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由於過去常常騎馬出遊,歌爾德蒙已經熟悉這一帶地區。他知道在凍結了的沼澤對麵,有騎士家的一個倉房,再往前走,還有一個農莊,那兒的人都認識他;他可以在其中一處休息和過夜。至於往後怎麽辦,到明天自會見分曉。漸漸地,他心中又恢複了一個時期以來已經失去的自由自在和身處異鄉的感覺。不過,在這麽個酷寒而陰沉的冬日,自由的滋味並不好受,異鄉更是意味著疲憊、饑餓和困頓;不過它的遼闊、廣大和冷漠無情,也對歌爾德蒙這顆被嬌慣了的迷亂的心,起著鎮靜以至近乎於慰解的作用。

他走累了。有馬騎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他想。哦,廣闊無邊的世界!雪下得小了。遠方的森林與浮雲灰蒙蒙地混成一片,已經分辨不清。無邊的寂靜籠罩一切,一直延伸到世界盡頭。這會兒麗迪婭怎樣了呢?她那顆可憐的畏葸的心怎樣了呢?歌爾德蒙對她真是無比同情。當他在空曠的沼澤地中央停下來,坐在一株孤零零的無葉的梣樹下休息時,便滿懷溫情地想起了她。終於,寒冷趕著他動身,他隻好兩腿僵硬地站起身,走了很久才使腿暖和起來;但這時候,昏沉沉的日光似乎又開始淡了下去。他長時間地蹣跚行走在空曠的雪原上,頭腦中再沒有任何思緒。這會兒不是進行思考或醞釀感情的時候,哪怕這些感情再溫柔、再美好;這會兒要做的是使身體暖和,及時找到一個過夜的地方,像黃鼠狼和狐狸似的趕快逃出這寒冷無情的世界,免得馬上就倒斃在空無人煙的雪原上。除此而外,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

突然,歌爾德蒙驚訝地調轉頭,他相信遠遠地聽見了馬蹄聲。來追他的人是誰呢?他從口袋裏拔出狩獵的小刀,鬆開了木鞘。眼下他已經看見騎手,很遠便認出那是騎士馬廄中的一匹馬,它徑直向他奔馳而來。逃跑已經沒有用;他站在原地等著,雖然不怎麽害怕,內心卻極其緊張和好奇,心跳也加快了。一刹那間,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我能幹掉這個騎馬的人,那就美啦;我有了一匹馬,整個世界便是我的!”然而,當他看清來人乃是小馬夫漢斯,一雙水汪汪的藍眼睛,一臉癡憨善良的孩子氣,就不由得笑了。要殺死這麽個善良可愛的小夥子,非得有鐵石心腸才行。他親切地招呼漢斯,也溫柔地向那匹名叫漢尼巴爾的馬致意,撫摩著它溫暖濕潤的脖子。漢尼巴爾立刻認出了他。

“你上哪兒去啊,漢斯?”他問。

“來追你呀,”漢斯笑道,露出一口光潔的牙齒,“你已經跑得這麽遠!可我是不能待很久的,隻奉命向你問好,把這個轉交給你。”

“誰讓你向我問好呢?”

“麗迪婭小姐。嘿,你今天可把我們害苦嘍,歌爾德蒙老師;我這會兒能出來跑跑真開心,雖然萬萬不能讓老爺發現我溜出來是替人辦事的,否則就會送命的。喂,接著!”

他遞給歌爾德蒙一個小包,歌爾德蒙收了下來。

“我說,漢斯,你口袋裏可有個麵包什麽的?要有,就給我吧。”

“麵包?也許還能找到一片。”漢斯邊說邊掏口袋,真的掏出一塊黑麵包來,遞給了歌爾德蒙,隨後他就打算往回走。

“小姐這會兒在幹什麽?”歌爾德蒙問,“她沒有交代任何別的話嗎?你沒有帶來一封信嗎?”

“沒有。我隻見到她一會兒。家裏空氣緊張,你知道;老爺就像掃羅王[1]似的奔來奔去。我隻奉命把那玩意交給你,再就沒什麽了。我必須馬上回去。”

“好的,漢斯。隻是稍等一等!我說,漢斯,你能不能把你那把獵刀給我?我隻有把小刀。萬一碰上狼,可就……要是手頭有把真家夥,肯定會好一些。”

漢斯壓根兒聽不進去。他說,歌爾德蒙老師要是真有什麽三長兩短,他是十分難過的;不過,他的獵刀嘛,不,他永遠也不會給人,即使付他錢,即使交換,即使聖女熱諾維娃親自來求他,也不行。好啦,他還得趕快走;他祝歌爾德蒙老師一切如意;可這獵刀的事,他感到很遺憾。

兩人握了握手,小夥子就騎馬離開了;歌爾德蒙目送著他,心中異常難過。隨後他動手解開那小包,見了捆在上麵的一條優質的小牛皮帶子很是喜愛。包裏是一件灰粗毛線織的緊身上衣,顯然是麗迪婭專為他精工織成。在這軟和的毛衣中,還藏著一件裹得嚴嚴實實的硬東西。原來是一塊火腿;火腿上再切了一道小口,小口中嵌著一枚亮晶晶的金幣。但書信卻沒有。歌爾德蒙雙手捧著麗迪婭的禮物,站在雪中踟躕不前。最後他脫下外套,把毛衣穿起來,身心立刻感到一股舒適的暖意。他很快穿好衣服,把金幣放到最保險的口袋裏,把那條皮帶束在腰上,又繼續趕路。是該找個地方歇息的時候了,他已經非常疲倦。可他不願意到農民家裏去,盡管那兒暖和一些,而且有牛奶喝;他不想多講話,讓人家刨根問底地盤問。他在倉房中過了夜,第二天一早又冒著嚴寒和狂風出發,在寒冷的催逼下快步前行。一連許多晚上,他都夢見騎士和他的寶劍,夢見他那兩個女兒;一連許多天,他的心感到孤寂、惆悵,鬱鬱不樂。

這一天,他投宿在一個村子裏,貧苦的農民們拿不出麵包來周濟他,隻給他喝了一碗小米羹。可就在這兒,歌爾德蒙又有了一番新的經曆。半夜,他借住那家的主婦生孩子了,歌爾德蒙當時也在場。人家把他從草堆中拽起來,讓他去當幫手,結果實際上除了讓他給在床前張羅忙碌的收生婆掌燈以外,什麽也沒輪上他做。這是他第一次看生孩子,兩隻驚異的火熱的眼睛一直盯著產婦的臉,突然多了一種新的體驗。至少他覺得,他在這個產婦臉上看見的表情,是很值得注意的。在鬆明子火光的映照下,他盯著那個在陣痛中叫喚的婦人的麵孔,有了一點意外的發現:這痛苦得扭曲了的產婦臉上的線條,和他見過的那些為愛所陶醉時女人臉上的線條,竟沒有多大區別!同那極樂時的表情相比,這陷在巨大痛苦中的表情更顯得激烈一些,樣子也變得更厲害些——但從根本上講,卻沒有什麽兩樣,都是緊張地抽縮,一會兒光彩耀眼,一會兒黯然失色。真奇怪,他簡直不理解為什麽他突然會領悟到這樣一件事:痛苦與歡樂原來是相似的,好像一對同胞姊妹。

在這個村子裏,他還有了另一種經曆。那是在分娩之夜的第二天,他看見一個鄰家的婦人,便用愛慕的眼光對她發出詢問。她馬上就給了回答,他於是又在村子裏待了一夜,使得這個婦人非常幸福;因為這是他幾個禮拜來,在情欲一再受刺激又一再失望以後,第一次得以滿足。然而這一天的延遲,又導致他經曆另一件事,害得他第二天在同一座村子裏碰上一個夥伴,一個叫維克多的高大而粗野的家夥。這位老兄一半像個神父,一半像個綠林豪傑,操著半吊子拉丁文向歌爾德蒙搭訕,自稱是個旅行的學生,雖然早已過了當學生的年齡。

這個生著一撮山羊胡子的家夥親親熱熱地向歌爾德蒙打招呼,談吐間顯示出一個流浪漢的灑脫幽默,很快贏得了年輕人的好感。歌爾德蒙問他在哪兒念的書,準備上哪兒去。這個奇妙的老兄便道:“憑良心起誓,我上過的大學夠多啦,科倫、巴黎全都待過;關於肝髒臘腸的形而上學理論,敢說很少有誰比鄙人在萊頓[2]那兒寫的那篇博士論文談得更精深。在這以後,兄弟,我便跑遍德國,真是不知挨了多少餓,受了多少渴;人家都管我叫農民的災星,而我的職業便是教年輕娘兒們學習拉丁文,並且用魔術把煙囪旁的熏臘腸變到自己肚子裏去。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村長太太的床。隻要烏鴉不早一些吞掉我,我最終免不了還得去幹幹大主教的討厭營生。小夥計,得享樂時且享樂,這樣最好不過;說來說去,一塊烤兔肉吃到我可憐的肚子裏頭,比擱哪兒都要安逸一些。波希米亞[3]國王是我兄弟,我們的天父就像養育他一樣養育我,隻是最美妙的事情,他卻讓我自己來做;比如前天吧,他就像所有狠心的父親一樣,用我去救一頭餓得半死的狼的命。我要是沒把這畜生揍死,嘿,夥計,你就永遠別想得到結交老哥我的這份榮幸嘍。In saecula saeculorum[4],阿門。”

歌爾德蒙領教這種窮開心的幽默和流浪漢拉丁文的時候還不多,對這個身高體壯、蓬頭垢麵的粗魯家夥以及他那刺耳的狂笑,頗有些害怕;每當他逗趣時,總是這麽笑的。可盡管如此,在這個飽經風霜的流浪漢身上,卻有某種得到他歡心的東西,因此對方一說再說,他便欣然同意與他結伴而行;不管那打死一頭狼的事情是不是吹牛,有兩個人一起總可以放心大膽一些嘛。然而在他們繼續往前走以前,維克多老兄如他所說還打算跟農民講講拉丁文,兩人於是在一個小農家裏住了下來。但與歌爾德蒙過去整個流浪過程中走到一座村子或一個農莊時的做法不同,他是挨門挨戶地去囉唕,見到一個女人就搭訕,鼻子伸進每一家的豬圈和廚房,大有一副收稅官的架勢,不每家每戶給他送上一點貢品,就絕不肯離開村子的。他給農民們講威爾士蘭[5]的戰爭,他在廚房裏唱“帕維亞戰役”[6]之歌,他給老祖母們介紹治療關節炎和掉牙齒的單方,他似乎無所不知,似乎沒有哪兒不曾去過。他那用腰帶係緊的上衣裏總塞得脹鼓鼓的,全是村民送的麵包呀,核桃呀,梨子幹呀什麽的。歌爾德蒙不勝驚訝地從旁觀察他,看他如何不知疲倦地進行自己的征討,一會兒嚇唬農民,一會兒又討好人家;一會兒裝腔作勢,令人瞠目;一會兒又咕嚕幾句拉丁文,儼然一副學者的氣派;一會兒又吐出一連串古裏古怪的盜匪黑話,叫聽者為之震驚;而且,不管講故事也好,發表學者般的演說也好,一雙滴溜溜的警覺的眼睛總不忘記下每一張麵孔,每一個打得開的抽屜,每一隻碗和每一個麵包。歌爾德蒙看出,這是個老奸巨猾、久跑江湖的流浪漢,是個見多識廣、飽嚐饑寒,在為苟延殘喘地生存下來而進行的艱苦鬥爭中已變得既聰明又無恥的人。凡是長期過流浪生活的人,看來都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歌爾德蒙有朝一日是否也會變成這樣呢?

第二天,他們繼續前進,歌爾德蒙第一次嚐到了兩人一起流浪的滋味。他們同行已經三天,一路上歌爾德蒙從維克多那兒學到了各色各樣的東西。每個流浪漢都有三大需要:保護生命的安全,尋找過夜的地方,搞到充饑的食物。一切從這三大需要出發的、已經成為本能的某些習慣,教會了這個流浪多年的漢子許許多多本領。他能根據一些最不顯眼的跡象,或者看出附近有人居住,或者在森林和曠野的每一個角落準確無誤地找出一個適合自己休息或睡覺的地方,或者一踏進屋子就嗅出主人殷實或寒磣的程度,以及他們的善良、好奇和膽小的程度——在諸如此類方麵,維克多堪稱一位大師。他向自己年輕的夥伴講了許多有教益的故事。有一回,歌爾德蒙對他說:他沒有必要這麽存心去算計人家;就算不會這些招數吧,隻要好好去求別人,別人也很少不招待他的。聽了這話,高大的維克多縱聲大笑起來,笑完和藹地說:“是啊,歌爾德蒙,你是肯定有運氣的。你年輕,臉蛋又俊,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這就是一張最好的路條呀!娘兒們喜歡你,丈夫們也想:嗨,老天在上,這小子沒問題,不會礙著誰的。可你瞧,小兄弟,人是會變老的,一張娃娃臉會長出胡子,積累起皺紋來,褲子也會磨出窟窿,不知不覺你就變老了,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一雙眼睛再閃耀不出青春和天真無邪的光輝,隻能噴射著饑火;那時,人的心腸就會硬起來,得從世界上學會一些東西,否則他立刻得躺在糞堆上,一條條狗便會成群來咬他。不過,據我看,老弟反正是不會長期流浪下去的,你有一雙這麽細嫩的手,這麽漂亮的鬈發,你一定會重新爬回一個生活輕鬆一些的窩,或者一張華麗、溫暖的婚床,或者一座幽靜、富足的小修道院,或者一間雅潔、舒適的辦公室。還有你身上這套如此講究的衣服,人家簡直會當你是個地主少爺呢。”

維克多不斷說說笑笑,手卻伸過去摸歌爾德蒙的衣服。歌爾德蒙感覺到這隻手把他所有的衣袋和衣服線縫都按著摸了一遍;他扭開身子,想到了自己的那枚金幣。他講了講他住在騎士城堡裏,靠著抄寫拉丁文賺到這套漂亮衣服的經過。維克多卻追問他,幹嗎偏偏在大冷天又離開了那麽溫暖的窩;歌爾德蒙還沒習慣撒謊,便把兩位騎士小姐的事也說了出來。這下子兩個夥伴就發生了第一次爭吵。維克多認為,歌爾德蒙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竟然人家讓走就走,把城堡和兩位嬌滴滴的女娃娃留給了親愛的上帝。事情必須補救一下,辦法他自會有的。他倆應再回到城堡去,到了那兒歌爾德蒙自然不能露麵,一切都由他維克多去張羅。歌爾德蒙必須寫一封情書給麗迪婭,他維克多帶著這封信去城堡,憑基督的傷口起誓,不弄到一些值錢的東西絕不出來,如此等等。歌爾德蒙堅決不同意,情緒變得激昂起來。他壓根兒拒絕討論這件事,也不肯把騎士的名字和去城堡的路告訴維克多。

維克多見他真的火了,就又笑起來,裝出息事寧人的麵孔。“得啦,”他說,“別把牙給咬崩嘍!我隻不過說說罷了:你放走了一筆好買賣,小夥子。你這個樣子可就不夠朋友咯。好啦好啦,你不願意就不願意唄。你是位上等人,將來要輕裘肥馬地回城堡去,討那位騎士小姐做老婆!小夥子,你可真是一腦袋糊塗想法喲!得了,隨你的便,咱們還是繼續往前走,去喝咱們的西北風去吧。”

一直到晚上,歌爾德蒙都繃著臉,不吭一聲。但是,他們那天沒有趕到村鎮,四周連人影都見不著一個,他心裏又不得不感激起維克多來,是維克多選了一個宿夜的地點,在背後的兩棵樹幹之間架起一道擋風屏,並用許多樅樹枝把床堆得高高的。隨後,他們吃起從維克多塞得脹鼓鼓的口袋裏掏出的麵包和乳酪來;歌爾德蒙對自己剛才的惱怒深感慚愧,便表現得友好而慷慨,主動把自己的毛衣讓給維克多穿著過夜。兩人商量好輪流值班以防備野獸攻擊,歌爾德蒙首先承擔這個任務,讓他的夥伴爬上樅樹枝堆成的**去睡覺。歌爾德蒙背靠一棵鬆樹站了很長時間,一聲不出,以免影響他的夥伴入睡。隨後他卻踱起步來,因為實在很冷。他來回走的距離逐漸加大起來,眼睛望著刺破灰蒙蒙天空的樅樹梢,感到這寂靜的冬夜既莊嚴,又可怕。在這寒冷而無聲息的死寂中,他除了感到自己溫暖的活生生的心在怦怦跳動,能聽見的就隻有他那酣睡的同伴的鼾聲。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體會到自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沒有住宅、宮堡或修道院的圍牆保護他不受這無邊的恐怖侵襲,他隻是孑然一身地漂泊在不可理解的、充滿敵意的人世間,孤獨伶仃地困在這些擠眉弄眼的寒星、虎視眈眈的野獸和無動於衷的樹木中間。

不,他想,他即使一輩子流浪下去,也絕不會變成維克多那樣。像維克多似的無所畏懼、刁鑽狠毒、厚顏無恥、誇誇其談,他永遠也學不會。這個聰明大膽的家夥也許說對了,歌爾德蒙永遠也成不了和他一樣的人,成不了一個十足的流浪漢,有朝一日還會爬進某一道圍牆中去。不過盡管如此,他仍將無家可歸,無所追求,永遠不會獲得真正的安全感,世界仍會謎一般美麗地、謎一般神秘地包圍著他,他仍不得不在孤寂中側耳傾聽,聽見這茫茫人世上唯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它是那麽地膽怯,那麽地微弱。

夜空中隻有疏星數點;風已住了,天上的雲堆卻似乎仍在移動。

一小時後,維克多醒了——歌爾德蒙並沒有想喚醒他——招呼他繼續去睡。

“來吧,”他喊道,“這會兒該你睡一睡了,否則明天你會垮掉的。”

歌爾德蒙依了他,躺在**閉起眼睛。他很疲倦,但並未睡著,一個個念頭使他保持著清醒;除了這些念頭外,他還有一種不肯向自己承認的感覺,即某種對他那位夥伴的恐懼感和不信任感。他現在不理解,自己怎麽能把麗迪婭的事講給這麽個粗鄙的、縱聲狂笑的家夥聽,講給這麽個老奸巨猾的、肆無忌憚的叫花子聽!他既氣惱這個人,也氣惱自己。他憂心忡忡,尋思著要找個最好的方式和機會擺脫這個家夥。

可是,歌爾德蒙到底還是迷迷糊糊地墮入了夢鄉,因此在他突然醒來時,不禁大吃一驚:維克多的雙手正在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衣袋。他一隻袋裏藏著把小刀,另一隻袋裏藏著那枚金幣;維克多要是發現這兩件東西,準會偷走無疑。他仍裝作睡著了的樣子,身子像個酣睡的人那樣翻來翻去,手臂伸了兩下,維克多隻好把手縮了回去。歌爾德蒙對他氣憤極了,決心明天同他分道揚鑣。

大約又過了半小時,維克多再次朝他彎下腰來,重新開始搜索,氣得歌爾德蒙手腳發冷。他身子一動不動地突然睜大眼睛,鄙夷不屑地喊道:

“滾吧,這兒沒有什麽可偷的!”

這一喊可把小偷嚇壞了,不顧三七二十一地便動起手來,死死掐住歌爾德蒙的脖子。歌爾德蒙一反抗,維克多的手便掐得更緊,並拿膝蓋抵住他的胸部。歌爾德蒙眼看就要透不過氣來了,全身猛力掙紮也掙脫不開,死的恐怖一下子攫住了他,使他完全清醒過來,急中生智,把手伸進口袋掏出小刀,在對方仍拚命掐他的一刹那,冷不防一刀刺去,接著又一刀一刀不分青紅皂白地刺進那個跪在他胸口上的人身體裏。一會兒工夫,維克多的手便鬆開了,露出了一些空隙,歌爾德蒙氣喘籲籲,實打實地嚐到了死裏逃生的滋味。他那大個子同伴喉嚨裏可怕地呼嚕呼嚕地吼著,身體癱軟在他身上,血流了他一臉;歌爾德蒙好不容易才站了起來。在朦朧的夜色中,他看見高個兒倒臥在地上,伸過手去一抓,摸到的全是血。他扶起了維克多的腦袋,可一放手它又沉重地、軟弱地向後倒去。從維克多的胸部和頸項,還一直有鮮血往外流,口裏僅僅能發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漸趨微弱的呻吟,生命眼看就要完了。

“我殺人啦,我殺人啦。”歌爾德蒙一再想著,跪在垂死的維克多身邊,看著他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仁慈的聖母啊,我殺人了。”他聽見自己在嘀咕。

突然之間,他感到再也不能在此地待下去。他舉起刀來,在維克多穿著的毛線衣上擦去血跡;這毛衣可是麗迪婭親手為自己的情人織的啊。他把刀插進木鞘,放入口袋中,跳起身來沒命地逃去。

那個樂天的流浪漢的死使他的良心很沉重;天亮以後,他用雪擦著自己身上的血跡,意識到這便是那家夥流的,渾身不由打了一個寒戰。一整天加一夜,他都漫無目的地、膽戰心驚地逃跑著。最後是肉體的困頓使他清醒過來,不再憂心忡忡地繼續悔恨下去。

在荒無人跡的茫茫雪原上胡亂跑著,頭上沒有房頂,腳下沒有道路,體內沒有糧食,也幾乎沒有睡覺,歌爾德蒙陷入了極大的困厄中。饑餓像頭瘋狂的野獸在他的肚子裏號叫;他幾次疲乏得倒在地上,合起眼睛,心灰意懶得除了趕快睡著讓自己凍死在雪地裏以外,已別無指望。可他仍舊一次次地掙紮起來,為了求生而絕望地奔跑。不甘死亡的瘋狂的力量,**裸的無比強烈的求生欲望,使他一次次在絕境裏清醒過來,振奮起來。他用凍得青紫的雙手,從雪蓋著的杜鬆子叢裏掏出一些幹縮了的小漿果,把這凍得又脆又硬的玩意兒夾帶著樅針一起塞進口裏咀嚼,盡管味道十分苦澀。他大把大把地吃雪解渴。一次,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上一個小丘,然後坐下來休息,嗬著凍僵了的雙手,眼睛貪婪地向四麵搜索;可除了荒原和森林,什麽也看不見,哪兒也沒有一點兒人跡。在他頭頂上飛著一群烏鴉,歌爾德蒙狠狠地瞪著它們。不,不能讓它們來啄他,隻要他的腿上還有一點兒力量,血管中還有一絲溫暖,就絕不能這樣。他站起來,重新開始跟死神賽跑。他走啊走啊,在精疲力竭、頭腦發燒的情況下,突然產生了一些奇怪念頭;他開始瘋子似的自言自語起來,一會兒低聲,一會兒狂叫。他還和被他殺死了的維克多講話,粗野地嘲弄這小子:“喂,狡猾的老兄,現在怎麽樣?月光照穿了你的腸腸肚肚,夥計呀,狐狸來扯你的耳朵了吧?你說打死過一頭狼是不是?你到底是咬穿了它的喉管呢,還是扯掉了它的尾巴呢,嗯?你還想偷我的金幣,大飯桶!沒想到吧,少爺我歌爾德蒙就把你給治啦,搔了搔你小子的肋巴骨!真可惜了你那一口袋一口袋的麵包、香腸和乳酪啊,你這頭蠢豬,你這隻饞貓!”

他咳咳嗆嗆,尖聲怪氣地說著這樣的挖苦話,咒罵著那個死鬼,慶賀自己戰勝了他,笑他是個鄉巴佬兒、窩囊廢,一下子就讓自己給報銷了。

隨後,他所想的和念叨的可就不再是倒黴的大個子維克多了。這會兒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尤麗婭,像那天夜裏離開他時那樣嬌媚可愛的小尤麗婭。他對她說不盡的綿綿情話,他用亂七八糟的穢褻言語勾引她,要她到他的身邊來,要她脫掉自己的襯衣,和他歌爾德蒙一起上天去,在這臨死前的一小時,在這狗一樣痛苦地死去前的一瞬間。他懇求著,挑逗著,撫弄著她小小的乳峰,她的腿,她腋下的金黃色卷毛。

這時候,他僵硬的腿在白雪覆蓋的枯草梗上絆了一下,痛得什麽似的;可這痛楚使他陶醉,使他欣喜地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火仍在旺盛地燃燒。於是他又嘮叨開了。但這次交談的對象又變了,變成他對納爾齊斯訴說自己新的想法、智慧和趣事。

“你害怕嗎,納爾齊斯?”他對他說,“你大概發現了什麽,膽戰心驚了吧?不錯,尊敬的學者,世界確實充滿著死亡,到處是死亡,在每一堵籬笆上,在每一棵樹背後,都有死神蹲守在那裏。你們築圍牆有什麽用,造寢室有什麽用,建禮拜堂和教堂有什麽用!死神可以透過窗戶往裏窺探,他在笑,他了解你們每一個人,半夜裏你們會聽見他在你們窗前竊笑,聽見他在呼喚你們的名字。你們盡管唱讚美詩,燃驅邪燭,朝夕禱告,祈求神靈,在實驗室搜集藥草,在圖書室收藏經典吧!你還在齋戒嗎,朋友?你還在夜禱嗎?可這些都沒用!死神老兄會把你的一切奪去,僅僅給你留下幾根屍骨。快跑啊,朋友,拚命跑啊,魔鬼已經從那邊的田野裏走過來啦。要跑得快一些,並且抓緊自己的骨頭,不然它們會散開來,從我們身上掉下去。唉,我們可憐的骨頭喲,唉,我們可憐的喉管和胃喲,唉,我們可憐的腦殼底下的一點點兒腦髓!一切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一切的一切都要完蛋!瞧,樹上已蹲著烏鴉,這些黑色的教士!”

歌爾德蒙神經錯亂,早已不知道自己這是往哪兒跑,在什麽地方,說些什麽,是躺著或是站著。他被荊棘絆倒,他撞在樹幹上,他在跌倒時胡亂地抓著地上的雪和刺。可他心中的求生欲望異常強烈,這種欲望驅趕著他不斷前進,盲目地、一點一點地苦苦挨著日子。當他最後一次摔倒在地上時,他已經到了幾天前碰見那位流浪學者的小村子裏;這兒,他曾用鬆明子為一個分娩的婦女照過亮。他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躺著,村民們紛紛跑來,圍著他七嘴八舌,他已經什麽也聽不見。那個與他有過緣分的女人認出了他,看到他這副狼狽相不禁嚇了一跳,於是對他產生了惻隱之心,不顧自己男人的謾罵,把這半死不活的年輕人拖進了廄舍。

沒過多久,歌爾德蒙又可以挺起身來繼續流浪了。溫暖的廄舍,酣沉的睡眠,還有那女人給他喝的羊奶,使他很快恢複了健康和力氣;隻是前不久才經曆的一切已經變得淡漠,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似的。與維克多的結伴同行,樅樹下寒冷而恐怖的冬夜,柴鋪上的可怕搏鬥,同伴的慘死,挨凍、受餓、神魂迷亂的日日夜夜,這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幾乎已經全都被他忘卻。當然說忘也並非真忘,隻不過是已經熬過來了,拋到腦後了。不過呢,也留下了一點兒什麽,一點兒無法描述、既可怕又寶貴、既玄妙又難忘的什麽,像是一種體驗,一點兒舌尖上的餘味,一絲心靈中的悸動。不到兩年,他便把流浪漢生活的甜酸苦辣徹底嚐了個遍:孤身獨處,自由自在,傾聽林濤的喧嘯、野獸的嗥叫,萍水相逢的、朝三暮四的愛情,苦不堪言的死的磨難;有些日子在夏天的綠野上,有些日子在密林裏,有些日子在雪原中,有些日子在可怕的死神旁。而所有經驗中最強烈而奇特的,莫過於同死神搏鬥,莫過於明知自己渺小、可悲、危在旦夕,卻仍然堅持與死神做最後的抗爭,並感覺到自己身上有這麽一股美好的、頑強的生的力量和韌勁。這些都在他腦海中回響,這些都銘刻在他的心上,使他永生難忘,就像歡愉時的扭動和表情那樣,它們跟分娩與死亡時的扭動和表情是多麽相似啊。不久前,那產婦是怎樣在號叫,麵孔又是怎樣在扭曲的啊!哦,還有他自己,在挨餓的那幾天,他是怎樣感覺到死神在周圍窺視著他,饑餓是多麽令他難受,而且還多麽地冷啊,多麽地冷啊!再有,他是怎樣在奮鬥,怎樣在對抗死神,怎樣帶著死亡的恐懼加狂喜進行掙紮的啊!在他看來,一個人所能經曆的,不可能比這些再多了。這些感受或許可以和納爾齊斯談談,也隻能和納爾齊斯談談。

當歌爾德蒙在廄舍中的草鋪上第一次真正醒過來時,他發覺口袋裏的金幣沒有了。他在挨餓的可怕的最後一天,曾經神誌迷亂,踉踉蹌蹌,難道那時在路上把金幣丟了不成?他百思不得其解。這枚金幣可是他舍不得失掉的寶物啊。錢對他倒算不了什麽,他幾乎不知道它的價值。這枚金幣對他之所以寶貴,有兩方麵的原因。如今它是麗迪婭給他留下的唯一禮物,那件毛衣已經和維克多一起留在森林中,讓那家夥的鮮血給浸透啦!再說,他主要也是不甘心這枚金幣被偷走,才和維克多進行搏鬥的,才在出於無奈的情況下結果了他呀!如果金幣丟了,那個恐怖之夜的全部經曆,不也在相當程度上失去了意義和價值嗎?經過反複的考慮,最後他便找收留他的那個農婦商量。

“克裏斯蒂娜,”他悄悄對她說,“我原先口袋裏有一枚金幣,可這會兒不見了。”

“是嗎,你也發現了嗎?”她問,臉上露出既可愛至極又狡猾透頂的微笑,歌爾德蒙完全給迷住了。他不顧身體虛弱,一把摟住了她。

“你真是個怪人,”她愛憐地說,“你模樣倒是怪機靈乖巧的,實際上卻傻得很!有誰會像你一樣隨隨便便把金幣往口袋裏一擱,就在世界上亂跑的?哎,你這個大娃娃喲!你這個可愛的小傻子!你的寶貝金幣我拿去了,還是在抬你上草堆那天拿的。”

“你?可現在在哪兒呢?”

“你找吧。”她笑起來,真讓歌爾德蒙找了老半天,最後還是她自己把裙子上的一條線縫指給他,那金幣果然牢牢地縫在裏麵。借此機會,她還像母親似的給了歌爾德蒙一大堆忠告;歌爾德蒙卻是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隻不過對她那滿是殷勤和憨厚的臉上狡黠的笑容,倒銘記不忘。他盡力對她表示感謝。不久,他又能走了,便想繼續去流浪。她卻留住他,說月亮的情形這幾天正在變,天氣肯定會暖和起來的。果真如她所料,當歌爾德蒙再度動身時,積雪已呈灰白色,顯出病弱的樣子;空氣潮濕沉悶,融雪天的南風正在高空中呼呼地吹刮。

[1] 掃羅王(約公元前1050-前1010年在位),以色列聯合王國第一代國王。

[2] 萊頓大學,荷蘭王國曆史最悠久的高等學府。

[3] 波希米亞,捷克舊稱。

[4] 拉丁文:“為無窮世之世”。語出天主教彌撒書序文。

[5] 指意大利。

[6] 帕維亞是意大利米蘭以南的一個城市,“帕維亞戰役”發生於15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