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城外的小丘上,歌爾德蒙熬過了等待幸福的一天。他要是有匹馬,他就會騎著到那座修道院去,再看一看他師傅雕的美麗聖母像;他渴望再看到它,他在昨夜仿佛夢見了尼克勞斯師傅。噢,他會找時間去的。再說,與阿格妮絲的幸福可能長不了,說不定結局會很糟糕——今天反正是快快活活,他可不能耽誤什麽。他今天不想見其他人,不想分散心思;他要到野外去度過這個寧靜的秋日,置身於綠樹叢中,白雲底下。他對瑪莉說,他很想到鄉下走走,可能回來的時候會很晚,希望她給他一個大大的麵包,並在晚上不要等他。她什麽也沒說,便在他的衣袋裏塞滿了麵包和蘋果,用刷子刷幹淨他身上那件第一天即為他縫補好的舊上衣,讓他走了。

他到了河對岸,穿過已收獲幹淨的葡萄園,沿著陡直的石級向山岡上爬去,隱沒在了岡頂的樹林裏,隨後再不停地往上攀,一直到達了最高峰。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樹頂射下來,暖洋洋的;鶇鳥一聽見腳步聲便逃進灌木叢,怯生生地蜷縮在裏麵,瞪著深藍色的眼睛窺視著他;遠遠的山腳下,河流如同一條藍色的飄帶,城市小得宛如孩子的玩具,除了做禱告的鍾聲以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峰頂有一些野草淒迷的牆垣與土包,可能是異教時代的城堡和墓穴遺跡。歌爾德蒙在一個土包上坐下來,深秋的枯草在他的身子底下窸窣作響。從這兒可以縱覽腳下寬闊的穀地跟河對岸連綿起伏的丘陵和群山,隻見最高峰直與藍天相接,山與天的界線依稀難辨。這一片廣大的土地,直至目力所及的更遠更遠的地區,都有過他的足跡;它們一度對他都是眼麵前的現實,如今都成了遠在他方的回憶。在那些森林中,他度過無數的夜晚,吃過草莓,挨過餓,受過凍;在那些山梁上和荒野裏,他曾踽踽獨行,時而快樂,時而憂傷,時而精神抖擻,時而精疲力竭。在某個不可見的遠方,那裏還扔著已火化成灰的善良的萊娜的屍骨,他的夥伴羅伯特沒準兒仍在那兒流浪,如果鼠疫不曾攫走他;在更遠一些的地方,躺著完蛋了的維克多;還有一些遙遠而神奇的所在,那兒有他度過少年時代的修道院,有生活著一對兒美麗的騎士千金的城堡,有一個遭到追逐而四處逃奔的可憐的猶太少女麗貝卡,或者她已經喪命了吧。所有這些相隔遙遠、各在東西的地方,所有這些荒野和森林,城鎮和村莊,城堡和寺院,所有這些人,不管活著或已經死去,都統統深藏在他的心裏,彼此聯係著,或為他懷念,或為他鍾愛,或令他悔恨,或令他憧憬。明天,他一旦也被死神捉走,這一切便會分崩離析,煙消雲散;他這一整本充滿女人和愛情、夏晨和冬夜的畫冊,便不複存在。是啊,是時候了,他該再做點兒什麽,創造點兒什麽,以便留傳給後世。

時至今日,他的一生,他所有這些年在人世間的漂泊,都很少留下什麽成果。所剩下的,僅僅是他在尼克勞斯的工場中完成的幾尊雕像,主要是那個聖約翰;除此而外,便是存在於他頭腦中的這個畫冊,這個非現實的由美好而痛苦的回憶構成的形象世界。他能成功地從這內在世界裏挽救出點兒什麽,使其變成客觀的存在嗎?或者將一直這麽繼續下去:永遠是新的城市,新的景色,新的女人,新的經曆,新的形象,一個接一個堆積在他心中,除了使他煩躁和痛苦,同時也給他一種美好的充實感以外,就什麽也不讓他得到嗎?

被人生愚弄真是夠可悲的,它叫你哭笑不得!人要活著,享受感官的快樂,飽吸夏娃母親的乳汁,這樣雖然活得很逍遙,但難保一死之後便無影無蹤,恰似林子裏的蘑菇,今朝還鮮豔奪目,明日便腐爛成泥;要麽就反抗生命之無常,把自己關在工場裏,為匆匆逃去的生命建造一座紀念碑,這樣就必須放棄生活享受,僅僅淪為一件工具,雖然做著不朽的工作,自身卻枯萎下來,失去自由、生命的充實和樂趣。尼克勞斯師傅即屬於後一種人。

唉,人生要是整個隻有一種意義,享樂與事業兩者可以得兼,而不為這幹癟的“要麽這樣——要麽那樣”所分裂,該有多好!創造,但不以生活為代價!生活,但不放棄高尚的創造!這難道壓根兒不可能嗎?

也許對某些人來說是可能的。也許有這麽一些丈夫和家長,他們既忠誠,又沒有失去感官的享樂。也許也有這麽一些安居樂業者,他們的心並不因缺少自由與冒險而萎靡不振。也許!可這樣的人,他連一個也不曾見過。

一切存在似乎都是二元的,都基於某種對立;人要麽是女人,要麽是男人,要麽當流浪漢,要麽當小市民,要麽富於理智,要麽富於感情——哪兒也見不到呼與吸同時,男和女同體,自由與秩序並存,衝動和理智共生;人總是顧此失彼,但失去的卻往往與得到的一樣重要、一樣可貴!婦女們的情況也許好一些。自然把她們造就成在歡愉中便結出果實,在享受愛情的幸福時便得到孩子。男人卻不這麽容易有所收獲,隻能永無休止地渴慕。如此創造萬物的上帝,他對自己的創造物是氣惱呢,敵視呢,還是幸災樂禍地嘲笑呢?不,上帝對他創造的鹿與魚、鳥與花、森林與四季並不氣惱。可惜的隻是他的創造未能始終如一,說這是他本身的失敗和缺陷也罷,說這是他有意以這樣的缺陷來激起人們的追求也罷,說這種追求就是魔鬼的果子即原罪也罷。可為什麽這種追求與不滿就是罪過呢?難道人類所創造的一切美好和神聖的東西,上帝作為供獻收回去的東西,不都是產生於這種追求和不滿嗎?

歌爾德蒙想得悶悶不樂,便把目光移向山下的城市,看見了市集廣場和魚市場,看見了一道道橋梁、一座座教堂以及市政廳。那兒有壯麗巍峨的主教宮,目前是亨利希伯爵發號施令的所在。在那些塔樓與屋頂下麵,住著他的“皇後”——絕色美人阿格妮絲,她的模樣是如此高傲,在愛情中卻又如此忘我和專注。歌爾德蒙高興地想著她,回憶起昨天夜裏的情景,不禁生出興奮與感激之情。為了能度過這樣一個銷魂之夜,為了使這樣一位奇妙的女人幸福快樂,他曾用上了自己的生命,包括所有與女性打交道的知識,所有漂泊流浪、在雪原上過夜的經驗,所有與動物、花朵、樹林、流水、魚蝦以及蝴蝶交朋友和廝混的體會。為此需用上他在歡愉與危險中鍛煉得敏銳的感官,在多年無家可歸的生涯中積累了豐富形象的心靈。什麽時候他的生命還是一座盛開著阿格妮絲這樣的奇葩的花園,什麽時候他就不應該抱怨。

歌爾德蒙在秋色濃鬱的山岡上度過了一整天,一會兒漫步,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吃麵包,一會兒想阿格妮絲和昨天晚上的情況。天色向晚,他又回到城裏,朝著宮堡走去。空氣涼颼颼的,市民住宅的窗戶已經靜靜透出紅光。他碰見一隊唱歌的小孩兒,每一個都擎著根棍子,棍子上插著個刻成人臉、中間掏空後點著蠟燭的大蘿卜。這支小小的遊行隊伍帶來了冬季的氣氛,歌爾德蒙目送著它,臉上泛起了笑意。他在宮堡外邊躑躅了很久。那個教士的使節團還在宮裏,這兒那兒的窗口,都可看見一個穿黑袍的人。他終於潛入宮中,找到了侍女貝爾塔。他重又被藏在存衣室,直到阿格妮絲來殷勤地領他進臥室。她的臉在歡迎他時是溫柔的,但一點兒也不興奮;她感到憂鬱、擔心,甚至害怕。歌爾德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她高興了一點兒。慢慢地,在他的熱烈親吻和軟語溫存下,她才放寬了心。

“你真討人喜歡,”她感激地說,“當你溫存起人來和說好聽的話時,我的小鳥兒,你的嗓音真圓潤啊。我愛你,歌爾德蒙。讓咱們遠走高飛吧!我不再喜歡這個地方,再說反正也長不了啦,伯爵已奉旨離職,愚蠢的主教很快就要回來了。伯爵今天很凶,那幫教士惹他生氣了。唉,我說,你可別讓他看見了呀!那樣你就活不成了,我真為你擔心。”

在歌爾德蒙的記憶中,又響起一些幾乎已經遺忘的聲音——很久很久以前,他不是聽見過同樣的曲調嗎?當初,麗迪婭也同樣對他講過這樣的話,同樣地帶著柔情和恐懼,同樣地纏纏綿綿、哀哀戚戚。她夜裏到他房間裏來時,也充滿溫情、恐懼、擔憂和對於結局的種種可怕的想象。他當時很願聽她這支纏綿悱惻而又憂心忡忡的曲調。沒有秘密,愛情能算什麽呢!沒有危險,愛情能算什麽呢?

他溫柔地把阿格妮絲拉到身旁,撫摸著她,握著她的手,湊著她耳朵喃喃低語,吻她的眉毛。她為他竟如此擔驚受怕、惴惴不安,令他既感動又驚歎。她懷著感激接受他的愛,態度幾近謙卑,身子緊緊偎依著他,可仍然並不快活。

就在這時,她渾身猛地一哆嗦,隻聽不遠處一下關門聲,接著又有急促的腳步聲朝臥室移動。

“天哪,是他!”她絕望地嚷起來,“是伯爵!快!可以從存衣室出去。快!千萬別出賣我!”

歌爾德蒙已經被她推進存衣室,站在黑暗中,遲遲疑疑地四下摸索。他聽見伯爵在隔壁與阿格妮絲大聲講話。他穿過掛著的衣服,摸向門邊,一步一步無聲地往前挪動。眼下他已到了進入過道的門前,企圖不出響聲地打開它。誰知等他伸過手去,才發現門已從外邊關死了,不禁猛然一驚,心便瘋狂而痛楚地跳起來。也可能出於偶然的不幸,有誰在他進來後在外麵把門鎖上了。可他不相信是這樣。他中了人家的圈套,他完了。在他往裏走時,想必有誰看見了他。這將要他的命。他站在黑暗中,兩腳直抖,耳畔立刻又響起阿格妮絲最後講的話:“千萬別出賣我!”不,他不會出賣她。他的心盡管怦怦狂跳,意誌卻已堅定起來,倔強地咬緊了牙關。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這時,背後的門開了,伯爵從阿格妮絲的臥室中跨進來,左手端著一盞燈,右手提著一柄出了鞘的劍。就在同一刹那,歌爾德蒙一把扯下掛在周圍的幾件裙子、袍子來,抱在手中。他想讓人家把他當成小偷,這樣沒準兒還有條生路。

伯爵立刻看見了他,向他慢慢地逼過來。

“什麽人?在這兒幹什麽?說!要不我一劍戳死你!”

“請恕罪,”歌爾德蒙低聲說,“我是個窮人,而大人您如此富有!我把一切全還出來,大人,你瞧,全部!”

他邊說邊把衣服放到地上。

“是這樣,你原來想偷東西?為一件舊袍子冒生命危險,這樣做可不聰明啊。你是本城市民?”

“不,大人,我無家可歸。我是個窮人,請大人您饒恕……”

“甭說了!我本想了解一下,看你是否還膽大包天,有侮辱夫人的意圖。可你反正將被絞死,咱們也無需再調查什麽。偷竊罪已經夠你上絞架啦。”

伯爵猛地敲起那鎖死的門來,喝道:“你們在嗎?把門打開!”

門從外麵開了,三名手執利刃的衛士守候在門前。

“把他好好捆起來,”伯爵高聲吩咐,洋洋得意的語氣中滿含譏諷,“他是個在這兒偷東西的流浪漢。把他看牢,明天一早就送這個無賴漢上絞架。”

歌爾德蒙沒有反抗,讓人縛住雙手,領了出去。他被押著穿過長長的走廊,下了樓梯,橫過內院,一名內侍提著盞風燈在前開路。到了一道包著鐵皮的地窖門前,衛士之間商量和謾罵了幾句,原來是沒有開門的鑰匙。一名衛士接過燈,內侍便跑回去取鑰匙了。一行人就站在門前等著,三個武裝士兵,一個縛著的犯人。拿著燈的士兵好奇地照著囚犯的臉;這時,有兩個在宮裏做客的教士從旁邊經過,他倆去宮裏的小教堂禱告完回來,停在那兒仔細觀察這黑夜裏的一幕:三個衛士和一個縛著手的人原地不動地站著。

歌爾德蒙既未留心這些教士,也未留心他的看守。他看得見的隻有麵前那盞閃閃爍爍的燈,燈光耀花了他的眼睛。在燈光背後的朦朧中,他還看見了一點兒無形的、巨大的、陰森可怖的東西:形同深淵的結局和死亡。他目光呆滯地站著,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聽。一位教士向衛兵們打聽情況。當他聽說此人是個小偷,明天就一定得死的時候,便問他是否已辦過告解。“沒有,”衛士回答,“他是剛被抓住的。”

“那我明天做早彌撒前帶聖體來給他領,同時聽他辦告解,”教士說,“你們得負責他在這之前不被押走。伯爵大人那兒我今晚就去說。此人就算是個小偷,他也有每個基督徒應有的進行懺悔和領聖體的權利。”

衛士們不敢違拗。他們認識這位大人,他是教會使節團的成員之一,他們曾不止一次在伯爵的宴席上見過他。再說,又為什麽不該讓這可憐的流浪漢懺悔懺悔呢?

教士們走了。歌爾德蒙仍站在那兒,呆若木雞。內侍終於取回鑰匙,開了鐵門。犯人被押進去,踉踉蹌蹌地下了幾步台階。裏邊隻有一張桌子,以及圍著桌子的幾個無靠背三腳凳;看來是一間酒窖的前室。士兵們拖了一張凳子到桌子前,命令歌爾德蒙坐下。

“明天一早有個神父來,你還可以辦一下告解。”一個士兵對他說。說完三人走上去,仔仔細細地鎖上了門。

“把燈給我留下吧,老兄。”歌爾德蒙請求說。

“不行,老弟,有燈你會搗鬼的。這樣就可以。放聰明點兒,將就將就。再說這樣一盞燈又能點多久呢?還不一小時就熄啦。晚安。”

如今隻剩下他一個人在黑暗裏,頭擱在桌上,坐的是一張小凳。這樣坐著挺別扭的,手腕也讓繩子勒得隱隱作痛;但這些感覺都是後來才鑽進他的意識中。一開始他隻木然坐著,頭擱在桌上猶如擱在斬首台上似的,心裏僅有一個衝動,就是使自己的身體和感官也像他的心一樣,服從這無法逃脫的命運,從容赴死。

歌爾德蒙就這麽坐了好久好久,身子彎曲得十分難受。對於這強加在他頭上的命運,他力圖接受它,適應它,理解它,履行它。夜漸漸深了。這夜的結束,也就是他生命的結束,對此他必須理解。明天早上他就不再活著了。他將被吊起來,變成一件鳥兒們落在上麵並對它隨意啄食的了無生氣的東西,變得與尼克勞斯師傅一樣,與和木屋一起燒成灰燼的萊娜一樣,與那些他在陰慘慘的住宅裏和堆得高高的運屍車上看見過的東西一樣。要理解和接受這樣的命運,是不容易的,甚至幾乎不可能的。他還有許許多多東西不能割舍,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和地方不曾告別。然而留給他的時間,就僅有今夜這幾個小時了。

他必須向美麗的阿格妮絲告別;他再也見不到阿格妮絲那高大的身軀、燦爛的金發、冷靜的碧眼,再也見不到這高傲的眼中的溫柔顫動,以及她那香膚上的金色汗毛了。別了,藍色的星眼;別了,滋潤的戰栗的芳唇!他真希望能一次再一次地吻她啊。就在今天,在那山岡上,秋陽下,他還這麽想她,傾慕她,渴望見到她!而且,他也必須告別那些山岡,告別那秋陽,告別藍天中的白雲,告別樹木和森林,告別流浪生涯,告別暮暮朝朝和春夏秋冬。眼下也許瑪莉還沒有睡,這個生著一對善良而溫柔的眼睛、走路一瘸一拐的小可憐,她還坐在廚房裏等他,一次一次從瞌睡中驚醒過來,可歌爾德蒙卻再也回不去了。

唉,還有那一卷紙和他的畫筆,以及所有他希望塑造出來的許許多多的形象!完了,全完了!就連他再見一見納爾齊斯和可愛的使徒約翰像的希望,也隻得放棄了。

他也必須告別自己的手、自己的眼睛,告別饑和渴,告別麵包和酒,告別談情說愛,告別撥弄琴弦,告別睡夢和蘇醒,告別一切。明朝,一隻鳥兒從空中飛來,歌爾德蒙再看不見它;一個姑娘站在窗口歌唱,他再聽不見她。河水仍在流,魚兒仍在遊,秋風仍在吹,黃葉仍在飛,太陽明亮,星空燦爛,年輕人結伴去參加舞會,遠處的山峰已覆蓋著初雪——一切的一切都將繼續進行,所有的樹仍將投下綠蔭,所有人的眼裏仍將流露出歡樂或者憂愁,所有的狗仍將汪汪地吠,所有關在圈裏的牛仍將哞哞地叫,可就是哪兒也不會再有他,一切都沒有他的份,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

想象中,他嗅到了荒原上早晨的氣息,嚐到了新釀的葡萄酒和剛摘下的核桃的甘美滋味;五彩繽紛的大千世界飛快地從他痛苦的心中掠過,擾攘喧騰的美好人生鮮明地再現於他的感官裏,與他依依惜別;歌爾德蒙遽然間心如刀絞,眼裏湧泉般地迸出了熱淚。他激動地抽泣著,眼淚簌簌直流,絕望地踏上了這條漫無止境的苦難曆程。“哦,峽穀和山林,綠色赤楊樹下的清流,還有姑娘們和橋畔的月夜,叫我怎能拋下你們啊!哦,輝煌燦爛、美不勝收的形象世界,叫我怎麽能離得開你啊!”

歌爾德蒙頭伏在桌上,痛哭失聲。從他窘迫的心田中,升起來一聲歎息,一聲哀叫:“啊,媽媽呀!啊,我的媽媽!”

當他喚出這個神聖的名字,他內心深處便有一個形象對他做出回答;這是母親的形象,但並非他想象裏和藝術家夢幻中的那位母親,而是他自己生母的形象,比他離開修道院以來任何時候見到的都更美、更栩栩如生。他向她抱怨自己的不幸,他向她哭訴自己難以忍受的非死不可的哀痛,他把自己交還給她,把森林和太陽,把自己的手和眼,把自己的整個存在和生命統統交還給她,交還到母親的手中。

他哭著哭著終於睡著了;困倦與睡眠像母親的手臂似的摟抱著他。他睡了一個或兩個小時,暫時脫離了痛苦。

醒來,他感覺身體劇烈疼痛。他的手腕讓繩子勒得痛如火燒,他的背和頸項也一抽一抽地痛。他十分吃力地坐直身子,又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四周一片漆黑,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長時間,他不知道剩下來還有幾個小時可活。也許人家馬上就要來提他,送他去死了吧。這時他回憶起,有個神父答應過上他這兒來。可他不相信,領聖體對他有什麽用。他不知道,是否最徹底的懺悔和得到赦免,就能送他進天堂。他不知道,是否真有一個天堂,真有一個天父,真有最後的審判和永生。對這些東西,他早已失去了任何信賴。

嗨,管他是有永生還是沒有永生,歌爾德蒙反正不稀罕它;他隻想要這不安穩的、易逝的生命,隻想要這呼吸,隻想要這皮肉之軀,隻想活著,除此便別無所求。他發瘋似的跳起來,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挨到牆邊,靠牆站著沉思起來。總得有條活路啊!沒準兒那位神父能救他,沒準兒能使他相信他是無辜的,求他替他說句好話,幫他把刑期推遲或者安排他逃走吧?歌爾德蒙緊緊抓住這個念頭,絞盡腦汁地思索。即便這一步不成,他也不想認輸,不能認輸。不過,當務之急是努力爭取神父同情自己;他將使出渾身解數,去迷惑他,軟化他,說服他,討好他。這個神父是他手中唯一一張好牌,其他考慮統統屬於幻想。誠然,僥幸與巧合的情況也可能有:劊子手得了疝氣痛啦,絞架突然垮啦,出現了某種事先想象不到的逃跑機會啦,等等。反正,歌爾德蒙無論如何不甘心死去;他曾竭力想承認和接受這個命運,但是辦不到。他將反抗,他將拚命掙紮,他將用腳去絆看守,他將用身體把劊子手撞翻在地;為了活著,他將拚盡最後一滴血,拚到最後一口氣。

哦,要是他能說動神父把他的手解開就好啦!這樣一來就好辦了許多。

緊接著,他便忍住疼痛,用牙齒咬起繩子來。他使出瘋狂的勁頭,咬了很久很久,似乎也使繩子鬆了一些。他站在地牢的黑暗中氣喘籲籲,腫脹的手腕和胳臂痛得要命。喘過氣來後,他沿著牆壁向前摸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那潮濕的牆壁上尋找有無突出的棱角。他忽然想起自己進地牢時曾在台階上踉蹌了一下。他去找那台階,找到後就在台階前蹲下來,使勁兒在它的一道石棱上磨繩子。但磨起來並不容易,常常擦在石頭上的不是繩子,而是他自己的手頸骨,痛得他火辣辣的,血好像也流出來了。可他並不泄氣。當鐵門和門檻間已經依稀透進來一線灰色的晨光時,他終於成功了。繩子已磨斷,他可以鬆掉它,手又自由啦!誰知這以後,他連一個指頭也不能再動彈,手腫得已經麻木,胳臂直到肩頭發出陣陣**,完全變得僵硬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的手慢慢活動,以便血脈流通起來。要知道他現在已有一個計劃,在他看來是個相當不錯的計劃。

要是那個神父一點兒也不為所動,不同意幫助他,那麽,隻要看守讓他倆單獨待上短短的一會兒,他就一定能結果他。用這些凳子中的任何一把都行。要掐死他恐怕辦不到,手和胳臂都不再有這麽多力氣。是的,用凳子打死他,飛快換上他的教士袍,溜之大吉!等其他人發現人被打死了,他想必已經混到宮外,然後就一個勁兒地跑吧,跑吧!瑪莉會放他進屋並藏起他來。他必須試一試。這是辦得到的。

在一生中,歌爾德蒙對於黎明的到來從不曾如此留意過、等待過、渴望過,以及害怕過。他以獵人般犀利的目光盯著鐵門下的一線曙光,看著它慢慢亮起來,亮起來,渾身緊張得直打哆嗦。他回到桌前,練習如何把手夾在膝頭之間坐在小凳上,使人不致立刻發現他手上的繩子已經沒有了。自從手自由了以後,他便不再相信自己會死。他決心闖過這一關,即便整個世界因此被打得粉碎。不管付出什麽代價,他都決心活下去。對於自由與生命,他渴望到了鼻子尖都顫抖的程度。誰知道呢,也許外麵會有人來救他呢。阿格妮絲是個女人,力量有限,說不定勇氣也不夠大;她有可能放棄他。不過,她畢竟愛他呀,說不定也會想點兒辦法的。也許侍女貝爾塔會溜進來——不是說還有個馬夫是她的親信嗎?即使誰也不來給他通個風,報個信,那好,那他便準備實行自己的計劃。萬一失敗了,他就用凳子砸死看守,一個也罷,兩個也罷,更多也罷。他確信有一點占便宜的地方:他的兩眼已經習慣了黑暗,在黎明的朦朧中,能大致辨清東西的形狀與大小;反之,其他人剛進來時卻完全是瞎子。

他像害寒熱病似的蹲在桌邊,把要對那個他準備爭取的神父講的話仔仔細細考慮了一遍,因為事情必須由此開始。同時,他貪婪地觀察著門縫下那一線亮光的緩慢增長。幾個小時以前他還怕得要命的時刻,眼下他又熱烈地渴望著它的到來,簡直有些急不可待的樣子,心情緊張到了難以長時間忍受的程度。照此下去,他的體力、他的注意力、他的意誌力和警覺性,都會慢慢減弱。那個神父和看守必須馬上到來,他獲救的緊張準備和決心才會處於最佳狀態。

終於,外麵的世界蘇醒過來;終於,敵人向他靠近了。院子裏響起腳步聲,鑰匙插進鎖孔中轉動了一下;在長時間的死寂以後,這些聲音聽上去都響得如同打雷一般。

沉重的鐵門慢慢開了一道縫,門樞發出嘎嘎嘎的響聲。走進來一位神父,沒有看守,沒有陪同。他端著一盞點有兩支蠟燭的燈,獨自走了進來。情況完全出乎囚徒的想象。

多麽奇怪和令他感動啊,這個進來後便反手把門關嚴了的神父,他竟穿著一身瑪利亞布隆修道院的教團製服;這服裝達尼埃爾院長、安塞爾姆神父、馬丁神父全穿過,在歌爾德蒙看來它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

這情景在他心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他不得不掉轉開目光。出現這種服裝是一個好兆頭,使他產生了獲救的希望。可是除了打死對方以外,也許仍舊別無辦法。他咬緊牙關;因為要打死一個本教團的兄弟,他很難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