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回修道院後的頭幾天,歌爾德蒙獨自住著一間客房。後來,經他本人要求,他的住處遷到了內院旁邊的一所樓房裏,正對著鐵作鋪。院子很大,四周房子不少,像市集一般熱鬧。

舊地重遊,歌爾德蒙不勝唏噓感慨。這兒除了院長認識他外,誰也不知他是何許人。修士和俗人一樣都生活得井井有條,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全不來打擾他。可是,院子裏的那些樹,那些門和窗,那座磨坊和磨輪,那些小徑上的鋪路石,還有回廊前枯萎的玫瑰花叢,穀倉和齋堂頂上的鸛鳥巢,它們卻全都是認識他的。每一角落都飄逸出他往昔的氣息,他青春的氣息,如此芳馨、如此動人;愛驅使著他重新觀看所有的物件,重新傾聽所有的聲音:晚禱的鍾聲,禮拜日彌撒的鍾聲,推動磨輪的流水在長著青苔的幽暗小水槽中發出的潺潺聲,木屐打在石板地上的啪啪聲,看大門的修士傍晚去鎖門時鑰匙串發出的叮叮聲。在學生齋堂簷漏下的石水溝旁,仍然蔓生著同樣的小草:牛耳草和車前草;在鐵作鋪前的園子裏,那株古老的蘋果樹仍同樣遠遠地伸展著彎曲的枝丫。但是,每次都使歌爾德蒙更加激動不已的,是聽見那下課的鈴聲。鈴聲一響,學童們一下子都“通通通”地衝下樓梯,湧進院子,一張張童稚的臉龐全都那麽年輕、癡憨、可愛——他自己過去也真的曾經如此年輕、笨拙、漂亮和天真無邪嗎?

可是,除了這所他十分熟悉的修道院,歌爾德蒙也發現了一個近乎陌生的地方。還在頭幾天,它就闖進了他的眼簾,使他感到它越來越重要,並且慢慢地才與這個他熟悉的地方融為一體。盡管院裏沒有增加任何新東西,一切情況仍如他當學生時、甚至再早幾百年那樣,但他觀察事物的眼光卻不再與當學生時一樣了。他觀看和體會著這些建築的尺寸,這些教堂的穹頂,這些古老的壁畫,這些立在祭壇上和門廊下的石刻像、木雕像。雖然投進他眼簾的沒有任何當時不存在的東西,可他卻是現在才發現了它們的美,發現了創造它們的精神。二樓教堂裏那尊古老的聖母像,他在少年時雖說也挺喜歡並且臨摹過,但隻是到了今天他才以清醒的目光看見了它,發覺它乃是一件無與倫比的傑作,自己萬難僥幸超越。這樣的作品院裏有很多,都像在家裏似的自自然然地聳立於古老的牆壁前、廊柱間和穹頂下,成為獨立的存在,但又不是偶然湊在一起,而是由同一種精神所產生。幾百年來,在這裏所建造、雕塑、繪畫以及生活、思考和傳授的一切,都一脈相承,源於同一種精神,彼此和諧共存,猶如一棵樹的許多枝幹枝丫。

在眼前這個寧靜和諧卻又強有力的世界裏,歌爾德蒙覺得自己十分渺小;尤其是他看見約翰院長——他的朋友納爾齊斯井井有條地管理著一切,他自覺渺小的心情更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在博學、嚴厲的約翰院長和純樸、善良的達尼埃爾院長之間,盡管存在著巨大的個性差別,但兩人都為同一種精神、同一種思想、同一種秩序服務,都通過它們獲得榮譽,為它們犧牲個人。因此,他們兩人就像他們的裝束一樣,彼此十分相似。

在歌爾德蒙眼裏,處於自己這座修道院中的納爾齊斯真是偉大之極,以致沒多久就幾乎不敢再用“你”和“納爾齊斯”稱呼他;雖然納爾齊斯仍一如既往,待他如朋友和客人那般親切。

“我說,約翰院長,”有一天歌爾德蒙對他說,“看來我得慢慢習慣你這個新名字。我必須告訴你,我在你們這兒覺得很不錯。我幾乎想向你辦一次總告解,在贖清罪過以後再請求你吸收我當個在俗的修士。隻不過,這一來我們的友誼就完了,因為你是院長,我成了你的手下。但是照現在這樣無所事事地待在你身邊,看你辛勤工作,我再也受不了啦。我也渴望幹幹活兒,向你表明我是怎樣一個人,有何本領,讓你看一看把我從絞架上救下來是否值得。”

“對於你的想法我感到高興,”納爾齊斯回答,如今他用詞比以往更精確和講究了,“你隨時都可以著手布置你的工作室,我馬上指示鐵匠和木匠,讓他們聽候你的調遣。這兒就地能解決的材料,你盡管取用!其他必須從外地訂購和運送的東西,請開個單子來。現在請聽我對你和你的意圖談談看法吧!你得給我時間表達出自己的思想;因為我是個做學問的人,也希望以我的思想觀點來談談這件事,但除了學者的語言便沒有別的語言。所以請你能像以往一些年裏經常做的那樣,耐心地聽我講下去。”

“我盡力而為。你隻管講吧。”

“請你回憶一下,在我們的學生時代我已不止一次對你講過,我認為你天生是個藝術家。當初,我覺得你會成為一位詩人;因為你在讀書和作文時,表現出對理念的和抽象的東西有某種反感,而特別喜愛帶有情感和詩意的詞語,即那些能讓人產生某種想象的詞語。”

歌爾德蒙打斷了他。

“請原諒,難道你所喜歡的那些概念和抽象詞,不也是一些想象和形象嗎?或者你真的喜歡用那些不能讓人產生任何想象的詞來進行思考嗎?不產生想象就進行思考,這從根本上講是可能的嗎?”

“問得好!但人當然可以不想象就進行思考!思考與想象沒任何關係。思考不借助形象,而借助概念和公式。剛好是在形象停止活動的地方,開始了哲學思維。我們在年輕時一度爭論的,正是這個問題:對於你來說,世界由形象構成;對於我則由概念構成。我經常告訴你,你不適合當思想家,並且也對你講,這並非你的缺陷,因為盡管如此,你卻會成為形象王國的主宰。注意,我現在要向你解釋清楚。當初,要是你沒有走向世界,而是做了思想家,你就會釀成不幸。因為你會變成神秘學家。神秘學家,說得簡單和粗暴些,就是那種沒有擺脫想象的思想家,也就是說根本不是思想家。他們是一些隱秘的藝術家,是不吟詩的詩人,不揮筆的畫家,不作曲的音樂家。他們中間有些極富才華和心靈崇高的人,但毫無例外,全都是些不幸的人。你本來也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感謝上帝,你並未如此,而成了一位藝術家,掌握了形象世界,成了它的創造者和主宰,沒有作為思想家而陷入無用武之地的窘境。”

“我擔心,”歌爾德蒙說,“我永遠也不明白你那個無須想象就能進行思考的思想世界。”

“噢,會的,立刻就會明白。聽著:思想家力圖通過邏輯去認識和表現世界的本質。他知道,我們的理智及其工具邏輯是一些不完善的手段——正如一位聰明的藝術家也清楚了解,他的畫筆或雕刀,永遠不能把天使或聖者的光輝本質完滿地表現出來。但盡管如此,思想家也好,藝術家也好,卻仍以各自的方式在努力著。因為他們不能不這樣做,非這樣做不可。因為一個人隻有盡其天賦所能去努力實現自我,才能做他可以做的最崇高的和唯一有意義的事。所以過去我一再告訴你:別模仿那些思想家或苦修者,要走自己的路,努力實現你自己!”

“我懂了一半。可究竟什麽叫作‘實現自我’呢?”

“這是一個哲學概念,我無法另作表述。對於我們這些亞裏士多德和聖托馬斯的弟子來說,一切概念中最崇高的概念是:完滿的存在。完滿的存在即為上帝。其他存在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部分的、未來的、混合的,由可能性所構成。上帝可並非混合的,而是一個統一體;他並非有可能性,而是完完全全的現實。我們呢,卻是暫時的、變化的;我們隻是些可能性;對於我們來說,不存在完滿,不存在充分的存在。然而,當我們從潛力變成行動,從可能走向實現的時候,我們也就參加了真實的存在,也就進一步接近了完滿與神性。這個過程,你隻能從親身的經驗中認識到。你是一個藝術家,創造了一些形象。要是你的這樣一個形象能真正獲得成功,要是你能排除某個人物雕像中的種種偶然因素,使其成為一種純粹的形態,那麽,作為一位藝術家,你便實現了這個人的形象。”

“我明白了。”

“朋友,你現在看見我待的地方和承擔的職務,就我的天賦而言,是較易於實現我自己的。你看見我生活在一個適合我,並對我有幫助的團體和傳統中。一座修道院並非天國,不足之處比比皆是;但對於我這種類型的人來說,過規規矩矩的修士生活卻比過世俗生活有益得多。我不想談道德倫理;純粹從實踐方麵講,以鍛煉和教授純粹思維為己任的我,就需要避免塵世的幹擾**。也就是說,與你相比,我在我們這修道院裏要容易實現自我得多。我非常讚賞你也找到了一條路,成了藝術家。要知道,你所經曆的困難實在大得多啊。”

聽到朋友的稱讚,歌爾德蒙既難為情又很高興,臉不由紅了。為了引開話題,他打斷納爾齊斯:“你希望給我講的話,大部分我已能明白。可有一點我還總是不懂,也就是你所謂的‘純粹思維’,沒有形象的思維,僅僅運用語言而不產生任何想象的思維。”

“噢,我可以用一個例子給你講清楚:想想數學的情況吧!那些數字包含什麽想象?或者加號和減號包含什麽想象?一個方程式包含著什麽形象嗎?完全沒有!當你去解算術或代數題時,任何想象也幫不了你的忙;你是在學得來的思想形式的範圍內,完成一個形式性的任務。”

“是這樣,納爾齊斯。要是你給我寫出一連串的數字和符號,我就可以不加任何想象便明白它們,在加號、減號、開方號和括號等的引導下,解出這道題。我是說:我曾經能夠,現在早就不能了。但是,我不能想象除了訓練學生的思維能力,完成這樣的形式的任務還有其他什麽價值。學習運算自然挺好。可我卻覺得,一個人要是終身坐著解算數題,沒完沒了地往紙上畫數字,這就既無意義,又很幼稚。”

“你錯了,歌爾德蒙。你以為,這個勤奮的數學家一直在做一位教員布置給他的作業。其實,他自己也可以提出問題,它們會必然地、不可避免地出現在他的心中。一個人要作為思想家去探索空間的問題,他就必須先用數學的方法演算和測量一些真實的和假定的空間。”

“不錯。但是這作為純粹思維的空間問題的探索,在我看來事實上也不值得人們去經年累月地勞神費力。‘空間’這個詞對我來說,是虛無的和不值得思考的,隻要我不同時想象著一個真實的空間,比如星空吧。而觀察和測出星空的大小,在我看來倒確確實實是一件有價值的工作。”

納爾齊斯笑眯眯地接過話頭:“你原來想說,你認為思想毫無意義,但把思想用於實際的和可見的世界,卻是有意義的。我可以回答你:我們絕不缺少運用思想的機會以及毅力。例如納爾齊斯這位思想家吧,他就把思考結果既用到了他的朋友歌爾德蒙身上,也無數次地用到了他手下的每一個修士身上,而且時時刻刻還在這樣做。可是,倘使他事先不經過學習和練習,又叫他‘運用’什麽呢?還有,藝術家也是不斷在訓練自己的眼睛和想象力;我們稱讚他們的這種訓練,即使它隻在少數真正的藝術品中顯示出效果。你可不能鄙棄思想本身,卻又讚成其‘運用’啊!矛盾是一目了然的。這就是說,我應該冷靜思考,以其效果來對我的思想做出評價,正像我以你的作品來評價你的藝術一樣。眼下你感到焦躁不安,因為在你和你作品之間存在著障礙。搬掉這些障礙吧!趕快建起工作室來開始你的創造吧!在工作中,許多問題自然會迎刃而解。”

歌爾德蒙所希望的莫過於此。

在院子的大門旁,他發現有一間適合做工場的房子。他叫木匠做一張繪圖桌和另外一件工具,並親手繪了詳細的圖紙。他開出一張長長的清單,讓院裏的車夫從附近的城市陸陸續續把所需的物品捎回來。他到木工房和森林裏去看已采伐下來的木料,從中選出許多適合的,一根一根搬到工場後麵的草地上,讓它們在那兒幹著,還親手在上邊蓋了個棚子防曬避雨。他也常常跟鐵匠打交道,鐵匠的兒子是個好幻想的年輕人,完全被他迷住了,成了他的朋友。他和他待在熔鐵爐、鐵砧、淬火槽和砂輪旁,一混就是半天,製造出各式各樣彎的或直的雕刀、鑿子、鑽子,以及修整木料所需的刮鐵。

鐵匠的兒子叫埃利希,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他到處幫歌爾德蒙當下手,對他的工作懷著熱烈的關注與好奇。他渴望學彈琴,歌爾德蒙答應教他,並且允許他將來在他的工場裏嚐試做做雕刻活兒。每當歌爾德蒙在院裏感到無聊和煩悶,就可以到埃利希處休息休息,小夥子暗暗喜歡他,對他敬重到了極點。他常常求歌爾德蒙給他講尼克勞斯師傅和主教城。有時歌爾德蒙也樂於如此,但講著講著,會突然大吃一驚:自己怎麽竟像個老人似的坐在這兒,給人講起自己過去的遊曆和事跡來,他的生活這會兒才真正開始呀。

最近一些時候,他大大地變了,樣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得多;隻是人們從前都不認識他,所以誰也不曾察覺。流浪和不安定生活的困苦,早已損耗了他的精力;特別後來瘟疫時期的無數可怕遭遇,最後讓伯爵抓住以及那地牢中的恐怖之夜,都深深震撼了他的內心,給他的外貌留下了這樣那樣的痕跡:金黃色的胡須裏夾著根根白毛,臉上牽起了細細的皺紋,時常出現的失眠之夜,內心偶爾感到的某種倦意,欲望與好奇心的衰減,一種灰溜溜的淡漠和厭煩情緒,諸如此類。在他為自己的工作做準備時,與埃利希談天時,在鐵匠和木匠的房子裏幹這幹那時,他會振奮起來,變得又活潑又年輕,大家都佩服他,喜歡他;但這種時候一過,人們往往看見他半小時、一小時地悶坐著,毫無生氣,神情冷漠,臉上做夢似的掛著微笑。

眼下,對於他重要的問題,是從何處著手工作。他在這兒雕的第一件作品,他想以它報答修道院殷勤好客的作品,不應是件隨手拈來擺在某個角落滿足人好奇心的東西,而應像那些古老的藝術傑作一樣,成為這所修道院的整個建築與生命的一部分,要能完全融合進去。他最希望雕一座祭壇或一座布道台,可惜對這兩者院裏都不再需要,也沒有容納得下的地方。想來想去,他想起了另一件工作。在神父們的齋堂裏,有一個高出地麵的壁龕,吃飯的時候總有一位年輕神父坐在裏麵,念《使徒行傳》給大家聽。這個壁龕毫無裝飾。歌爾德蒙決定把通向壁龕的扶梯以及龕中的書案,都用一些木雕裝點起來,使其差不多像一座布道台,上麵要有一些較高的浮雕像,以及幾尊幾乎完全懸空獨立的全身雕像。他把這個計劃告訴院長後,受到院長的讚揚和歡迎。

現在終於可以動手工作了——已經下雪,聖誕節也已過去——歌爾德蒙的生活換上了一副嶄新的麵貌。對修道院來說,他幾乎像失了蹤,誰也再見不到他。他不再等著下課後從教室裏湧出來的學童們,不再到樹林中遊**,不再徘徊於回廊底下。而今他在磨坊主家裏搭夥——這已經不是他當學生時常去拜訪的那位磨坊主了。再則,他的工場除了他的助手埃利希,此外任何人都不得進入。有些日子,連埃利希也聽不見他說一句話。

經過深思熟慮,歌爾德蒙為自己的第一件作品提出了如下方案:作品應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表現人世,一部分表現上帝之言。下麵為一部分即台階,應由一根巨大的橡木做材料,圍繞著它雕出上帝的造物,將自然界的種種形象以及先民的簡樸生活表現出來。上麵為一部分即欄杆,則應托負著四位福音傳播者的雕像。四尊雕像之一應具有已故達尼埃爾院長的形象,第二尊應雕成他的繼承人已故馬丁神父的模樣;而借聖路加的形象,歌爾德蒙則想使他那尼克勞斯師傅的麵貌長存下去。

他碰到很大的困難,比他預料的困難還要大。它們使他憂慮,然而是甜蜜的憂慮;他癡心而絕望地追求他的作品,好像追求一個寡情的女子;他和他的作品進行著無情而耐心的搏鬥,就像一位釣了條大梭子魚的釣翁:魚兒每掙紮一下,都給他一個教訓,使他變得更加敏感。他忘記了一切,忘記了修道院,也幾乎忘記了納爾齊斯。納爾齊斯來過幾次,但除去幾張素描外,什麽都沒有看到。

想不到歌爾德蒙有一天提出來一個叫他十分詫異的請求,要納爾齊斯聽他辦告解。

“以前我不能做這件事,”他坦率地說,“以前我覺得自己太渺小,在你麵前感到十分卑微。如今我感到好了一些,已經有了工作,不再是個毫無價值的人。再說,既然我已生活在修道院中,也得適應院裏的秩序嘛。”

他覺得時機已經成熟,因此不願再等。在回修道院頭幾個禮拜的恬靜生活裏,在對重臨故地的感慨和對青年時代的回憶中,在應埃利希的請求講述自己的經曆時,他已對自己的一生做了一個清清楚楚、有條不紊的回顧。

納爾齊斯接待他時並不顯得特別莊重。告解持續了兩個小時,院長麵無表情地聽他朋友講自己的曆險、痛苦與罪惡,提了不多幾個問題,除此從未打斷他,甚至聽到歌爾德蒙承認自己對上帝的公正與仁慈失去了信仰時,仍然無動於衷。當他聽出歌爾德蒙受了許多磨難與驚駭,不止一次已瀕於毀滅的時候,他卻有些吃驚;可隨後又禁不住微微笑了,為他朋友始終保持著天真無邪的本性而深深感動。因為他發覺,歌爾德蒙為之憂慮和懺悔的不虔誠想法,與他本人思想中的懷疑和危機相比,簡直算不了什麽。

讓歌爾德蒙驚訝甚至失望的是,懺悔神父並不把他的那些罪孽看得多嚴重,雖然因為他不祈禱、不辦告解、不領聖體的過失,納爾齊斯狠狠訓誡了他,給了他一個懲罰,即在他重新領聖體前的四個禮拜裏,應當過節製和清心寡欲的生活,每天早上去趕早彌撒,每天晚上念三遍《我們的聖父》和一遍《聖母頌》,作為贖罪。

最後,納爾齊斯對他說:“我奉勸你,請別以為這樣的懲罰太輕。我不清楚你是否還記得彌撒經文。你應該一字一句注意聽,專心體會它的含義。至於《我們的聖父》和其他幾首讚美詩,我今天就和你一起念,並指出你該特別注意的詞句和意義。這些神聖的話,你不可像說凡人的話和聽凡人的話那樣念和聽。當你發現自己是在有口無心地嘀咕,你就應該想想今天的懺悔和我的告誡,就應該從頭念起,並照我教你的那樣記到心裏去——這樣的時候是不會少的。”

不知是一個巧妙的機緣呢,還是院長對心靈學的造詣已經如此之高:從這次的懺悔和贖罪中,產生了一個對歌爾德蒙來說是充實和寧靜的時期,使他深感幸福。如今,他進行著一項既極其緊張,又使他十分憂慮和滿意的工作。他每天早晚做做功課,內容雖說簡單,卻完成得認認真真,因此每天激動狂躁的心情也得以消除,在他的生活中建立起了一個更完美的秩序,幫助他克服了一個創造者常有的危險的孤獨感,將他像孩子似的領進了上帝的國度。他不得不為他的作品獨自奮鬥,感官與心靈無時無刻不處在狂熱的激動之中;但是每次一祈禱,又使他變得純潔無邪起來。工作時他常常氣惱和焦躁得快要燃燒似的,要不就興奮得發狂,早晚的祈禱便有如一盆冰水,他沉浸在裏麵既冷卻了興奮的狂熱,也冷卻了絕望的焦灼。

不過這也並非百試百靈。一天緊張工作之餘,他間或也在晚上久久靜不下心來,有幾次甚至幹脆忘記了祈禱。還有不少次,他在祈禱時怎麽也無法專心致誌,老有一個想法在妨礙和苦惱著他:這樣地祈禱上帝,到頭來不過是犯傻而已,上帝也許根本不存在,就算存在也幫助不了他。他於是去向他的朋友訴苦。

“堅持下去,”納爾齊斯說,“你說過的話就要算數。你不必考慮上帝是否聽見你在祈禱,不必考慮你能想象出的那個上帝是否存在。你也不必考慮你的努力是不是犯傻。與我們所禱告的上帝比較起來,我們的一切作為都是愚蠢的。你應該絕對禁止自己在做功課時產生這種愚蠢的孩子氣的念頭。你應當誠心誠意地念你的《我們的聖父》和《聖母頌》,就像你在唱歌和彈琴時一樣專注,絕不能自作聰明,心猿意馬,而要盡可能準確、完美地把一個一個的音唱出來奏出來。你在唱歌時,從未邊唱邊考慮是有用還是沒有用,而是隻顧專心地唱罷了。你在祈禱時同樣應當這樣。”

情況又有了好轉。歌爾德蒙緊張而焦渴的自我,又消融在蒼穹似的偉大秩序中;神聖的字句像顆顆明星,輝耀在他頭頂,照徹他的心靈。

歌爾德蒙在贖罪期滿領過聖體以後,仍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地繼續在祈禱;院長發現這個情況,心裏極為滿意。

這期間,歌爾德蒙的工作有了進展。那架螺旋向上的階梯已變成一個小小的世界,充滿著植物、動物、人體等各式各樣的形象,在葡萄葉和葡萄叢中央的地方,雕著人類祖先諾亞;整個作品儼然是一幅自然界的縮影,一首造物之美的頌歌,布局自由、大氣,但卻暗暗受著一種神秘的秩序的調度。在這幾個月裏,誰也沒被允許進工場參觀,隻有一心一意盼望將來做個藝術家的埃利希在旁邊打下手。有些日子,連他這個下手也不準進去。但在另一些時候,歌爾德蒙也教教他,指導他試刻一些東西。歌爾德蒙為有了一個崇拜者和弟子而感到高興;他想在這件工作完成和成功後,求埃利希的父親把兒子交給他培養,使他成為自己的長期助手。

至於那些福音傳播者的像,他是在自己心緒最好、一切都和諧光明、無憂無慮的日子裏雕的。他覺得其中最成功的,莫過於以達尼埃爾院長為原型的那尊雕像,在它的臉上閃爍著純潔善良的光輝,他非常喜歡它。對尼克勞斯師傅的形象他卻不怎麽滿意,雖說埃利希最為欣賞。這個形象表現出矛盾和悲哀,似乎腦子裏充斥著創造的打算,同時又深知這創造毫無價值,因而內心失去了和諧與單純,感到絕望、悲哀。

達尼埃爾院長的像雕成了,歌爾德蒙便吩咐埃利希把工場打掃得幹幹淨淨。他用布把作品的其餘部分統統遮起來,唯獨讓那尊像露在外邊。然後他去請納爾齊斯。由於納爾齊斯正忙著,他就一直耐心地等候到了第二天中午。他把自己的朋友領進工場,來到那尊他自己滿意的雕像前。

納爾齊斯站在那兒,帶著一個學者所有的全神貫注的表情,不慌不忙地、仔仔細細地端詳著雕像。歌爾德蒙立在他身後,一言不發,努力克製內心的激動。“哦,”他暗想,“要是這會兒我們兩人中有一個不夠格,那就糟了。不論是我的作品欠佳或是他不懂行,總之那麽一來,我在這裏的全部勞動都失去了價值。我就等著看結果吧。”

這幾分鍾在歌爾德蒙仿佛長達幾個小時,他想起了尼克勞斯師傅捧著他的第一張素描審視的那個時刻。由於緊張,歌爾德蒙兩隻手相互握住,連熱汗也出來了。

納爾齊斯終於轉過身來,歌爾德蒙心裏的石頭立刻落了下來。他在自己朋友瘦削的臉上看見了某種光彩,某種自少年時代逝去後就再不曾出現過的微笑;它近乎羞澀,流露出友愛與誠摯,它在這張充滿精神與毅力的臉上閃閃發光,暫時驅散了這張臉上所有的孤傲神情,讓人窺見了一顆滿懷仁愛的心。

“歌爾德蒙,”納爾齊斯聲音很輕很輕,但仍然字斟句酌地說,“你不會指望我突然間變成位藝術鑒賞家吧。我不是藝術鑒賞家,你知道。關於你的藝術,我能講的話都不會不使你感到好笑。不過我還是得說:我第一眼看見你這個福音傳播者,便認出是我們的達尼埃爾院長,而且又不僅是他個人,是他當時對我們所意味的一切:高貴,善良,純樸。就像當年他站在我們這些懷著敬愛之心的少年人麵前一樣,如今已故的院長又帶著當時對於我們是神聖而難忘的一切,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麵前。親愛的朋友,這是你送給我的一件珍貴的禮物,你不僅把達尼埃爾院長還給了我們,而且讓我完全認識了你,第一次完完全全認識了你。現在我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啦!讓咱們別再談這個問題吧,我沒有這種天賦。哦,歌爾德蒙,咱們總算有了今天!”

寬敞的工場裏沉寂了。歌爾德蒙看出他朋友的心裏很激動。他自己呢,也窘得氣都透不過來。

“唔,”他僅僅說,“我很高興。不過,你該用膳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