,或從遙遠的海上聚集而來。

幾百年來,充滿好奇心的人類在世界各地的海濱漫步,許多人們原本不識的海洋生物,都是由開闊的海洋漂流到海濱高低潮線上,才被人們發現。俗稱“羊角螺”的卷殼烏賊就是遼闊海洋和海岸之間的神秘關聯之一。多年來,人們隻看到卷殼烏賊小小的白色螺旋形的殼,形成兩三個寬鬆的螺圈。對著光看,可以發現它分隔成室,但看不見製造和棲息其中的生物的蹤跡。到了1912年,終於發現十來隻活標本,但依然沒有人知道這種生物究竟生存在海洋的哪塊領域。之後,約翰內斯·施密特(Johannes Schmidt)開始了鰻鱺生命史的經典研究。他往返大西洋,在不同的海洋深度——從海平麵一直到永遠漆黑一片的深處,拖曳浮遊生物網。隨著他尋覓如玻璃一般透明的鰻苗而來的,還有其他生物,其中就有許多卷殼烏賊的標本,它們來自不同的深度(甚至深達一英裏的海水裏)。它們數量最多的地區約在900英尺至1500英尺深之間,可能成群結隊出現。它們是類似烏賊的小東西,有10隻足和圓筒狀的身體,上有如推進器的鰭,如果把它們放在水族箱裏,可以看到它們以噴不穩定的射水流的方式做反衝運動。

這種深海動物的遺骸竟能漂到海濱殘留物之中,似乎很神秘,但其實並不難理解。其殼非常輕,當生物死亡腐化之後,分解、腐化產生的氣體可能把它送上海麵。脆弱的殼由此開始在潮流中緩慢地漂流之旅,變成天然的“漂流瓶”;而最後的棲息地與其種類的分布無關,而是顯示了潮流的路徑。這種動物遍布深海,也許在大洋邊緣急降到深淵的險坡上,數量最多,它們遍布全球各地熱帶和亞熱帶的水域。如今,這卷曲如羊角的小殼,讓我們得以窺見侏羅紀,甚至更早年代的海洋中群集卷殼烏賊的盛況。除了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鸚鵡螺,其他所有的頭足動物不是放棄了它們的殼,就是把它們化為內在的遺跡。

有時候,在潮水遺跡中,會出現薄如紙張的貝殼。在其白色表麵可以見到棱紋圖案,就像潮水在沙上刻畫的棱紋一樣。這是船蛸的殼。船蛸是和章魚有遠親關係的生物,它和章魚一樣有8隻足,生活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中。它所謂的“殼”,其實是雌體分泌出來的卵殼或搖籃,用來保護幼蟲。這是一個和身體分離的結構,可容雌體任意進出。雄性的體形較小(約是其配偶的1/10),不會分泌殼。它以頭足動物特有的奇怪方式讓伴侶受精,一隻滿載著精原細胞的臂斷裂,進入雌性體內的外套腔中。

風暴從熱帶海域帶來了許多漂流物。我曾在北卡羅來納州的納格斯海德見到美麗的紫螺,雖有意購買,不過小店的店主拒絕把她唯一的標本賣給我。我理解她這樣做的原因,她告訴我,她是在颶風之後於海灘上撿到這隻活的紫螺的,奇妙的是,它的浮囊依然保持完整,周圍的沙因這隻小動物竭盡所能地保護自己而被染成一片紫色。後來,我發現了一個空殼,如羽毛那般輕盈,落在基拉戈珊瑚岩的低地。這是和緩的潮水送來的。我沒有在納格斯海德所見的那位朋友那般幸運,因為我沒有見到過活的紫螺。

紫螺是一種遠洋螺類,漂流在遼闊海洋的表麵,懸在一團泡泡筏上。這團泡泡筏由它所分泌的黏液形成,黏液包住氣泡,接著硬化為堅固而透明的物質,如硬玻璃紙。到繁殖季節,紫螺把卵囊緊緊固定在泡泡筏的下側,這團泡泡筏能讓幼蟲漂浮在海麵上整整一年。

就像大部分的螺類一般,紫螺是肉食性的,以其他的浮遊生物為獵物,包括小水母、甲殼類,甚至小小的鵝頸藤壺。

偶爾有海鷗從空中俯衝下來,抓走一隻,但大多數時候,泡泡筏其實是很好的迷彩掩護,和漂浮的浪花幾乎沒有區別。一定還有其他敵人來自海麵下,因為紫螺的貝殼(掛在泡泡下)是由藍到紫的色調,海洋表層和附近的生物也有這種顏色,因為它們得隱藏自己,逃避敵人由下而上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