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亂昏昏的上海租界裏住著,四季的變遷和日子的過去是不容易覺得的。我搬到了鄧脫路的貧民窟之後,隻覺得身上穿在那裏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來,熱了起來,所以我心裏想:

“大約春光也已經老透了罷!”

但是囊中很羞澀的我,也不能上什麽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隻是在那暗室的燈光下呆坐。在一天,大約是午後了,我也是這樣的坐在那裏,間壁的同住者忽而手裏拿了兩包用紙包好的物件走了上來,我站起來讓她走的時候,她把手裏的紙包放了一包在我的書桌上說:

“這一包是葡萄漿的麵包,請你收藏著,明天好吃的。另外我還有一包香蕉買在這裏,請你到我房裏來一道吃罷!”

我替她拿住了紙包,她就開了門邀我進她的房裏去。共住了這十幾天,她好像已經信用我是一個忠厚的人的樣子。我見她初見我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來的那一種疑懼的形容完全沒有了。我進了她的房裏,才知道天還未暗,因為她的房裏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陽反射的光線從這窗裏投射進來,照見了小小的一間房,由二條板鋪成的一張床,一張黑漆的半桌,一隻板箱,和一隻圓凳。**雖則沒有帳子,但堆著有二條潔淨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隻小洋鐵箱擺在那裏,大約是她的梳頭器具,洋鐵箱上已經有許多油汙的點子了。她一邊把堆在圓凳上的幾件半舊的洋布棉襖、粗布褲等收在**,一邊就讓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樣子,心裏倒不好意思起來,所以就對她說:

“我們本來住在一處,何必這樣的客氣。”

“我並不客氣,但是你每天當我回來的時候,總站起來讓我,我卻覺得對不起得很。”

這樣的說著,她就把一包香蕉打開來讓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隻,在**坐下,一邊吃一邊問我說:

“你何以隻住在家裏,不出去找點事情做做?”

“我原是這樣的想,但是找來找去總找不著事情。”

“你有朋友麽?”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們都不和我來往了。”

“你進過學堂麽?”

“我在外國的學堂裏曾經念過幾年書。”

“你家在什麽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問到了這裏,我忽而感覺到我自己的現狀了。因為自去年以來,我隻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麽人”“我現在所處的是怎麽一種境遇”“我的心裏還是悲還是喜”這些觀念都忘掉了。經她這一問,我重新把半年來困苦的情形一層一層的想了出來。所以聽她的問話以後,我隻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看了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臉上就立時起了一種孤寂的表情,微微的歎著說:

“唉!你也是同我一樣的麽?”

微微的歎了一聲之後,她就不說話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紅起來,所以就想了一個另外的問題問她說:

“你在工廠裏做的是什麽工作?”

“是包紙煙的。”

“一天做幾個鍾頭工?”

“早晨七點鍾起,晚上六點鍾止,中午休息一個鍾頭,每天一共要做十個鍾頭的工。少做一點鍾就要扣錢的。”

“扣多少錢?”

“每月九塊錢,所以是三塊錢十天,三分大洋一個鍾頭。”

“飯錢多少?”

“四塊錢一月。”

“這樣算起來,每月一個鍾點也不休息,除了飯錢,可省下五塊錢來。夠你付房錢買衣服的麽?”

“哪裏夠呢!並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廠的。你吃煙的麽?”

“吃的。”

“我勸你頂好還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們工廠的煙。我真恨死它在這裏。”

我看看她那一種切齒怨恨的樣子,就不願意再說下去。把手裏捏著的半個吃剩的香蕉咬了幾口,向四邊一看,覺得她的房裏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來道了謝,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裏。她大約做工倦了的緣故,每天回來大概是馬上就入睡的,隻有這一晚上,她在房裏好像是直到半夜還沒有就寢。從這一回之後,她每天回來,總和我說幾句話。我從她自家的口裏聽得,知道她姓陳,名叫二妹,是蘇州東鄉人,從小係在上海鄉下長大的。她父親也是紙煙工廠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來和她父親同住在那間房裏,每天同上工廠去的,現在卻隻剩了她一個人了。她父親死後的一個多月,她早晨上工廠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來也一路哭了回來的。她今年十七歲,也無兄弟姐妹,也無近親的親戚。她父親死後的葬殮等事,是他於未死之前把十五塊錢交給樓下的老人,托這老人包辦的。她說:

“樓下的老人倒是一個好人,對我從來沒有起過壞心,所以我得同父親在日一樣的去做工;不過工廠的一個姓李的管理人卻壞得很,知道我父親死了,就天天的想戲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親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親是如何的一個人,死了呢還是活在哪裏,假使還活著,住在什麽地方等等,她卻從來還沒有說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