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野地裏空氣越來越涼,月亮也越升越高,一對情人靜臥在柔光中的草鋪上,忘情於他們那愛的嬉戲,不多一會兒便雙雙睡去了。半夜醒來,兩人又滾到一起,相互挑逗著,重新緊緊擁抱,重新精神抖擻。直等最後一次擁抱過了,兩人才筋疲力盡,莉賽鑽進了草裏,呼吸沉重;歌爾德蒙一動不動地仰臥著,久久地凝視著月色慘淡的夜空。兩人心裏都陡然升起愁思,隻有逃到睡眠中去求得解脫。他們沉沉地睡著,絕望地睡著,貪婪地睡著,仿佛這是他們最後的一次睡眠,仿佛他們判了終身醒著的苦刑,必須在這幾小時中提前猛睡個夠。
歌爾德蒙醒來時,發現莉賽正在梳她黑油油的發辮。他心不在焉地,似醒非醒地,從旁看了她一會兒。
“你已經醒啦?”他終於開了口。
莉賽猛地轉過身來,像是吃了一驚。
“現在我得走了,”她說,神情顯得頹喪而又尷尬,“我本想不叫醒你的。”
“我這不已經醒了嘛。難道咱們眼下就得上路不成?反正咱們沒有家。”
“我的確沒有,”莉賽說,“可你是修道院的人。”
“我不再是修道院的人了,我跟你一樣,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我將和你一起漂泊,毫無疑問。”
莉賽把目光轉向一旁。
“歌爾德蒙,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眼下必須回到我丈夫身邊去;他準會揍我,因為我在外邊過了夜。我說,我迷路了。可他呢,當然是不會相信的。”
這時候,歌爾德蒙想起了納爾齊斯事先對他說過的話。眼下的情形不正如他所料嘛!
他站起來,把手伸給莉賽。
“我想錯了,”他說,“我原以為,咱倆會待在一塊兒。不過,你真打算讓我一個人接著睡下去,不告別就跑掉嗎?”
“唉,我擔心你會發脾氣,沒準兒還會揍我。我丈夫揍我嘛,不錯,是自然的事,沒有什麽可奇怪的。但是,我不願意讓你也來揍我。”
他握緊她的手。
“莉賽,”他說,“我不會揍你,今天不會,永遠也不會。難道你不願意離開你丈夫跟我走嗎,他可是要揍你喲?”
莉賽掙紮著,想把手抽回去。
“不,不,不。”她大聲叫道,快哭出來了。歌爾德蒙感覺出她是真心想離開他,寧肯去挨另一個男人的拳頭也不願意聽他的好話,便放開了她的手。莉賽這時開始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跑開,雙手捂著淚水汪汪的眼睛。歌爾德蒙目送著她,再也不說什麽話。他可憐這個女人,看著她匆匆跑過收割了的牧草地,像是被一種巨大的、不知名的力量召喚著,吸引著似的。對於這種力量,他不禁做了一番考慮。他感到莉賽挺可憐,也感到自己有些可憐;看來他是不幸的,獨自一個人傻坐在這裏,孤孤單單,遭到了別人遺棄。不過,眼下他仍困得想睡覺,他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精疲力竭過。往後有的是時間去遭受不幸,於是他又呼呼睡著了,直到高高升起的太陽曬燙了他,才重新蘇醒過來。
這會兒真休息夠了;他跳起身來,跑到小溪邊洗了洗臉,喝了些水。此刻在他腦海裏湧現出許多回憶。一夜種種銷魂的情景,種種甜蜜溫柔的感覺,都像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似的吐放出溫馨的氣息。他一邊大步往前走,一邊重溫舊夢,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著那一切,品味著那一切,嗅到那一切,摸到那一切。這個萍水相逢的皮膚黝黑的女人,實現了他多少夢想,催開了他多少蓓蕾,滿足了他多少好奇和渴慕,同時又喚醒他多少新的欲望啊!
在他眼前,展現出一片片田野和荒原,再過去是一塊休耕地和一片黑森林;森林後邊,也許就有農莊和磨坊,村鎮和城市了吧。生平第一次,歌爾德蒙麵對一個廣闊的世界;這世界敞開胸懷,準備接納他,既將給他以歡樂,也將給他以痛苦。如今,他已不再是一個從窗戶裏眺望世界的學生,他此行也不再是去了肯定還會回來的遠足。廣闊的世界如今成了現實,他本人已是這世界的一部分,他的命運寄托在它裏邊,它的天空為他所有,它的陰晴冷暖也屬於他。在這個廣闊無垠的世界裏,他是如此渺小,小得同一隻在無邊綠野上竄逃的野兔,同一隻在無際的碧空中翩飛的甲蟲並無二致。在這裏沒有鍾聲催他起床,催他去做彌撒,催他去上課,催他中午上齋堂去用膳。
噢,他真餓啊!半個大麥麵包,一杯牛奶,一盆麵糊糊——在他都成了十分美好的回憶!他的腸胃真像一頭餓狼似的躁動起來了。經過一塊麥地時,他看見麥穗已經半熟,便用手指搓去外皮,把那小小的滑溜溜的麥粒放在嘴裏大嚼起來,嚼了一把又一把,最後還將衣袋都塞滿了麥穗。後來他又發現了榛實,盡管還是青的,他也高高興興地用牙齒嗑起來,而且吃了不算,還帶了一些走。
眼下又來到了森林中。這是個雜生著橡樹和梣樹的大鬆林,林裏覆盆子多得不計其數,他一邊坐下來休息乘涼,一邊摘覆盆子吃。在堅挺細長的林草之間,點綴著藍色的鈴鐺花;褐黃色的蛺蝶翩翩飛舞,不時地躲藏進花叢裏麵。聖女熱諾維娃[1]就曾住在這樣一片森林裏,她的故事歌爾德蒙一直很喜歡。哦,他要能碰見她就好了!這森林中也許有一個隱居所,在一座岩洞或者樹皮搭成的小屋中,也許住著一位年邁的胡須長長的神父吧。要不就可能住著一些燒炭人,歌爾德蒙很願意結識他們。說不好還會有強盜出沒,他們大概不會為難他的。反正隻要能碰見人就好,隨便什麽樣的人都行。不過他自然知道:沒準兒他要在這片森林裏一直走下去,今天,明天,很多很多天,然而卻一個人也碰不見。就算這樣也隻好忍受,命中注定了又有什麽辦法呢。不必東想西想,一切隻能聽其自然。
他聽見一隻啄木鳥叩擊樹幹的聲音,便企圖悄悄過去觀察一下;他輕手輕腳地移動著,好不容易才看見那隻小鳥。他在一旁瞅了它好半天,看見它身子貼在樹幹上,小腦袋一個勁兒來回動著,孤孤單單地在那兒啄呀,啄呀,啄呀。可惜,人不能和禽鳥交談!要是能向這隻啄木鳥打聲招呼,跟它寒暄幾句,問問它在林中的生活情況,了解了解它的工作和歡樂,那該有多美!啊,人要能變就好了!
他驀然想起,他在空閑時偶爾畫過畫,曾用石筆在黑板上畫出花、葉、樹、動物和人的腦袋等。他經常用這辦法長時間地消遣,有時就像個小上帝似的隨心所欲地創造著生物。他曾給一個花萼畫上眼睛和嘴,把樹枝上滋生出的葉簇畫成一些人,在一棵樹梢上畫一個大腦袋。這麽胡亂畫著,他常常感到在一段時間內很幸福,自己像中了魔,同時又變成了魔術師,能讓自己手底的線條要麽變成一片樹葉,要麽變成一個魚頭,要麽變成一條狐狸尾巴,要麽變成人的一撇眉毛。對於他的這種本領,歌爾德蒙自己也頗為驚異。人應該是能變的,他現在想,就像當初他那黑板上的好玩兒的線條一樣。歌爾德蒙真巴不得變成一隻啄木鳥呢,哪怕一天,哪怕一個月,棲息在樹梢上,在那光禿禿的樹幹上跑來跑去,用堅硬的嘴殼子啄進樹皮,用長長的尾巴支撐身體,說一種啄木鳥的語言,從樹皮裏邊發掘出好吃的東西。啄木鳥的叩擊聲引起共鳴,聽起來清脆而又悅耳。
一路上,歌爾德蒙在林中碰見了許多野物。他碰見了幾隻兔子;這些膽小鬼從一叢灌木中竄出來,癡愣愣地瞪著走近的他,隨後一扭身就箭也似的跑了,耷拉著長耳朵,尾巴下麵露出一團白色。在一塊小小的林間空地上,他發現躺著一條蛇,他走過去也不逃開,原來那並非一條活蛇,而是具空空的蛇皮。歌爾德蒙把蛇皮拾起來,拿在手裏觀察著,看見在蛇皮的脊梁上有一溜灰褐兩色的花紋十分美麗,太陽光透射過來,薄得猶如蛛網般。他還看見一些黃嘴黑山雞;這些家夥鼓起黑眼珠緊張而畏葸地盯著他,隨後便貼著地麵飛開去。紅胸脯的駒鳥和鳴禽也很不少。
林子裏有一塊凹地,積滿綠油油的水,水麵上有一些長腳蜘蛛在穿梭奔跑,像是著了魔,又像在玩一種為人所不能理解的遊戲;在空中,飛著幾隻翅翼呈深藍色的蜻蜓。一天,天色已晚,他又看見——或者說隻看見樹葉在抖動,聽見樹枝嘎啦嘎啦折斷的聲音和潮濕的泥地上吧嗒吧嗒的踏腳聲,一隻體型碩大的、幾乎看不清的野獸猛地衝過灌木叢,他不清楚是頭麋鹿,或是頭野豬。他呆呆站了很久,嚇得好半天才緩過氣來,緊張地傾聽著野獸逃遁的方向。周圍早已恢複寧靜,他的心仍撲通撲通直跳。
他走不出森林,隻好在林中過夜。他一邊選擇睡處,用苔蘚鋪成了一張床;一邊思考著,要是他再也出不了森林,不得不在林中永遠待下去,那又將怎樣呢。他得出結論,這將是非常非常不幸的。最後可能要靠吃草莓活命,睡在苔蘚上;除此之外,他毫無疑問也能造一間小屋,沒準兒還能鑽出火來。可是永遠永遠隻是一個人,在這些無聲地沉睡著的樹木中間,在這些一見人就逃跑的野物中間,在這些不通人語的禽鳥中間,如此活著真是可悲得難以忍受啊。看不見人,不能對誰講一聲早上好或者晚安,瞧不見人的麵孔和眼睛,欣賞不到姑娘和婦女的美貌,享受不到親吻,再不能用嘴唇和肢體去玩那神秘而歡樂的遊戲,哦,這簡直不可想象!如果他注定了要如此活著,他想,那麽他就將努力變成一頭野獸,一頭熊或者一頭鹿,哪怕為此而失去天國永生的幸福。做一頭公熊而能夠愛母熊,這也不壞呀,至少比保留著他的理智、語言等等而孤零零地活著,悲哀地活著,沒有愛地活著,要強許多許多。
他臨睡前躺在苔蘚床鋪上,諦聽著森林之夜各種難以理解的謎一般的聲音,既好奇又害怕。這些聲音如今成了他的伴侶,他必須和它們一起生活,必須習慣它們,和它們待在一起。他現在必須與狐狸為伍,與小鹿為伍,與樅樹和鬆樹為伍,和它們一同生活,一同分享空氣和陽光,一同等待天明,一同挨餓,並且要到它們那兒去做客串門。
最後他睡著了,做起夢來,夢見野獸和人,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公熊,竟在愛撫中吃掉了莉賽。半夜裏他猛然驚醒,不知何故心頭怕得要死,睜著眼睛胡思亂想了很久很久。他想起,他昨天晚上和今天晚上都未曾祈禱就上床了。他站起來,跪在床邊,把晚課連著念了兩遍,算是補足了昨晚和今晚的禱告。不久,他又睡著了。
早晨,他驚異地環顧四周,忘記了自己是在森林中過的夜。自此,他對森林的恐怖感開始減弱,懷著新的喜悅過起林中的生活來,不過仍朝太陽升起的方向繼續向前走去。到了一個地段,他發現道路格外平坦,林中很少有灌木,完全長著些粗大、筆直、蒼老的白鬆。在這些巨樹間走了一會兒,他便回憶起修道院大禮拜堂中的圓柱;他最近親眼看見自己的愛友納爾齊斯正是消失在了這個禮拜堂的黑色門洞裏邊——到底什麽時候?難道真的還僅僅在兩天前嗎?
兩天兩夜以後,歌爾德蒙才走出了森林。他滿懷欣喜地發現附近有人居住的跡象:耕種過的土地,長條形的黑麥田和燕麥田,這兒一小塊那兒一小塊的牧場,一條人足踏出來的穿越牧場的小徑。他摘下一把黑麥塞在嘴裏嚼著;種上了莊稼的土地友好地迎接著他。在蠻荒野林中困了長時間以後,無論是這小徑,這燕麥,還是那業已凋萎的白色瞿麥花,都使他油然產生一種又回到了人間的親切之感。很快他就要見著人啦!走了不到一小時,他從一片莊稼地邊上經過,看見那兒豎著一個十字架,便情不自禁地跪在下麵祈禱起來。隨後再轉過一座土崗,遽然便站在一棵綠影婆娑的菩提樹前,耳畔響起淙淙的水流聲。泉水通過木管流進一個長長的木槽裏;歌爾德蒙喝了幾口清涼甘甜的泉水,欣喜地發現在接骨木樹的掩映下露出來幾個草屋頂;在那兒,草莓已經熟得成了紫色。比這所有親切的景象更使他感動的,是一頭母牛哞哞的叫聲;在歌爾德蒙聽來,這叫聲是在對他表示問候和歡迎,那麽友好、那麽熱情、那麽溫暖。
他慢慢走近傳出牛叫聲的那幢茅屋,眼睛四下裏搜尋著,發現門前的土地上坐著一個紅頭發的小男孩;男孩長著一雙淡藍色的眼睛。他身旁擺著一罐子水,正用泥沙和水捏泥團玩,兩隻**的腿上已糊滿泥漿。小男孩帶著幸福而認真的神情,把濕泥放在兩手之間擠壓,讓泥漿從他的手指縫中冒出來,然後搓成一個個的小圓球。在和泥和捏泥團的時候,他有時還用自己的下巴頦兒幫忙。
“你好,小朋友。”歌爾德蒙和藹可親地招呼說。但小家夥抬頭一看是個陌生人,便撅起小嘴,胖臉**兩下,哇哇哇地哭著爬進屋裏去了。歌爾德蒙跟著走進去,到了一間廚房裏。他驟然從明亮的陽光下走進來,一開始在昏暗的廚房中什麽也看不見。他不管有人還是沒有人,先致以一聲基督徒的問候,結果卻沒有回音;隻是那受驚的小男孩仍在哭,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傳來一個微弱、蒼老的聲音,像是在撫慰他。終於從黑暗的裏屋走出來一個小老太婆,湊到歌爾德蒙跟前,把手搭在眼睛上,仰麵打量著客人。
“你好,老媽媽,”歌爾德蒙拉大嗓門問候道,“願所有聖者保佑你的眼睛好起來;我可是已經三天沒見過一個人啦。”
老婆婆瞪著一雙老花眼,癡愣愣地望著歌爾德蒙。
“你到底想幹什麽?”她惴惴不安地問。
歌爾德蒙把手伸過去摸了一下她的手。
“我想問你好,老媽媽,想休息休息,幫你燒火。要是你肯給我一個麵包吃,那我就非常高興,不過這並不急。”
他看見靠牆釘著一條木凳,便坐下去;這時,老婆婆切了一塊麵包給小男孩。小家夥眼下在一旁呆呆地瞅著陌生人,又好奇又緊張,看樣子仍然隨時準備哭著逃走。老婆婆又切下一塊麵包,遞給歌爾德蒙。
“謝謝,”歌爾德蒙說,“願上帝保佑你。”
“你肚子空了吧?”老婆婆問。
“倒不空,填滿了覆盆子。”
“那快吃吧!你打哪兒來呀?”
“瑪利亞布隆,從那所修道院來。”
“是位神父?”
“不。學生。正在旅行。”
老婆婆望著他,半帶譏笑嘲諷,半是迷惑不解,搖了搖她那由一條細瘦而褶皺累累的脖子撐持著的腦袋。她留下歌爾德蒙一人在屋裏吃,自己把小男孩又領到太陽地裏去了。隨後她回到房中,好奇地問:
“你知道什麽新聞嗎?”
“新聞不多。你認不認識安塞爾姆神父?”
“不認識。他怎麽啦?”
“他病了。”
“病了?準會死嗎?”
“不知道。是腿上的毛病。他走路不怎麽行啦。”
“他準會死嗎?”
“不知道。也許會吧。”
“得,死就死唄。我可得熬粥了。幫我劈點兒柴來。”
她遞給歌爾德蒙一塊在灶頭上烤得幹幹的樅木,還有一把柴刀。他劈出了夠她用的引火柴,然後看著她把柴一塊塊塞進熱灰裏,弓著背,一邊咳咳嗆嗆,一邊吹氣,直到柴燃起來。接下來,她又以一種嚴格而神秘的方式,把樅樹枝和櫸樹枝架在引火柴上,灶孔裏便升起熊熊火苗。她最後再把一口由熏黑了的鐵鏈掛在煙囪上的大黑鍋坐到火上。
歌爾德蒙遵照她的吩咐,去泉邊提來了水,打掉了牛奶缽中的脂肪,然後便坐在煙霧迷蒙的廚房裏,看著火苗歡快地嬉戲,看著老婆婆那張瘦骨嶙峋、布滿皺褶的臉在紅紅的火光中時而出現,時而消隱。隔著一道板牆,從旁邊的房屋中不斷傳來一陣牛噴鼻和撞擊料槽的聲音。歌爾德蒙的心沉醉了。這菩提樹,這泉水,這鐵鍋底下閃動的火苗,這牛噴鼻、咀嚼和踢牆壁的沉濁響聲,這半明不暗的廚房以及房中的桌凳,這忙忙碌碌的老婆婆,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都散發著生命與寧靜的氣息,人類和溫暖的氣息,故鄉的氣息。房裏也有兩隻山羊。老婆婆告訴他,屋後還有一個豬圈,她本人是戶主的祖母,剛才那小家夥是她的曾孫。他的名字叫庫諾,這會兒仍不時跑進來瞅瞅陌生人,雖然一聲不吭,樣子畏畏縮縮,卻已經不再哭鼻子了。
農民和他的妻子回到家中,一進屋便撞見個陌生人,頗有些吃驚。男的幾乎罵起來,疑神疑鬼地一把抓住年輕人胳膊,把他拽到門口的陽光中去打量他的長相,隨後卻笑開了,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邀請他一起進屋吃飯。大家坐在桌旁,各人都拿自己的麵包在一個公用的牛奶缽中浸一浸,直到缽中剩下的牛奶不多,男主人端起來一口喝掉。
歌爾德蒙問主人能否允許他在家裏住一夜,明天動身。“不行,”農民回答,“家裏房間不夠;不過外麵到處都有幹草堆,找個睡處毫無問題。”
農婦照管著身邊的孩子,沒有插話。隻是她一邊吃東西,一邊好奇地把陌生青年看了又看。歌爾德蒙的鬈發和目光一開始便引起了她的注意,眼下她更欣喜地發現他的頸項是如此白皙勻稱,他的雙手是如此高貴細膩,他的舉止是如此優雅大方。一位儀表堂堂的陌生的上等人,而且這樣地年輕!可是最最吸引她和打動她的,是他那唱歌般悅耳、溫暖、柔和而招人喜愛的青年男子的嗓音,一言一語全都動聽得像綿綿情話一般。她真恨不能長久地聽到這聲音啊。
飯後,農民在廄舍裏幹活兒;歌爾德蒙從茅屋中走出來,在泉邊洗了洗手,隨後坐在繞泉而築的矮垣上,一邊乘涼,一邊聽著流水的聲音。他猶豫不決;在此地他已沒事可幹,可是要馬上離開卻也頗覺悵然。這時候農婦走出家門,手上提著一隻桶。她把桶擱在流泉下接水,同時壓低嗓門說:“喂,今天晚上你如果還在附近,我就來送東西給你吃。那邊,在那塊長條形大麥地後麵,有個幹草堆要等到明天才搬走。你會到那兒去睡覺嗎?”
歌爾德蒙瞅了瞅她那生著雀斑的臉,看見她提著水桶的胳膊十分壯實,一對大眼睛明亮而溫暖,便衝她微微一笑,把頭點了點。隨後農婦便提著一滿桶水大步走去,消失在黑暗的房門中。他滿意地坐在那兒,聽著泉水淙淙地流動,心中油然產生一股感激之情。稍後,他走進房去找到農民,跟他和老婆婆握握手,道了幾句謝。小屋內仍彌漫著煙火和牛奶的氣味。這小屋剛剛才做過他的蔭庇和棲身之所,眼下馬上又要變成一個陌生的地方了。他帶著惜別之情走出房門。
在農舍外邊,他發現有一座小禮拜堂;在禮拜堂附近,有一片美麗的林木;林中長著一棵棵經年的高大橡樹,底下是一塊淺淺的草地。在樹蔭下,在一棵棵粗壯的樹幹之間,歌爾德蒙來來回回地踱著步,流連忘返地不肯離去。他想著女人和愛情,感到非常奇妙:她們事實上是不需要言語的。比如剛才那農婦隻講了一句話,就把幽會地點告訴了他,其他一切都盡在不言之中。靠什麽呢?靠眼睛;是的,還靠微帶羞澀的嗓音中某種特別的聲韻,還靠些別的什麽,也許是某種香味,或者皮膚上散射出來的某種輕柔微妙的光輝。憑借它們,男人和女人都可以立刻判斷出來,他與她彼此懷著渴慕。這樣一種無聲而精確的語言實在妙絕。歌爾德蒙對這種語言簡直一學便會!他滿心歡喜地等著夜的到來,同時又好奇得要命,不知這個金發婦人會怎麽樣,不知她會有怎樣的目光和聲音,會有怎樣的肢體、舉動和親吻;但肯定和莉賽是不同的。可眼下她在哪兒呢,那個滿頭烏發、皮膚黝黑、呼吸急促的莉賽?她的男人揍她了嗎?她現在還在想他嗎?她也許又找到了一個新的情人,就跟他今天找到了一個新的女人一樣吧?一切都進行得何其迅速啊;路邊到處都可以找到幸福,美麗而熾熱,同時又像春花朝露那樣消逝得多麽輕易!這是罪孽,這是犯奸;不久之前他還寧可讓人砍掉腦袋,也不肯造這個孽。但現在他等待著的已是第二個女人了,良心卻安安靜靜。也可以說,他良心也許並不安靜;但使他偶爾感到良心不安和負疚的,卻並非什麽犯了**罪,而是另一點他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那是一種人自身並未犯,但卻一出生便帶到世界上來的罪惡。也許按照神學的解釋,那就是所謂的原罪吧?很有可能。是的,生命本身就包含著某種罪過——不然像納爾齊斯這樣一位純粹而睿智的人,他還有什麽必要像個罪人似的懺悔贖罪呢?不然,他歌爾德蒙又為什麽總在內心深處感到有這種罪過呢?難道他不幸福嗎?難道他不年輕、不健康,不自由自在得像天上的飛鳥一樣嗎?難道女人們不愛他嗎?難道他能夠把自己感受到的同樣的樂趣給予女人,這不是很美嗎?可為什麽他盡管如此,仍不能完全幸福呢?為什麽他年輕的心中,也同納爾齊斯那充滿德行和智慧的心田一樣,會時時地滲進這種奇異的痛苦,隱約的恐懼,傷逝的怨尤呢?為什麽他有時也必須如此冥思苦索,絞盡腦汁呢?盡管他明知自己不是個思想家。
噢,不管怎麽說,活著畢竟是美好的。他在草叢中摘下一朵小小的紫花,把它舉到眼前,觀察著纖細而密集的花萼,發現裏麵運行著一根根脈絡,生長著一些柔如纖毛的器官,生命在裏麵振**著,歡樂在裏麵顫抖著,就如在一個婦人的懷裏或者一位思想家的腦海中似的。哦,人為什麽竟如此無知?為什麽竟不能和這一朵花交談?可不是嗎,連人與人之間也不能真誠交談,除非碰上特別的幸運,兩個人成了好朋友,樂於彼此坦露心曲。是啊,幸好愛情無需言語;不然,它便會充滿誤解和愚妄了。唉,單說莉賽那雙似睜猶閉的美目吧,在快樂到了極點時迷離而蒙矓,僅僅在顫動的眼皮間透出一絲絲白光——這妙境就夠學者或詩人用千言萬語去描述啦!唉,沒有什麽,的的確確沒有什麽是說得清楚,想得明白的。然而人們卻偏偏經常產生一種迫切的需要,去談和去想這種永恒的人性。
歌爾德蒙觀察著那些小小的植物,看見它們的葉子在莖幹四周分布得如此勻稱、如此合理,不禁感到十分驚訝。維吉爾[2]的詩歌是很美的,他喜歡讀它們;可是,維吉爾的有些詩句,和莖上這些螺旋形向上生長的小小葉片的布局相比,在明朗機智和優雅含蓄方麵卻不及它們的一半。一個人隻要能創造出這麽一朵花來,那就是何等的享受,何等的幸福,又是何等值得驚羨的、高尚而有意義的行動啊!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辦到,英雄不行,皇帝不行,教皇不行,聖者也不行。
太陽快下山了,歌爾德蒙便出發到農婦給他指定的地方去,找到以後便在那兒等著。他這樣等著,並且知道一個女人正在途中,將給自己帶來純真的愛,真是一件美妙的事。
農婦手提一個麻布包,包裏裹著一大塊麵包和一片肥肉。她打開布包,放到歌爾德蒙麵前。
“給你的,”她說,“吃吧!”
“等一等,”他回答,“我現在饞的不是麵包,我現在饞的是你。拿出來瞧瞧啊,你給我帶來些什麽美好的東西!”
她帶了許多美好的東西給他:厚實的焦渴的嘴唇,有力的光亮的牙齒,粗大健壯的手臂;這手臂讓太陽曬得紅紅的,但脖子下邊衣服遮著的肌膚卻雪白細嫩。她會講的話不多,但在喉頭間卻能發出唱歌般甜蜜動人的聲音;當她感到他的雙手撫摸著自己的時候,她的皮膚不禁顫動起來,喉嚨裏發出喘息;她還從未被這樣一雙細膩、溫柔、充滿感情的手撫摸過。她的手段不如莉賽多,然而比莉賽有勁兒;她緊緊摟著他,像是要把她最親愛的人的脖子給折斷似的。她的愛情既稚氣又貪婪,單純、有力卻又保持著羞怯;歌爾德蒙和她一起時非常幸福。
事後,她歎息著,難分難舍,可是不能夠留下,最後隻好走了。
這時剩下歌爾德蒙一個人,既幸福又悲傷。很晚他才想起那麵包和肉,便獨自吃起來;這時已夜闌人靜。
[1] 熱諾維娃原是法國民間傳說中的人物,後來也成了德國民間故事和文人劇作中的主人公。
[2] 維吉爾(公元前70-前19),古羅馬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