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歌爾德蒙終於抵達目的地,走進了那座他向往已久的城市的城門;許多年以前,他曾第一次穿過這道城門,來城裏尋師。還在即將抵達的路上,他已得到一些這座主教城的消息,知道這裏也發生了鼠疫,而且說不定眼下仍在繼續猖獗。人家告訴他城中發生了騷亂,民眾也起而暴動,皇帝派來一位總督,以便恢複秩序,頒布了緊急法令,以保護市民的財產和生命安全。要知道瘟疫一發生,主教就離開城市,遠遠地住到他的一座鄉間別墅裏去了。歌爾德蒙對所有這些消息都不關心。隻要城市還存在,他渴望在那兒工作的工場還存在,其他一切在他全無關緊要。他抵達的時候,鼠疫已經消滅,市民們正盼望著主教大人回來,為總督即將撤走,重新恢複已習慣的和平生活而高興。

歌爾德蒙看見城市,心頭湧起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重逢和還鄉情緒。為了克製住自己,他異乎尋常地板起臉來。哦,一切都依然存在:一道道城門,一座座美麗的噴泉,大教堂古老的四方形鍾樓,瑪利亞教堂新建的又細又高的鍾樓,聖洛倫茨修道院嘹亮的鍾聲,壯麗的市集大廣場!這一切全在等著他啊!他不是在路上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到達時發現一切都是陌生的、變了樣的,一部分毀掉了,成了廢墟,一部分由於添加了新建築和怪裏怪氣的標記而無從辨認了嗎?現在他穿過街道,看著一幢幢熟悉的住宅,眼淚差一點流了出來。歸根到底,還不是這些有家的人值得羨慕嗎?他們住在自己漂亮的房子裏,過著滿足的市民生活,心懷著紮根故鄉的寧靜感、安全感,日日來往於住宅與工場之間,身邊環繞著妻子兒女,仆婢鄰人。

時近黃昏,街上一邊的房舍、酒店和行會的招牌,雕花的大門和花缽等,都還沐浴在溶溶的夕輝中,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座城市也一度為殘暴的死神和瘋狂的人群所統治。在震響的橋拱下,清澈的河水閃著淺綠和淺藍色的波光,使人心中產生一股涼意。歌爾德蒙在河堤上坐了一會兒,看見在腳下的綠色水晶中,仍有遊魚的影子悠然滑過,要不就一動不動地停下來,鼻子衝著上遊。從那朦朦朧朧的深處,這兒那兒仍有淡淡的金光一閃一閃,引起人們的遐想,使人產生無限希望。誠然,其他的江河也有同樣的景象,其他的橋梁和城市也同樣壯觀;可是,歌爾德蒙覺得,他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再見過這樣美的景物,有過與此相似的感受。

兩名屠宰場的小夥計趕著一頭牛犢嘻嘻哈哈走過;他們擠眉弄眼,和街邊一處曬台上正在收衣服的婢女開玩笑。一切都變化得真快呀!不久前,燒死屍的煙火味還彌漫城中,殘忍的運屍人還在肆虐;轉眼間,生命又活躍起來,人們又已嘻嘻哈哈地開玩笑啦!就連他自己也一樣,坐在這兒為重逢的喜悅所陶醉,內心充滿對上帝的感激,甚至羨慕起安居的市民來了,好像壓根兒不曾存在過災難和死亡,以及萊娜和那個猶太公主。他微笑著站起來,朝前走去,直到離尼克勞斯師傅住的地方近了,他又走在許多年前每天去上班都要走的那條路上時,心情才開始抑鬱和不安起來。他加快步伐,希望今天就能見到師傅,把情況了解清楚;他急不可待,仿佛要等到明天都完全不可能似的。要是師傅還生他的氣呢?時間過去這麽久了,這不再有多大意義;即使發生這種情況吧,他也可以克服嘛。隻要師傅還在,他和他的工場還在,一切就都好了。匆匆忙忙地,仿佛再晚一步就會誤事似的,歌爾德蒙踏近那座熟悉的房子,伸手抓住了門環,不禁大吃一驚:大門是緊緊關著的。這會是什麽凶兆嗎?想當初,這道門在白天是從來不關死的。他啪啦啪啦拍響門環,然後等著,心裏突然產生了憂懼。

還是第一次讓他進屋的那個老女仆來為他開了門。她沒有變得更醜一些,但卻更加蒼老,更不和氣,而且已經認不得歌爾德蒙了。他聲音顫抖地問起他的師傅。老女仆癡愣愣地瞪著他,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氣。

“師傅?這兒沒有什麽師傅。走你的吧,我說,這兒誰都甭想進去。”

她打算把歌爾德蒙推出去,他便抓住她的胳膊,對她大聲嚷道:“有話好講嘛,瑪格莉特,真見鬼!我是歌爾德蒙,你難道不認識我了嗎?我要見尼克勞斯師傅。”

但在她那遠視的昏花老眼中,仍不見歡迎的光輝。

“這裏不再住著尼克勞斯師傅,”老婆子不耐煩地說,“他死啦。請您自己走自己的路吧,我可不能老站在這兒閑扯。”

歌爾德蒙的心一下子涼了,順手推開老婆子,任她在背後大喊大叫地追,自己卻徑直奔過黑洞洞的走廊,來到了工作室前,伸手一推,門鎖著,便順著樓梯跑上樓去;身後的老婆子又是叫苦,又是咒罵。朦朧之中,他看見過道兩邊仍舊陳列著師傅所搜集的那些雕像,它們是他很熟悉的。歌爾德蒙拉開嗓門,呼喚莉絲貝特小姐。

房門開了,莉絲貝特走出來,但歌爾德蒙是一再定睛細看才認出了她;看著她那模樣,真叫他的心都縮緊了。如果說從他發現大門緊緊關著的一刻起,這座房子就已像夢中的魔窟一般令他覺得陰森可怖,那麽見到莉絲貝特的形象,他更是毛骨悚然,連脊背都涼了。一度俏麗高傲的莉絲貝特,如今變成了個畏畏縮縮的、佝僂的老處女,一張蠟黃的、病懨懨的臉,穿著件毫無裝飾的黑長袍,目光遊移,神色緊張。

“對不起,”歌爾德蒙說,“瑪格莉特不放我進來。您還認識我嗎?我是歌爾德蒙。唉,請您告訴我:您的父親,他真的去世了嗎?”

歌爾德蒙從她的目光看出,她這會兒才認出了他,而且馬上就可以斷定,她對他並未保留什麽好的記憶。

“噢,您是歌爾德蒙?”她說,語氣中仍然帶著一點點當年的傲慢勁兒,“您這一趟是白跑了,我父親已經去世了。”

“那麽工場呢?”他脫口問道。

“工場?關了唄。如果您是想找工作,那隻好勞駕上別處去了。”

歌爾德蒙竭力鎮定自己。

“莉絲貝特小姐,”他和藹地說,“我不是想找工作,我隻是想來問候問候師傅和您。我聽見的消息使我很難過。看得出來,您的日子也不輕鬆啊。設若令尊的一個心懷感激的徒弟能為您效勞點兒什麽的話,那您就吩咐吧,我會高高興興去做的。唉,莉絲貝特小姐,看見您如此……如此受罪受苦,我的心真要碎了啊。”

莉絲貝特抽身退進房門。

“謝謝,”她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再不能對他有用了,對我也一樣。瑪格莉特會領您出去的。”

她的聲音很難聽,半帶憤恨,半帶恐懼。歌爾德蒙感到:她要是有勇氣的話,她是會把他罵出去的。

他下了樓,老太婆等他一出去就關上了大門,頂上了門杠。這關門上杠的通通兩聲,在他聽來就跟棺材合蓋的聲音一般揪心。

他慢慢回到河邊,坐在老廣場附近的堤上。太陽已經沉落,從水麵飄上來陣陣涼意,他坐著的石板也冷了起來。臨河的小街變得靜悄悄的,流水衝擊著橋墩發出嘩嘩的聲音,河底墨黑一片,再沒有金光一閃一閃了。哦,他想,我要能滾下堤去,消失在河中,豈不更好!世界重又顯得死氣沉沉。再過一小時,黃昏即將變成黑夜。歌爾德蒙終於哭了起來,熱淚滴在他的手上和膝上。他哭死去的師傅,哭莉絲貝特消失了的美貌,哭萊娜,哭羅伯特,哭猶太女郎,哭他自己業已枯萎的、虛度了的青春。

夜深了,他走進一家小酒店,這是他從前經常和同伴一起狂飲的地方。老板娘認出他來;他向她要一個麵包,她給了他,額外還友好地端來一杯酒。但他吃不下麵包,也不想喝酒,隻在店裏的一條長凳上睡了一夜。早上老板娘推醒他,他爬起來說了聲謝謝後便離開酒店,一邊走,一邊啃那個麵包。

他來到魚市上,這裏坐落著他曾經住過的那所房子。在水井附近,有幾個女人在賣鮮魚,他望著大桶裏邊鱗光閃閃的美麗魚兒。過去,他經常來這兒看魚,現在他回憶起,他常常很同情這些魚,而恨那些魚販子和買魚的人。他想起有一次,他在這兒轉了整整一個早上,欣賞和憐憫著魚,心中很難過。從那以後,時光和江水一樣都逝去了很多很多。他清楚記得他當時難過極了。但什麽原因卻再也弄不明白。是啊,悲傷也會過去,痛苦和絕望也會過去,正如歡樂也會消逝、淡忘,失去其深義與價值;終於會有這麽一天,人們將不再能想起曾經使他們痛苦難受的是什麽。是啊,痛苦也同樣會凋謝,會枯萎。師傅死了,死時對他這徒弟尚心懷怨怒;工場關閉了,他不能再享受創作的幸福,不能將他心上的形象的重負卸脫,為此他感到痛苦和絕望。他今天的這種痛苦和絕望,有朝一日是否也會枯萎和失去意義呢?會的,這種痛苦以及今日的困厄,無疑也會衰老虛弱,也會被他淡忘了的。沒有任何事物能永遠存在,痛苦亦複如此。

他正望著魚兒沉思,忽聽到一個親切的聲音輕輕喚著自己的名字。

“歌爾德蒙,”喊聲帶著羞怯;他循聲望去,看見麵前站著一個相當嬌弱的帶有病容的年輕姑娘,一對黑眼睛倒挺美。

他不認識她。

“歌爾德蒙!這不是你嗎?”她怯生生地說,“你什麽時候回到城裏來的?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瑪莉呀!”

但他真不認識她。她隻好對他講,她是他過去的房東太太的女兒,在他離開這座城市的那天清晨,她還在廚房裏為他熱過一杯牛奶來著。講到這兒,她的臉紅了。

不錯,正是瑪莉,正是那個腰肢有毛病的孱弱的小姑娘,她當初曾那麽親切而羞澀地關心過他。這會兒他又記起全部往事:在一個帶著寒意的清晨,姑娘早早起來等著他,為他的離去而傷心難過,給他熱了牛奶,他也吻了她一下,她接受這個吻時就像領聖體那樣肅穆、莊嚴。自此他從未想到過她。當初她還是個孩子,這會兒卻已長大成人,有著一雙美麗的眼睛,可走路仍舊一瘸一拐,樣子顯得憔悴。歌爾德蒙把手伸給她,為這個城市裏到底還有認識他和喜歡他的人而高興。

瑪莉要帶他回家,他沒有怎麽推辭。在她父母的房中仍掛著他的畫,壁爐台上仍豎立著他那個顏色如紅寶石的酒杯。主人一定要他留下吃午飯,並邀請他住幾天,他們為能再見到他感到高興。在這兒他了解到師傅家中發生的事情。尼克勞斯並非死於鼠疫,傳染上鼠疫的是美麗的莉絲貝特;她氣息奄奄地躺在**,她父親一直在旁服侍,結果她尚未完全康複,他就累死了。莉絲貝特的命是救活了,但昔日的花容月貌卻已消失。

“工場眼下在那兒閑著,”房東說,“可對於一位幹練的雕刻師,這可是個樂園和錢庫。你可以考慮考慮嘛,歌爾德蒙!她不會說不的。她沒有其他選擇。”

他還了解到瘟疫時期的一些其他情況:暴民先放火燒了一所醫院,隨後又襲擊和洗劫了富人的宅邸;有一陣子,城裏秩序大亂,一點兒也不安全,因為主教逃命去了。這時皇帝正好在附近巡幸,便派來一位總督,即亨利希伯爵。不錯,這位伯爵是個果斷的人,用他的一幫騎士和兵丁在城裏恢複了秩序。可現在看來是結束他統治的時候了,市民們都盼著主教回來。伯爵大人對他們要求太苛刻,再說他那情婦阿格妮絲也叫人夠受了,簡直是個地地道道的妖精。哼,這幫人很快會撤走。市議會早讓這位取代善良主教的廷臣和武夫折騰得夠嗆。他身為皇上的寵臣,便擺出儼然國君的氣派,不斷地接待著外邦的使團。

最後也問起了客人的經曆。“唉,”歌爾德蒙悲戚地說,“甭提啦。我流浪來流浪去,到處都鬧著瘟疫,到處都屍橫遍野;由於恐懼,人們都變得瘋狂而且凶暴。我算是活下來了,有朝一日也許會把這一切都忘記。可眼下我回到城裏來,師傅卻死啦!讓我待幾天,休息休息,然後繼續去流浪吧。”

但他留下並非為休息;他留下是因為失望和猶豫不決,是因為對幸福時日的回憶使他留戀這座城市,是因為可憐的瑪莉的愛情溫暖著他的心。他無以為報,隻能給她以友誼和同情;她那無言的、謙卑的傾慕確確實實使他欣慰。但除了這一切,使他不忍離去的更重要的原因,還是他渴望再度做一個藝術家,即便沒有工場也罷,因陋就簡也罷。

有好幾天,歌爾德蒙除了畫畫什麽也不做。瑪莉為他弄來了紙和筆,他便坐在房中,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畫下去,一會兒匆匆塗抹,一會兒精心描繪,給大張大張的紙畫滿了人物,將珍藏在他內心裏的無數形象全搬到了紙上。他把萊娜的臉龐畫了許多次,其中包括那個流氓被打死後她帶著滿意、深情和仇殺的快意的臉,以及最後那天夜裏她即將回到大地母親懷抱時變了形的臉。他畫了那個攥著小拳頭,趴在家中門檻上死去的農家小男孩。他畫了堆滿屍體的大車,車前由三頭公牛吃力地拖著,車旁走著的士兵手握長杆,眼睛在黑色防護帽的小孔中閃著陰森可怖的光。他反複畫著麗貝卡,畫她亭亭玉立的身段、烏黑的眸子、薄薄的驕傲的嘴唇、充滿痛苦與憤怒的臉,以及那像是生來該飽享愛情歡樂的青春動人的軀體,還有她盛氣淩人的刻毒的小嘴。他也畫他自己,把自己畫成了流浪漢、情人、死神鐮刀下的逃亡者、縱欲狂歡的宴會上的舞客。他低頭潛心在白紙上畫著,畫上了他曾經見過的莉絲貝特高傲而冷漠的模樣,畫上了老女仆瑪格莉特的凶臉,畫上了他熱愛而敬畏的尼克勞斯師傅的容顏。不止一次,他也以輕淡、虛幻的線條,描摹過一個女性的形象——人類之母的形象,畫她的手擱在懷裏坐著,眼神憂鬱而麵帶笑意。這樣不斷地畫著,他心裏感到無比幸福,手也舒服極了。不出幾天,瑪莉張羅來的紙全讓他畫完了。從最後一張紙上,他裁下一塊,以簡潔的筆觸勾畫出了瑪莉的麵龐,一對美麗的眼睛,嘴角掛著淒苦的表情。他把這張畫送給了她。

畫完,他鬱積在心中的情感得到了發泄,舒了一口氣。當他還畫著的時候,他始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世界之於他就僅僅剩下一張小桌子、桌上的白紙以及晚上點的蠟燭。現在他才如夢初醒,回憶起自己最近幾天的經曆,正視著馬上又要開始漂泊的無情現實,又懷著喜相逢兼傷離別的矛盾心情,在城裏久久徘徊。

在這樣一次漫步途中,歌爾德蒙碰到了一個女人,一見之下,他全部紊亂的感情便獲得了一個新的中心。那是個騎在馬上的金發婦人,身材高大,一雙天藍色的眸子閃著好奇而又略顯冷漠的光,四肢健壯,豔麗的臉上帶著自滿與驕縱的神氣,妖妖嬈嬈,富有魅力。她頤指氣使地高踞馬上,但並不目空一切,令人望而卻步。她那雙略顯冷漠的藍眼睛底下,一對鼻翼不住地翕動著,呼吸著來自世界的種種馥鬱氣息,一張闊嘴看來非常富於接受和賜予的能力。歌爾德蒙見到她的那一刹那,全部的欲望便蘇醒了,一心要和這個驕傲的女人見個高低。征服這樣一個女人,在他看來是個崇高的目的,即便為此而遭受殺身之禍,也死而無憾。他馬上感覺出,這頭母獅乃是他的同類,同他一樣感官健全,富有靈性,能經受一切風暴,既狂野又溫柔,從祖先那兒繼承了強烈的情欲。

她騎在馬上走過去;歌爾德蒙目送著她,看見在金黃色鬈發和天藍色絨領之間,暴露出一段結實的粉頸,那麽驕傲地、筆挺地昂著,皮膚卻如孩子似的細嫩而有彈性。歌爾德蒙簡直以為,她是他見過的天下第一美人。他恨不得馬上去摟一摟那粉頸,把她眸子中冷冷的、藍色的秘密窺探出來。要打聽她是誰並不難。他很快了解到,她住在宮堡裏,是總督的情婦阿格妮絲;對此他毫不驚奇,她原本是有資格當個皇後的。他站在一座噴泉的水池旁,在水中照了照自己的臉。他的模樣完全配得上那個金發女人,隻不過太不修邊幅了。他當即去找一位認識的理發匠,好言好語地求他把自己的頭發和胡子剪短,梳洗得油光光的。

他接連跟蹤了她兩天。阿格妮絲從宮裏出來,這個陌生的金發男子已站在大門旁,以傾慕的目光注視著她。阿格妮絲驅馬繞過崗哨,陌生人便從赤楊林中踱出來。阿格妮絲去找金匠,在離開金匠作坊時又碰見陌生人。她高傲地瞟他一眼,鼻翼顫動了幾下。第二天早晨,她騎馬出遊又發現他等在那裏,便對他發出挑戰的微微一笑。歌爾德蒙也看見了總督,一個魁梧而剽悍的男子,看來值得認真對付對付;不過,他鬢發已經斑白,而且滿臉愁容,歌爾德蒙自覺仍然勝他一籌。

這兩天使他很幸福,臉上又恢複了青春的光采。讓這樣一個女人看一看他,向她進行挑戰,是很美妙的。為這個美人犧牲自己的自由,也很美妙。為了她而將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擲,那種感覺就更加美妙而富於刺激。

第三天早晨,阿格妮絲由一個侍從陪著,騎著馬走出宮門。她的目光立刻四下搜尋那個盯梢者,顯示出戰鬥的**與不安。不錯,他已經在那兒。她打發侍從去辦一件事,自己卻騎著馬緩緩往前走,來到橋堡門前,過橋去了。她隻回頭瞅過一次,發現陌生人仍跟著她。在時下很冷清的通往聖懷特朝聖教堂的大道旁,她停下來等他。她不得不等了半個小時,陌生人才慢吞吞地走到;他不願讓她看見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他容光煥發地、笑吟吟地走上前來,嘴上叼著一小枝鮮紅的野薔薇果。她翻身下馬,把馬拴在樹上,身子倚在土牆上的常春藤裏,目不轉睛地盯著來人。他與她麵對麵地站住,脫下了帽子。

“你幹嗎老跟著我跑?”她問,“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

“噢,”歌爾德蒙回答,“與其說我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麽,不如說想給你點兒什麽。我希望把我本人作為禮物奉獻給你,美麗的夫人,你願把我怎樣,就請把我怎樣吧。”

“那好,我倒想瞧瞧,對你這個人能夠怎麽樣。可是,你如果指望在這野外不冒風險就采到一朵鮮花,那你的算盤便打錯了。我隻能愛那些必要時敢冒生命危險的男人。”

“一切聽候吩咐。”

慢慢地,她從脖子上摘下一條細細的金項鏈來,遞給歌爾德蒙。

“你叫什麽來著?”

“歌爾德蒙。”

“好,金口;我倒要嚐嚐,嚐嚐你這張嘴有多少金味兒。聽著:傍晚你得把這條項鏈送進宮裏來,說是在路上撿的。你不能交給其他人,我要從你手中親自收回它。你來時就像你眼下這個樣子,讓人家當你是個乞丐好啦。侍從中要是有誰盯著你瞧,你得鎮靜。你必須了解,我在宮裏隻有兩個親信,一個是馬夫麥克斯,一個是侍女貝爾塔。你必須見到他倆中的一個,讓他帶你到我那兒去。在宮裏的其他人麵前,包括伯爵麵前,你都得小心謹慎,他們全是我的敵人。記住我的警告,不然你會丟了小命的。”

她向他伸過手來,他微笑地接著,溫柔地吻了吻,並把自己的臉頰湊上去輕輕挨了一挨。隨後,他把項鏈揣進懷裏,下山朝河流和城市的方向去了。兩邊的葡萄山已經光禿禿的,樹上的黃葉一片接一片往下落。歌爾德蒙眺望山下的城市,覺得它竟是這樣親切可愛,自己也不禁搖搖頭笑了。就在幾天前,他還那麽感傷,而感傷的原因——困厄與痛苦,也同樣容易消逝。可是眼下,它們不真正已經消逝了嘛,沉落了嘛,就如枝頭金黃的秋葉。他覺得,這個女人的愛情對於他比以往的任何愛情都更加光輝燦爛,她身高體壯,頭發金黃,充滿生氣,使他想起自己還是個少年時在瑪利亞布隆修道院心裏有過的那個母親形象。前天他還不相信,世界會再一次對他露出親切的笑臉,生命、歡樂和青春的**能再一次在他的血管裏湧流。真是幸福啊,他還活著,在曆經那些可怕的歲月時竟能死裏逃生!

傍晚,他來到了宮裏。隻見院子裏一派繁忙景象,馬夫們在卸鞍,使者往來奔走,還有一隊神父和顯要的教會人士由侍從領著穿過裏門,走上樓去。歌爾德蒙想跟著走,卻被門衛擋住了。他掏出金項鏈來說,他奉命隻能親手交給夫人或者她的侍女。人家於是叫個用人給他帶路,在一條條過道裏轉了很久。終於,麵前出現一個漂亮、機靈的女子,在擦過身旁時悄聲地問:“您是歌爾德蒙?”隨後手一招,讓他跟著走。女子無聲地消失在一道門裏,過了半晌又出來,招手讓他進去。

他進的是一間小小的房間,裏麵彌漫著皮毛和香水的甜膩香味,四周掛滿裙子和袍子,木架上支撐著一頂頂女帽,一隻敞開的箱子裏放著各色各樣的靴子和鞋子。他站在房裏等了約莫半個鍾頭,鼻子吸著噴香的衣裙的味道,手不時摸摸毛皮袍子,對周圍這一切漂亮的物件發出好奇的微笑。

門終於開了,這次來的不是侍女貝爾塔,而是阿格妮絲本人,隻見她穿著一身淺藍色衣裙,領口上鑲了一圈白色的毛皮。她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等著的人,那冷冷的、藍色的眸子嚴肅地直視著他。

“你不得不久等了,”她低聲說,“我覺得,我們這會兒是安全的。一個教士代表團來晉見伯爵,他設宴款待他們,然後沒準兒還要談很久;隻要跟神父一談總是短不了。咱們有的是時間。歡迎你,歌爾德蒙。”

她把身子俯向他,貪婪的嘴唇接觸到他的唇上,以第一個吻相互表示問候。他伸手慢慢摟住她的脖子。她領他穿過房門,走進她的臥室。高敞的房間裏,燭光明亮,已備好一桌酒菜。兩人坐下來,她立刻遞給他麵包、黃油和一些肉,並在一隻翠藍色的杯子裏為他斟滿了白葡萄酒。兩人吃著,從同一隻杯子裏飲著酒,他們的手卻試探地相互挑逗。

“你到底是從哪兒飛來的,我的小鳥兒?”她問歌爾德蒙,“你是個戰士或是戲子,或者僅僅是個可憐的流浪漢?”

“我是你希望的一切,”他笑著柔聲說,“我完全是你的。你希望我奏樂,我就是個樂師,而你的脖子便是我甜蜜的琴,我把手指撫在你脖子上進行演奏,天使就會在我們耳畔唱起美妙的歌。來吧,心肝兒,我來這兒不是為吃可口的點心和喝白葡萄酒,我來是為了你。”

他拉開她的白皮毛領,殷勤地脫去她身上的衣裙。讓廷臣和神父們在外麵會談吧,讓侍從們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吧,讓那一彎新月完全隱沒在樹叢背後吧,相愛的人是全不理會這些的。他們置身在一個鮮花盛開的樂園裏,相互緊緊吸引著,纏繞著,沉湎在甜蜜的夜色裏,窺探著朦朧閃現的白花之謎,用溫柔的、感激的手采摘著渴望的果實。我們的樂師還從未彈過這樣一把琴;而這把琴,也從未在如此有力而靈巧的手指撫弄下吟唱過。

“歌爾德蒙,”她火辣辣的嘴唇湊近他耳朵說,“哦,你真是位了不起的魔術師!我甜蜜的小金魚兒,我真想為你生個孩子。或者幹脆死在你身邊。喝掉我吧,融化我吧,殺死我吧,親愛的!”

當看見她眼裏的冷峻神情慢慢融化以至變得溫柔了時,歌爾德蒙幸福得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咕嚕聲。她眼底深處掠過一抹寒光,既像溫柔的死的顫抖,又像垂死的魚那銀鱗上倏忽而逝的戰栗,也像河底下奇妙的熠熠如金的閃亮。歌爾德蒙覺得,人生所能體驗的一切幸福,此刻全貫注在他的身上了。

當她還閉著眼躺在**微微戰栗的時候,他就輕輕翻身下床,穿好了自己的衣服。他歎了口氣,湊近她耳朵說:“漂亮的寶貝兒,我走啦。我不想死,不想把小命送在伯爵手裏。像今天這樣,我想再使你和我幸福一次。再來一次!再來許多次!”

阿格妮絲不出一聲地躺著,直到歌爾德蒙完全把衣服穿好。隨後他輕輕揭起她的被子,吻了吻她的眼睛。

“歌爾德蒙,”她說,“哦,可惜你必須走啦!明天再來啊!要是有危險,我派人警告你。再來吧,明天再來吧!”

她拉了拉鈴。侍女在藏衣室門邊迎接歌爾德蒙,領他出了宮堡。他很想賞她一個金幣;但對於自己的窮困,他一時間深感羞愧。

半夜,他站在魚市旁自己下榻的住宅前,仰望著樓上的窗戶。這麽晚了,誰都不會不睡覺,看來他隻好在外邊過夜了。使他驚異的是,房門竟然開著,他溜進去,關上門,朝自己的臥室裏走。經過廚房時,他發現還有亮光,一看是瑪莉坐在桌旁,麵前點著一盞小油燈。她已等了兩三個小時,剛剛打起瞌睡來。歌爾德蒙進去時,她驚得一下子站起身來。

“噢,”他說,“瑪莉,你還沒睡嗎?”

“是的,”她回答,“不然你就要被關在門外了。”

“我很抱歉,瑪莉,讓你等我。天已經這麽晚了。請別生氣。”

“我一點兒也不生你的氣,歌爾德蒙。我隻是有些傷心。”

“可別傷心。幹嗎要傷心呢?”

“唉,歌爾德蒙,我多希望能變得健康、美麗、結實啊。真這樣,想必你就不會深更半夜跑進陌生的房子,去愛別的女人了。你大概也會在我身邊待一待,和我親熱親熱。”

在她溫柔的聲音裏沒有希望,沒有怨恨,隻有悲哀。歌爾德蒙狼狽地站在她身旁,非常同情她,不知對她說什麽才好。最後,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撫摸了她的頭發;她站起來,默默無聲,由於感覺到他的撫摸而戰栗著,開始嚶嚶啜泣。終於,她鎮定下來,羞怯地說道:“現在你睡覺去吧,歌爾德蒙。我說了一些傻話,我太困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