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歌爾德蒙已經流浪了一些日子。在這些日子裏,他難得在同一個地方留宿兩個晚上,到哪裏都受到女人的渴求和寵遇。太陽已曬得他皮膚黝黑,長途跋涉和缺少飲食已使他變得瘦削。許多女人一大早就告別他,臨去時有的還哭天抹淚;他也不止一次想:“為什麽沒有一個女人留在我身邊呢?既然她們愛我,為了一夜的愛情就破壞了對丈夫的忠貞,為什麽又不留下呢?為什麽全都立刻要回到她們大多擔心會揍自己的丈夫那兒去?”沒有一個女人認真地求他留下來,沒有一個女人求他帶走自己,沒有一個女人準備為了愛情與他同甘共苦,一起去流浪。盡管他不曾邀請任何女人和他一起走,不曾把這樣的想法對任何女人提過,捫心自問,他也覺得自由對他更加珍貴,而且他想不出任何一個自己愛過的女人,是他在投入下一個情人的懷抱後仍舊念念不忘的。但是,盡管如此,他心中仍感到驚訝和惆悵:愛情在哪兒都轉瞬即逝,女人們的愛是如此,他自己的愛也是如此。情欲燃起來得快,滿足得同樣快。這正確嗎?到處和永遠都如此嗎?或者隻是他本人的過錯。他也許生來如此,盡管女人都需要他,覺得他俊,但沒有一個希望和他共同生活,都隻願同他在草堆裏或青苔上做一夜不說話的露水夫妻吧?是因為他在流浪途中,這些有家的女人對一個流浪漢的生活感到恐懼嗎?或者原因完全在他自己,在他這個人:女人們隻像喜歡一個漂亮的洋娃娃一般喜歡他,把他抱在胸前玩啊玩啊,但事後又都跑回丈夫身邊去,即使挨揍也在所不惜吧?歌爾德蒙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在向女人學習這點上是孜孜不倦的。盡管他更喜歡年輕的姑娘,喜歡那種還不曾接觸過男人的一無所知的少女,對於她們,他才能產生熱烈的戀慕之情;但是,她們往往都可望而不可即,她們要麽傾心相愛,要麽羞答答地半推半就,或由父母嚴加保護。不過,他也樂於向有經驗的婦女學習。每個婦女總留給他點兒什麽,一種姿態,一種接吻的方式,一種別致的玩法,一種依從或者拒絕的特殊表現。歌爾德蒙對一切無不領情,他是不知饜足的和孩子般地任人擺布的,樂於接受任何引誘,正因為如此,他自己也就有了巨大的**力。

僅僅他的英俊還不足以令女人們如此輕易地傾心於他;更重要的是他這孩子般的隨和與不拘小節,他這天真無邪的好奇心和隨時能滿足一個女人任何要求的性格。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竟能因人而異,成了每一個女人希望和夢想中的情夫,對這個他溫柔耐心,對那個他迅速主動,有時他像個初闖情場的靦腆少年,有時他是位技藝精深的偷香老手。他會逢場作戲,會奮力搏鬥;會唉聲歎氣,會縱聲大笑;會靦腆害臊,會厚顏無恥。他不幹一個女人不渴望他幹的、不誘使他幹的任何事。這就是任何感官敏銳的女性很快能在他身上嗅到的優點;這種優點使他成了她們的寶貝。

但他仍在學習。他不隻在短時間內學到了許多愛的方式和藝術,從他眾多的情人身上吸收了經驗。他還學會用視覺、感覺、觸覺、嗅覺辨識形形色色的女人。他練就了一雙好耳朵,往往一聽某些女人的聲音,便能準確無誤地猜測出這些女人愛的方式和能力。他總帶著不衰的熱情,觀察著女性的萬千差異,看不同的腦袋怎樣長在不同的脖子上,前額怎樣以不同方式從發間突露出來,膝蓋怎樣在不同地運動。他學會了在黑暗中閉著眼睛,用手指的觸摸就能分辨出不同的頭發,不同的皮膚以至汗毛。他很早就已經開始察覺到,他如此漂泊流浪,如此從一個女人的懷抱換到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其意義也許就僅僅在於能學會這種識別和分辨的本領,並通過練習不斷精益求精吧。也許他的使命就在於充分認識這千差萬別的女性和愛情,正如某些音樂家不止會演奏一種樂器,而是三種、四種,許許多多種一樣。至於這有什麽好處,這將造成怎樣的後果,他是不知道的;他隻感覺到,他已走上這條道路。不錯,他懂得拉丁文和邏輯學;可是對此並不具備什麽特殊的、驚人的、罕見的天賦——然而對於愛情,對於和婦女打交道,他卻不是這樣。在這方麵他一學便通,博聞強識,自然而然便積累了許多經驗,而且有條不紊。

一天,在已經流浪了一年或兩年以後,歌爾德蒙來到一位富裕的騎士的莊園裏。騎士有兩位美麗的女兒。其時正值初秋,夜晚的天氣眼看就要冷起來了。去年秋季和冬季,歌爾德蒙已吃足了苦頭,在想到即將來臨的幾個月時,心中自然不無憂慮:冬天在外流浪是夠苦的。他打聽能否在莊園裏得到食宿,人家便客客氣氣地收留下他。當騎士聽說客人念過書、會希臘文時,便請歌爾德蒙離開仆人的食桌,和自己坐在一桌吃飯,差不多像自己人那樣對待他。席間,兩位小姐都低眉順眼,大的一個叫麗迪婭,今年十八歲,小的一個叫尤麗婭,剛滿十六歲。

第二天,歌爾德蒙想走。他覺得這兩位金發小姐中的任何一位自己都沒希望得到,而此外又沒有別的能使他留下的女人。誰料早飯以後,騎士卻把他叫到旁邊,領他進了一間布置很別致的屋子。老人謙虛地對青年談起自己對於學問和書籍的愛好,讓他看一個小小的藏滿他搜集的文稿的小櫃子,看一張他雇工精心製作的寫字台,以及他貯備的精美紙張和羊皮紙。歌爾德蒙事後漸漸了解到,這位虔誠的騎士年輕時也上過學,但後來卻完全沉迷於戰爭和世俗生活,直到上帝對他發出警告,讓他生了一場重病,他才省悟過來,做了一次贖補自己年輕時罪孽的朝聖旅行。他去了羅馬,甚至到過君士坦丁堡;在回到家時發現父親已經死去,房子也空了,便在家鄉住了下來,結了婚,後來妻子病故,隻好獨自把兩個女兒撫養成人。而今老景已至,他就坐下來動手撰寫自己當年去朝聖的詳細遊記。他也已經完成幾章;不過——如他向青年承認的——他的拉丁文相當蹩腳,寫起來常常感到吃力。因此,如果歌爾德蒙肯為他把已寫成的部分修改謄清,並在續寫時助他一臂之力,他就準備送歌爾德蒙一套新衣服,免費招待他食宿。

秋天已經到了,歌爾德蒙知道這對一個流浪漢意味著什麽。一套新衣服同樣是他求之不得的。但更令他高興的是,有了和那漂亮的姊妹倆長久住在一所宅邸中的希望。他於是毫不遲疑地同意了。沒過幾天,女管家便奉命打開衣料櫃,選出一段上好的棕色呢料來交給裁縫,為歌爾德蒙做了一套衣服和一頂帽子。騎士本想用一段黑呢料為歌爾德蒙做件學士服;可他壓根兒就不喜歡,並說動老主人放棄了自己的主意。眼下一套漂亮的衣服上了身,與歌爾德蒙的模樣配得十分合適,看上去既像個獵手,又像個公侯府中的近侍。

再有拉丁文方麵也弄得不壞。他們共同把已寫成的部分念了一遍;歌爾德蒙不隻修改了許多不準確和有錯誤的語句,還在好些地方把騎士結結巴巴的短句潤飾成了優美的長句,而且結構嚴謹,動詞變位幹淨利落。騎士因此大為高興,讚不絕口。每天,他們都至少有兩個小時在一起進行這項工作。

在城堡裏——其實也就是個稍添了些防禦設施的大農莊——歌爾德蒙也找到了某些消遣。他參加狩獵,從獵師亨利希手下學會了射箭,和獵犬交上了朋友,並且可以騎著馬出去盡情逛一逛。很難見他獨自待著;他不是對一條狗或一匹馬嘀咕,就是和亨利希或女管家蕾婭——這是個嗓門跟男人一般粗、很喜歡開玩笑和打哈哈的胖老婆子——說說笑笑,要麽和飼養獵犬的童子或牧羊人在一起聊天。他本來可以輕易勾搭上同住在附近的磨坊主老婆;但歌爾德蒙卻克製住自己,裝出一副不諳此道的模樣。

騎士的兩位千金叫他傾心。小的那位更美一些,可她那麽矜持,幾乎一句話都不曾同歌爾德蒙說過。他對姊妹倆百般奉承,彬彬有禮;可她倆一等他接近,便擺出那種接待糾纏不休的求婚者的麵孔來。妹妹一言不發,帶著股害羞的固執勁兒。姐姐麗迪婭則憋著腔調和他講話,說是尊敬也可,說是諷刺也可,似乎把他這位學者當成了一頭珍奇動物。她向歌爾德蒙提出許多好奇的問題,打聽他在修道院中的生活情況;但最後總要挖空心思,說兩句諷刺話和兩句貴婦人式的高傲的話來壓一壓他。歌爾德蒙甘願領受一切,對麗迪婭就像侍奉貴夫人,對尤麗婭就像尊重小修女;隻要晚飯後他能以自己的談吐吸引住小姐們使其多坐一會兒,或者什麽時候麗迪婭在院子裏和花園中招呼了他,允許他調笑一下,他便心滿意足,覺得事情有了進展。

這年秋天,院子裏高高的梣樹遲遲沒有落葉,花園裏一直還盛開著翠菊和玫瑰。突然有一天,鄰近的一個地主帶著老婆和馬夫來訪;溫暖的天氣使他們遊興大發,縱馬做了一次不尋常的長途旅行,眼下來到城堡,請求借宿一夜。主人殷勤地接待了他們,歌爾德蒙的床鋪立刻從客房移進書齋,把客房讓給了他們。接著便宰了幾隻雞,還派人去磨坊裏要來了魚。歌爾德蒙也興致勃勃地跟著激動了一番,立刻就感覺出新來的夫人對自己非常注意。從她的聲音和目光,歌爾德蒙都發現這位地主太太對他垂涎三尺;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麗迪婭也完全變了,繃著麵孔一聲不吭,開始打量起他和地主太太來。之後一個發現,使歌爾德蒙更加緊張。夜宴開始了,地主太太的腳在桌子底下與歌爾德蒙的腳搞起名堂來;但令他開心的並非僅僅是這件事本身,更主要的還是麗迪婭那注視著他倆一舉一動的陰鬱而沉默的緊張表情,以及一雙快噴出火來的充滿好奇的眼睛。最後,他故意掉了一把餐刀在地上,彎腰到桌子底下去拾,趁勢撫摩著地主太太的腳和小腿,眼睛卻觀察著麗迪婭,發現她一下子變得臉色蒼白,牙齒把嘴唇咬得緊緊的。他繼續講著修道院中的軼事,感覺出地主太太與其說是在專心聽他的故事,還不如說是對他富於**力的聲音著了迷。其他人都留神地聽著他的講述,他的東家帶著一臉的善意,那位地主老爺卻麵無表情,雖然也受到了青年的熱情的感染。麗迪婭呢,卻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口若懸河,神采飛揚,目光炯炯,呼吸中顫動著歡樂,嗓音中歌唱著幸福,目光中洋溢著柔情。三位女性都感覺出了這點,但各人的體驗完全不同:小尤麗婭進行著激烈的反抗和拒斥,地主太太洋洋得意,麗迪婭卻陡然覺著一陣心疼,不僅拉長了麵孔,眼睛也冒出火來。在麗迪婭的痛苦中,摻雜著衷心的渴慕,無力的反抗,以及極其強烈的嫉妒。上述種種表現,歌爾德蒙統統心中有數;它們都像一圈圈漣漪似的傳到他身邊,對他的追求做出秘密的回答;種種源自於愛的思想情緒,像一群鳥兒似的繞著他飛來飛去,有的馴順,有的反抗,有的互相爭鬥。

宴會後,尤麗婭回房去了;夜已經很深,她端起一支點在陶瓷燭台中的蠟燭,離開了餐室,神情冷漠得像一位小修女。其他人卻又坐了一小時,兩位男士談著年景,談著皇帝,談著主教。與此同時,麗迪婭卻聽著歌爾德蒙和地主老婆東拉西扯,盡管講的全是些毫無意義的事,誰知一來一往,卻用目光、音調以及小小的動作織出一張緊密而美麗的網來,不僅是寓意豐富,而且還向空中散發出暖意。姑娘既貪婪又恐懼地吮吸著這氣氛;當她看見或感到歌爾德蒙的腳在餐桌底下碰著地主太太的腳時,她仿佛覺得也碰到了自己,渾身不由一震。事後她半夜都睡不著,一直豎起耳朵,心怦怦地跳著在傾聽,堅信那一對肯定會跑到一塊兒去。她想象出了他們並未能成就的事情,看見他倆緊緊摟抱,聽見他倆親密接吻,同時自己激動得渾身哆嗦,既希望又害怕:遭到欺騙的丈夫該不會突然闖進去抓住那一對情人,一劍刺穿這可惡的歌爾德蒙的心口吧。

翌日早上,天空蒙上了一層烏雲,遠方刮來的風也帶著潮氣。雖經再三挽留,客人仍堅持立刻起身。他們上馬的時候,麗迪婭也在場,她與客人握手,說著送別的話;但做這一切全都心不在焉,全部精力都注意到別的東西上去了。她看見地主太太上馬時把一隻腳踩在歌爾德蒙伸過去的雙手裏,後者伸出右手,緊緊地、有力地捏住那婦人的小腳有好一會兒工夫。

客人走遠了,歌爾德蒙隻好到書齋裏去工作。過了半小時,他聽見麗迪婭在樓下發號施令的聲音,接著馬就牽來了;主人走到窗前,望著院子裏的情景,微笑著不住地搖頭。隨後歌爾德蒙也踱過去,和他一起目送著麗迪婭騎著馬走出院子。今天他們的拉丁文寫作進展較慢,歌爾德蒙心不在焉;他的主人也比平時早一些便讓他休息了。

之後,歌爾德蒙牽著馬偷偷溜出院子,迎著濕冷的秋風,馳進褪了色的田野裏去。馬跑得越來越快,他感到自己**的坐騎發起熱來,血液也開始燃燒。越過剛收割過的麥地和休耕地,越過荒野和生長著木賊與苔蘚的沼澤,他放慢速度喘了口氣,然後又馳進長著赤楊的小峽穀,穿過散發著一股黴氣的鬆林,進入了另一片褐色的曠野。

在一座由銀灰色的雲明顯襯托著的高岡上,他發現了麗迪婭的倩影,隻見她高坐在緩步前行的馬背上。歌爾德蒙直奔向她。她一發覺有人追趕,便策馬飛馳起來。一會兒她蹤影全無,一會兒又長發飄飄地出現在遠方。歌爾德蒙像追逐獵物一樣猛追,他的心笑了,嘴裏不斷以一些低沉、溫柔的喊聲給馬鼓勁兒,在飛馳中愉快地用眼睛掃視著沿途的標記,像低窪的田地、赤楊林、女貞樹叢、池塘的泥岸等,但視線每次總會回到他追逐的目標——那位美麗的逃跑者身上。他一定得馬上追到她。

麗迪婭知道他追近了,便放棄逃跑的打算,讓馬放慢了腳步。她沒有轉身去看追逐自己的人。她高傲地、表麵上無動於衷地徑直往前走,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仿佛四周並無任何其他人。歌爾德蒙策馬到了她身邊,兩匹馬安靜地並轡前行,隻是騎手和牲口都冒著熱氣。

“麗迪婭!”他輕聲呼喚。

她沒有回答。

“麗迪婭!”

她仍不出一聲。

“從遠處看你騎在馬上,麗迪婭,那景象真是太美啦!你的長發飄在腦後,猶如一束金色的閃電。真是太美啦!唉,多奇怪,你見了我竟要逃跑!由此我才看出來,你是有些愛我的。我過去不知道,直到昨天晚上還拿不準。可剛才你企圖從我麵前逃走,我就一下子明白了。親愛的,美人,你一定累了,咱們下馬歇歇吧!”

他迅速跳下馬,並在同一瞬間一把抓住她的韁繩,以防她又跑掉。她麵色蒼白地俯視著歌爾德蒙;當他把她從馬上抱下來的時候,她便哇的一聲哭起來了。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走了幾步,讓她在枯草裏坐下,自己卻跪在她旁邊。麗迪婭坐在那兒,竭力克製自己的抽泣,勇敢地和自己的脆弱做鬥爭,終於鎮定了下來。

“唉,你真壞呀!”她能夠說話時便開口了。但也僅僅說出這麽幾個字而已。

“我真這麽壞?”

“你是個誘騙婦女的壞蛋,歌爾德蒙。讓我忘記你剛才對我講的那些無恥的話吧,你是沒有資格和我這樣講話的。你怎麽能認為我愛你呢?讓咱們忘記這些吧!可是我昨天晚上不得不目睹的場麵,又叫我怎麽能忘記呢?”

“昨天晚上?你看見什麽來著?”

“呸,別裝模作樣,別這麽自欺欺人!昨天晚上你當著我的麵和那女人幹的勾當,真是既醜惡,又無恥!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知羞恥嗎?竟然摸那女人的腿,在桌子底下,在我家的桌子底下!當著我,在我眼麵前!如今她走了,你又跑到這兒來,想要死乞白賴地追求我!看來你真的不知道什麽叫羞恥啊!”

對於在抱麗迪婭下馬前自己向她說的那幾句話,歌爾德蒙早已感到後悔。多麽愚蠢啊,愛情是不用多嘴的,他本該沉默才是。

他什麽也不再說,隻是跪在她旁邊;麗迪婭看上去是這麽美,這麽不幸,他不覺也難受起來,感到自己的確有些不該。可是盡管麗迪婭講了那許多話,他仍從她眼裏看出了愛情,就連她那哆嗦的嘴唇上的痛苦,不也是愛的流露嗎?他相信她的眼睛勝過她的言語。然而,麗迪婭卻一直等待著他的回答。這個回答遲遲不來,麗迪婭的模樣便更加陰沉了,一雙哭紅的眼睛瞪著他,重複問:“你真的不知羞恥嗎?”

“請原諒,”歌爾德蒙謙卑地說,“我們在談一些用不著談的事情。這是我的錯,請原諒!你問我知不知道羞恥。知道,我當然知道羞恥。可是我愛你呀,而這愛情,卻是不知什麽羞恥不羞恥的。請別生氣!”

麗迪婭似乎不在聽。她坐在那兒,撅著嘴,眼睛凝視遠方,仿佛隻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歌爾德蒙從未落到過這樣狼狽的境地。全都怪他說了話。

他把臉輕輕貼在她的膝頭上,這一接觸立刻使他覺得心中好受些。可是他仍然有些不知所措,憂心忡忡;麗迪婭呢,看上去始終十分傷心,坐著一動也不動,一聲不吭,凝視遠方。多麽尷尬,多麽難受啊!不過,她的膝頭善意地接受了他臉頰的依偎,沒有拒絕。他閉上眼睛靜靜地待著,慢慢把麗迪婭那膝頭的優雅形象銘記在心。歌爾德蒙欣喜而感動地想到,這優美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膝頭,和她那修長的、漂亮的、圓潤的手指甲配合得多麽協調啊。他懷著感激之情,偎依著這個膝頭,讓自己的臉頰和嘴唇向它傾吐衷曲。

這時候,他感到她的手怯生生地、輕飄飄地擱在了自己的頭上。多麽可愛的手啊!他感到,他覺得,這手正溫柔地、撫慰孩子似的撫摸著自己的頭發。他之前經常仔細觀察她的手,欣賞她的手,了解它就如自己的手一樣,記住了它修長的指頭,以及指頭上那些長而飽滿的玫瑰色的指甲。眼下,這些纖纖玉指正羞怯地和他的鬈發對話。它們的語言是幼稚的、怯懦的,但卻充滿了愛。歌爾德蒙感激地把頭偎在她手裏,任由她撫摸自己的脖子和臉頰。驀然間,她說:“是時候了,咱們該回去啦。”歌爾德蒙抬起頭來,溫柔地望著她,輕輕地吻了吻她長長的手指。

“請站起來,”她說,“咱們該回家了。”

他立即服從;兩人站起來,上了馬,騎著回去了。

歌爾德蒙的心裏樂陶陶的。麗迪婭多麽美,多麽天真純潔,又是多麽溫柔啊!他還一次也不曾吻過她,可是已從她那兒得到了許多溫情和愛。兩人急馳如飛,一直快到莊園門前,麗迪婭才猛然一驚,說道:

“咱們不好同時回去的。咱們真傻!”可在最後一刻,當他們翻身下馬,並看見一個馬夫已朝他們跑來的時候,麗迪婭才迅速而急切地湊到他的耳朵邊說:“告訴我,昨晚你是不是和那婆娘在一起!”歌爾德蒙連連搖頭,同時卸著馬具。

午後,父親外出,麗迪婭又來到書房裏。

“是真的嗎?”她劈頭就激動地問。歌爾德蒙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可是,你幹嗎和她勾勾搭搭,那麽惡心,讓她迷上你呢?”

“這是為了你,”他說,“相信我,我樂意撫摩你的腳勝過她的腳一千倍。然而,你的腳從未在桌子底下伸到我的腳邊來,問一下我愛不愛你。”

“你真的愛我嗎,歌爾德蒙?”

“真愛!”

“可這會有什麽結果呢?”

“我不知道,麗迪婭。我也不管。反正愛你將使我幸福——結果會怎樣,我不考慮。當我看見你騎馬飛奔,我就感到快樂;當我聽見你的聲音,或你的手指撫摩我的頭發時,情況也一樣。要是你允許我吻你,那更會如此。”

“男人隻許吻他的未婚妻,歌爾德蒙。難道你從未想過嗎?”

“沒有,我從未想過。我幹嗎要想呢?你和我都明白,你不可能成為我的未婚妻。”

“的確。正因為你不能做我的丈夫,永遠生活在我身邊,你來向我談情說愛就很不對。你真以為,你引誘得了我嗎?”

“我什麽也不以為,什麽也沒想,麗迪婭,我所動的腦筋,比你所估計的少得多。我除了希望你什麽時候能吻吻我以外,再沒別的任何願望。咱們講的話太多。相愛的人不這樣做。我相信,你是不愛我的。”

“今天早上你說的話可相反啊。”

“你的行動也相反啊。”

“我?你怎麽這樣想?”

“一開始,當你看見我來了時,你就驅馬逃開。我於是便相信你愛我。後來,你忍不住哭了,我就想,是啊,她愛我。再往後,我的腦袋靠在你膝頭上,你又撫摸我,我更想,這就是愛呀。可這會兒,你對我毫無愛的表示。”

“我不是昨晚在桌子底下被你摸腿的那個女人。看起來,你是習慣於那種女人的。”

“不,感謝上帝,你可比她美得多、純潔得多啊。”

“我不想談這個。”

“噢,可這是事實。難道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嗎?”

“我有一麵鏡子。”

“你在鏡子裏看過自己的額頭嗎,麗迪婭?還有你的雙肩,還有你的指甲,還有你的膝蓋?你有沒有發現,這一切是多麽協調、多麽和諧,全都有著相同的特點:勻稱、舒展、結實、苗條,你有沒有發現?”

“瞧你說的!我的確從未發現,不過眼下,在你談起的時候,我卻明白你想的是什麽。聽著,你真是引誘女人的能手,你現在是企圖煽起我的虛榮心。”

“很遺憾,我無法向你說清楚。可我幹嗎要煽起你的虛榮心呢?你很美;我同時想向你表明,我為此感謝你。你強迫我用語言把它講出來;但如果不用語言,我就能對你表達得好一千倍。靠語言我什麽也不能給你!靠語言,我從你那兒不能學到任何東西,你也不能從我這兒學到任何東西。”

“我從你那兒有什麽好學的啊?”

“我向你學,麗迪婭,而你也可以向我學。然而你不樂意。你隻打算愛你將成為他未婚妻的那個男子嘛。但如果他將來發現,你什麽也沒學過,連接吻都不會,他會笑話你的。”

“這樣,原來你是想要教我接吻對不對,學士先生?”

歌爾德蒙衝她微笑著。她的話在他聽來盡管不是滋味,卻仍能在麗迪婭氣勢洶洶的巧辯背後感受到她那顆處女的心已讓情欲攫住,正在充滿恐懼地掙紮反抗。

他不再回答,他隻是笑吟吟地望著她,用目光牢牢控製住她那不安的眼神;在她反抗無效終於成為俘虜以後,他的臉便慢慢靠攏過去,直到兩人的嘴唇湊在一起。他輕輕地碰了碰她的嘴,這嘴便回報他一個孩子般的吻。當他想吸住它不放的時候,它馬上便驚恐地鬆開了。他溫柔地追過去,直到她的小嘴又遲疑地迎上來;他於是便教這個被迷住的少女如何輕鬆愉快地接受別人的吻和去吻人,直至最後,她把臉精疲力竭地靠在了他的肩上。他任她待著,一邊快活地嗅著她金發上的濃香,一邊湊近她耳朵竊竊私語,說著溫存和撫慰的話。此情此景,使他回憶起自己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學生的時候,有一天如何得到了吉卜賽女郎莉賽的點化。莉賽的頭發有多黑,皮膚有多健康啊!那天太陽火辣辣的,小連翹散放著噴鼻的芳香!而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恰如遙遠的地平線上的一星閃光。一切都如春花朝露,轉瞬即逝!

麗迪婭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已經變了,一雙睜得大大的媚眼嚴肅地望著他。

“讓我走吧,歌爾德蒙,”她說,“我待在你身邊已經夠久了。哦,你,哦,我親愛的!”

從此,他倆每天都秘密約會;歌爾德蒙完全聽憑他愛人的擺布,這處女純真的愛情感動了他,陶醉了他。有時候,她在整個幽會過程中都隻握著他的手,瞅著他的眼睛,僅在分別時才孩子似的吻他一下。另一些時候她又盡情地吻他,不知滿足;可動手動腳卻從不允許。隻有一次,她通紅著臉,下了老大的狠心,才同意讓他看一看自己的**,以使他好好高興高興。當她羞答答地把那個小小的、雪白的果實從衣服裏掏出來時,他便跪下去吻了吻,她趕忙又小心地用衣服掩蓋起來,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他們在一起也談話,不過已不用第一天那種方式。他們相互取了親昵的稱呼。麗迪婭最喜歡給他講她的童年,她的夢以及遊戲。她也常常說,他們的愛情是不正當的,因為他不能娶她。一提起這點她就變得悲傷、絕望;他們的愛情有這種隱憂作為點綴,恰似美人臉上蓋了一塊神秘的黑麵紗。

麗迪婭有一次說:“你生得如此英俊,看著如此開朗,可是在你的眼睛深處,卻沒有快樂,隻有憂傷,仿佛它們不知道有什麽幸福,而一切美好的、可愛的東西對於我們都不會長久似的。你的眼睛是世間最美的眼睛,但也是最憂傷的眼睛。我相信,這是因為你無家可歸。你從森林中來到我身邊;有朝一日,你又會離開這兒再回到森林中去,以青苔為床,四處流浪。可我的歸宿又在何處呢?等你一走,誠然我還有個父親,有個妹妹,有一間屋,有一扇窗。我可以坐在窗前想你,但是卻不會再有歸宿。”

歌爾德蒙任由她說,時而報以微笑,時而麵露愁容,但從未用言語安慰她,隻是偶爾把她的頭抱在自己胸前輕輕撫摸著,嘴裏哼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聲音,就像保姆在哄哭鬧的嬰兒一樣。

又有一次,麗迪婭說:“我想知道,歌爾德蒙,你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子;我經常考慮這個問題。你的生活不會平平常常,也不會輕鬆容易。唉,但願你能過得好啊!有時候我想,你該成為一個詩人才是,一個詩人不但有許多幻覺和夢想,而且能把它們優美地表達出來。唉,你會浪跡天涯,盡管世間的女子都愛你,而你卻仍舊是孤獨的。倒不如還是回到修道院你那位時常提起的朋友身邊去吧!我將為你祈禱,求上帝不要讓你將來孤孤單單地死在森林裏。”

她可以這樣一本正經、目光茫然地講一通,然而過後又能歡笑著,與歌爾德蒙一道奔馳在深秋的田野裏,要不就出謎語讓他猜,或撿枯葉和橡實來扔他。

有一晚,歌爾德蒙躺在房中的**,久久未能入睡。他的心怦怦跳著,既充滿愛情,又充滿感傷和絕望,甜蜜與痛苦的感覺奇妙地攪和在一起。他聽見十一月的西北風搖撼著屋頂;如此靜臥著久久不能入眠,在他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他那晚也跟往常一樣,低聲默唱起聖瑪利亞頌來:

無比聖潔的瑪利亞啊,

原罪沒有玷汙你的身體。

你是以色列民族的驕傲,

你是罪人的辯護者!

這首曲調柔和的頌歌深入到了他心靈中。

與此同時,窗外的風卻唱著不安與流浪之歌,唱著森林與秋天之歌,唱著無家可歸的漂泊者之歌。他想起了麗迪婭,想起了納爾齊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不安的心中百感交集,無比沉重。

驀地,他驚訝得坐了起來,呆瞪著兩眼,自己也不相信會真有其事:房門打開了,黑暗中有一個穿著長長的白睡衣的人正走進來。原來是麗迪婭。她赤著腳,無聲地走在石砌地麵上,進房後輕輕關上了門,然後坐在歌爾德蒙床邊。

“麗迪婭,”他悄聲喚著,“我的小鹿,我的小白花!麗迪婭,你這是幹什麽?”

“我到你這兒來,”她說,“隻想待一小會兒。我想看看,看看我的歌爾德蒙怎樣睡在他的小**,我的心肝兒。”

她躺在他身邊。兩人靜靜待著,心怦怦直跳。她任他吻她,任他撫摸她的手腳,卻不允許他幹其他什麽。過了一會兒,她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推開,吻了吻他的眼睛,然後便輕輕地站起來走了。門嘎吱響了一聲,屋頂上被狂風吹得嘩啦嘩啦直響。一切都像中了魔,都充滿神秘,充滿恐懼,充滿許諾,充滿危機。歌爾德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在幹什麽。當他迷糊了一會兒再清醒過來時,發現枕頭已經被淚水沾濕了。

過了幾天她又來了,他那甜蜜的白色的小精靈。她和上次一樣在他旁邊躺了一刻鍾。在他的懷抱裏,她湊在歌爾德蒙的耳邊柔聲低語,她要講的和抱怨的真多啊。他溫順地聽她說,左臂上枕著她的頭,右手撫摸著她的膝蓋。

“歌爾德蒙小親親,”她貼近他的臉頰,聲音壓得低低地說,“真傷心,我永遠也不能屬於你了。長不了啦,我們這小小的幸福,我們這小小的秘密。尤麗婭已經起疑心了,馬上她就會強迫我向她坦白的。遲早,父親也會發現。他要是看見我在你的**,我的小金絲雀,那你的麗迪婭就慘啦。她將眼淚汪汪地站在樹下,仰望著被吊死在樹上的愛人,看著他在風中擺動。唉,我說,你還是逃走吧,馬上逃走吧,免得父親把你捆起來,吊到樹上去。我有一次已經看見吊死過一個人,一個小偷。我不能看著你被吊死啊。你趕快離開這兒,把我忘了吧。你絕不能死,我的親愛的,絕不能讓野鳥來啄你藍色的眼睛!可是不,我的寶貝,你不能走——唉,你要走了,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又怎麽辦呢!”

“你難道不願意跟我一起走嗎,麗迪婭?咱們一起逃走,世界很大!”

“那倒是好,”她慨歎道,“非常非常好,要是能跟你跑遍天涯海角!可是我辦不到啊。我不能在森林中過夜,不能沒有家,不能讓頭發上沾著草莖。我也不能給父親帶來恥辱。不行,別說了,這些都不可想象。我辦不到!我不能用一隻髒盆子吃飯,不能在一個麻風病人的**睡覺。唉,一切好的東西、美的東西對於我們都是禁止的;咱倆生來就是該受苦的啊。歌爾德蒙,我可憐的小哥哥,到頭來我還是得看著你被吊死的。而我,那以後就會被關起來,送進修女院裏去。親愛的,你必須離開我,再睡到那些吉卜賽女人和農家婆的身邊去。唉,走吧,走吧,在他們來抓住你,捆起你之前!我們永遠也不會幸福的,永遠。”

歌爾德蒙輕輕地撫摸她的膝頭;當他非常小心地碰了碰她的下身以後,便請求道:“我的花兒,我們可以非常幸福!允許我嗎?”

麗迪婭用力推開他的手,把身子挪開了一些,但也沒有生氣。

“不,”她說,“不,不可以。這是禁止我做的。你這個小吉卜賽人也許不理解。我現在這樣已是行為不端,我是個壞姑娘,我辱沒了整個家庭。不過,在我內心深處,我仍然保持著驕傲,那兒是不允許任何人隨意闖進去的。你務必尊重我這一點,否則我再不會到你房間裏來了。”

歌爾德蒙從未想過蔑視她的任何禁令、願望以至暗示。連他本人也感到奇怪,這個少女怎麽對他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可他仍然感到痛苦。他的感官沒得到滿足,心裏常常激烈地反抗著這種從屬地位。有時他努力想擺脫它。有時他也向小尤麗婭獻獻殷勤,把自己裝扮得老老實實的;和這位重要人物畢竟有必要保持良好的關係,以便盡可能地迷惑住她。這位尤麗婭使他覺得老摸不透,一會兒十分地孩子氣,一會兒又像什麽都懂得似的。無疑,她比麗迪婭更美,是個非凡的美人兒;這點再加上她那小機靈鬼般的天真爛漫,對歌爾德蒙很有**力,使他常常也很戀慕她。可正好就是妹妹的這種對於他感官的**力,使他多次驚異地認識到了情欲與愛情之間的差別。一開頭,他對兩姊妹等量齊觀;但覺得尤麗婭更美,更富於刺激性。他對她倆都一樣地追求,一樣地盯住不放。可現在麗迪婭對他卻有了如此巨大的魔力!他愛她愛得這樣厲害,甚至放棄了對她完全占有的欲望。她的心靈已經為他所了解和珍視;她的孩子氣、溫柔深情、多愁善感,都好像與他的性格相似。他常常驚訝不止、讚歎不止:她這心靈竟與她的肉體如此協調和諧;她無論做什麽,說什麽,表示一個願望或者下一個判斷,她的話和內心情感總是完全一致的,正如她眼睛的模樣和手指的形狀完全協調一樣!

歌爾德蒙自信已經看出構成麗迪婭天性、心靈和身體的基本形態與法則,常常產生要把它們捉住和描摹下來的欲望,於是極為秘密地在一些紙上試著描畫她頭部的輪廓,她眉毛的曲線,她的手,她的膝蓋,而且能單憑記憶畫出來。

對付尤麗婭已遇到了一些困難。她顯然已發覺她的姐姐正沉湎在情海的狂瀾中;她的所有感官都充滿著好奇和渴望,想要闖進這個樂園中來,盡管她的理智不能同意。她對歌爾德蒙表現出極為冷淡和反感的樣子,可在情不自禁的時候又常常注視他,流露出對他的景仰和渴慕。對麗迪婭她經常十分親熱,不時還去伴姐姐睡覺,竭力想不聲不響地呼吸一點那愛和性的國度裏的氣息,大膽地去掀起那雖遭禁止但又十分誘人的秘密的帷幕。不成功,她就以近乎侮辱的方式讓麗迪婭知道,她對她偷偷摸摸的勾當了如指掌,十分鄙視。這個美麗而任性的小女孩,在兩個情人中間搗來搗去,一會兒親熱,一會兒搗蛋,一會兒裝得一無所知,一會兒又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知情者的嘴臉讓他倆瞧瞧,仿佛她連做夢也在玩賞她所掌握的秘密。這樣沒過多久,這個小女孩就變成了暴君。麗迪婭吃她的苦頭更多一些;因為歌爾德蒙除去一日三餐,其他時間很少與她見麵。他對尤麗婭的魅力並非無動於衷,對麗迪婭來說,這也已不是什麽秘密。有時她就看見,他那欽慕讚賞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尤麗婭身上。可她什麽也不敢說,一切都如此艱難,一切都充滿危險,萬萬不能得罪尤麗婭,讓這位暴君不高興。唉,每一天她這愛情的秘密都有可能被揭露出來,每一天她這提心吊膽的幸福都有可能完蛋,沒準兒還是十分可怕地完蛋。

有時歌爾德蒙奇怪自己怎麽遲遲沒有離開。像現在這樣的生活,他是很難過的:他被人愛著,卻既無希望得到合法的長時期的幸福,也無法讓自己的情欲像過去所習慣的那樣輕易獲得滿足;這種欲望不但始終被挑逗起來,如饑似渴而得不到消解,而且經常還處於危險之中。他為什麽要留在這兒忍受這一切,卷進這種種的糾葛和煩惱裏去呢?這樣一些體驗、感情和心理狀態,不是那種定居的人、正當的人、住在暖烘烘的屋子裏麵的人才有的嗎?作為一個無家可歸和與世無求的人,他不是有權逃避這種纏綿而錯綜複雜的關係,將它一笑拋卻嗎?是的,他有這種權利。他曾想在此地尋找個歸宿;為此卻經曆這麽多的痛苦,這多麽的難堪,難道不完全是個傻子嗎?可是話雖如此,歌爾德蒙卻繼續待下來,心甘情願地忍受一切,並在內心暗暗覺得幸福。以這樣一種方式戀愛固然是愚蠢和困難的,複雜和傷腦筋的,但同時也是美妙的。妙就妙在這種愛的隱隱的傷感,以及它的癡心和無望。那一個個充滿相思的不眠之夜,本來就很美。麗迪婭在述說自己的愛情和憂慮時嘴唇的痛苦**,嗓音的絕望喑啞,這一切一切都是多麽動人而值得回味啊。在幾個禮拜內,麗迪婭年輕的臉上出現了這種痛苦的表情,並變成了特征;用筆把這張臉的線條畫下來,在歌爾德蒙覺得十分美妙和重要。而且他還感覺到:在這短短幾個星期裏他自己也成了另一個人,年齡似乎大了許多,雖然沒有變聰明,卻更有經驗,雖然沒有變得更加幸福,卻變得成熟得多,心靈豐富得多。他不再是一個少年啦!

一天清晨,歌爾德蒙天一亮就醒來了。他躺在**沉思了一會兒,昨夜夢境中的形象還飄**在他的四周,隻是相互之間並無聯係。他夢見自己的母親和納爾齊斯,兩人的模樣還曆曆如在眼前。從夢的羅網中完全掙脫出來後,他突然發現一種特殊的光輝,奇異而又明亮,從他小小的窗孔中射了進來。他一躍而起,直奔窗前,隻見窗台上,馬廄的屋頂上,莊園的大門上,以及門外的整個原野,全都覆蓋著初雪,閃耀著白裏泛藍的光。這寧靜的冬景與他內心的不安恰成對照,使歌爾德蒙不禁愕然:這田地和森林,這丘陵和原野,它們對太陽、風、雨、幹旱以及雪是多麽馴服、虔誠和處之泰然;這槭樹和梣樹,它們是多麽耐心地背著自己的冬的負荷,姿態又是多麽美啊!難道人就不能像它們一樣,就一點兒不能向它們學習嗎?歌爾德蒙若有所思地走進院子,踏著雪,不時用手去摸摸雪花,來到了花園裏,視線越過堆著厚厚一層雪的籬笆,落在讓雪壓彎了的玫瑰莖稈上。

早餐時大家一邊喝麥糊糊,一邊談著初雪,所有的人——包括姑娘們在內——都已經出去踏過雪了。今年雪下得很遲,轉眼就要到聖誕節了。騎士給大家講著壓根兒不下雪的南方國家的情況。可是對於歌爾德蒙,使這瑞雪初降的日子變得難以忘懷的事卻發生在深夜裏。

那天兩姊妹又發生了口角,而歌爾德蒙卻一無所知。當晚,夜深人靜以後,麗迪婭來到他房中,跟每次一樣默默地躺在他身邊,頭枕著他的胸口,以便聽見他的心跳,在靠近他時獲得慰藉。她情緒沮喪,心驚膽戰,生怕尤麗婭會告發她,然而又下不了決心和自己的愛人談一談,怕這樣會使他擔心。她就這麽靜靜地躺在他的胸口上,聽他不時悄聲說出一句親昵的話語,而且感到他的手在撫摩自己的頭發。

突然間——她那麽躺了還沒多久——麗迪婭猛然一驚,一翻身就睜大眼睛坐了起來。歌爾德蒙也同樣一怔,他看見門開了,一個人走進房來,驚慌之中卻並未認出是誰。直到那人走到床前,彎下了腰,他才心情緊張地看出是尤麗婭。尤麗婭脫掉套在睡衣外的大衣,讓它滑落到地板上。麗迪婭痛苦地叫了一聲,倒下身去,緊緊抱住歌爾德蒙,像是被刺了一刀似的。

“嗨,盡管來吧,”歌爾德蒙一邊說,一邊揭開了被子,“別凍壞了你的腳啊。”

尤麗婭上了床。為了在窄窄的床鋪上給她挪出一點兒地方來,歌爾德蒙頗費了些勁兒,因為麗迪婭把臉埋在枕頭裏,一動不動。三人最後總算躺好了,歌爾德蒙每邊一個姑娘。有一瞬間,他還忍不住在想,這種情況在不久以前對他是多麽求之不得啊。他感到尤麗婭的軀體就在自己身邊,既有點驚駭,又暗暗歡喜。“我務必親自來瞧瞧,”尤麗婭又開了口,“看躺在你這**是個什麽滋味,我姐姐竟會這麽喜歡往你這兒跑。”

為了讓她不作聲,歌爾德蒙就用臉頰去輕輕擦她的頭發,用手輕輕撫摩她的腰和膝蓋,就像哄一隻貓一樣。她也默默地、好奇地讓他撫摩,完全被這新奇的魔法迷住了,絲毫沒有反抗。與此同時,歌爾德蒙還要努力去對付麗迪婭,湊近她耳朵說著綿綿情話,好不容易才使她抬起頭來,把臉轉向他。他不出聲地吻她的嘴和眼睛,同時他的手卻把旁邊的妹妹鎮住,這難堪別扭的處境漸漸地使他感到不可忍受。他的左手在和尤麗婭美妙的、靜靜等待著的軀體打交道時,也使他受到了教育,他不僅第一次深深感到他對麗迪婭的愛情既美好而又絕望,也覺得這愛情有多麽可笑。此刻,在他嘴唇吻著麗迪婭,手卻摸著尤麗婭的時候,他就感到有必要要麽迫使麗迪婭委身於他,要麽就幹脆離開這兒,繼續走自己的路。既愛她而又不能占有她,這是荒謬的、不合理的。

“我的心肝兒,”他悄聲對麗迪婭說,“咱們是在不必要地自找苦吃啊。現在咱們三人可以非常非常幸福!你就讓咱們隨心所欲吧!”

一聽這話,麗迪婭嚇得退開了;歌爾德蒙便去求另一位。他的手撫摸得她十分舒服,使她發出一聲長長的、戰栗的哼唧。

聽見這聲音,麗迪婭的心嫉妒得完全縮緊了,就像灌進了毒藥一般。她冷不防地坐起來,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地去,喊道:“尤麗婭,咱們走!”

尤麗婭一個哆嗦;姐姐這粗聲粗氣的喊叫,很可能把他們三個全毀了。她看出情況危險,也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

歌爾德蒙的滿腔欲火未得滿足,又被潑了一盆冷水,趕忙抱住正站起身來的尤麗婭,吻了吻她的**,心急火燎地湊到她耳邊說:“明天,尤麗婭,明天!”

麗迪婭穿著睡衣,光著腳站在石砌的地麵上,腳趾都凍得蜷了起來。她把尤麗婭的大衣從地上拾起來,披在妹妹肩上,以一種即使在黑暗中也逃不出尤麗婭眼睛的痛苦而屈辱的神情,誆著她快走。姊妹倆無聲地溜出了房間。歌爾德蒙心亂如麻,傾聽著她倆消失的方向,發現宅子裏仍舊一片死寂,才鬆了一口氣。

歌爾德蒙跟往常一樣準時走進書房,立刻發現騎士一反常態,不是穿著便鞋和絨袍來從事寫作,而是腳蹬皮靴,身穿短襖,腰挎寶劍,心裏頓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戴上你的帽子,”騎士說,“我要跟你出去走走。”

歌爾德蒙從釘子上取下帽子,跟在主人身後走下樓梯,穿過院子,出了大門。他們的鞋底踩在微微凍結的雪上,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這時天邊還是一片紅霞。騎士默默地走在前麵,青年跟在後邊,不住地回頭去看那莊園,看他房間的小窗,看積著雪的傾斜的屋頂,直到他的視線被遮住了,什麽都看不見為止。這屋頂,這窗戶,這書房,這臥室,還有那兩姊妹,從此他再見不到了!長時間以來,歌爾德蒙就想著會有突然離別的一天;可今日真的分別,他的心依舊疼痛難當。

他們就如此一前一後走了一個小時,誰也沒有說半句話。歌爾德蒙開始考慮起自己的命運來;騎士佩著劍,也許會殺死他。不過他不太相信這種可能。危險並不大;他隻需拔腿跑掉,老頭子拿著劍也隻好幹瞪眼。不,他的生命沒有危險。可是,這麽默默地跟在一位受了侮辱的威嚴的父親身後,啞巴似的聽憑他領著自己往前走,每走一步卻也使歌爾德蒙心裏增加一分難受。終於,騎士停了下來。

“喏,”他用顫抖的聲音說,“你現在一個人繼續走,永遠朝著這個方向,去過你過慣了的流浪生活。你要什麽時候再到我的莊園附近露麵,我就開槍打死你。我不想對你報複;我本該聰明一些,不讓你這樣一個年輕男人待在我女兒身邊。可要是你膽敢再回來,就休想活命。去吧,願上帝饒恕你!”

騎士站在晨光熹微的雪地裏,掛著白胡子的臉異常陰沉。他像個幽靈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歌爾德蒙隱沒在前麵的一道土岡後麵。天空升起彤雲,曙光消退了,太陽沒有露臉,空中又開始紛紛揚揚地飄起雪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