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讚美耶穌基督,”神父打個問訊,把燈放在桌上。歌爾德蒙咕嚕了一聲作為回答,眼睛盯著地麵。
神父一言不發地站著,直到歌爾德蒙感到不安,抬起眼來打量站在他跟前的這個人。
這個人,現在歌爾德蒙心慌意亂地發現,他不僅穿著瑪利亞布隆修道院的神父服裝,而且還佩戴著院長的徽章。
到了這會兒,他才抬起眼來望著院長的臉。這是一張瘦削的臉,線條清晰、堅毅,兩片嘴唇很薄很薄。這是一張他熟悉的臉呀!歌爾德蒙著了迷似的盯著這張臉,這張純粹由精神和意誌塑造成的臉。他伸出哆嗦不定的手去端燭台,舉起來靠近陌生人的臉,以便看清這張臉上的眼睛。他看清了它們,燭台在他手中抖得更加厲害,他隻好放下。
“納爾齊斯!”他幾乎讓人聽不見地叫了一聲,隻覺得天旋地轉。
“是的,歌爾德蒙,我曾經叫納爾齊斯;但你也許忘了,我早就不再用這個名字。自從我穿上修士服起,便叫約翰了。”
歌爾德蒙大為震驚。突然整個世界都變了樣,突然他那超人的努力全崩潰了,使他幾乎窒息,渾身顫抖,眼前發黑,腦袋變得如同一個空球,胃也一下子縮緊了,眼眶裏辣乎乎的直想哭。此刻,他心中唯一的渴望是——大哭一場,倒在地上,失去知覺。
可是,看著納爾齊斯,又勾起了他對自己少年時代的回憶,並從這回憶的深處產生出一個對他的警告:當初,他還是個少年,他曾當著這張清秀而嚴峻的臉,這對深沉而智慧的眼睛,哭著逃走過一次,現在絕不能再這樣了。眼下,在他生命中最微妙的時刻,這個納爾齊斯突然幽靈似的再度出現,看樣子是來拯救他的——此刻,他能在他麵前又抽抽噎噎,暈倒在地嗎?不,不,不能!歌爾德蒙支撐著。他克製住心跳,強迫胃部恢複常態,從頭腦裏趕走了眩暈。此刻,他絕不能表現軟弱。
終於,他以強自鎮定下來的聲調說道:“你必須允許我仍舊稱你納爾齊斯。”
“就這麽叫我吧,親愛的。難道你不願意和我握握手嗎?”
歌爾德蒙再次強製自己。他以孩子般執拗而略帶譏諷的語氣,完全跟當學生時有幾次一樣,做出了他的回答。
“請原諒,納爾齊斯,”他以冷漠而略顯無動於衷的神氣說道,“我看見,你已經成為院長;可我仍舊是個流浪漢。而且,我們的談話盡管對我十分寶貴,可惜卻不能長久進行下去。你瞧,納爾齊斯,我已被判了絞刑;再過一個鍾頭,或者更快一些,我就要上絞架了。我告訴你,隻是為了使你了解情況。”
納爾齊斯不動聲色。他朋友態度中的這點兒孩子氣與倨傲勁兒,既使他開心,又叫他感動。但最為他理解和讚賞的,仍是隱藏在背後那使歌爾德蒙不肯哭著撲進他懷抱的自尊心。的確,他把他倆重逢的情景也想象成了另一個樣子;但是對眼前這幕小小的喜劇,他卻打心眼兒裏感到滿意。歌爾德蒙不論用任何別的辦法,也不會比這更快討得他的歡心了。
“噢,噢,”他也同樣裝得若無其事,“至於說上絞架嘛,我倒可以讓你寬寬心。你已獲得赦免。我就是受委托來通知你,把你帶走,因為人家禁止你再留在這座城市。也就是說,咱們還有足夠的時間在一起談天說地。現在怎麽樣:願意跟我握握手了吧?”
他倆相互伸出手來,久久地、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感情都很激動;但在他們的言談中,冷漠的喜劇味道還保持了好一陣。
“好,納爾齊斯,這麽說我們將離開這個不那麽光彩的避難所,而我就加入到你的隨從行列中去。你回瑪利亞布隆嗎?是的?太好了。怎麽走呢?騎馬?很好。現在的問題是得為我也弄一匹馬。”
“馬我們會有的,兄弟,而且兩小時後就啟程。啊,你的手怎麽這樣了?上帝啊,完全血肉模糊,腫成一團了呀!啊,歌爾德蒙,他們幹嗎這樣對待你!”
“沒事兒,納爾齊斯。是我自己把手弄成這樣的。我被捆著,不得不把自己解放出來。告訴你,這可不容易。另一方麵,你也夠勇敢的,不帶一個隨從就進來看我。”
“怎麽叫勇敢?毫無危險嘛。”
“噢,隻有個小小的危險,就是被我打死。也就是說,我原本是這麽打算的。人家告訴我有個神父要來。我打算結果他,換上他的衣服逃走。一個挺好的計劃,嗯?”
“這麽說,你不願意死?你想對死亡進行反抗嘍?”
“當然不願。可你偏巧就是這個神父,嗯,我自然也不可能料到。”
“就算是吧,”納爾齊斯遲疑地說,“這本身仍然是個很罪惡的計劃。當一位懺悔神父來為你送終時,你真的忍心殺死他嗎?”
“你不會被殺死,納爾齊斯,當然不會;或許也不會殺死你的任何一個神父,隻要他是穿著瑪利亞布隆修道院的製服進來的。是啊,你可以放心。”
說到這裏,歌爾德蒙的聲音突然變得憂傷而低沉了。
“這將不是我殺死的第一個人。”
他們沉默下來。雙方心情都挺難受。
“關於這些事情,”納爾齊斯冷冷地說,“咱們以後再談吧。你可以向我辦個告解,要是願意的話。你也可以講講你的其他情況。我想要給你講的事也不少。我很高興能這樣。現在咱們走,好嗎?”
“再等一等,納爾齊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我可已經叫過你約翰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當然不明白。你一點兒也不知道。好些年以前,我就給你取了約翰這個名字,而且它將永遠屬於你。你可曉得,我曾當過一名雕刻師,專刻人像,並且打算將來重操舊業。我當時雕得最好的一尊像,是個真人大小的青年,模樣就是你,但名字不叫納爾齊斯,而叫約翰。它是站在十字架下的使徒約翰。”
歌爾德蒙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這麽說,你還想到我咯?”納爾齊斯低聲地問。
“可不是嗎,納爾齊斯,”歌爾德蒙同樣低聲地回答,“我惦記著你,經常經常惦記著你。”
他用力推開沉重的地窖門,灰白的曙光便射了進來。兩人不再說話。納爾齊斯帶他進了自己住的客房。一名年輕修士,院長的隨從,正忙著在收拾行裝。歌爾德蒙得到吃的,手也洗了,並且包紮了一下。不一會兒就牽來了馬。
上馬時,歌爾德蒙說:“我還有個請求。咱們從魚市上經過吧,在那兒我還得辦點兒事。”
眾人離開宮堡,歌爾德蒙仰起頭張望所有的窗戶:也許在哪兒能看見阿格妮絲呢。可他未能見到她。他們經過魚市,瑪莉為了他真是憂心如焚。他向她和她的父母告別,對他們千恩萬謝,答應以後再來。瑪莉一直站在大門口,直到騎馬的人走得再也看不見了,她才慢慢一瘸一拐地走回房裏去。
他們一行四騎:納爾齊斯,歌爾德蒙,一名年輕修士,再加上帶著武器的馬夫。
“你還記得我那匹小馬駒布萊斯嗎?”歌爾德蒙問,“它當時留在你們院裏了。”
“記得。可你再也見不到它嘍,它大概也沒等你去看它。它死去也許已有七八年了吧。”
“這麽說你記得它!”
“是啊,我記得。”
歌爾德蒙沒有因布萊斯的死難過。他倒高興納爾齊斯對他的布萊斯竟了解得如此清楚,要知道這是個從不關心牲口的事的人,對於修道院裏其他任何一匹馬,他都不見得能叫出名字來呀。歌爾德蒙高興極了。
“你也許會笑我,”他又說,“我打聽的修道院的第一件事,竟是這匹可憐的馬。我這樣做是不成體統的。本來我也想問完全不同的事,首先問我們的達尼埃爾院長怎麽樣了。可是,我能想象出來他是死了,所以你才成了他的繼承人。一上來淨談死,我原本是想避免的。我眼下不高興談論死,為了昨天這一夜,也因為那場我見識得太多的鼠疫。既然現在已經提起來了,也就隻好接著談下去。告訴我,達尼埃爾院長是什麽時候和怎樣去世的,我很尊敬他,並且說一說,安塞爾姆神父和馬丁神父是否還活著。我做了最壞的預料。但至少你並未染上鼠疫,這使我很滿意,盡管我從未想到你也會死,一直堅信我們能夠再見。不過信念也可能騙人,可惜我已經有了經驗。我的師傅尼克勞斯,一位雕刻家,我也不能想象他會死去;我一心一意指望再見到他,重新到他工場裏去幹活兒。誰知當我來找他時,他竟死了。”
“簡單講吧,”納爾齊斯說,“達尼埃爾院長八年前就過世了,無疾而終,毫不痛苦。我並非他的繼承人,我當上院長才一年。他的繼承人是馬丁神父,我們從前的校長,他去年也去世了,還不滿七十歲。還有安塞爾姆神父也不在了,他很喜歡你的,後來還常常談起你。他最後完全不能行走,躺著也活受罪,死於水腫病。是的,我們那兒也鬧過瘟疫,死了不少人。咱們別談它了吧!你還有其他要問的嗎?”
“當然有,很多很多。首先,你怎麽會來這座主教城見總督?”
“說來話長,你可能覺得枯燥,與政治有關。伯爵是皇上的寵臣,在好些事情上簡直成了他的全權代表;而眼下在皇上和咱們教會之間,又有些事情要交涉。教團便指派我參加使節團,與伯爵談判。成果微乎其微。”
他不作聲了,歌爾德蒙也不再往下問。昨天晚上,納爾齊斯去求伯爵赦免歌爾德蒙,是不得不以對這位死硬的伯爵做某些讓步為代價,才換取到他的生命的;這點歌爾德蒙也無須知道。
他們並馬前行;歌爾德蒙不久就感到疲勞,隻是努力克製自己,堅持坐在鞍子上。
過了半晌,納爾齊斯又問:“說你是因偷竊給逮住的,果真如此嗎?伯爵堅持講,你溜進宮堡,潛入內室,在那兒行竊。”
歌爾德蒙笑了。“嗯,看樣子我真也像個賊呢。實際上我卻是與伯爵的情婦幽會,他本人毫無疑問也心知肚明。我很奇怪,他竟然會放了我。”
“喏,他還識時務。”
他們未能趕完當天預定的路程,歌爾德蒙已經疲憊不堪,一雙手連韁繩也握不住了。他們在一座村子裏歇下來,歌爾德蒙被抬到**,有些發燒,第二天也躺在**沒讓起來。但第三天,他便能上路了,手也很快痊愈,開始對於騎馬旅行體會到樂趣。他多久沒騎過馬了啊!他精神振奮起來,變得年輕而有朝氣,與馬夫做過幾次騎賽,一連數小時地向他的朋友問這問那,滔滔不絕,迫不及待。納爾齊斯呢,卻不慌不忙而又高興地回答著他。歌爾德蒙重新把他給迷住了;納爾齊斯喜歡他這些如此熱情、如此孩子氣的問題,這些對於朋友的精神和智慧充滿無限信賴的問題。
“我問一下,納爾齊斯:你們也燒死過猶太人嗎?”
“燒死猶太人?我們幹嗎要這樣?我們那兒可沒有猶太人。”
“不錯。不過請告訴我:你能夠燒死猶太人嗎?你能夠想象這種事是可能的嗎?”
“不能。我幹嗎得這樣做呢?你當我是個狂熱的人嗎?”
“請理解我,納爾齊斯!我是指:你能否想象,你在某種情況下會下令處死猶太人,或者對此表示同意?要知道有許許多多公爵、市長、主教、大主教和其他有權勢的人,他們都下過這樣的命令。”
“我不會下這樣一道命令。不過也許可以想象,我不得不目睹並容忍這一殘忍現象。”
“怎麽,你會容忍嗎?”
“肯定會,要是我沒有獲得製止它的權力的話。大概你見過燒死猶太人吧,歌爾德蒙?”
“唉,見過。”
“噢,你製止它了嗎?沒有?瞧你。”
歌爾德蒙細細敘述了麗貝卡的故事,感情非常激動。
“瞧,”他最後憤憤地說,“咱們不得不生活於其中的是怎樣一個世界啊?這不是一座地獄嗎?它不令人忿恨和恐懼嗎?”
“不錯。世界就是如此。”
“對啦!”歌爾德蒙惡狠狠地叫起來,“可是從前,你總對我講,世界是富有神性的,是一個由無數循環構成的大而和諧的整體,造物主坐在它中央的寶座上,存在是美好的,諸如此類。你說,亞裏士多德是這麽寫的,或者聖托馬斯[1]的書中是如此記載的。如今我非常渴望聽你來解釋這個矛盾。”
納爾齊斯莞爾一笑。
“你的記憶力很驚人,但有一點卻記得不那麽準。我崇仰造物主,始終認為他是完滿的,而從未說他的造物是完滿的。我從來不曾否認過世間存在著惡。至於人世的生活是和諧的,合理的,人生性善良等,這種話,親愛的,還從未有一位真正的思想家講過。反之,人心的謀劃與追求是惡的,倒明明白白寫在《聖經》裏,而且為我們每一天所證實。”
“很好。我終於弄明白,你們學者怎麽看這個問題。也就是說,人是惡的,人世間的生活中盡是卑鄙齷齪,你們也承認。可是在背後的某個地方,在你們的思想和教科書裏,又存在什麽正義和完美。它們擺在那兒,你們還能證明其存在,可就是從不實行。”
“你對我們神學家積怨真深啊,親愛的朋友!不過,你仍未成為一位思想家,你把一切全攪混了。你還得再學習學習。究竟你憑什麽講,我們沒有實行有關正義的思想呢?我們不是每日每時在做這件事嗎?比如我是個院長,領導著一座修道院,在這座修道院中也像外麵的世界一樣並不完滿,存在著罪惡。但是,我們卻堅持不懈地以正義的思想對抗原罪,竭力以正義作為衡量我們不完滿的人生的準繩,匡正罪惡,使我們的生活與上帝建立起經常性的聯係。”
“嗨,我說,納爾齊斯。我指的可不是你個人,可不是講你並非一位好院長。然而,我想起麗貝卡,想起被燒死的猶太人,想起大墓坑,想起無所不在的死,想起陳屍累累、惡臭刺鼻的街道和住宅,想起那整個可怕的慘象,想起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起餓斃在鏈子上的看家狗——當我想起這一切,眼前出現這種種慘象,我就心痛難忍,仿佛覺得我們的母親把我們生在了一個無望、殘酷、魔鬼當道的世界裏,與其如此,還不如母親不生我們更好,上帝不創造這個可怕的世界更好,救主耶穌不為它白白釘死在十字架上更好!”
納爾齊斯和藹地對他朋友點著頭。
“你講得完全對,”他熱情地說,“盡管講下去吧,把一切全告訴我。隻不過,在有一點上你錯了:你把你講的一切都當作思想;它們實際上卻是感情!是一個對存在的可怕感到惱火的人的感情。可別忘啦,與這些悲哀而絕望的感情對立地存在著的,還有另一些完全不同的感情啊!當你舒舒服服騎在馬上,欣賞著四周美景的時候,當你在傍晚潛入宮中——你是夠輕率的了——向伯爵的情婦獻殷勤的時候,世界在你眼中就完全是另一個模樣,鬧鼠疫的房子也好,被燒死了的猶太人也好,都一點兒不妨礙你尋歡作樂。是不是?”
“不錯,是這樣。因為世界充滿了死亡和恐怖,我便不斷摘取這地獄中的鮮花,以安慰我的心。我尋歡作樂,以暫時忘記恐怖;但恐怖並不因此就減少一些。”
“你講得不錯。原來你是發現周圍的世界充滿死亡和恐怖,才逃進歡樂中去。可歡樂並不久長,你不是又要逃進沙漠了嗎?”
“是的,正是這樣。”
“大多數人的處境都是如此,隻有少數人才像你那樣有強烈的感受,隻有少數人才意識到這些感受的需要。可是告訴我,你除了在這歡樂與恐怖之間,生的欲望與死的感覺之間絕望地搖來擺去之外,還嚐試過別的什麽道路沒有?”
“噢,有的,這還用說!我嚐試過藝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曾經當過藝術家。一天,我在差不多整整流浪漂泊了三年以後,在一座修道院的教堂中看見了一尊木雕聖母像。它是那樣地美,我一見便著了迷,打聽出製作它的雕刻師,立即動身去尋訪。我找到了他,是一位著名的師傅;我成了他的弟子,跟著他學習了三年。”
“這個,你以後可以給我詳細講講。可藝術究竟給你帶來了什麽呢?對你有何意義呢?”
“意義就在化無常為永恒。我看見,在人生的愚人遊戲和死之舞中,遺留下來長存不衰的有一件東西:藝術品。盡管它們也可能在什麽時候消失,或被燒毀,或者朽壞,或被打碎,可是它們畢竟比幾代人的生命要長,能在須臾的彼岸,以形象構成一個無聲的神聖王國。能參與這樣一個王國的建造,我覺得是一件美好的、值得欣慰的事,因為這已差不多化無常為永恒了啊。”
“你這個看法我很讚賞,歌爾德蒙。我希望你能再創作出很多精美的作品來,對你的能力,我很有信心。我希望,你能在瑪利亞布隆長期做我的客人,並允許我為你布置一間工作室;我們的修道院很久沒有藝術家了。可是我相信,你上麵這番話還沒有把藝術的奇妙之處全部講完。我相信,藝術的意義並不僅僅在於用石頭、木料、顏色或別的存在物,從死亡手中奪取即將衰朽的東西,使之保存得更為久遠。我見過一些藝術品,一些聖者像和聖母像,我不相信,這些像僅僅忠實地摹寫了某些具體的人,藝術家僅僅是把這些曾經生活過的人們的形狀或顏色保存下來了。”
“可讓你說著了,”歌爾德蒙興奮得嚷起來,“我真沒有想到,你對藝術之道竟如此精通!一件傑作的原型並非一個真的、活的形象,雖然這個形象可能是創作的起因。原型不是肉和血,而是精神。它是一個生活在藝術家心靈中的形象。在我心裏,納爾齊斯,也生活著許許多多這樣的形象;我渴望有朝一日能把它們表現出來,讓你看看。”
“太好了!而且現在,我親愛的,你已不知不覺地走進哲學的領域,把它的一個秘密給講出來啦。”
“你是在開我的玩笑。”
“噢,不。你剛才談了‘原型’,也就是說談了那種僅僅存在於創造的精神中,卻可以用物質使之成為現實和得到表現的形象。一個藝術形象早在可見之前,在獲得現實性之前,便已作為藝術家心中的形象而存在著了!這個形象,噢,這個‘原型’,不多不少便是古代哲學家們所謂的‘理念’[2]。”
“不錯,聽起來完全有道理。”
“嗯,由於你承認了理念,承認了原型,你便走進了精神世界,走進我們哲學家和神學家的世界中來了,也就承認了在人生這個混亂而痛苦的屠場中,在肉體存在的無盡頭、無意義的死之舞裏,存在創造的精神。瞧,自從你在少年時代來到我身邊,我便一直在喚醒你心中的這種精神。在你那兒,這種精神不是思想家型的,而是藝術家型的。可它是精神,並且將從這感官世界的沉悶和混亂中,從歡樂與絕望之間永無休止的搖擺中,給你指出道路。哦,朋友,我很幸福,能聽見你這樣的自白。我曾期待著這一天——自從你離開你的老師納爾齊斯,獲得了走自己的路的勇氣以後。如今,我們可以重新成為朋友啦。”
此刻,歌爾德蒙覺得自己的生命開始有了意義,他仿佛居高臨下,看清了自己人生的三大階段:依附納爾齊斯並獲得解脫——自由自在地漂泊流浪——重新歸來,進行內省,開始成熟與收獲。
幻覺消失了。但在他與納爾齊斯之間,已經確立起一種適合他的關係,再不是誰依附誰,而是自由的關係,對等的關係。而今,他可以毫不自卑地在這個比他優越的精神人物那兒做客,因為人家承認他是同等的人,是創造者。向他表白自己,用雕像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向他展示出來,現在已成了歌爾德蒙火一般熱烈的欲望,而且越往前走,他的心情越是迫切。可是不時他也產生某些疑慮。
“納爾齊斯,”他警告說,“我擔心,你恐怕還不知道你帶回修道院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吧。我不是修士,也不願成為修士。我了解那三大誓願,貧窮我樂於接受,但剩下的童貞也好,服從也好,我都不喜歡;這樣一些德行在我看來也不夠男子氣。再說虔誠吧,在我身上更**然無存,我已好多年沒有辦告解,沒有做過祈禱和領聖體了。”
納爾齊斯依然心平氣和,說道:“看來你已變成一個異教徒。不過,對異教徒我們也不害怕。你不必為你那許許多多的罪孽再感到驕傲。你曾經過的是世俗生活,你曾經像浪**子似的胡作非為,你不再知道什麽是法規和秩序。的確,你要是當修士,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壞的修士。然而我邀請你去,完全不是想讓你加入教團,而是請你去做我們的客人,並且在我們那兒為你布置一間工作室。還有一點也別忘了:當初,在我們青年時代,是我點醒了你,讓你回到世俗生活中去。不管你後來變好或是變壞了,除你自己之外我都有責任。我想看看,你到底變成了什麽人;你將回答我這個問題,用語言,用生活,用你的作品。在你回答完這個問題後,或者我發現我們那裏已不是你能久住之所,那我便會第一個提出來,請你離開我們。”
每當納爾齊斯如此侃侃而談,表現出一位修道院長的氣度,冷靜而又穩重,對於世俗的人和世俗生活略略流露出嘲諷,這時歌爾德蒙對他的朋友總是滿懷敬佩。因為在他看來,納爾齊斯這時明顯地變成了一位堂堂男子,雖然是一位屬於靈性和教會的男子,有著瘦弱的手和學者型的臉,但卻充滿自信和勇氣,儼然是個肩負著重任的領導者。這位成年男子納爾齊斯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小夥子,也不再是溫厚的、沉思的使徒約翰;歌爾德蒙決心用自己的雙手,把這個新的納爾齊斯,這個成年的、有騎士氣派的納爾齊斯塑造出來。許許多多形象都等著他去塑造:納爾齊斯、達尼埃爾院長、安塞爾姆神父、尼克勞斯師傅、美麗的麗貝卡、嬌豔的阿格妮絲,以及其他一些人,朋友和仇敵,活人和死者。不,他不願成為修士,虔誠的也罷,博學的也罷;他隻想創造藝術品。而那一度是他少年時代故鄉的地方,又將成為他作品的故鄉,這使他感到幸福。
他們在寒冷的晚秋裏行進著。一天早上,光禿禿的樹枝蒙著厚厚的濃霜,四野丘陵起伏,地上除了淡紅色的苔蘚外,沒有任何其他植物;那連綿的山丘的曲線看上去格外眼熟,不免勾起歌爾德蒙心中的樁樁往事。接著又出現一片高高的梣樹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一座老倉庫;一見這些景物,歌爾德蒙的心更是又高興,又痛楚。他認出,那些山丘他曾和騎士小姐麗迪婭一起騎著馬走過,那片荒原就是他在紛飛的雪花中,在騎士驅趕下心情抑鬱地重新開始漂泊流浪的地方。隨後又看見小小的赤楊林、磨坊和城堡;歌爾德蒙認出了城堡書房的窗戶,心中感到無可言喻的悲痛:當初,在他傳奇式的青年時代,就在這扇窗戶裏傾聽騎士講述自己去羅馬朝聖的經曆,奉命為他修改拉丁文寫的回憶錄。一行人進了城堡的院子,他們預定要在這兒住一夜。歌爾德蒙請求院長在這兒不要叫他的名字,並允許他跟馬夫一起到用人的桌上去用飯。院長同意了他。老騎士不在了,麗迪婭也不知去向,隻有幾個獵手和仆人還是老的。如今執掌家政的是一位漂亮、高傲、任性的貴夫人,她就是尤麗婭,身邊生活著一位丈夫。她仍舊美得驚人,可脾氣也挺暴躁。歌爾德蒙既未被她,也未被用人們認出來。飯後,趁著黃昏的暮色,他溜進花園裏,看了看籬笆後麵已經凋零的花畦;隨後又去到廄舍門口,瞅了瞅裏邊的馬。他和馬夫一起睡在草鋪上,回憶沉重地壓迫著他的胸口,使他夜裏一連醒來好幾次。哦,他昔日的生活是何等支離破碎,毫無成果啊!雖說有著豐富的形象,但都跟摔成了碎片的瓷器似的,缺少價值、缺少愛!次日一早,在繼續趕路時,他憂心忡忡地仰望那些窗戶,想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尤麗婭一麵。不久前,在主教的宮堡裏,他也同樣張望過,希望能再看一眼阿格妮絲。阿格妮絲他沒見著,尤麗婭也沒見著。他的整個一生仿佛僅僅是離別,逃遁,遺忘,最後落得兩手空空,心灰意冷。接下來的一整天,他都心緒不佳,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地歪在馬鞍上。納爾齊斯也不去理睬他。
經過幾天的旅程,他們終於快到目的地了。在修道院的鍾樓和屋頂出現之前,他們走過一片亂石累累的荒地;很久很久以前,歌爾德蒙曾在這兒為安塞爾姆神父采過小連翹,並讓吉卜賽女郎莉賽把他變成了男子。
眼下他們到了瑪利亞布隆修道院的大門前,在那株意大利栗子樹下下了馬。歌爾德蒙深情地撫摸著樹幹,並且彎下腰去,從地上拾起一個綻開的、帶刺的、枯萎的褐色栗子。
[1] 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約1225—1274),中世紀意大利基督教神學家,經院哲學的集大成者。
[2] 原文中,“理念”為“Idee”,“原型”為“Urbi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