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夏天尚未完全過去,小屋裏的生活已告結束,而且原因是他們未曾料想到的。那一天,歌爾德蒙帶著把彈弓在林子裏轉了很久,希望打到隻鷓鴣或者別的什麽野物;吃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萊娜在附近采草莓,歌爾德蒙不時地擦過她旁邊,看一看她那掩映在小灌木叢中的腦袋、黝黑的脖子以及下麵穿的麻布汗衫,有時還聽一聽她的歌聲。有一次,他跑過去搶了她幾顆草莓吃,吃完又朝遠處走去,有好一會兒不再看到她。他想著她,既對她充滿柔情,又生她的氣,她又嘮叨過秋天呀、未來呀什麽的,說是已經懷了孕,絕不能再讓他走啦。“嗯,就快結束嘍,”他想,“就快厭煩嘍,然後還是我一個人流浪,把羅伯特也撇下,我希望入冬前能回到尼克勞斯師傅的城裏去,在那兒過冬,來年春天買上一雙結實的新鞋,然後動身長途跋涉,一直走到咱們的瑪利亞布隆修道院,問候問候納爾齊斯,我不見他快十年了吧。我說什麽也得再見到他,哪怕隻和他待上一兩天也好。”
一點兒異樣的聲音使他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他驀然意識到,他的思緒和夢想早已遠走高飛,不再待在這兒了。他側耳諦聽,那個恐怖的喊聲又一次傳來,他自信聽出是萊娜的聲音,便循聲走去,雖然他並不高興聽她這樣叫自己。很快走近了——可不,正是萊娜的聲音,而且像是在大難臨頭時呼喚他的名字。他跑得更快了,盡管仍有點兒不高興,但她那一聲一聲喊叫已使同情和擔憂在他心中占了主要地位。終於能看見她了,他發現萊娜在地上半跪半坐,衣服完全給撕破了,正叫喊著和一個男人搏鬥;那家夥妄圖奸汙她。歌爾德蒙三步並作兩步跳過去,氣惱、不安、難過全都迅速化為憤怒的力量,發泄在那個外來的暴徒身上。萊娜的胸前淌著血,那家夥貪婪地抱住她,想把她完全按倒在地,完全沒料到會鑽出來個歌爾德蒙。歌爾德蒙一下向他撲去,憤怒的雙手緊緊掐住他的脖子;歌爾德蒙的手感覺這脖子非常瘦,下巴底下還長著毛茸茸的胡須。歌爾德蒙帶著一種快意猛掐著,直到那家夥放開萊娜,軟綿綿地癱在他手裏;他繼續掐著這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多半已經靈魂出竅的人,把他在地上拖了一大段,來到幾塊從泥土中突露出的灰色岩石前,兩次三次地舉起這個並不輕的家夥,把他腦袋朝下地往那鋒利的石頭上砸下去。直到砸斷了脖子,他才扔掉那具屍體,可仍然餘怒未消,恨不得再狠狠整治整治他。
萊娜驚喜地在一旁瞧著。她胸部淌著血,渾身顫抖,氣喘籲籲;但她馬上就振奮起來,看著自己強壯的情人拖走那個侵犯者,掐他,摔斷他脖子,扔掉他的屍體,狂熱的目光中既滿含歡欣,又充滿欽敬。那家夥伸腳張手地軟癱在地上,活像一條死蛇,灰色的髒臉上胡須亂糟糟的,後腦勺上稀稀落落的幾綹頭發,瞧上去真夠可憐的。萊娜歡呼著站起來,撲到歌爾德蒙懷中;可是她馬上又臉色蒼白,手腳戰栗,心中很不好受,疲乏地倒在了草地上。過了一會兒,她才跟歌爾德蒙回到小屋。他替她洗淨胸部上的血;那個暴徒不僅抓傷了她的**,還咬了她一口。
羅伯特對這次遇險很是激動,一個勁兒追問搏鬥的細節。
“脖子摔斷了,你說?真好樣兒的!歌爾德蒙,看誰敢不怕你。”
歌爾德蒙卻沒心思繼續講下去,樣子顯得很冷淡。在離開那個死鬼的時候,他禁不住想起了可憐的流浪漢維克多,加上他,這已是第二個死在他手裏的人了。為了擺脫羅伯特的糾纏,他便說:“嗯,你也可以幹點兒什麽。去瞧瞧,看你能不能把那屍體弄走。要是嫌挖坑埋掉太困難,你就得拖他到蘆葦塘裏去,或者用泥土和石塊好好把他蓋起來。”可是他這個要求遭到了拒絕,羅伯特才不肯跟屍體打交道呢,誰知道它有沒有讓黑死病傳染過。
萊娜在小屋中躺下了。她胸脯上給咬傷的地方疼得很厲害,可沒過一會兒又感覺好些了,便爬起來燒火煮晚上喝的羊奶。她心情挺好,但仍被歌爾德蒙早早地打發去睡覺。她聽話得像隻小羊羔似的,對歌爾德蒙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呢,卻悶聲不響,臉色陰沉;羅伯特了解他這脾氣,也不來打擾他。夜深了,他走到床前,俯下身聽了聽萊娜的動靜。她睡著了。歌爾德蒙焦躁不安,想著維克多,心裏產生了恐懼和流浪的欲望;他感覺到,這建立家園的遊戲快結束了。不過,有一件事令他深思。在他舉起那死鬼來扔開的一刹那,萊娜瞅著他的眼神,他是看見了的。那是一種很特別的眼神,他知道,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它:從她張大的、恐懼而驚喜的眼睛裏,閃射出一種驕傲的光芒、一種勝利的光芒,其間還夾雜有一些複仇和凶殺的狂熱快意;這,歌爾德蒙在一個女人的眼中可從來不曾見過,甚至也是不曾想象過的。如果沒有這種眼神,他想,他也許一些年後就會把萊娜的模樣忘掉。這個眼神,使她那農家姑娘的臉變得偉大、變得美麗而可怕了。幾個月來,他的眼睛不曾見過任何東西,使他陡然萌生“我必須把它畫下來!”的願望。可一見萊娜那種眼神,他便猛地一驚,頓時產生出了這個願望。
歌爾德蒙老是睡不著,最後幹脆起身,摸到小屋外麵去。空氣清涼,微風輕輕拂動著白樺樹梢。他在黑暗中踱來踱去,然後坐在他常坐的那塊石板上,陷入了深沉的哀思。他可憐維克多,可憐那個今天被他殺死的人,也痛惜自己已經失去了的心靈的純潔與天真。難道就為這個,他才逃出修道院,才離開納爾齊斯,才得罪尼克勞斯師傅,才放棄了美麗的莉絲貝特嗎?難道就為睡在這荒野裏,躲在樹後抓人家跑丟的豬崽,並在那石堆中殺死那個可憐的家夥嗎?這一切有意義嗎?值得經曆嗎?這胡天胡地的生活使歌爾德蒙鄙視自己,心情十分沉重。他倒下身去仰臥著,兩眼呆視著蒼茫的夜空,思緒如飛地從腦海裏掠過;他分不清楚,自己注視著的是夜空中的稠雲呢,還是他本身暗淡的內心世界。驀地,當他在石板上要睡著的一刹那,浮雲中迅速得如閃電般地顯現出一張蒼白的巨臉——夏娃的臉。起初那臉還愁眉不展似的,隨後卻突然張大眼睛;巨眼裏充滿了歡愉和殺人的欲念。歌爾德蒙睡著了,直到朝露濕透了他的頭發。
第二天,萊娜病了。夥伴們讓她自己躺著,要做的事情太多:羅伯特一清早在小樹林裏撞見兩隻綿羊,可是被他放跑了。他來叫歌爾德蒙一起去追,兩人追了大半天才抓住一隻;傍晚他們牽著羊回來時,已經累得夠嗆。萊娜覺得很難受,歌爾德蒙仔細一瞧一摸,發現她身上已有了鼠疫皰疹。他默不作聲;盡管如此,羅伯特一聽萊娜病了便起了疑心,再也不肯進屋來。他說要在外麵找個睡處,並且牽走了奶羊,說羊也有可能被傳染。
“見你的鬼去吧!”歌爾德蒙衝著他怒吼,“我不想再見到你的臉。”說時一把奪過奶羊,牽到金雀花枝條編的間壁後麵。羅伯特靜悄悄地走了,沒有羊,心裏由於恐懼而難受得要命。他畏懼鼠疫,畏懼歌爾德蒙,畏懼寂寞和黑夜。他在離小屋不遠的地方安頓了下來。
歌爾德蒙安慰萊娜:“我留在你身邊,別害怕。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萊娜搖搖頭,說道:“當心,親愛的,你別也染上病。不許你再走近我。別再花力氣來安慰我啦。我一定會死的,死了也好,免得有一天我看見你人去床空,把我拋下。我每天早上都這麽想過,這麽擔心過。是的,我倒是死了好。”
黎明時分,萊娜的病情已經很嚴重。歌爾德蒙不時地喂她一口水,自己抽空也睡了一小時。過會兒天亮了,他在萊娜臉上清清楚楚看出死亡即將來臨的征兆;這張臉是如此枯萎、如此憔悴。歌爾德蒙走出小屋待了一會兒,以便呼吸些新鮮空氣,看看藍天。林子邊上幾棵彎曲的紅鬆已經沐浴著曙光,空氣十分甜美、清新,但遠處的山丘還籠罩在晨霧中無法看到。歌爾德蒙走了一小段距離,舒展著疲乏的四肢,同時進行深呼吸。在這個悲傷的早晨,世界是美麗的。馬上又要開始四處漂泊了,應該向這個家告別。
羅伯特在林子裏招呼他。情況有沒有好轉?如果不是鼠疫,他就留下來;歌爾德蒙可不該生他的氣,他還照管了綿羊的嘛。
“帶著你的綿羊下地獄去吧!”歌爾德蒙衝著他嚷道,“萊娜躺在那兒快死啦,我也已經給傳染上了!”
後麵一點是撒謊;他這麽說,是想甩掉羅伯特。這個羅伯特盡管是個好心腸的小夥子,歌爾德蒙卻已經厭煩他,認為他太怯懦、太渺小,不適合這個變幻無常、激烈動**的時代。羅伯特走了,再也沒回來。光明的太陽已經升起。
當他再走到萊娜身旁時,她睡著了。歌爾德蒙也再睡了一會兒;夢中,他看見自己從前的愛駒布萊斯以及修道院門前那棵美麗的栗子樹,心情就像從一個非常遙遠的荒野回顧已經失去的可愛家園那般感傷,醒來時,淚水已流淌在生著金黃色頰須的臉上。他聽見萊娜喃喃低語,以為是在喚他,便從**撐起身子;萊娜並未對任何人講話,隻是自顧自地在嘀咕,一會兒柔聲細語,一會兒狠狠咒罵,一會兒嘻嘻地笑,一會兒又唉聲歎氣、暗自哭泣,後來漸漸沒有了聲息。歌爾德蒙爬下床來,向她那已變了樣的臉俯下身去,既悲痛又好奇地注視著這臉上已被死神灼熱的唏噓烤得扭曲和紊亂了的線條。“親愛的萊娜,”他的心喊道,“可愛而善良的姑娘,你也要離開我了嗎?你已經厭倦我了嗎?”
他本來很想跑開,去漫遊,去流浪,邁開大步,呼吸新鮮空氣,讓筋骨疲勞一些,觀賞種種新鮮景象,這會使他心情舒暢,這也許能減輕他內心的憂傷。可是他不能這樣做,他不忍心把姑娘一個人扔在這裏等死。連每過幾小時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他也是很勉強才做了。萊娜不能再喝羊奶,他隻好自己喝個飽,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吃的東西。他也把奶羊牽出去過幾次,讓它吃草,喝水,活動活動。隨後他又站在萊娜床前,對她說著綿綿情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黯然神傷但卻聚精會神地目睹著她死去。她神誌還清醒,有時也睡著一會兒;但當她醒來時,卻張不大眼睛,眼皮已經疲倦鬆弛地耷拉著。在眼睛和鼻子的周圍,這個年輕姑娘一刻比一刻更顯蒼老;在她青春年少的脖子上,生的是一張迅速枯萎的老太婆臉。她隻偶爾吐出一言半語,叫一聲“歌爾德蒙”或者“我親愛的”,並竭力用舌尖滋潤自己已經腫脹發紫的嘴唇。這時歌爾德蒙就喂她幾滴水。
當天夜裏,萊娜死了。她死時沒有抱怨,隻是稍稍**幾下,便停止了呼吸,一股冷氣悠然掠過她的全身。看著這番情景,歌爾德蒙不禁怦然心悸,恍惚間便想起了那些他曾常在魚市上見過並寄予同情的垂死的魚:它們的生命之火也是如此熄滅的,也是**幾下,一股冷氣悠然掠過全身,便帶走了它們的光澤和生命。他在萊娜身旁跪了片刻,然後走出屋外,坐在野草叢中。他突然想起那隻羊,便又走進屋去,把它牽出來;羊在周圍嗅了一會兒,便躺在地上。歌爾德蒙躺在羊身邊,把腦袋枕在它肚子上,一覺睡到了天明。他最後一次走進屋,繞到金絲雀花枝條編的間壁後麵,最後一次看了看死者那張可憐的臉。他不忍心就讓她這麽躺著,便去撿了一抱幹柴和枯草回來,堆在屋子裏,用火鐮打著了火,將柴草點燃。除了這個打火器之外,房裏的任何東西他都沒有拿。轉瞬間,幹燥的間壁已熊熊燃燒起來。他站在外邊瞅著,臉讓火烤得紅通通的,直到屋頂竄出火舌,椽子開始往下掉。母羊嚇得咩咩叫著,亂竄亂跳。看來應該宰掉這畜牲,烤熟一塊來填飽肚子,為路途中增加一點兒力氣。可是歌爾德蒙不忍心這樣做,便把母羊趕進荒野裏,徑自走了。一直到了樹林裏,他身邊還有那燃燒的木房的煙味。一生中,他從未如此難分難舍地踏上旅途。
然而等待著他的情況,比他預料的還糟。前幾個農莊和村子的情況已經叫他夠受的了,越往前走卻越可怕。整個地區,都籠罩在一片死亡的陰雲下,所到之處無不彌漫著一派憂懼、恐怖和絕望的情緒。最可怕的還不是死氣沉沉的房舍,拴在鏈子上餓斃了的腐爛著的看家狗,倒臥道旁沒有掩埋的屍體,四處行乞的兒童,城外大麵積的焚屍坑,等等;最可怕的是那些在恐怖和死亡的重壓下目光茫然、失魂落魄的活人。一路上,歌爾德蒙聽見和目睹了許許多多聞所未聞和觸目驚心的事情:一旦家人中有人染了病,父母就拋棄兒女,丈夫就拋棄妻子,收屍的士兵和醫院的工役殘暴得同劊子手一般,他們趁機劫掠,有時扔著屍首不管,有時又把未斷氣的病人從**拖下來,硬裝在車上拉走。一個個心驚膽戰的逃亡者,孤魂野鬼似的四處遊**,見人就躲,拚命想要死裏偷生。另一些人則聚在一起恣情縱樂,大宴大飲,在死神拉奏的提琴伴奏下狂舞歡歌,調情苟合。還有一些人蹲在公墓前麵或者人亡物空的家門口,蓬頭垢麵,目光茫然,愁眉苦臉,怨天怨地。而比這一切更可怕的,是誰都想為眼前的劫難找出一個替罪羊來,誰都自以為認出了釀成這場瘟疫的十惡不赦的罪魁禍首。據說竟有一些魔鬼似的壞蛋在幸災樂禍地傳播死亡,故意把死屍身上的黑死病毒取出來,要麽塗到牆壁上和門把手上,要麽投進水井裏並且傳染給牲畜。誰要被懷疑成這種人而又沒得到警告及早逃走的話,那就慘了:他要麽讓官府處以死刑,要麽讓暴民活活打死。此外富人與窮人之間也相互責怪,要不就認為在搗鬼的或者是猶太人,或者是意大利人,或者是醫生。在一座城市裏,歌爾德蒙憤怒地目睹著整整一條猶太人居住的街道被燒掉,火從一所房子向另一所房子蔓延,周圍站著歡呼雀躍的人群,慘叫著逃出來的人又被武力趕回到火海中去。在恐怖、憤懣以至瘋狂的氣氛中,到處都有無辜的人被打死、燒死、刑訊折磨死。歌爾德蒙感到憤怒和作嘔,在他看來,世界已遭毀滅,已遭荼毒,人世間似乎再不存在什麽歡樂,什麽清白無辜,什麽相親相愛。他時常逃身到那些恣情縱樂的人們中去;到處響著死神的提琴聲,他很快便聽熟了它;他時常參加那些絕望者的飲宴,在瀝青火把的映照下彈琴狂舞,通宵達旦。
他不感到害怕。死的恐怖他已嚐過一回,在那個樅林中的冬夜,當維克多的指頭緊緊掐著他喉嚨的時候,以及後來他又冷又餓地一連幾天困在雪原上的時候。那一次的死亡,人還可以和它進行鬥爭,對它進行反抗;他當時就用顫抖的手、哆嗦的腳、張開的胃、疲乏的身體,對它進行過反抗,戰勝了它,從而死裏逃生。但對這一次的瘟疫帶來的死亡卻無法抗爭,人們隻好任由它肆虐,隻好聽天由命;歌爾德蒙也早就聽天由命了。他毫無恐懼,仿佛在拋下火焰熊熊的木屋中的萊娜以後,在日複一日地目睹這死亡國度的景象以後,生命在他已無足輕重。隻是一種巨大的好奇心驅使著他,使他保持著清醒,使他不知疲倦地觀看著死亡的舞蹈,傾聽著無常的歌聲,不回避任何地方,到哪兒也興致勃勃地參與其事,睜大兩眼在這人間地獄中逡巡。他吃過那些人死光了的住宅中久已發黴的麵包,他在那些瘋狂的宴會上唱過歌、飲過酒,他采過迅速枯萎的歡樂之花,他注視過女人們如醉如癡的眼神、醉鬼們呆滯迷茫的眼神、垂死者黯然無光的眼神;他愛過絕望的發燒的女人,他幫助抬過死屍以換取一盆湯喝,他幹過掩埋裸屍的工作以便掙兩個銅子。世界變得既黑暗又野蠻,死神唱著淒厲的歌,歌爾德蒙心急火燎,豎著耳朵在傾聽。
他要去的目的地是尼克勞斯師傅的城市,內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他。此去路途遙遠,而且經過的淨是疫癘猖獗的地區,舉目一片淒涼景象。一路上,歌爾德蒙的心情既感傷又陶醉,所有感官都奮張著,欣賞著死亡之歌,體驗著人世間巨大的苦難。
在一座修道院裏,他看見一幅新繪製的壁畫,對著它端詳了很久。牆壁上畫的正是死之舞:僅剩一身白骨的死神舞蹈著,誘人脫離生命,讓它帶著一起跳的有國王、主教、修道院院長、伯爵、騎士、醫生、農民以及士兵等,一群瘦骨嶙峋的樂師拉著由空空的人骨頭做的琴在伴奏。歌爾德蒙好奇的眼睛貪婪地吸收著這幅畫的形象;一位不知名的同行,把他本人對黑死病的體驗完全畫出來了,對人的必然死亡做出了厲聲刺耳、鐵麵無情的宣告。這幅畫不錯,從他這瘋狂的畫裏可以聽到令人不寒而栗的錚錚白骨之聲。但盡管如此,它與歌爾德蒙所見聞和體驗的還不是一碼事。它表現的隻是人之必死這嚴峻無情的一麵;歌爾德蒙卻希望畫一幅不同的畫。在他這幅畫中,死亡的樂曲應與刺耳的錚錚白骨之聲迥異,不僅不嚴峻、刺耳,而且簡直甜美、迷人,恰如母親對遊子的召喚。當死神把手伸進生命中時,那聲音不僅僅是刺耳的、陰慘的,同時也應是深沉的、溫柔的、肅穆的、充實的,就如同秋天;在死亡靠近的時候,生命的油燈要顯得更明亮、更溫暖。對於其他人來說,死亡可能是鬥士,是法官,是劊子手,是嚴父——但對於他歌爾德蒙,死亡也是慈母和情人,它的呼聲乃是愛的挑逗,乃是情人之間身體相觸時的戰栗。歌爾德蒙觀賞完這幅死之舞後走出修道院,想回到師傅身邊去工作的心情更加急切了。可是他不論走到哪裏總要耽擱一下,使他看到了一些新的景象,獲得了一些新的體驗。他鼻孔顫動著,呼吸著那死的氣息;他到處都碰上引起他同情或好奇的事,使他停留一小時或一天。他收留一個大哭大叫的農家孩子有三天之久;這是個餓得半死的五六歲左右的小家夥,他好幾個小時把他馱在背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交代掉。最後由一個燒炭夫的老婆收養了這個小東西;她死了男人,希望能給自己身邊再找點兒生氣。還有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也跟著歌爾德蒙跑了好幾天,從他手裏吃東西,夜裏替他暖背,後來有一天早上卻又失蹤了。這使他很惋惜,因為他已習慣於和狗談話,常常對這牲畜講一些經過深思熟慮的大道理,諸如人性之醜惡、上帝之存在、藝術之本質,以及他年輕時認識的一個叫尤麗婭的騎士小姐的**和豐臀之美。歌爾德蒙在與死亡並肩而行的旅程中,自然已有些精神失常;在瘟疫流行區,所有的人神經全都有些毛病,其中不少人更完完全全成了瘋子。就說歌爾德蒙曾經和她一起待了兩天的那個猶太女郎吧,神經也許就有點兒不正常。她名叫麗貝卡,是個皮膚黝黑的美人,生著一對火辣辣的大眼睛。
他碰見她是在一座小城的郊外,她正蹲在一所燒成了木炭的廢墟前號哭,一邊還用手打自己的臉,扯自己黑色的頭發。這頭發令歌爾德蒙頓生愛憐,它們是如此之美,他禁不住去拉住姑娘發瘋似的手,好言安慰她,同時發現她的長相和身段也美極了。她在哭自己的父親;他和其他十四個猶太人一起,被奉政府之命的人給活活燒死了,隻有她一個人得以逃脫,現在卻絕望地跑回來,悔不該自己沒有被人一起燒死。歌爾德蒙耐心地握緊她戰栗的手,溫柔地勸慰她,聲音中充滿同情與疼愛,還提出要給她幫助。她請求他幫助安葬父親,於是兩人便從熱灰中將所有的屍骨全掏出來,搬到野地裏一處隱蔽的地方,用泥土埋了起來。幹完這件事後已是黃昏,歌爾德蒙便在小橡樹林中找了個睡覺的地方,為姑娘搭了一張床,自己則答應守夜。他聽見她躺在**繼續啼哭和抽泣,好不容易才睡著。隨後他也睡了一會兒,第二天早上卻已開始對姑娘進行追求。他對她說,她不能這樣一個人過下去,人家會認出她是猶太人因而打死她的,要不野蠻的流氓也會強暴她,再說森林裏又有豺狼和吉卜賽人。他呢,卻樂意帶上她,保護她不受狼和人的傷害,因為她叫他可憐。他說他會對她很好,因為他腦袋上長著眼睛,知道什麽叫美,他永遠也不能容忍這對甜蜜聰穎的眸子和這雙嫵媚動人的玉肩讓野獸吞掉,或者被送上火刑堆。姑娘臉色陰鬱地聽著他講,聽著聽著突然跳起來拔腿就跑。他隻好追上去,抓住她,然後繼續他的勸誘。
“麗貝卡,”他說,“你可看得出,我對你沒有惡意。你心頭難過,你想念父親,你現在沒有心思理會愛情。可我願意明天、後天,或者更晚一些再來問你這個問題;而在這之前呢,我願意保護你,供你吃,不碰你一根汗毛。你需要哀悼多久就哀悼多久。在我身邊你要難過也可以,快樂也可以,反正你喜歡怎樣我就讓你怎樣。”
可是講來講去總是徒然。她咬牙切齒地、忿忿地說,令人快樂的事她一樣也不想做,她想做的事隻能帶來痛苦;她永遠也不指望什麽歡樂,倒是越早讓狼吃掉越好。她請他現在就走,什麽也不能打動她,話說的已經夠多了。
“你呀,”他說,“你難道沒看見到處都是死亡,所有人家和所有城鎮都在大量死人,因而一片悲苦嗎?那些燒死你父親的蠢貨們的怒氣,也純粹是這種悲苦的表現;人們的苦難太深重了,便產生了這種情況。瞧吧,咱們不久也會讓死神抓去,屍體腐爛在野地裏,鼴鼠將銜著咱們的骨頭扔來扔去玩呐。在這之前,還是讓咱們親親熱熱地一起過吧。你呀,你那漂亮的脖子和小小的腳真叫我可憐!可愛美麗的姑娘啊,跟我去吧。我不會碰你,隻想見到你,照顧你罷了。”
他繼續懇求了很久,後來自己突然感到,用言語和講道理是討不到她的歡心了,於是沉默下來,悲哀地望著她。她呢,高傲的臉上冷若冰霜,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
“你們就是這樣,”她終於開了口,聲調裏充滿著仇恨和輕蔑,“你們這些基督徒全這樣!你先幫助一個女孩埋葬她被你的教友殺害了的父親——他的一個小指甲蓋都比你高貴——事情剛辦完,你就要姑娘順從你,和你苟且。你們就是這樣的!起初我還以為,你沒準兒是個好人吧。可你怎麽會好呢!你們這些豬!”
當她這麽講的時候,歌爾德蒙發現在她的眼睛裏,在仇恨的背後,有一種奇異的光,令他感動而又慚愧,並且深深銘記在了心中。他在她眼裏看見了死亡,但不是無可奈何的死亡,而是心甘情願的死亡,得到允許的死亡;這樣的死亡乃是不聲不響地、全心全意地聽從大地之母的召喚。
“麗貝卡,”他低聲說,“你也許說得對。我的確不是個好人,雖然我對你懷著好意。原諒我,我這會兒才理解你。”
他摘下帽子,像對一位侯爵夫人那樣對她深深一鞠躬,心情沉重地走了;他必須讓她自行沉淪啊。過後,他長時間悶悶不樂,跟誰也不願講話。這個可憐的高傲的猶太少女,不知怎的使他回憶起了騎士小姐麗迪婭,“她們兩人很不一樣啊。”他想。愛這種女人隻會帶來痛苦。但是有一會兒,他倒覺得除了這兩人,除了那個可憐而膽小的麗迪婭和這個害羞而尖刻的猶太女郎,他似乎對任何女人也不曾愛過。
以後的一些日子,他還對這個豔麗的黑發少女日思夜夢;她那窈窕迷人的身體看來是注定要享受幸福歡樂的,誰知結果卻交給了死神。哦,這樣的芳唇,這樣的乳峰,竟要成為豬玀的獵獲物,然後腐爛在荒野裏!難道就沒有任何力量,沒有任何魔法,能拯救這些寶貴的含苞欲放的鮮花嗎?有的,有這樣一種魔法,就是讓它們活在他的心中,由他將它們的形象塑造出來,保存下去。歌爾德蒙驚喜交集地感覺到,他的心靈中是如何充滿形象,這次穿越死亡之國的長途跋涉,真是大大豐富了他的想象力啊。哦,他的內心是如此地充實而緊張;他是如此地渴望能靜下來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思考一下,讓它們從內心迸湧出來,化作永不泯滅的形象!歌爾德蒙更加振奮和急不可待地向前趕路,恨不得馬上拿起紙和筆,得到黏土和木料,在工場中開始工作。與此同時,他仍張大眼睛,懷著好奇,觀察著所到之處的情形。
夏天過去了。許多人相信,一到秋天或者至遲初冬,瘟疫便會結束。那是一個沒有歡樂的秋天。歌爾德蒙走到哪裏,哪裏的水果都沒人收獲,結果全從樹上掉下來爛在了草裏;有的地方還遭到城裏來的暴民野蠻劫掠,能吃的東西全給糟蹋一空。
歌爾德蒙漸漸接近了自己的目的地;可在這段時間裏,他常常突然害怕起來:他可別在走到以前也染上鼠疫,在什麽地方的馬廄裏死去呀。如今他不再願意死,不,在他享受到再一次站在工作室專心致誌創作的幸福之前,他不願死。現在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這個世界太廣闊,德意誌的土地太大啦。沒有一座美麗的市鎮能誘使他停下來,沒有一個漂亮的農家姑娘能拴住他兩夜。
一天,他經過一座教堂。在大門口一個由雕花小圓柱支撐著的深深的壁龕裏,他看見許多古代留下的石雕,全是那類他已見過多次的天使像、使徒像和殉教者像;他曾經學習過的瑪利亞布隆修道院,也有些這樣的雕像。從前,少年時代,他也樂意、但並無熱誠地觀賞過它們;在他看來,它們雖然很美也很威嚴,但顯得莊重了些、刻板了些、太老氣橫秋了些。後來,他在第一次流浪結束時為尼克勞斯師傅那尊嫵媚憂鬱的聖母像所感動和吸引,從此就更覺得這種古弗朗克式的莊嚴雕像過分笨重、過分死板,因此顯得跟他格格不入。他很自豪地發現,他師傅的新風格要活潑得多、深邃得多、有靈性得多。可是今天,千難萬險的經曆給他心靈中留下了累累的傷痕和烙印,他腦子裏充斥著種種形象,痛切地渴望著進行思考和創作,這個時候,古代的這些莊嚴形象卻對他的心產生出莫大的魅力,使他深為感動。他默默地肅立在像前,仿佛感到一個早已逝去的時代的心髒還在其中跳動,那些多少個世紀之前業已死去的一代代人的恐懼與喜悅,仍然凝聚在石像中,呈現於他的眼前,抗拒著世事的無常。看著看著,歌爾德蒙心中油然產生一種敬畏之情,而對於自己已經蹉跎和虛度的生命,則感到惶愧不安的恐懼。於是他決心做一件已經很久很久沒再做的事:他走進教堂,想找個懺悔間辦辦告解,請求懲罰。
懺悔間是有的,但裏邊卻找不到神父;他們有的死了,有的躺在醫院裏,有的已逃得不知去向。教堂裏空無一人,歌爾德蒙的腳步聲在石頭穹頂下發出嗡嗡的回響。他跪在一個懺悔間前,合上雙眼,對著木格子裏低聲說道:“仁慈的主啊,你瞧瞧我已變成什麽樣子了。我從茫茫塵世上歸來,已墮落成一個有罪的無用之人;我虛度了自己的青春時代,餘年已經不多。我殺過人,偷過東西,犯過**,終日遊手好閑,吃掉了別人的麵包。仁慈的主啊,你為什麽要把我們造成這樣,領我們走上這樣的路?難道我們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兒子不是為我們犧牲了嗎?難道並不存在引導我們的聖者和天使?莫非這一切全是杜撰的動人故事,僅僅用來誆誆孩子的,神父們自己也感到可笑嗎?我不明白你,上帝,你怎麽把世界造得這樣壞,弄得這樣糟?我看見那一座座的房子、一條條的街道都滿是死屍;我看見富人們都躲在家裏,不讓人接近,要不就逃得遠遠的;我看見窮人扔下自己兄弟的屍體不加掩埋,彼此之間還任意猜疑;我看見猶太人像牲口似的給人打死。我看見那麽多清白無辜的人受苦沉淪,為富不仁者花天酒地。難道你把我們完全忘記和拋棄了,對你所創造的人類已經深惡痛絕,想讓我們全都走向毀滅嗎?”
歌爾德蒙歎息著,走出教堂高高的大門,仰望著那些無聲的石雕像,仰望著天使們和聖徒們,它們一個個又瘦又高,穿著皺褶累累的凝重的袍子,無動於衷,不可企及,既是超人,卻仍然為人和人的智慧所創造。它們高高在上,既嚴厲又麻木不仁,站在那狹窄的神龕中聽不見任何祈求和詢問;然而,它們是那麽美麗而莊嚴地站著,看著一代又一代人逝去,本身就包含著無窮的安慰,體現著對死亡與絕望的鼓舞人心的勝利。唉,要是美麗的猶太女郎麗貝卡,要是和小屋一起化為灰燼的可憐的萊娜,要是溫柔嫵媚的麗迪亞以及尼克勞斯師傅,他們也能站在上麵就好啦!可有朝一日,他們會這樣站著並存在下去的;歌爾德蒙將把他們創造出來,使這些今天對他意味著愛情、痛苦、恐懼和**的形象,站在將來生活著的人們麵前,沒有姓名,沒有曆史,靜靜地,默默地,成為人生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