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好像變了。幾日來我那獨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裏的腐濁的空氣,同蒸籠裏的蒸氣一樣,蒸得人頭昏欲暈。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發的神經衰弱的重症,遇了這樣的氣候,就要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後,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裏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邊作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於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裏。我這樣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幾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來的前後方才起來。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狀態也漸漸的恢複起來了。平時隻能消化半磅麵包的我的胃部,自從我的深夜遊行的練習開始之後,進步得幾乎能容納麵包一磅了。這事在經濟上雖則是一大打擊,但我的腦筋,受了這些滋養,似乎比從前稍能統一。我於遊行回來之後,就睡之前,卻做成了幾篇Allan Poe(2)式的短篇小說,自家看看,也不很壞。我改了幾次,抄了幾次,一一投郵寄出之後,心裏雖然起了些微細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幾回的譯稿的絕無消息,過了幾天,也便把它們忘了。

鄰住者的二妹,這幾天來,當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時候,我總在那裏酣睡,隻有午後下工回來的時候,有幾次有見麵的機會,但是不曉是什麽原因,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又回到從前初見麵的時候的疑懼狀態去了。有時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裏,似乎是滿含著責備我規勸我的意思。

我搬到這貧民窟裏住後,約莫已經有二十多天的樣子,一天午後我正點上蠟燭,在那裏看一本從舊書鋪裏買來的小說的時候,二妹卻急急忙忙的走上樓來對我說:

“樓下有一個送信的在那裏,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她對我講這話的時候,她的疑懼我的態度更表示得明顯,她好像在那裏說:“嗬嗬,你的事件是發覺了啊!”我對她這種態度,心裏非常痛恨,所以就氣急了一點,回答她說:

“我有什麽信?不是我的!”

她聽了我這氣憤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勝利似的,臉上忽湧出了一種冷笑說:

“你自家去看罷!你的事情,隻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時我聽見樓低下門口果真有一個郵差似的人在催著說:

“掛號信!”

我把信取來一看,心裏就突突的跳了幾跳,原來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譯稿,已經在某雜誌上發表了,信中寄來的是五元錢的一張匯票。我囊裏正是將空的時候,有了這五元錢,非但月底要預付的來月的房金可以無憂,並且付過房金以後,還可以維持幾天食料。當時這五元錢對我的效用的廣大,是誰也不能推想得出來的。

第二天午後,我上郵局去取了錢,在太陽曬著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忽而覺得身上就淋出了許多汗來。我向我前後左右的行人一看,複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覺的把頭低俯了下去。我頸上頭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顆一顆的鑽出來了。因為當我在深夜遊行的時候,天上並沒有太陽,並且料峭的春寒,於東方微白的殘夜,老在靜寂的街巷中留著,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還覺得不十分與季節違異。如今到了陽和的春日曬著的這日中,我還不能自覺,依舊穿了這件夜遊的敝袍,在大街上闊步,與前後左右的和季節同時進行的我的同類一比,我哪得不自慚形穢呢?我一時竟忘了幾日後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來將盡的些微的積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閘路的估衣鋪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裏的豐麗的陳設,聽聽四麵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樣的歡歌欣舞起來,我的嘴裏便不知不覺的唱起幾句久忘了的京調來了。這一時的涅槃幻境,當我想橫越過馬路,轉入閘路去的時候,忽而被一陣鈴聲驚破了。我抬起頭來一看,我的麵前正衝來了一乘無軌電車,車頭上站著的那肥胖的機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聲罵我說:

“豬頭三!儂(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殺時,叫旺(黃)夠(狗)抵儂(你)命噢!”

我呆呆的站住了腳,目送那無軌電車尾後卷起了一道灰塵,向北過去之後,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幾聲。等得四麵的人注視我的時候,我才紅了臉慢慢的走向了閘路裏去。

我在幾家估衣鋪裏,問了些夾衫的價線,還了他們一個我所能出的數目,幾個估衣鋪的店員,好像是一個師父教出的樣子,都擺下了臉麵,嘲弄著說:

“儂(你)尋薩咯(什麽)凱(開)心!馬(買)勿起好勿要馬(買)咯!”

一直問到五馬路邊上的一家小鋪子裏,我看看夾衫是怎麽也買不成了,才買定了一件竹布單衫,馬上就把它換上。手裏拿了一包換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來。一邊我心裏卻在打算:

“橫豎是不夠用了,我索性來痛快的用它一下罷。”同時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麵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尋著了一家賣糖食的店,進去買了一塊錢巧克力、香蕉糖、雞蛋糕等雜食。站在那店裏,等店員在那裏替我包好來的時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順便也去洗一個澡罷。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鄧脫路的時候,馬路兩旁的店家,已經上電燈了。街上來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陣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日暮的涼風,吹得我打了幾個冷噤。我回到了我的房裏,把蠟燭點上,向二妹的房門一照,知道她還沒有回來。那時候我腹中雖則饑餓得很,但我剛買來的那包糖食怎麽也不願意打開來,因為我想等二妹回來同她一道吃。我一邊拿出書來看,一邊口裏盡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許多時候,二妹終不回來,我的疲倦不知什麽時候出來戰勝了我,就靠在書堆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