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天,歌爾德蒙仍下不了決心上工場去。像以往某些個不開心的日子一樣,他又在城裏溜達起來。他瞅著主婦和女仆們去趕魚市,自己在魚市的水井旁邊站得特別久。他看見魚販子和他們的髒老婆如何叫賣兜售自己的貨物,如何從大木桶中抓出冰冷、銀白的魚來讓顧客挑選;他看見那些魚痛苦地張大嘴巴,恐怖地瞪著眼睛,有的靜靜等候死亡,有的瘋狂地絕望掙紮。像以往好多次一樣,他突然對這些動物產生了同情,對人類產生了憤懣:人們為何如此遲鈍、殘忍,如此不可想象地麻木不仁啊?不管是魚販子和他們的老婆也好,還是那些討價還價的買主也好,他們全都視而不見,看不到這些嘴,看不到這些充滿死的恐怖的眼睛,看不到這些瘋狂擺動的尾巴,看不到這毫無用處的絕望掙紮,看不到這些奇妙而好看極了的魚兒身上難以忍受的痛苦變化:它們最後渾身輕輕地哆嗦幾下,便死了,僵了,直挺挺地躺在案桌上,被砍成可悲的一小塊一小塊,以便送到老饕們的飯桌上去——這一切的一切,人們為何全都視而不見啊?這樣一些人,他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察覺,什麽也不動心!完全一樣,不管是一隻可憐的溫馴的動物死在他們眼前也罷,還是一位藝術大師把所有的希望、所有高貴的氣質、所有人生的痛苦和潛藏著的恐懼,全都借一張聖像的臉驚心動魄地表現出來也罷,他們同樣視而不見,同樣無動於衷!他們一個個要麽樂樂嗬嗬,要麽忙忙碌碌,有的有要事,有的有急事,有的在嚷,有的在笑,有的在打打鬧鬧開玩笑,還有的僅僅為著兩文錢在大吵大鬧,可人人都心情舒暢,適得其所,對自己和對世界都極為滿意。他們全是些豬,唉,比豬還可鄙得多,討厭得多!可不,他自己也曾常常混在他們中間,感覺就像處於同類當中那樣舒服愜意,和他們一起追逐過婦女,一起心安理得地大笑著從盤子裏抓起過熏魚吃。可是,他常常又像中了邪似的,心裏突然會失去興致和寧靜;這種醉生夢死、自滿自足、無所用心的麻木狀態,突然從他身上消失了,使他陷入了孤寂和沉思之中,又重新開始獨自遊**,以便考慮痛苦、死亡和忙忙碌碌的人生意義究竟何在,以便正視那無底的深淵。有時,從對毫無意義的可怕世態的絕望觀察,也會突然為他開出朵歡樂之花來,使他產生渴慕和興致,去唱一首美麗的歌,或者畫一幅畫,或者摘一朵鮮花來聞,或者和一隻小貓嬉戲一下;於是,他又像孩子似的重新與生活相安無事、和平相處。就說目前吧,這樣的情況也可能重演,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世界對他又將重新變得美好可愛起來。隻不過在此以前,歌爾德蒙仍在苦悶,沉思,對那些垂死的魚和將謝的花,全懷著無望而揪心的愛,對人們像蠢豬一樣渾渾噩噩、有眼無珠感到震驚。每當這樣的時刻,他總會回憶起那個讓他用刀戳死、然後血淋淋地扔在樅樹林裏不管的流浪漢維克多,心情既痛苦、內疚,又非常好奇,竟至忍不住搜索枯腸,企圖想出維克多那老兄眼下究竟成了什麽樣子,讓野獸吃得一幹二淨了呢,還是留下了點兒什麽?是的,骨頭大概還會剩下,也許還有幾撮頭發。可這些骨頭——它們又會怎樣呢?要等多久,幾十年或僅僅幾年,它們才會失去本來麵目,變成泥土呢?

唉,今天,當他懷著憐憫觀察那些魚兒,懷著厭惡觀察市場上的人們,心中生出憂戚和對世界以及他自身的刻骨仇恨之際,他不禁又想起了維克多。說不定他讓人發現後掩埋了吧?果真如此,他的皮肉想必也已從全部骨頭上脫落、腐爛,早讓蟲子吃得幹幹淨淨了吧!他腦頂上還有頭發,眼窩邊還有睫毛嗎?從維克多那充滿奇特冒險經曆和荒唐古怪把戲的生命中,到底留下來了什麽呢?他可並非一個平庸之輩啊;然而就在這樣一個人的生命中,除了殺害他的凶手保留著對他一些零零星星的記憶,還留下來了什麽呢?那些他一度愛過的女人,她們夢中還有一個維克多嗎?唉,一切都已逝去,一切都杳無蹤影。任何人的結局都會如此,任何物的結局也會如此;花開得快,謝得也快,紅消香斷後,雪便會落滿枝頭。幾年前,他來到這座城市,心中滿懷對藝術的渴求以及對尼克勞斯師傅深深的崇敬,真也算得意氣風發啊!可曾幾何時,他生活中還剩下點兒什麽呢?沒有,沒有,就像那個可憐的大個子流浪漢維克多一樣,什麽也沒有剩下。當初,要是有誰告訴他,有朝一日尼克勞斯將把他視為有同等價值的人,並且為他去行會中申請開業執照,那他準會相信,他已把全世界的幸福都握在自己手中。可現在呢,除去一朵枯萎的花,一點空虛和悵惘以外,便什麽也沒有了。

想到這裏,歌爾德蒙突然產生一個幻覺。僅僅在一刹那間,似電光驀地一閃,他看見了人類之母的容顏:從生的淵藪的另一邊,她探過身來,帶著茫然的微笑,神情嫵媚而又悚懼地看著人世;歌爾德蒙看見她衝著誕生微笑,衝著死亡微笑,衝著春花微笑,衝著沙沙作響的秋葉微笑,衝著藝術微笑,也衝著腐朽微笑。

人類之母一視同仁,她那不詳的微笑如天空中的月亮般照臨萬物;對於她來說,憂鬱沉思的歌爾德蒙跟魚市案桌上那條垂死的魚沒有兩樣,驕傲冷漠的少女麗迪婭跟那個曾想偷他金幣的、屍骨散亂在森林中的維克多,也沒有兩樣。

閃電熄滅,神秘的夏娃母親的麵孔已經消逝不見。但在歌爾德蒙的心靈深處,那慘白的光電仍在繼續閃爍,一股生命、痛苦與焦灼的渴望匯成的浪潮,翻滾著衝進他的心海。不,不,不,他不想要其他人——不想要那些魚販子、那些小市民和那些忙忙碌碌的商人們的幸福和滿足。讓這樣的幸福和滿足見鬼去吧!唉,那張閃電一般蒼白的臉,飽滿如暮秋的圓月,從她沉重的嘴唇上漾起無名的死的微笑,這宛如清風、宛如光明的微笑,已悠然地消逝了!

歌爾德蒙去到師傅家。時近正午,他靜候著,直到聽見師傅放下工作在洗手了,才跨進房去。

“我有幾句話要跟您說,師傅,您一邊洗手更衣,一邊聽就行了。我急於要告訴您一些真心話,現在正是時候,將來也許就不能再說了。因為我現在覺得必須和一個人談談,而您,也許就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我向您講心裏話,並非由於您有一間著名的工場,承接著各個城市和寺院交來的重要訂貨,雇著兩名夥計,擁有一幢華麗的住宅;而是由於您是一位藝術家,創造了城外修道院裏那尊我所見過的最精美絕倫的聖母像。我曾愛戴和尊敬過這位藝術家;成為與他一樣的人,曾經是我活在世上的最高理想。我現在完成了一尊雕像,就是聖約翰像,可是卻沒能把它雕得像您的聖母像一樣完美;它現在怎樣就隻好怎樣了。另外還有一個形象,我暫時不能雕;它還不曾要求我表現它,使我覺得非雕不可。不錯,我心中存在一個形象,一個渺茫而神聖的形象,將來我必須把它表現出來,隻是今天還辦不到。為了能表現它,我必須再多見些世麵,多體驗些人生。也許在三四年後我能完成這件作品,也許要等十年或更長的時間,也許永遠也完成不了。不過呢,師傅,在這之前我可不願當個手藝匠,像所有的同行那樣漆雕像,刻祭壇,在作坊中討生活,掙錢養家。不,我不願這樣做,而要生活和漫遊,要體驗酷暑寒冬,要看看世界,要品嚐美的滋味和恐怖的滋味。我甘願忍受饑渴,甘願把在您這兒經曆和學習的一切重新忘掉和拋棄。誠然,我渴望有朝一日能創造出像您的聖母像那麽美、那麽深深打動人心的作品——可是,變成像您一樣的人,像您那樣生活,我卻不願意。”

師傅已洗好手,並且揩幹了。這時他轉過身來,凝視著歌爾德蒙,臉色是嚴峻的,但並不惱怒。

“你說的話,”他道,“我都聽見了。就這樣吧。活兒盡管多的是,我卻不指望你來做。我不把你看成我的助手,你需要自由。我還想跟你談談這樣那樣的事,親愛的歌爾德蒙;不過不是現在,過幾天再說吧。在這之前,你可以隨意打發你的日子。瞧,我比你年長一些,有過這樣那樣的經曆。我跟你的想法不相同,不過仍理解你和你的意思。過幾天我派人來叫你。我們可以談談你的前途,我有各式各樣的計劃。耐心地等著吧!我非常清楚,一個人在完成一件心愛的工作後,他的心情是怎樣的;我了解這種空虛。不過相信我,這空虛會過去的。”

歌爾德蒙怏怏地走了。盡管師傅一片好心,但於他又有何益呢?

他知道河邊上有個地方,住在城郊的魚販子們都在那兒傾倒雜物和垃圾,因此河床淤塞,水淺流急。歌爾德蒙去到那裏,坐在堤岸上望著腳下的流水。他非常愛水,凡有水的地方都對他有吸引力。眼前透過水晶般清澈的流水,黑黝黝的河床隱約可見。這兒那兒,有些什麽東西似金子般在熠熠閃光,也許是舊盤子的一塊碎片,也許是一把廢棄的卷口鐮刀,也許是一塊光潔的石頭或上了釉的瓦,但常常也可能是一條魚,比如肥壯的鱈魚或紅眼魚什麽的,它們肚子朝天遊著,讓腹部亮晶晶的鰭和鱗也接受一會兒陽光——肉眼始終也辨別不清究竟是什麽,可永遠那麽迷人、那麽美,一閃一閃地引誘著他,就像沉入黑色深潭中的寶藏似的。歌爾德蒙也時常感覺,心靈裏似乎有真實不虛的形象,所以真正的秘密,情形也就與這河水底下的小小秘密一樣:沒有輪廓,沒有形式,隻像一個遙遠而美好的可能性那樣讓你去體會,仿佛蒙著一層紗幕,曖昧而模糊。正如朦朧的綠色河底裏那些閃著金光或銀光的東西,它們本身盡管毫無價值卻充滿**力,一個讓你在背後一瞥即逝的倩影,有時也一樣能顯示出無窮的魅力和無限的悲哀。再如,一輛夜行的馬車轅下吊著盞晃晃悠悠的馬燈,燈光在牆上映出轉動的輪輻的巨大陰影,於是在一刹那間使人產生出維吉爾的全部詩作所能引起的種種遐思、幻覺和神秘感,同樣也是這個道理。織成夜間的夢境的材料與此相似,一點兒微乎其微的東西可以包容世界的所有形象,一滴水的結晶可以寄寓全部人、獸、天使和魔鬼的身影,讓他們隨時能夠活現於其中。

歌爾德蒙再次屏息凝神,茫然盯著那流逝的河水出神。他在河底上看見了搖曳不定的閃光,心中聯想到國王的金冠和美人**的玉肩。他回憶起當初在瑪利亞布隆看那些拉丁文和希臘文字母時,也產生過同樣的幻覺和遐想。他不是還和納爾齊斯談過一次嗎?唉,那是何等久遠的事,多少世紀以前的事呢?唉,納爾齊斯!要是能看見他,和他談一小時話,握一握他的手,聽一聽他那寧靜、理智的嗓音,歌爾德蒙真願意放棄他的兩個金幣啊。

為什麽這些東西竟這般美,這些水底下的金色閃光,這些幻影和預感,這所有不真實的仙女般的幻象?所有這些無可言喻的美和令人快樂的東西,它們可正好是藝術家所創造的美的反麵呀!須知,這些無名事物的美如果說是無形的,並且僅僅由神秘的東西構成的話,那麽,藝術家的作品則剛好相反,都是實實在在的、明明白白的、充實完整的形象。沒有什麽比畫在紙上或刻在木頭上的頭部和嘴部的線條,更明確、更肯定的了。他很可以準確地、毫發不爽地,把尼克勞斯那聖母像的下唇和眼皮臨摹下來;這兒沒有什麽不肯定的、模糊的、遊移變幻的東西。

歌爾德蒙專心一意地思索著。他不明白,這些想象得出的最明確、最具象的東西,怎麽會與那些最不可捉摸、最無形的東西,對人們的心靈產生非常相似的影響。不過想來想去,歌爾德蒙總算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就是為什麽他對許多無懈可擊的、完美的藝術作品非但不喜歡,而且感到討厭以至於近乎痛恨,盡管它們也具有某種美。工場中,教堂內,宮廷裏,全都充斥著這種無聊的藝術品,他本人也一起製作過幾件。它們都令人大失所望,因為它們喚起了人們對最崇高的事物的追求卻不能予以滿足,因為它們缺少一點主要的特征:神秘。而最傑出的藝術品與夢境之間的共同點恰恰就是神秘。

歌爾德蒙繼續想:這個神秘就是我所愛的和追索的東西,我曾不止一次看見它像閃電一般出現後又消失了。將來,一旦我可能成為藝術家,我便要塑造它,把它的形象揭示出來。這將是那位偉大的產婦——人類之母的形象;這個形象的秘密,不像任何別的形象那樣存在於這種或那種細節中,不存在於豐滿或瘦削、粗獷或纖弱、遒勁有力或柔和優美,而存在於一個事實裏,即那些在世界其他場合不可調和的種種巨大的矛盾,如誕生與死亡,善良與殘忍,存在與毀滅等,都一起存在於這個形象中。我若是苦苦想出它來,那僅僅是我的思維遊戲,或者一個藝術家的奢望罷了,於它本身將無所損害;我可能會看出它的缺陷,進而將它遺忘。然而,不,人類之母不是思想,我不曾想象出她,而僅僅看見過她!她活在我心裏,一再地讓我不期而遇。我第一次預感到她,是在一座村子裏,是在一個冬夜,當我迫不得已去在一位產婦床前掌燈的時候;當時她的形象就開始在我心中活了起來。以後她經常顯得那麽遙遠、那麽不可捉摸,要過很久以後,才會突然一閃重新顯現出來,就如今天一樣。一度我最熱愛的自己母親的形象,也已完全融進這個形象裏,後者包容著前者,就像櫻桃包容著本身的核一樣。

歌爾德蒙清楚地感覺出自己眼下的處境:畏畏縮縮、舉棋不定、裹足不前。他必須做出相當於當年離開納爾齊斯和修道院時的抉擇,繼續在尋找母親的道路上走下去。也許,有朝一日這位母親將借助他手下的一件作品,向世人顯現出自己的形象來。也許,他道路的終點就在這裏,他生命的意義就在這裏。也許如此,可究竟怎樣他可不知道。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正追蹤著母親,正在朝通向她的道路上走去,正受著她的吸引和召喚;而這就很好,這就是生活。也許他永遠也表現不出她的形象,也許她永遠隻是夢幻,隻是預感,隻是**,隻是神聖的秘密的金色閃光。噢,不管怎樣,他反正還是得追隨她,他已把自己的命運托付到她的手裏,她已是他的星辰。

歌爾德蒙即將做出決定,一切情況都已經清清楚楚了。藝術是一樁美好的事業,但卻不是女神,也不是目的,對他來說全都不是;他要追隨的不是藝術,而是那母親的召喚。老是訓練自己的手指頭,這有什麽用呢?從尼克勞斯師傅身上,你就可以看到將來會有怎樣的結局。所能得到的,不過是盛名、榮譽、金錢和安逸的生活罷了;但與此同時,唯一能與神秘之物相通的靈感便會枯竭、萎縮。剩下來能做的事就是製造漂亮值錢的玩具:形形色色的輝煌的祭壇和布道台,聖塞巴斯蒂安像,頭發卷曲的可愛的小天使,每一個值四個銀幣。哦,一條鯉魚眼珠裏的金光,一隻蝴蝶翅膀邊緣上薄薄的一層銀絨,比起盈室充棟的這類藝術品來已不知要美好多少、生動多少、有趣多少啊。

一個男孩唱著歌走下河來,手裏拿著一個白麵包,唱著唱著又停下來咬它一口。歌爾德蒙向男孩要了一塊麵包,摳出軟心來撚成一個個小球兒。他把身子探出堤外,慢慢將麵包球兒一個一個扔進河裏,看著白色的小球兒在幽暗的水裏下沉,接著便被一群迅速攢動的魚腦袋包圍起來,最後消失在一張魚嘴裏。他看著一個接一個的麵包球兒下沉和消失,心中很滿意。隨後他感到餓了,便去找他的一個在肉店裏當使女的情人,也就是他所謂的“火腿女王”。他吹一聲口哨,就像往常一樣把她召到了廚房的窗前,讓她給他弄點兒這樣那樣有營養的東西,好讓他揣在兜裏,到河邊一個栽滿葡萄樹的小丘上去享用。在那兒,葡萄葉子肥大,葡萄架下的沃土閃著紅光,時值春天,風信子開出的藍色小花散發出陣陣清香。

可是,今天真像個充滿決斷和省悟的日子!當卡特琳娜出現在窗前,一張結實而粗魯的臉向他微笑,他也已伸出手去準備給她一個暗號的時候,他不禁突然想起以前每次站在窗前等待的相同情景,立刻精確地預見到接下來的幾分鍾將發生的一切,不禁感到十分無聊:卡特琳娜一明白他的暗號又會退回房裏去,不一會兒就會拿著點兒熏香腸什麽的出現在後門口,他一邊去接,一邊如她期待的那樣撫摸撫摸她,擁抱擁抱她——歌爾德蒙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愚蠢透頂、醜惡透頂,都是老一套的周而複始的把戲,而且他還得在裏邊扮演一個角色,去接麵包,去感受那結實的胸部的擠壓,同時還必須擁抱擁抱她作為報答。突然,他覺得在她那和善粗憨的臉上看見一種本能的表情,在她親切的笑容中發現了一點兒司空見慣的、機械的、毫無神秘感的、有損他的尊嚴的神氣。他舉起的手還未來得及招一招,臉上的微笑便已消失。他還愛她嗎?還真正戀慕她嗎?不,他到這兒來的次數太多了,她那同樣的微笑他也屢見不鮮,因此回報時心裏毫無衝動。昨天他還可以不假思索地幹的事,今天忽然就幹不了啦。姑娘還站在那兒眼巴巴望著他,他卻扭轉身子,走出胡同,下定決心永遠不再露麵。讓另一個人來摸這結實的胸部吧!讓另一個人來嚼這美味的香腸吧!而且,請看在這座富足歡快的城市裏,日複一日,還有什麽不被人吞噬和消耗掉啊!那些肥頭大耳的市民們,他們如此懶惰,如此嬌生慣養,吃東西時如此愛挑剔,為他們每天得宰如此多的豬和牛犢,得從河裏捕撈如此多美麗而可憐的魚!可他自己呢——他自己也被嬌慣了、敗壞了,和那些肥胖的市民們一樣令人惡心!在流浪途中,在白雪皚皚的原野上,一個幹縮的李子,一片陳麵包,不也比在安適中一次行會的聚餐還可口得多嗎?啊,流浪!啊,自由!啊,月光下的荒原!啊,帶露的衰草中小心翼翼窺探出的獸跡!在城市裏,在安居的人們中,一切都輕而易舉,一切都枯燥乏味,愛情也是如此。他突然覺得厭倦,他唾棄這種生活。在這兒生活已經失去意義,如同失去骨髓的枯骨一般。隻有當師傅還是他心目中的楷模,莉絲貝特還是他心目中的公主的時候,他在這兒的生活才一度是美好的、有意義的;隻有當他還在雕他的聖約翰像時,這種生活才堪忍受。現在可算完了,花香已經消散,花朵已經凋謝。一股世事無常的情緒猛然向他襲來;這同樣的情緒,曾經常常既能使他深感痛苦,又能使他深為陶醉。一切都好景不長,歡樂全都轉瞬即逝,剩下來的唯有枯骨與塵埃。然而,也有一種永恒的存在,這就是人類之母,她無比古老,卻也永遠年輕,在她嘴上始終掛著憂傷、殘忍卻又充滿慈愛的微笑。歌爾德蒙又在瞬息之間看見了她:偉岸如同巨人,頭發間閃爍著明星,夢幻似的坐在世界的邊緣上,用她靈巧的手摘下一朵一朵的鮮花,一個一個的生命,她讓它們慢慢飄落進無底的深淵。

這幾天,歌爾德蒙一邊回顧自己那段已經枯萎的生命,一邊在周圍一帶熟悉的地區遊**,心完全沉醉在別離的惆悵中。與此同時,尼克勞斯師傅卻在煞費苦心地為他的前途謀劃,企圖一勞永逸地使這位不安靜的客人住下來。他勸說行會發給歌爾德蒙開業執照,計劃不叫他當自己的下手,而做自己的合夥人,凡有重大訂貨都準備與他一起商量,一起完成,共同分享收益,以便牢牢拴住他的心。這是件冒險的事,即便從莉絲貝特考慮也是如此,因為這個年輕人隨後自然會成為家裏的姑爺。不過,像聖約翰這樣一尊雕像,就連尼克勞斯曆來雇用過的最好助手,也休想什麽時候能做出來;他自己呢,年紀老了,想象力和創造力都衰退了。他可不甘心自己著名的工場,眼看著降格成一家平平庸庸的作坊啊。這個歌爾德蒙肯定會很難對付,但冒冒險總是有必要的。

師傅如此盤算來,盤算去。他準備把後麵的工作室為歌爾德蒙擴建一下,把住宅的頂樓騰給他住,還要送他一套漂亮的新衣服,讓他在入行會時穿起來。他還小心慎重地征求莉絲貝特的意見;其實自從上次一起吃午飯以後,女兒就已盼著這件事。可見,莉絲貝特也同意了!要是小夥子能定居下來,當上師傅,她才真是求之不得呐。在她這方麵不存在障礙。豈止不存在障礙,萬一尼克勞斯師傅和事業的前景都仍然不能完全馴服這個吉卜賽人,她莉絲貝特還將親自出馬,來完成這件事。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在圈套後麵已為鳥兒掛好了食餌。這一天,師傅便派人去請好久沒再露麵的歌爾德蒙,邀他再來吃午飯。歌爾德蒙又梳洗一番後前往赴約,又坐在那間華麗而莊重的房間裏,又與師傅和師傅的千金碰杯。飯畢,莉絲貝特回避了,尼克勞斯才把他偉大的計劃和建議擺出來。

“你理解我的意思,”他在做完那些令歌爾德蒙深感意外的宣告後補充說,“我也就不用告訴你,從來還沒有哪個年輕人連學徒都沒當滿就一下子升為師傅,找到一個溫暖的窩的。你真走運啊,歌爾德蒙。”

歌爾德蒙驚訝而困惑地望著師傅,推開了擺在自己麵前的半杯酒。他原等著師傅為他這些日子東遊西**責罵他呢,然後也許建議他留下當個幫手什麽的。想不到事情竟是這樣。如此與師傅麵對麵坐著,使他感到既難過又尷尬。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師傅發現自己很賞麵子的提議並未立刻被喜出望外、受寵若驚地接受,臉已經繃緊起來,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站起身道:“唔,我的建議讓你感到意外,你也許想先考慮考慮。這確實有點兒傷我的自尊心;我原以為會叫你大大高興呐。好吧,我無所謂,你就去考慮一些時候吧。”

“師傅,”歌爾德蒙說,措詞有些結結巴巴,“請您別生我的氣!我打心坎裏感謝您,感謝您對我的好意,更感謝您對我像對一個學徒娃娃似的耐心。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欠您多少情呀。不過,我不必再做什麽考慮,一切我早已決定了。”

“決定了什麽?”

“早在接受您邀請來吃飯之前,早在知道一點點您這抬舉我的建議之前,我便決心不再留在此地,而是繼續去外麵漫遊。”

尼克勞斯臉色蒼白,兩眼陰沉沉地瞪著他。

“師傅,”歌爾德蒙又懇求說,“請您別以為我是想侮辱您!我已告訴您我決心幹什麽。事情已無法改變。我必須離開,必須去漫遊,必須回到自由中去。允許我再一次衷心地感謝您,讓咱們高高興興地分手吧。”

他向師傅伸過手去,眼睛裏噙著淚花;尼克勞斯卻沒有碰他的手,而是氣得臉色發青,繞室狂奔起來,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歌爾德蒙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

最後,師傅忽然停了下來,拚命地克製著自己,瞅也不瞅歌爾德蒙地在牙齒縫裏嘀咕道:“好,你去吧!馬上走!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否則我會做出或說出叫自己後悔的什麽來。去吧!”

歌爾德蒙再次向師傅伸出了手。尼克勞斯卻報之以不屑理睬的神氣。這時也已經臉色蒼白的歌爾德蒙隻好轉過身,一聲不響地走出房間,在外麵戴上帽子,手撫著樓梯欄杆立柱上一個個木雕的天使頭像,悄然走下樓來,溜進住宅背後那間小小的工作室,依依不舍地在他的聖約翰像前佇立良久,然後才離開了師傅的家,心情比當初告別騎士城堡和可憐的麗迪婭時更加沉痛。

好在至少事情進行得很快!好在至少沒有講什麽廢話!當歌爾德蒙跨出大門時,這便是唯一給了他安慰的想法。他往前看去,熟悉的城市和街道已經變為另一種陌生的樣子;再回頭一望,師傅住宅的大門業已緊閉,儼然成了一所他不認識的房屋——當我們的心充滿離情別緒時,一切就會變成這副模樣。

回到自己房中,歌爾德蒙傻站了一會兒,隨後動手打點行李。誠然,他可收拾的東西不多;要幹的隻是告別一下而已。屋裏牆上掛著一幅他親手畫的聖母像,模樣挺溫柔;此外還胡亂扔著、掛著他的所有財產:一頂禮拜日戴的禮帽,一雙跳舞穿的靴子,一卷畫,一把小琴,幾個自己捏的泥偶,幾件情人贈的禮物,比如一束紙花、一個紅寶石顏色的酒杯、一個放硬了的心形胡椒餅,以及類似的七零八碎的東西,每一件都自有某種特殊意義和特殊曆史,都曾經為歌爾德蒙所珍愛,但現在在他眼裏全成了討厭的累贅,要知道任何一件他都帶不走啊。於是他用那紅寶石顏色的酒杯跟房東換來一把長長的獵刀,拿到院子裏去磨得鋒利;他把胡椒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喂給了鄰家院裏養的雞;他把聖母像送給了房東太太,人家回贈他了一些很有用的禮物:一隻舊的皮旅行背囊和一大堆路上當口糧的食品。他把自己僅有的幾件襯衫、一疊卷在一截掃帚柄上的不太大的畫,連同那些食物全裝進了背囊。其他那些玩意兒就隻好扔下了。

在城裏還有一些婦女,他似乎也該去告別一下才是;昨天晚上,他就在其中一位那兒過的夜,但卻隻字未提離去的打算。是啊,一個人想遠走高飛,就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來絆他的腿。可顧不了這麽多喲。歌爾德蒙除了向房東一家告別以外,沒有上任何人那兒去。他是晚上告的別,以便次日一清早就動身。

盡管如此,第二天早上他正打算悄悄摸出去時,房裏另外一個人也起來了,邀請他到廚房中去喝牛奶。她是房東的女兒,一個年方十五歲的孩子,身子病懨懨的,很少出聲,兩隻眼睛倒挺漂亮,隻可惜腰上有毛病,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她名叫瑪莉。眼下她臉色十分蒼白,看得出一夜不曾合眼,衣服卻穿得頗講究,頭發也梳得油光光的。她在廚房裏侍候歌爾德蒙喝牛奶、吃麵包,對他的離去顯得挺難過。他向她道謝,臨別還懷著憐憫吻了吻她那薄薄的嘴唇。她閉著眼,虔誠地接受他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