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重新開始流浪時,歌爾德蒙貪婪地享受著再次獲得的自由,但對一個流浪漢無以為家、顛倒混亂的生活方式,卻得重新加以適應。流浪漢不聽命於任何人,隻受天氣與季節的約束,眼前無目標,頭上無房頂,身邊無長物,得過且過,隨遇而安,生活得天真而勇敢,寒酸而充實。他們是被逐出樂園的亞當的兒子,純潔無辜的動物的兄弟。時時刻刻,他們從老天手中受領著主的賜予:陽光、雨露、霜雪、冷暖、舒適和困厄。對於他們來說,無所謂時間,無所謂曆史,無所謂追求;他們也不像那些定居在房子裏的人,對所謂發展和進步懷有異教徒似的狂熱崇拜。一個流浪漢可能是文雅的或者粗野的,精明的或者癡憨的,勇敢的或者怯懦的;但不管怎樣,他在心裏總是個孩子,總生活在出生後的第一天,生活在世界曆史開始之前,他的生活總是受很少的幾個簡單的欲望和需要支配。他可能是聰明的,也可能是愚蠢的;他既可能深知一切生命之脆弱和短暫,深知一切在茫茫宇宙中存身的生物之渺小和可憐,也可能懵懵懂懂,完全隻知道滿足自己貪婪的肚腹的需要。他始終是財產擁有者和安居樂業者的對頭和死敵;這種人恨他、鄙視他、害怕他,因為他們不願被他提醒並覺悟到:存在是短暫的,所有的生命都在不斷枯萎,在我們四周的宇宙裏,充斥著冷酷無情的死亡。
流浪漢生活的幼稚單純,它的母性傾向,它跟法則與精神格格不入,它的冒險輕生以及時刻處於死亡邊緣等,都早已對歌爾德蒙的心靈產生深刻的影響。但盡管如此,他心中仍然存在靈性和意誌,他仍然是位藝術家;而這個矛盾,就把他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而艱難了。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通過分裂和矛盾才變得豐富多彩的。沒有陶醉和縱樂,理性和明智何以存在;沒有死神在背後窺視,感官的歡愉又有什麽價值;沒有兩性之間永遠還不清的孽債,又怎能產生愛?
夏季和秋季過去了,歌爾德蒙好不容易熬完寒冬,又重新迎來鳥語花香的令人陶醉的春天;時序更替快如飛梭,夏日高懸藍天的驕陽,總是一眨眼便落了下去。如此年複一年,歌爾德蒙似乎忘記了世界上除去饑餓、愛情以及這不聲不響的節令變化以外,還有別的東西;看起來,他已完全沉溺在母性原始的愛欲世界裏了。其實,每次在夢中,每次在休息時望著一道道鮮花盛開或者枯萎蕭索的山穀而墮入沉思的時候,他仍然充滿徹悟,仍然是一位藝術家,仍然痛感著一種想以精神力量將這過一天算一天的無意義生活改變和拋棄的渴望。
有一天,他碰見了一個同伴。自從與維克多那次你死我活的搏鬥以後,他就一直在單獨流浪。眼下這位不知怎麽跟上了他,他甩了好長時間都擺脫不了。不過這一個同伴並非和維克多同一類型,而是位去過羅馬的朝聖者,年紀輕輕,身穿修士袍,頭戴朝聖帽,名叫羅伯特,老家在波頓湖[1]邊上。此人是個手藝人的兒子,曾在聖伽魯斯修道院念過書,少年時代就產生了去羅馬朝聖的念頭,年紀越大越是入迷,等到抓住一個機會便立即行動起來了。他的父親死後,他的願望才得以付諸實現。他本身是在父親的工場裏做細木匠的。老頭兒剛一下葬,羅伯特就向母親和妹妹宣布,現在任何事情也別想再攔住他去實現自己的願望了,即動身前往羅馬朝聖,以便贖補他自己和他父親的罪過。兩個女人叫苦連天沒有用,破口大罵也沒有用;羅伯特固執己見,未曾得到母親的祝福,也不考慮兩個女人的日子是否過得下去,便在妹妹的怒罵聲中走出了家門。促使他這麽幹的首先是對遊**的興趣,其中也摻雜著某種表麵上的虔誠,即想在宏偉的教堂和聖地待一待,嚐一嚐參加彌撒、洗禮、葬儀、燃點聖香和聖蠟的滋味。他也會少許拉丁文,但不是想做學問,而是渴望在教堂穹頂的陰影中嘀咕嘀咕,自我陶醉。小時候,他很熱衷於當做彌撒的輔祭。歌爾德蒙並不怎麽瞧得起他,但對他也還喜歡,覺得在狂熱地迷戀漫遊和向往異域方麵,自己和他頗有些相似。羅伯特自稱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家,還真到過羅馬,受到了無數修道院和神父的殷勤款待,親眼看到過許多名山大川和南國風光,在羅馬的大小寺院和教堂裏感到身心舒暢,參加了數百場彌撒,在最神聖的地方做過禱告,領過聖餐,吸進的聖香之多,已經超過了贖補他年輕人的小小罪過以及他父親的罪孽的需要。他在外流浪已一年多;當他終於返回故鄉,踏進家門的一刻,人家對他卻不像迎接一個歸來的遊子般親熱。原來妹妹已經壟斷家中的義務和權利,在工場中雇用了一個勤快的夥計,嫁給了他,一個人把家庭和工場管理得井井有條,使羅伯特回去後沒住兩天便發現自己是個多餘的人,而且當他馬上又聲稱要出走的時候,誰也不曾勸他留下。他呢,也並不難過,隻求他母親拿出一點點積蓄,重新做了一套朝聖服穿起來,便踏上新的旅程,漫無目的地橫穿了整個德意誌帝國,一半像流浪漢,一半像教士。他身上掛的朝參著名聖地的紀念銅牌和念珠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他初次碰見歌爾德蒙時兩人隻同行了一天,相互交換了一些流浪的見聞,到下一個小鎮便走散了。後來他又不止一處遇見歌爾德蒙,終於完全留在了他身邊,成了他一名相處融洽的、不辭勞苦的旅伴。他很喜歡歌爾德蒙,常常獻一些小殷勤討好他;他欽佩歌爾德蒙的學識、勇敢和智慧,熱愛他的健康、力量和誠懇。兩人漸漸彼此習慣了,因為歌爾德蒙為人也挺豁達。他隻有一個怪癖,就是當他墮入憂鬱和沉思時,總是固執地一聲不響,目光茫然,旁若無人;在這種情況下,他就不容誰去找他嘮叨,或者問這問那,或者對他進行安慰,而必須聽其自然,讓他愛沉默多久就沉默多久。羅伯特很快便學會了這樣做。後來,他發現歌爾德蒙能背出一大堆拉丁文詩篇和聖歌,在一座教堂的大門口聽他講解了那些石像的來曆,親眼看見他用一塊赭石寥寥幾筆就在他們靠著休息的白牆上畫出一些真人大小的人物像,打這時起,他更把自己的夥伴視為上帝的寵兒,甚至幾乎當他是一名魔法師。至於歌爾德蒙還是婦女的寵兒,隻需拋一個媚眼和微微一笑,便能征服她們中的某些人,羅伯特也同樣看在眼裏,心中有數;就這一點他不那麽喜歡,但卻不得不佩服。
有一天,他倆的旅程意外地給人打斷了。那時他們正走近一座村莊,冷不防迎麵碰上一群用棍棍棒棒以及連枷杆武裝起來的農民,為首的一個遠遠地喝住他倆,命令他們立即向後轉,永遠滾出這個地區見魔鬼去,否則就要揍死他們。歌爾德蒙停下來想問個究竟,一塊石頭已經砸中他的胸部。他扭頭一瞧,羅伯特已經沒命地逃跑了。農民們一步步逼上來,歌爾德蒙別無他法,隻好慢慢去追趕逃得無影無蹤的同伴。在田野中間的一具耶穌受難十字架下,羅伯特渾身哆嗦地等著他。
“你跑得挺快,真是個好樣兒的,”歌爾德蒙笑著說,“可這些髒家夥的蠢腦瓜裏到底怎麽啦?打仗了嗎?幹嗎用武裝守衛自己的窩,不放人進去?我真想不通在搞什麽鬼名堂!”
他倆誰也搞不清楚。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們在一座孤零零的農莊裏經曆了一些事件以後,才開始猜出這個謎。農莊裏有一所茅屋、一個廄舍、一間倉庫;周圍是一片野草齊腰的綠色莊稼地,果樹相當多,然而異常寂靜,一切都像睡著了似的:沒有話語聲,沒有腳步聲,沒有小孩兒啼哭聲,沒有錘擊鐮刀使之鋒利的聲音,什麽也聽不見;隻有田地中間站著一頭母牛在吃草,不時地發出兩聲哞叫,看樣子早該有人去擠它的奶了。兩人走到住屋前,敲了敲門,沒得到回應;又走進廄舍去,廄舍也敞開著,裏麵空空如也;再走向倉庫,隻見麥草蓋的房頂上鮮綠的苔蘚在陽光下發亮,房中卻連個鬼影兒也沒有。兩人又朝住屋走去,踏進荒蕪的前院,用拳頭再一次捶門,仍然沒人應聲。歌爾德蒙試圖自己開門,卻驚訝地發現門壓根兒未鎖死,輕輕往裏一推便開了,他於是走進黑沉沉的房間裏麵。“喂,我說屋裏有人嗎?”他大聲嚷著,可是仍然鴉雀無聲。羅伯特留在門外,歌爾德蒙繼續好奇地往裏鑽。屋子裏氣味很難聞,發著一股令人惡心的奇臭。灶孔裏積滿了灰燼,他往裏吹吹,最底下的木炭上居然還冒出一點點火星來。這時,在光線朦朧的灶台背後,他看見一個人坐著。那人正坐在一把圈椅裏睡覺,看樣子是一位老太太。叫喊不起作用,這所房子好像中了魔似的。歌爾德蒙親切地拍了拍那位坐著的老太太的肩,她還是一動不動;到這會兒他才發現,老婆子原來坐在一張蛛網裏,蛛絲的一端附在她的頭發裏,一端纏在她的膝蓋上。“她死了。”歌爾德蒙想,心中微微感到有些悚懼;為了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便去灶孔前掏開死灰,往裏吹氣,直到餘燼吐出火苗,點燃一根長長的木條。他照了照坐著的那老婆子的臉,隻見她灰白的頭發底下麵色鐵青,一隻眼睛瞪著,茫然無光,凝滯不動。這個女人就如此坐在椅子裏死了。哎喲,有什麽辦法呢。
歌爾德蒙擎著照明的木條,繼續進行搜索,發現在同一間房間裏,在通往裏屋的門口,又躺著一具屍體,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臉孔腫脹而扭曲,隻穿著一身內衣。男孩的肚子朝下趴在門檻上,兩手拚命地握成拳狀。這是第二個了,歌爾德蒙暗自思忖;他像在做一個噩夢似的再往前走,進了裏屋。這兒板窗都大開著,日光照射進來,顯得很明亮。他小心翼翼地熄了火把,用腳在地上將火星踏滅。
裏屋中擺著三張床。一張是空的,麻布床單下露出了鋪草。第二張**躺著一個人,一個大胡子漢子,麵朝天僵臥著,腦袋死勁兒往後仰,下巴上的胡子翹得很高;想必是當家的農民。他深陷的臉頰泛著死灰色的光,一條胳臂從床沿垂到地上;那兒翻倒著一個陶罐,水已從罐中流出來,在地上還不曾完全滲掉,而是流到了一個木盆麵前,盆裏還剩有一些水。在第三張**,躺著一個結實高大的女人,渾身上下緊緊裹著麻布和粗毛毯,臉埋在床單裏,麥秸似的又粗又黃的頭發在日光中閃閃發亮。在她旁邊,與她緊緊摟在一起,躺著個剛發育的女孩,一樣麥秸似的黃頭發,臉上青一塊灰一塊,像是給纏在亂糟糟的麻布裏憋死的。
歌爾德蒙把幾具死屍挨個兒察看了一遍。隻見那個姑娘的臉雖然完全變了形,卻仍流露出對死亡無可奈何的恐懼。她的母親把臉深深埋進被單裏,脖子和頭發上卻可以看出憤怒、恐怖和強烈的求生欲望。尤其是那不服管束的頭發,看來怎麽也不肯向死神屈服。至於農民的麵孔,則表現著抗爭與強忍著的痛楚;看起來,他死時很難受,但卻很有男子氣概,下巴上的胡子倔強地衝著天空高高翹著,活像一名壯烈犧牲的戰士。他這個舒展的、克製的、倔強而凝滯不動的姿態,真能引起某種美感;顯然,一個如此迎接死亡的人不會是個膽小鬼。但更令人感動的,卻是那個肚子趴在門檻上的男孩的屍體;他臉上毫無表情,俯臥的姿態和緊握的小拳頭卻意味深長:無可奈何的悲哀,忍無可忍的疼痛。他腦袋旁邊的門板上,鋸了一個供貓進出的洞。歌爾德蒙仔細地察看著一切。在這座房子裏,氣氛無疑相當恐怖,而且彌漫著一股屍臭,令人惡心;盡管如此,一切卻對歌爾德蒙有著深深的吸引力,它如此實在、如此具體,仿佛充溢著偉大的命運啟示,甚至還包含著某些能贏得他的愛,能使他銘記在心的東西。
這時羅伯特在門外已等得不耐煩並擔心起來,開始大聲喚他。歌爾德蒙是喜歡羅伯特的,但在此刻卻不能不想到,像他這麽個膽小、好奇、孩子氣十足的活人,與那些死者相比是何等渺小和可憐啊。他沒有回答羅伯特;他專心致誌地觀察著那些屍體,心情就像一個藝術家,既懷著真誠的同情,又保持著鑒賞的冷靜。他仔仔細細看了那些躺著的形象和那個坐著的形象,研究了他們的頭、手以及身軀的姿態。在這座中了魔的房子裏有多安靜啊!在這所怪宅中,氣味又是多麽難聞啊!這人類小小的棲身之所,灶孔裏仍有餘燼燃燒,屋內卻遍布屍體,死亡竊據著每一個角落,整個顯得多麽陰森、多麽淒涼啊!這些無聲無息的人,不久臉上的肌肉便會脫落,老鼠便會啃噬他們的手指。其人都躺在棺木和墓穴裏,悄悄地、不露形跡地去完成自己最後一件可悲的任務,即腐爛和發臭;他們五個人卻在自己家裏,在關著門的房間中,在光天化日之下,肆無忌憚地、毫無遮掩地、不知羞恥地腐化了。歌爾德蒙已見過一些死人,但還從未碰到過死神如此殘酷無情地捉弄人的景象。他把這幅淒慘的畫麵牢牢記在心中。
羅伯特在門外的喊叫終於使他再也待不下去。他走出房來。
他那同伴怯生生地瞅著他。
“怎麽啦?”羅伯特問,聲音裏充滿著恐懼,“裏邊到底有沒有人?喂,你幹嗎這麽瞅著我?說呀!”
歌爾德蒙用冷冷的目光打量著他。
“自己進去瞧瞧唄,一所滑稽的房子。然後咱們去擠那頭漂亮母牛的奶。快去!”
羅伯特畏畏縮縮地跨進門,向著灶台摸過去,看見那個坐著的老太婆,發現是死的,便大叫一聲,倉皇逃出門來,眼睛鼓得像雞蛋那麽大。
“天啊!灶前坐——坐著個死老婆子!怎麽回事?屋裏竟——竟沒一個人?幹嗎不——不葬了她?啊,天啊,已經發臭了!”
歌爾德蒙淡然一笑。
“你是位大英雄,羅伯特;隻可惜往回跑得太快了點兒。一個死老女人這麽坐在椅子裏,確實是個不平凡的景象。可你要是再往裏走幾步,你還能看見更加不平凡的情形呐。一共五個,羅伯特。**躺著三個,門檻上趴著個小男孩,都是死的。一家老小全死絕了,所以奶牛才沒人擠。”
同伴傻愣愣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突然用快要窒息的嗓音叫了起來:“噢,噢,現在我明白了,昨天那些農民幹嗎不放咱們進村去。啊,上帝啊,現在我全明白了。鼠疫!憑我可憐的靈魂起誓,鼠疫,歌爾德蒙!而你在裏邊待了那麽久,沒準兒還摸過死人吧!走開,你,別靠近我,你肯定給傳染上啦。我很遺憾,歌爾德蒙,可我不得不走,我不能留在你身邊。”
他拔腿想跑,不料朝聖服早被拽住。歌爾德蒙以譴責的目光逼視著他,牢牢抓住他的衣服,他怎麽掙紮反抗也無濟於事。
“小夥計,”歌爾德蒙用和氣而譏誚的聲調說,“想不到你倒挺機靈。看樣子你是對的。喏,到下一個農莊或村子裏咱們就知道啦。很可能這個地區真在鬧鼠疫。咱們可以瞧瞧,看能不能平安無事地闖過去。但你想溜卻不成,小老弟。你看,我是個慈悲為懷的人,心腸有多軟;當我想到,你可能已在裏邊受到傳染,讓你一跑說不定會在荒野裏的什麽地方倒下,一個人孤零零地等死,沒人來合上你的眼皮,給你掘個墓坑,往你身上撒土——不,親愛的朋友,要是這樣我會難過死的。我說啊,你可得注意聽並且好好記住,我說過一遍絕不說第二遍:咱倆處於同樣的危險中,倒黴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還是讓咱倆待在一塊兒吧,要麽一道死,要麽一道生,逃出這可詛咒的瘟疫區。要是你將來病了,死了,我就會安葬你,這難道不值得嗎?要是該死的是我,那你盡可以自便,安葬我也好,徑直溜掉也好,我反正無所謂。然而在這之前,親愛的,不能逃走,記住!咱們將互相需要。好啦,別囉唆,我什麽也不想聽。喏,去廄舍裏找個鐵桶來,咱們該擠奶牛啦。”
果真如此辦了。從這時起,歌爾德蒙怎麽吩咐,羅伯特就怎麽做,兩人過得挺不錯。羅伯特也再沒企圖逃走,隻是解釋說:“我有一會兒工夫很怕你。當你從死人的屋子出來時,臉色真叫我不願看。我想,你肯定傳染上鼠疫啦。不過,可能不是鼠疫;但盡管這樣,你的臉色還是變了的。真有那麽可怕嗎,你在裏邊看見的事?”
“一點兒也不可怕,”歌爾德蒙毫不遲疑地回答,“我在裏邊看見的,是你和我以及所有的人都將會發生的事情,即使咱們並沒患鼠疫。”
他們繼續往前走,馬上就碰到了在當地肆虐的黑死病。有的村子不準任何外人進入,另一些村子他們則可以在大街小巷任意穿行。許多農莊被棄置不顧了,陳屍遍野,要不就腐爛在房間裏,沒人去掩埋。圈裏的母牛都在哞哞叫,有的是因為奶脹了,有的是因為餓。其他牲畜便在莊稼地裏野竄。他們擠了幾頭奶牛和奶羊,給它們丟了點兒草料;還宰了幾隻小山羊和小豬,拿到樹林邊烤熟了,一邊啃,一邊喝從那些沒有主人的地窖裏搬來的葡萄酒和果子酒。他們日子過得挺自在,要什麽就有什麽;隻不過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尤其羅伯特,時刻擔心被傳染,一見死人就惡心,常常嚇得失魂落魄;他總懷疑自己已經得了病,不停地把腦袋和雙手伸在他們露宿的篝火上讓煙熏——這在當時被認為是有效的治療方法——甚至睡夢中也在自己身上瞎摸,看他的腿、胳膊、腋下是不是已經發出皰疹。
歌爾德蒙經常罵他,譏諷他。他沒有羅伯特式的恐懼,也不感覺惡心,他懷著緊張和陰鬱的心情,穿行在死亡的國度裏,精神完全集中在觀察那些浩劫景象上,靈魂充滿著深秋時節的惆悵,耳畔環繞著沉鬱的死之歌。偶爾,永恒的母親的形象又顯現在他眼前,一個長著美杜莎怪眼[2]的蒼白巨臉,凝重的笑意裏滿含著痛苦與死亡的神氣。
有一天,他倆抵達一座小城。城外好像防護得很嚴,從城門口起,圍著城牆加築了一道有房屋高的護垣,奇怪的是上邊一個守衛也沒站,洞開的城門下不見一個人影。羅伯特不願意進城,懇求他的同伴也別這麽做。說話間,隻聽得一陣鍾聲響起,從城門裏踱出一個神父來;他手捧一具十字架,身後跟著三輛運貨車,兩輛由馬拉著,一輛由牛拉著,全都裝著壘得高高的屍體。一群穿著異樣的長袍、臉緊緊裹在頭罩裏的士兵,在車旁趕著牲口。羅伯特臉色鐵青,精神恍惚;歌爾德蒙跟在運屍車後,保持一個小小的距離,走了約莫二三百步光景;所到的地方並非公墓,而是在曠野上掘的一個坑,深不過二尺,卻大得如一間廳堂。歌爾德蒙停住腳,隻見士兵們用木棍和船上的鉤竿把屍體拖下來,堆在大坑中,然後神父口中念念有詞,舉起十字架來在屍堆上晃了兩晃便退到一旁,士兵們再圍著屍堆點起熊熊大火,火一旺各自就默默無聲地往城裏走去,誰也顧不及去用土把屍坑填起來。歌爾德蒙定睛看去,大坑裏可能有五十具或者更多的屍體,重重疊疊,赤身露體,這兒突兀地翹起一條腿,那兒僵直地伸出條胳膊,一塊破衣片在風中輕輕飄動,景象煞是淒慘。
歌爾德蒙回到原處,羅伯特差點兒沒跪到地上哀求他趕快離開。羅伯特這樣做看來是有理由的;他在歌爾德蒙茫然的目光中,又發現了那種他十分熟悉的專注凝滯、如醉如癡和靈魂出竅的神氣。他沒能製止住他的朋友。歌爾德蒙獨自進城去了。
歌爾德蒙穿過無人把守的城門,聽見自己的腳在石鋪路麵上踏出的響聲,頭腦裏就浮現出他漫遊過的許多小城及其城門口種種不同的景象來,耳畔又聽見經常在此迎著他的孩子們的叫嚷聲、兒童的嬉戲聲、婦女的吵罵聲、鐵匠鋪裏叮叮當當的榔頭聲、轔轔的車輪聲,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聲響,有的粗啞,有的悅耳,全都亂糟糟地混在一起,織成了一張聲音的網,包容著人們形形色色的勞作、樂趣、事業和交往。眼下這空洞洞的城門和門內那冷清清的街道呢,卻靜悄悄的沒有一聲歡笑,沒有一聲呼喊,空氣也凝滯了似的一片死寂;而正因為如此,城裏還汩汩唱著歌的泉水就顯得聲音很大,簡直是震人耳鼓。在一扇敞開著的窗戶裏麵,可以看見在各式各樣的長麵包和麵包卷之間坐著一個麵包師。歌爾德蒙指指麵包卷,麵包師就用長柄鏟子小心翼翼地遞了一個出來,並等著歌爾德蒙把錢放在鏟子上。當陌生人並不付錢,一邊咬麵包一邊就徑直走了,這時他隻忿忿地關上自己的小窗,而沒有破口大罵。在一所華麗的宅邸的窗前,擺著一排瓦缽,從前缽裏想必都是鮮花盛開,如今隻在枯莖上耷拉著幾片敗葉。從另一所宅子裏傳出來小孩子的哭泣聲和呼叫聲。可是沒想到,在鄰近一條街的一處二樓的窗戶後麵,歌爾德蒙竟看見站著一位漂亮的姑娘,在那兒梳頭。他仰望著她,直到她發現後也低下頭來,臉紅紅地瞅著他,他才趁機衝她親切地微微一笑,隻見姑娘那緋紅的臉龐上也慢慢地、微弱地漾起了一脈笑意。“快梳好了吧?”歌爾德蒙仰著臉大聲問。她笑吟吟地從窗孔中探出鮮豔的臉來。
“還沒生病?”他又問。她搖了搖頭。“那麽跟我一起離開這座死人的城市吧,咱們到森林中去過好日子。”
她眼神中帶著疑問。
“別考慮來考慮去啦,我說的是真話,”歌爾德蒙高聲喊道,“你是住在父母家裏,還是給別人當女傭?——原來是給別人當女傭。那馬上來吧,親愛的;讓那些上了年紀的人去死,咱們還年輕健康,還想好好地活一陣子呢。來呀,褐色頭發的美人兒,我不騙你。”
姑娘審視著他,遲疑不決,一臉驚訝的神色。他慢慢向前踱去,穿過一條無人的街道,接著又穿過一條無人的街道,然後又慢慢踱了回來。抬眼一望,姑娘仍站在窗前,向外探出身子,見他回來非常高興。她向他揮揮手,他慢慢走去,她馬上便追上來,還不到城門口她已趕上了他;手中提著一個小衣包,頭上裹著一條紅頭巾。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姑娘。
“萊娜。我跟你一起走。啊,這城裏太可怕啦,人都快要死絕了。離開吧!離開吧!”
在離城門不遠的地方,蹲著垂頭喪氣的羅伯特。看見歌爾德蒙走來,他一躍而起,等到發現還有個姑娘,便張大了眼睛。這一次他沒有馬上屈服,而是連聲抱怨,又跳又鬧。從鼠疫窩裏帶一個人出來,而且竟指望他羅伯特容忍她在身邊,這不是犯精神病嗎?這不是存心試探上帝嗎?不,他死也不再和歌爾德蒙待在一起,他的忍耐現在已經到頭了!
歌爾德蒙任他一個勁兒詛咒、抱怨,直到他不怎麽吭聲了才說:“哼,你對咱們囉唆得夠啦。你現在該和咱們一起走,而且為能有這麽個漂亮姑娘做伴感到高興才是。她叫萊娜,以後將待在我身邊。可我也想讓你高興高興,羅伯特;告訴你,咱們現在打算安靜而健康地生活一段時間,避開這些鼠疫窩。咱們可以找一塊有空屋子的幹淨地方,或者自己搭一間房子,然後我和萊娜準備做主人和主婦,你就算我們的朋友,和我們住在一起。讓咱們舒舒服服、和和睦睦地過一些日子,你覺得怎麽樣?”
噢,噢,羅伯特非常讚成。隻要歌爾德蒙不要求他跟萊娜握手,或者碰她衣服。
“不會的,”歌爾德蒙說,“不會要求你這樣做。甚至將嚴禁你用哪怕一個指頭碰一碰萊娜。你可別異想天開咯!”
三人一起繼續往前走,起初誰都不吭一聲,隨後萊娜開始講起話來,說能重新看見天空、森林、草地真是高興,那鼠疫猖獗的城裏,情形可怕得難以形容。她述說著親眼目睹的那些可悲而駭人的景象,心情倒輕鬆了一些。她還講了幾個悲慘的故事,那座小小的城市簡直是座人間地獄啊。她講:城裏原有的兩個醫生死了一個,剩下的那個隻去給有錢人看病;好些房子裏都有死人躺著腐爛,沒有人來運屍;運屍的士兵卻在另一些人家趁火打劫,**婦女,常常把還活著的病人從**拖下來,跟死人一起扔到運屍車上,拖進坑裏去燒了。她可講的慘事多著呐。兩個同伴誰也不打斷她的話,羅伯特聽得既驚恐,又好奇;歌爾德蒙則一言不發,十分沉靜,他想讓萊娜盡情述說自己所受的驚嚇,心裏舒暢一下。再說,他對那些事又有什麽好講呢?終於萊娜也累了,滔滔的敘說遂告中斷。於是歌爾德蒙放慢腳步,輕聲唱起歌來;唱的是一首有許多詩節的歌,每唱一節聲音就越響;萊娜開始露出笑容,羅伯特聽得津津有味,深為驚歎——過去他還從未聽歌爾德蒙唱過歌。他真是什麽都會啊,這個歌爾德蒙!瞧他眼下一邊走,一邊唱,真是個怪家夥!他唱得有板有眼,悠揚悅耳,但嗓門並未完全放開。在唱第二支歌時,萊娜已在跟著輕輕地哼,不久也大聲唱起來。天快要黑了,曠野前邊遠遠地出現一片黑黝黝的森林,森林背靠著一座不太高的青山,山色越往外越濃。他們的歌聲時而愉快,時而莊嚴,前進的腳步也隨之或快或慢。
“瞧你今天真高興啊。”羅伯特說。
“是的,我很高興,我當然很高興,找到了這麽個漂亮愛人嘛。嗨,萊娜,那些運屍的士兵把你留給我,倒真不錯。明天咱們就會有個小家,好好地過一過日子,為咱們的肉和骨頭還乖乖地長在一起而慶賀慶賀。我說萊娜,你有沒有在秋天的樹林裏見過那種肥大的菌子?這種菌子蝸牛很喜歡,人也能吃。”
“見過,”萊娜笑著回答,“見過許多次。”
“就跟你頭發一樣是褐色的,萊娜,氣味也挺香。咱們還要唱支歌嗎?或是你恐怕已經餓了吧?我背囊中還有些好吃的。”
第二天,他們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在一座小小的白樺林裏,立著一所用粗樹幹建的小房,也許從前伐木工人或者獵戶居住過。房裏空無一物,門卻鎖著;羅伯特也認為這房子不錯,是個衛生的住所。途中他們碰見一些沒人牧放的、四處亂竄的山羊,順手便牽了一頭挺好看的母羊帶上。
“喂,羅伯特,”歌爾德蒙說,“盡管你不是大木匠,卻到底做過細木工。咱們要在這兒住下來,你必須給咱們的宮殿造一道間壁,把它分成兩個房間,一間歸我和萊娜住,一間歸你和母羊住。吃的東西已經不多了,今天隻得對付著喝羊奶,多也罷,少也罷。就是說,你得造個間壁,我倆負責搭大家夜裏睡覺的鋪。明天我再去找飼料。”
三人動手幹起活兒來。歌爾德蒙和萊娜去找幹樹枝、羊齒草和苔蘚來搭床,羅伯特便在一塊石頭上磨刀,準備砍小樹造牆。然而一天工夫他完不成這個任務,夜裏隻好一個人露宿室外。歌爾德蒙發現萊娜是個小可人兒,羞羞答答的,沒有經驗,愛得卻異常熱烈。他把她摟在胸前,聽著她的心跳,在她早已疲倦和滿足地睡著以後,仍是久久不能入眠。他嗅著她頭發間的香味,把臉緊緊地偎上去,腦海裏卻出現那個大而淺的土坑,看見那些蒙著麵的魔鬼把一車一車的屍體扔進去。生命是美好的,幸福美好而又短暫,青春美好卻易於凋萎。
小屋的間壁造得很漂亮,收尾時三人一起動了手。羅伯特想顯示一下自己的能耐,興衝衝地講要是有刨床、工具、角鐵和釘子,他真想再做好多好多家具呢。可是,他除去一把刀跟一雙手便什麽也沒有,就隻能滿足於砍下十來根樺樹幹,在屋中間建一道結實粗糙的隔柵。不過在兩間小屋當中,他吩咐道,還必須用金雀花的枝條編出一道間壁。這需要時間,但大家一起動手,幹起來也挺愉快。隨後,萊娜去采草莓和看管母羊,歌爾德蒙則出發巡視住地周圍的情勢,搜索食物,看看有無鄰居,同時捎帶點兒東西回來。遠遠近近全無人煙,這使羅伯特很滿意,如此一來既不怕傳染鼠疫,也不怕有人襲擊;可也有一個缺陷:吃的東西太少。附近有一座廢棄的農舍,這次裏麵沒有死屍,使歌爾德蒙禁不住提議放棄林中小木房,搬到那兒去住。但羅伯特卻不答應,連看到歌爾德蒙踏進那座空住宅也十分反感,歌爾德蒙從那兒撿回來的每一件家什都必須先熏過、洗過,他才肯碰。歌爾德蒙能在那兒找到的東西不多,但總算有了兩張矮凳、一個牛奶桶、幾隻瓦罐、一把斧頭。後來有一天,他又在野地裏抓到兩隻亂竄亂飛的雞。萊娜深深愛著歌爾德蒙,感到很幸福;三人齊心合力建立自己的小小家園,看著它一天天更美好,也確是一件樂事。缺少的僅僅是麵包;為了彌補這個缺陷,他們又養了一頭羊,還找到一塊長著蘿卜的菜地。日子一天天過去,間壁已用金雀花枝條編好,床鋪也調整得更舒適了,並且還砌了一眼灶。小溪離此不遠,溪水又清又甜。大夥兒常常一邊幹活兒,一邊唱歌。
一天,他們坐在一起喝羊奶,讚頌著自己安適的生活,萊娜卻突然以夢囈般的口氣說:“可是,冬天到來以後又會怎樣呢?”
誰也沒回答她。羅伯特笑了笑,歌爾德蒙樣子奇怪地凝視著前方。萊娜漸漸看出,誰也沒考慮冬天,誰也沒想真正在這兒長期住下去,這個家並不是家,她已淪落到一群流浪漢中了。想到此,她垂下了頭。
這時候,歌爾德蒙開腔了,口氣就像逗哄孩子似的:“你是個農家女兒,萊娜,事情想得很遠。甭擔心,等這瘟疫一過去,你就會重返家園,瘟疫總不致永遠鬧個沒完嘛。然後你就可以去找你的父母和別的親人,或者再進城當女仆,吃麵包。可眼下呢,還是夏天,周圍一帶無處不在死人,隻有這兒才安全,咱們不是過得挺愜意嘛。所以咱們待在這兒,高興待得久就久些,高興待得短就短些。”
“可往後呢?”萊娜激動地嚷道,“往後不就一切全完了嗎?你一走,我又怎麽辦?”
歌爾德蒙一把抓住她的長辮子,輕輕拽了拽。
“傻丫頭,”他說,“難道你已經把那些運屍首的士兵忘了嗎,還有那些死氣沉沉的房子,那個城外燒死人的大坑?你應該高興,你沒有躺在坑裏,讓雨淋你的小內衣。你應該想到,你逃出來了,四肢都還靈活有勁兒,還能夠笑,還能夠唱歌。”
萊娜仍然不高興。
“我可不想再走了,”她哀哀地說,“也不願放你走,不!一想起很快一切都會完結,一切都會過去,心裏怎能不難過啊!”
歌爾德蒙又一次勸慰她,親切的語氣之中卻已暗暗透露出威脅:“這個問題嘛,小萊娜,古來的聖賢們都絞盡腦汁。世上本來就沒有長久的幸福。你要對眼下咱們所有的一切還不心滿意足、高高興興,那我馬上一把火燒掉這所房子,然後咱們各奔東西。好啦,萊娜,咱們別再談下去了吧。”
事情就此結束,萊娜屈服了;但在他們快樂的生活中,卻已投下一道陰影。
[1] 德國、瑞士、奧地利三國交界處的大湖。
[2] 美杜莎是希臘神話中名叫戈耳工的三女妖之一,誰直接看見她的麵孔和目光就會變成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