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天,安塞爾姆神父把歌爾德蒙叫到他的藥房裏;這是一間異香撲鼻的舒適小屋,歌爾德蒙對裏麵的情況已經非常熟悉。老神父取出一件幹幹淨淨地夾在紙頁中間的植物標本給他看,問他是否認識這種植物,能否詳細講出它在野外生長的模樣。歌爾德蒙說可以;這種植物叫小連翹。他詳細地描繪了小連翹的特征。老神父很滿意,就給了他年輕的朋友一個任務,讓他下午去采一捆這種植物回來,並告訴他哪些地方長得最多。
“你下午就可以不上課了,親愛的。你大概不會反對,你反正不會損失什麽。了解自然也是一種學問,學問不單單存在於你們那些枯燥的語法書中。”
歌爾德蒙連聲道謝;他很樂意出去采幾小時野花,而不情願坐在教室裏麵。為了使事情更圓滿,他又去請求廄舍管理人把布萊斯借給了他。一吃完午飯,他就去把馬牽出來,躍上了很親熱地迎接他的布萊斯,心滿意足地急馳到溫暖光明的野外去了。隨後他慢悠悠地走了一個多小時,沿途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和野花的芳香,特別是享受騎馬本身的樂趣。然後他才想起自己的任務,便選擇了一處安塞爾姆神父對他描述的那種地方。他把馬拴在一株遮陰的楓樹底下,湊著馬耳朵邊嘮叨了半天,給了它一個麵包吃,最後才跑去尋找要采集的植物。那兒是幾塊荒蕪的莊稼地,雜草叢生,在盛開著天藍色花朵的苦蕒和枯黃的蓼草中間,立著幾棵可憐巴巴的罌粟,莖上的最後幾朵小花已經泛白,種子已經成熟的莢兒倒相當多;在兩塊莊稼地之間堆著一些亂石,乃是蜥蜴棲居之所。歌爾德蒙在這裏發現了頭幾叢開著黃花的小連翹,便開始采摘起來。他采了一大把以後,就坐在石頭上休息。天氣很熱,他很希望能到遠遠的一處樹林邊上的濃蔭下去乘一會兒涼;可是他又丟不下他采集的小連翹和他的馬兒,在這裏他還能看得見它。他仍舊坐在熱乎乎的石頭上,靜靜地一動也不動,觀察著剛才逃跑的蜥蜴又如何慢慢地爬了回來,呼吸著小連翹的清香,他同時對著陽光舉起它的幾片小葉子,察看葉麵上無數微小的孔眼。
真奇妙啊,他想,這千萬張小葉子中的每一片都有這麽個由細孔構成的圖案,像精美的刺繡,又像布滿繁星的夜空。這些蜥蜴,這些植物,這些石塊,總之,一切的一切都是多麽奇妙而不可理解。安塞爾姆神父很喜歡他;老人如今不能自己來采這些小連翹了,他的腿得了病,有些日子完全動彈不得,連老神父的醫術也治不了他自己的病。說不定他很快就會在哪一天死去;到那時,他那小屋中的藥草還繼續散發出香味,可老神父本人卻不在了。但他也可能再活很久,也許十年二十年,而且老是有著那麽一頭稀疏的白發,以及眼睛周圍密密的笑紋;可他歌爾德蒙又將如何呢?二十年後,他本人會變成什麽樣子呢?唉,一切都是難以理解的和可悲的,雖然也很美妙。而人們卻什麽都不清楚。人活著,在世界上到處奔波,或者騎著馬穿過一座座森林,並且看見這樣那樣的事物,有的對他提出要求,有的使他產生希望,有的喚起他的渴慕。夜空中的一顆星星,一朵藍色的鈴鐺花,一片蘆葦環繞的綠意盈人的湖水,一個人或一頭牛的眼睛,諸如此類,一看它們,他就覺得似乎立刻會發生什麽見所未見但卻渴望已久的奇跡,遮掩著一切東西的帷幕就會揭開;可是時間過去了,什麽都沒有發生,謎仍然沒有解開,神秘的魔法仍然未能奏效;到最後人就會變老,模樣就會像安塞爾姆神父那樣可笑,或者像達尼埃爾神父那樣可敬,到那時也許他仍然一無所知,仍然等待著,傾聽著。
歌爾德蒙拾起一個空蝸牛殼;這蝸牛殼在石頭中間發出叮叮的聲音,讓太陽完全曬燙了。歌爾德蒙潛心地觀察著殼上的圖形,以及那一條凹進去的螺線,那形狀怪異的尖頂,那閃著珍珠光澤的空洞。他閉上眼睛,以便隻用手指去觸摸和感覺出那些形狀;這在他已是一種老習慣和消遣了。蝸牛殼在他的指間轉動著;他輕輕地、珍愛地將它撫來摸去,心中對於造化的奇妙充滿了欣喜。他做夢似的想,學校和科學的弱點之一,就在於精神看來有一種傾向,總是把一切東西都看作和描繪成仿佛是平麵的,隻有長度和寬度兩個尺寸。他覺得,他這樣已概括出了整個理性世界的缺陷和無價值。可是,他沒有能把這個想法鞏固下來,蝸牛殼便從他手指間滑落了,他感到疲倦,想打瞌睡,腦袋歪在正慢慢枯萎的越來越香的小連翹上,於是在太陽光下沉沉睡去了。蜥蜴一群群從他皮靴上爬過,小連翹在他的膝蓋上蔫了下去。布萊斯在楓樹底下已經等得不耐煩。
這時候,從遠處的林子邊上走過來一個人,一個穿著泛白的天藍色裙子的少婦,黑油油的頭發上包了塊紅頭巾,麵孔曬得黝黑黝黑。少婦越走越近,手頭提著個小包,嘴裏銜著朵火紅的小丁香花。她看見坐在那兒的少年,從一旁久久地端詳著他,既好奇又疑心,發現他在睡覺。就光著一雙腳,輕腳輕手地湊過來,站在歌爾德蒙麵前細細將他端詳。她的疑懼消除了,這酣睡的美少年不會是一個危險人物,他很逗她喜歡哩——不過他怎麽來到了這荒野裏?她發現他采了些花,花都已經枯萎,於是她微微笑了。
歌爾德蒙睜開眼睛,從夢幻的森林回到了現實中。他的頭下軟軟的,原來是躺在一個女人的懷裏,一雙陌生的溫柔的棕色眸子正從頭上注視著他,他的眼睛則流露出詫異和睡眼惺忪的神色。他並不害怕,因為感覺並無危險,那雙溫暖的棕色眼睛像星星一樣,顯得很和藹。少婦望著他吃驚的眼神嫣然一笑,笑得那麽溫柔可愛,歌爾德蒙自己不禁也慢慢笑了。少婦的嘴唇便湊到他微笑的嘴唇上來,以輕輕一吻作為邂逅之初的問候,歌爾德蒙不由得立刻想起在村子裏的那個晚上,想起那位梳著兩條辮子的小姑娘。可是這吻還沒有完。少婦的嘴久久逗留在他的嘴上,嬉戲著,挑逗著,最後還用盡全力吸住他的嘴唇,貪婪得似乎要吸去他的血液,直到使他內心深處的情感完全醒來。在長時間無聲的戲弄中,皮膚黝黑的少婦耐心地指點著他,聽憑著他任意擺布,讓他探索尋找,讓他的愛火熾烈燃燒,然後再使他的愛獲得滿足。短暫的愛的歡愉恰如一個罩在他頭頂上的天穹,金光閃爍,烈焰熊熊;隨後天空慢慢暗淡下來,光焰完全消失。歌爾德蒙閉著眼睛躺著,臉貼在少婦的胸脯上。沒有講一句話。少婦一直靜悄悄的,手撫弄著他的頭發,讓他慢慢恢複過來。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喂,”他問,“我說,你叫什麽?”
“我叫莉賽。”她回答。
“莉賽,”他重複著,琢磨著她這名字,說,“莉賽,你真好。”
她把嘴伸到他耳朵邊,輕輕問:“喏,第一次嗎?在我之前還沒有愛過任何女人吧?”
他搖搖頭;隨後驀地坐起來,環顧四周,眺望田野,仰視天空。
“啊,”他嚷道,“太陽快下山了。我得馬上回去。”
“回哪兒去?”
“回修道院,去見安塞爾姆神父。”
“去瑪利亞布隆?你是從那裏來的嗎?你不樂意留在我身邊?”
“樂意。”
“那就留下呀!”
“不,這不行。我得再采一點兒藥草。”
“你是修道院的人嗎?”
“是的,我是個學生。不過我不願再待在那裏了。我可以來找你嗎,莉賽?你住在哪兒?你的家在什麽地方?”
“我不住在任何地方,我的寶貝。難道你不肯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嗎?——噢,你叫歌爾德蒙?那麽再吻吻我吧,小金口[1],然後你就可以走啦。”
“你說不住在任何地方?那你在哪兒睡覺呢?”
“如果你願意,就和你睡在林子裏或者草堆上。你今晚來嗎?”
“來。可去哪兒呢?去哪兒找你?”
“你會學小貓頭鷹叫嗎?”
“從來沒試過。”
“那就試試唄。”
歌爾德蒙努力學小貓頭鷹叫。莉賽笑了,感到很滿意。
“這樣你今晚從修道院出來就學小貓頭鷹叫,我會待在附近的。我讓你喜歡嗎,小金口,我的小乖乖?”
“哈,莉賽,你讓我很喜歡。我會來的。上帝保佑你,現在我可得走啦。”
暮色蒼茫中,歌爾德蒙騎在熱汗蒸騰的馬背上趕回修道院,很高興地發現安塞爾姆神父正忙得什麽似的。一個修士在小溪裏踩水玩兒,腳讓一塊碎石戳破了。
現在應該去找納爾齊斯。他向一個在齋堂中值日的修士打聽。人家回答他不知道,納爾齊斯不來吃晚飯,他正在齋戒,沒準兒這會兒已經睡覺去了,因為夜裏還得起來念經。歌爾德蒙急忙走去。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他的朋友就住在很裏麵的一間苦修室裏。他不假思索地奔到那兒,把耳朵貼在門上傾聽。什麽動靜也沒有。他悄悄走進房去,全然不顧這是嚴格禁止的。
在一張窄窄的木板**躺著納爾齊斯,黑暗中恰似一具屍體,臉色蒼白、瘦削,仰麵僵臥著,兩隻手在胸前疊成一個十字,可是卻睜著眼睛,並沒有睡著。
他一聲不吭地瞅著歌爾德蒙,沒有責備他的朋友,但仍舊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沉潛到另一個世界中,變成了另一個時間和空間中的人,很難認出他的朋友,聽懂他的朋友的話了。
“納爾齊斯!原諒我,原諒我,親愛的,原諒我打擾你;這可不是我一時興起啊。我知道,你現在不能和我談話;可盡管如此,我還是求你,和我談一談吧。”
納爾齊斯思索著,眼皮用勁兒地眨巴了好一會兒,似乎想努力清醒過來。
“很必要嗎?”他聲音微顫地問。
“是的,很必要。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那確實必要。不能讓你白白跑來。坐下吧,坐在我身邊。時間隻有一刻鍾,然後該開始第一次禱告了。”
他撐起身來,瘦骨嶙峋地坐在木板**;歌爾德蒙挨著他坐下。
“原諒我吧!”歌爾德蒙深感內疚地說。這苦修室,這木板床,納爾齊斯那過度失眠和過度緊張的臉,那半醒不醒的眼睛,一切都清楚表明,他到這兒來是太冒昧了。
“沒什麽好原諒的。不用擔心我,我一切很好。你講,你想告別?這麽說,你馬上就要走嗎?”
“我今天就走。唉,我怎麽對你說好呢!一切都是突然間決定的。”
“是你父親來了,或是他帶了信來?”
“不,完全不是。是生活自己到我身邊來了。我將離開,不遵父命,也不管允許不允許。我將給你帶來恥辱,我準備逃走。”
納爾齊斯低頭看著自己修長而白皙的手指頭;它們從寬大的袍袖中伸出來,細瘦得幾乎像幽靈的手一般。
“我們時間很少,親愛的。所以隻能談必須談的話,而且得簡單明了——要不讓我來講講你發生的事情吧?”納爾齊斯說。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可以感覺出他在微笑,但不是從他嚴峻而極度疲憊的臉上,而是從他的聲音中。
“你講講吧。”歌爾德蒙請求說。
“你戀愛啦,小夥子,你認識了一個女人。”
“你這會兒又怎麽能知道呢!”
“是你自己讓我一下子就看出來的。你這模樣,啊,兄弟,具有一切被人稱作熱戀的醉態的特征。噢,講出來吧。”
歌爾德蒙羞怯地把雙手擱在朋友的肩上。
“剛才你已經講了。不過這次你講得不好,納爾齊斯,不正確。情況完全兩樣。我到野外去,被熱辣辣的太陽曬得睡著了,醒來發現自己的頭枕在一個漂亮的女人的膝頭上,馬上我就感覺出,是我的母親來帶我去了。不是我把這個女人當作自己的母親;她有的是深褐色的眼睛和黑頭發,我母親的頭發卻跟我一樣是金黃色的,樣子完全兩樣。但盡管如此,這還是她,還是她的召喚,是她送來了信息。就像出自我心中的夢境似的,突然來了這麽個漂亮的陌生女人,把我的頭抱在她的懷裏。她朝我微笑著,可愛得就像一朵鮮花;她對我那麽溫柔,經她一吻我就覺得自己已經融化,身上有一種奇異的痛快的感覺。我曾經感受到的一切渴慕,一切夢想,一切甜蜜的恐懼,一切沉睡在我心中的秘密,驀然間統統蘇醒了,統統起了變化,統統顯得神奇起來,統統有了意義。她教我了解到一個女人意味著什麽,有怎樣的秘密。在半個小時內,她使我長大了許多歲。如今我懂得了許多事情。我還突然間明白過來,我已不能再在這所房子裏待下去了,一天也不能再待下去。天一黑,我就要走了。”
納爾齊斯傾聽著,點著頭。
“這可來得太突然了,”他說,“但也是我預料中的事。我將常常想念你。你一走我將感到悵然若失,兄弟。我能夠幫你做點什麽嗎?”
“如果可能,請告訴咱們的院長一聲,請他別完全當我是個壞蛋。在這所修道院中,除了你以外,他是唯一一個我不希望對我產生不好的想法的人。他和你。”
“我知道……你還有別的願望嗎?”
“對了,還有個請求。你將來要想起我,就為我祈禱祈禱吧!還有……我感謝你。”
“感謝什麽,歌爾德蒙?”
“感謝你的友情,感謝你的耐心,感謝一切。還感謝你今天聽我講這些,在這麽個使你很為難的時候。還感謝你沒有企圖勸我留下。”
“我怎麽會願意留下你啊?你知道我對這事的想法——可是你將去向何處呢,歌爾德蒙?你有個目的地嗎?你想去找那個女郎嗎?”
“是的,我同她一起走。目的地我卻沒有。她是個外鄉女人,無家可歸,看樣子也許是個吉卜賽女郎。”
“原來如此。可你說說,朋友,你可知道,你和她一同走的路將是很短的嗎?你不應過分依靠她,我想。她也許有親戚,也許有丈夫;誰知道這些人會怎樣對待你呢。”
歌爾德蒙倚靠在自己的朋友身旁。
“這我知道,”他說,“雖然在此之前還未曾想過。我已經告訴你:我並無一定的目的地。就連那個待我非常溫柔的女人,她也不是我的目的。我到她那兒去,但並不是為了她。我之所以走,是因為必須走,是因為我聽到了某種召喚。”
他沉默下來,歎了口氣;兩人緊緊依偎地坐著,既哀傷,又幸福,因為他們感到自己的友誼是牢不可破的。最後,歌爾德蒙又說:“你可千萬別以為我完全是在盲目行事,毫無預感。不是的。我要走,是因為我感覺到必須走,是因為我今天經曆了一件如此奇妙的事情。但是,我並未想象此去隻會得到幸福和歡樂。我想,道路將是艱難的。然而它也會很美好,我希望。能屬於一個女人,委身於一個女人就很美好啊!別笑話我,即使我講的話聽起來有些蠢。可你瞧:愛一個女人,把自己交付給她,將她緊抱在懷裏,感到自己被她緊緊摟在懷裏,這與你稱作‘熱戀’而且略加譏笑的那種感情,難道不是一回事嗎?可這沒有什麽可譏笑的。對於我來說,這是走向生活之路,是使生命變得有意義的路。唉,納爾齊斯,我不得不離開你!我愛你,納爾齊斯;我也感謝你今天為我犧牲一些睡眠。離開你,我十分難過。你不會忘記我吧?”
“別再折磨你的心和我的心啦!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我請求你將來再到這兒來。我期待著這一天。要是什麽時候你的處境險惡,你就上我這兒來吧,或者喚呼我吧。——別了,歌爾德蒙,願上帝與你同在!”
納爾齊斯站起身。歌爾德蒙擁抱了他。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朋友對親昵的表示懷有反感,他沒有吻他,隻摸了摸他的手。
夜幕降臨,納爾齊斯隨手關上苦修室的門,到外麵的禮拜堂去了。他的木屐走在石頭地上,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歌爾德蒙以充滿愛憐的目光伴送著他瘦削的背影,直至他像個影子似的消失在走廊盡頭,被禮拜堂入口的黑暗所吞沒,被祈禱、職責和德行所吸收和消耗得幹幹淨淨。啊,這一切是多麽奇怪,多麽稀罕,多麽顛倒和混亂啊!就說今天的事,也夠稀罕和令人驚異的了:僅僅為了為靈性服務,成為聖言的仆人,納爾齊斯正耽於沉思默想,精力讓齋戒和不眠消耗殆盡;他的青春、他的心、他的感官都已釘上了十字架,為此做了犧牲;他正受著最嚴格的順從的磨煉。而為愛情所陶醉了的歌爾德蒙,卻滿懷**,心花怒放,偏偏在這樣一個時刻來到了自己的朋友跟前!隻見他躺在苦修室裏,筋疲力盡,麵色蒼白,雙手骨瘦如柴,完全像個死人的樣子;可是朋友一來,他頓時又神誌清醒,和藹可親地接待他,聽這個身上還散發著女人氣味的情郎述說自己的豔遇,為他犧牲了自己祈禱中短暫的休息時間!真是奇怪啊,真是美妙啊,世界也有這樣一種無私的、完全精神化的愛!比起今天在陽光燦爛的野地裏的那種愛,比起感官的陶醉和忘情嬉戲,這種愛是何等不同啊!然而,兩者同樣是愛。唉,在這最後的時刻,納爾齊斯再一次向他清楚地表明,他們完全是不同的兩種人,彼此毫無相似之處;隨後他便從歌爾德蒙的眼前消失了。此刻,納爾齊斯已雙膝酸軟地跪在祭壇前,清心寡欲,準備好度過一個始終進行著祈禱和沉思的長夜,一個充其量隻能休息和小睡兩小時的長夜;而他歌爾德蒙呢,卻要離開修道院,到某一處的大樹下去找到他的莉賽,與她一起重溫那甜蜜的野獸般的樂事!對此,納爾齊斯一定可以講出一番值得玩味的道理來。可現在他歌爾德蒙不是納爾齊斯。他沒有責任去探究這些美妙卻令人悚懼的謎和迷津,講出一番大道理。他注定要讓自己在這不可預知的、愚蠢的歌爾德蒙式的路上走下去。他的任務是熱戀,是愛,愛那個等待著他的美麗溫柔的年輕女人,也同樣愛他正在深夜的禮拜堂中祈禱的朋友。
他心中百感交集,矛盾重重。可在他從院子裏的菩提樹下悄悄地走過來,尋找著穿過磨坊的出口時,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曾與康拉德一起順著這同一條路溜出修道院,“到村子裏去”,便不由得笑了起來。當初他在做那次小小的違禁夜遊時,他是多麽激動和戰戰兢兢;而今天他將一去不歸,永遠走上犯禁和布滿危險的道路,心中卻毫無畏懼,既未想到看門人,對院長和教師也無所顧忌。這一次小溪上沒有搭木板,他必須涉水過去。他脫掉衣服,扔到對岸,然後**裸地走進了深而湍急的溪流。冰冷的溪水一直淹到了他的胸口。
當歌爾德蒙在對岸重新穿上衣服的一瞬間,他的思緒又回到了納爾齊斯身邊。而今他已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此刻正幹著納爾齊斯所預言的事情,正走著他指引給自己的道路,心中很是羞愧。那位聰明而又頗喜歡嘲笑人的納爾齊斯的形象,又曆曆出現在他眼前,是他聽他講過那麽多傻話,是他在關鍵時刻忍痛撥開了他眼前的霧障。納爾齊斯當時說的一些話,此刻還清晰地回響在他耳畔:
“你酣眠在母親的懷抱中,我清醒在沙漠裏。你的夢中人是少女,我的夢中人是少男……”
轉瞬間,歌爾德蒙的心冷得縮緊起來,孤獨地站在黑夜裏,內心充滿了恐懼。身後躺臥著修道院,雖說它並非自己真正的故鄉,卻也是他熱愛過和長期居住過的地方。
與此同時,他又產生了另一個方麵的感觸:如今納爾齊斯已不能再做他的引路人和提醒者,事事給他以忠告和指點了。眼下,他感到自己已踏進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他隻能獨自去尋找道路,納爾齊斯再無法指引他。他為自己覺悟到這一點而高興;他在回顧自己不得不仰賴他人的那段時間時,感到抑鬱和羞慚。如今他心明眼亮,不再是個小孩和學生了。知道這一點是很愉快的。然而,離別又令人多麽難過啊!明知他還跪在那邊的禮拜堂裏,卻什麽也不能給他,不能幫助他,不能安慰他!即將長時間甚至是永久地和他天各一方,不知道他的任何情況,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再也看不見他那雙高貴的眼睛。
歌爾德蒙定了定神,沿著石砌的小路走去。走了一百步左右,他停下來猛吸一口氣,盡可能像地學了一聲貓頭鷹叫。從小溪遠遠的下遊,傳來了同樣的叫聲。
“瞧我們像動物一樣在互相呼喚。”他不禁想,同時回憶起了當天下午相愛的時刻。直到目前他才意識到,他跟莉賽之間隻是到了最後,也就是在愛撫和親熱結束時,才交談了幾句,並且僅僅講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可他與納爾齊斯一談就多長啊!是的,他覺得,他如今走到一個無需講話的世界中來了,人們隻用貓頭鷹的啼叫相互引誘,語言是沒有意義的。他也樂意這樣,他今天不再需要語言和思想,他隻需要莉賽,隻需要那種無言的、盲目的、沉默的感受和摸索,隻需要那種帶著喘息的融化。
莉賽已從對麵的樹林中迎著他走來。他伸出雙手去摸索她,溫柔地抱著她的頭,她的頭發,她的脖子,她的纖腰,她的豐臀。他用一隻手摟著她繼續往前走,沒有說話,也沒有問去哪兒。莉賽在黑幽幽的林子裏大步走著,他很吃力地跟著她;她的眼睛似乎跟狐狸和黃鼠狼一樣能看穿黑夜,走起來絲毫不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他任她領著自己走到黑夜裏去,到森林裏去,到那個沒有語言、沒有思想、朦朧而神秘的國度裏去。他什麽都不再想了,不再想已經離開的修道院,不再想納爾齊斯。
他們默默地在林中跑了一段黑路,腳下時而踩著鬆軟的苔蘚,時而踩著堅硬的樹根。一會兒,透過高大稀疏的樹頂,在他們頭上閃現出一角星空;一會兒,四周又漆黑一片,矮樹枝不時抽打著他的臉,刺莓藤不時勾住他的衣服。莉賽每條路都熟悉,每條路都走得通,極少停腳,極少遲疑。走了一陣,他們來到一個稀稀落落長著幾棵鬆樹的地方,頭頂展開了廣闊的夜空,森林已到盡頭,迎接他們的是一片長滿芳草的幽穀,空氣裏已彌漫著幹草的清香。他們涉過一條無聲無息地淌著的小溪。在這片開闊的空地上,聽不見樹葉的喧嘩聲,聽不見夜鳥的逃竄聲,聽不見枯枝的折斷聲,顯得更加寧靜。
莉賽在一個很大的幹草堆前站住了。
“咱們就待在這兒。”她說。
他們坐在幹草裏,先喘了喘氣,休息了一會兒;兩人都走累了。他們躺下來,傾聽著黑夜的寂靜,感到自己額上的汗水幹了,麵孔慢慢變涼了。歌爾德蒙屈身臥在草裏,感受著疲勞後歇下來的愜意,一會兒用手抱住膝頭,一會兒伸開,大口大口地吸著清新的空氣和幹草的芳香,既不回憶過去,也不思考未來。過了好一陣兒,他才漸漸被他那情人噴香而溫暖的軀體吸引和迷惑,不時地回報著她的雙手對自己的撫愛,感到她在自己身旁慢慢激動起來,身子就越來越貼近他,心中也油然生出一股幸福感。不,這兒既不需要言語,也不需要思想。他清楚地感覺出了一切,感覺出了什麽是重要的,什麽是美好的;感覺出了青春的活力和女性肉體單純而健康的美,感覺出了自己的衝動和欲望。他還清楚地感覺到,她希望這次獲取愛的方式能與第一次不同;這次她不願再引誘他,撩撥他,而是希望他采取主動,等著他的欲火去溫暖她。他靜靜地任一股股暖流流貫全身,幸福地感覺到那無聲的情焰在兩人體內越燒越旺,越來越活躍,把他們的小小草鋪變成整個無聲的黑夜唯一呼吸著、熾烈燃燒著的中心。
當歌爾德蒙把腦袋俯到莉賽臉上,開始在黑暗中吻她嘴唇的一刹那,他突然發現她的眸子和額頭都微微閃起光來,不覺吃了一驚;定睛再看,發現那閃光很快變得更明亮、更強烈了。這時他恍然大悟,於是轉過頭去,隻見在遠遠延伸著的森林邊上,一輪皓月正慢慢升起。他看著那銀白色的月華傾瀉到莉賽的額頭上、臉頰上、圓圓的粉頸上,完全入了迷,忍不住發出輕聲的讚歎:“你真美啊!”
莉賽得意地微笑了。歌爾德蒙撐起身來,輕輕地替她脫去了上衣,使她的肩和胸都**出來,在清冷的月光中閃閃發亮。他的眼睛和嘴唇都被這嬌嫩的軀體吸引住了,一個勁兒地看著,吻著;莉賽本人也跟著了迷一般一動不動,眼瞼低垂,神色凝重,好像即使對於她自己,她的美也是此刻才第一次被發現、被展示出來似的。
[1] 歌爾德蒙這個名字在德文中有“金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