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 苦難中開出的花朵

民國的女人中,蕭紅是最令人唏噓的一位。

她生在地主之家,卻沒享受到富家小姐本該享有的半點嗬護與寵愛。

她明明擁有詠絮之才,卻偏偏半生飄零愁苦潦倒,飽嚐饑饉貧困之虞。

她奉愛情為至上,終其一生都在苦苦尋覓知己,可愛情卻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蕭紅一生都在與命運抗爭,可命運於她,卻是《呼蘭河傳》裏,呼蘭河城東二道街上的那個大泥坑,人畜鳥獸冷不丁陷入其中,越掙紮,淪陷越快。以至於她短短31年的人生,竟沒有享受過多少真正的歡愉。

她是民國女人們用飽滿的生命與傳奇故事共同織就的光鮮旗袍上,一不小心被撕出的口子,或是被掉落煙灰燙出的洞孔,那麽觸目,那麽淒愴,惹得很多人憐惜不已,也讓不少人咬牙切齒。

可是,即便如此,也請你不要歎息,不要厭棄,權且讓我們一起回到那個時代,沿著蕭紅的生命軌跡,揀拾起她的人生碎片,重新拚起一個全新的她——一個值得被憐惜、可以被原諒、應當被善待的蕭紅。

大花園裏的童年

蕭紅的一生,大概唯有童年是真正地快樂過的。當然,就連這份快樂,也是建立在她不諳世事的基礎之上,因為,打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偌大的家庭裏,真正因為這個小生命的到來而開心的,隻有祖父張維禎。

那是1911年,農曆五月初六,端午節的第二天,蕭紅降生了。從得知是女兒的那一刻起,父母便再也開心不起來了。父親張廷舉是個冷酷的官吏,多年混跡於官場,很是變通逢迎,但對家人卻嚴苛到幾乎不近情理的地步。母親薑玉蘭也是出生於士紳之家,“重男輕女”的老舊思想已經根深蒂固了。一心想生兒子的他們心裏自然滿是失望。

唯有張維禎,這個六十多歲、淡泊自甘的老人,對於蕭紅的出生,是打心底裏升騰起的、結結實實的歡喜。自從十九世紀末,他扶老攜幼舉家從阿城遷到呼蘭縣定居下來,幾十年裏,他經曆的,隻有老人去世時的悲痛,隻有女兒出嫁時的憂傷,卻從未再迎接過新生命的誕生。

張維禎又正正是旁人口中“百無一用”的書生,空有滿腹詩書,且隻有滿腹詩書,卻無用武之地。他完全不懂得經營持家,更不懂得圓滑世故,一直是大家眼中的一個“閑人”,妻子範氏精明能幹,把一家上下打理得妥妥當當井井有條。想來,兒子與兒媳對於母親的敬重自然是遠遠多過父親的。蕭紅是祖父莫大的心靈慰藉。

祖父也同樣給了蕭紅十二分的愛。他陪伴著蕭紅玩耍,任由小小人兒對自己百般纏鬧卻從不惱怒;他對蕭紅有無限的疼惜,仿佛是想將蕭紅從父母那裏得不到的愛,統統補償給她;他教她讀詩,給她講詩背後的故事,他給了蕭紅最初的文學啟蒙。因了這份愛的充盈與實在,年幼的蕭紅才可以對於祖母的漠視、父親的冷酷與母親的疏離不以為意。

蕭紅與祖父快樂時光的大半,是在他們家的園子裏度過的。平日裏,祖父在田間地頭有一搭沒一搭地忙活,蕭紅有樣學樣;她的注意力常常被園子裏的蜜蜂、蝴蝶、蜻蜓吸引了,丟下祖父去追趕一圈,玩累了又回來纏著祖父;園子裏的玫瑰花開了,她剪下花朵,一朵一朵別在祖父的帽子上,不明就裏的祖父戴著帽子走進屋,她笑得在炕上打滾。我一邊想象著蕭紅與祖父在園子裏的快樂光景,腦子裏一邊不自覺地想起柳永筆下的這樣一句詞:嬉嬉釣叟蓮娃。逢著下雨沒法去園子了,或者是秋天裏園子衰敗了,冬天裏園子休眠了,小小人兒便被困在無盡惆悵裏。可即便是惆悵,那也是有盼頭的,因為她知道,她還是可以入園子的,她的等待是有結果的,是可期盼的。

不在園子裏的時光,祖父便教蕭紅讀詩。爺爺一句一句字正腔圓地教,孫女不得其解但仍然搖頭晃腦地學;教完“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不忘讓孫女重溫一下“采采卷耳,不盈頃筐”。蕭紅本來就聰穎靈動,血脈裏帶著些天賦的文學才華,再經過祖父有意無意的**,她小小年紀,已經漸漸開始有點“小文青”的樣子了。

孩子終有一天會長大,老人每天都在變得更老,時光畢竟無法定格,所有的美好都要成為記憶。許是蕭紅早慧,許是命運特意提點過她,許是人在快樂的時候記憶力本身就變得格外好,蕭紅記得特別特別多與祖父相處的細節,她把它們一一寫進自己的自傳體小說《呼蘭河傳》裏,成為整部小說裏為數不多落筆輕盈、心情明快的描寫:“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裏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祖父的花園裏承載的,是蕭紅的整個童年。

私奔往事

民國有四大才女:呂碧城、蕭紅、張愛玲、石評梅。如果非要給她們的才氣來個高下之分,恐怕結果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若要問誰的命運最悲苦,答案無疑是蕭紅了。

蕭紅一生,除了童年時祖父帶給過的精神上的安穩家園之外,其餘半生,她都是生活在風雨飄搖之中。

1920年,九歲的蕭紅被送到呼蘭縣乙種農業學校女生部讀書;1924年順利升入縣立第一初高兩級小學。別看蕭紅在祖父的身邊,淘氣得像個男孩子,可她在學業上是極為用功的,再加上本來就聰慧,成績自然很好,作文尤其好。

1926年,蕭紅小學畢業。她躊躇滿誌地等待升入中學的時候,家人卻不再支持她上學了,別看蕭紅小小年紀,在同齡孩子的一切都由父母一手操辦的時候,蕭紅已與自己出生的這個封建大家庭開始了公然抗爭,也從此開始了與命運的抗爭。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蕭紅在抗爭中勝出了。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不管今後她多麽勇敢,她做了多少努力,她抗爭的最終結果,受傷害的人終究隻有她自己而已。

1927年秋天,蕭紅終於得償所願,進入哈爾濱東省特別區立第一女子中學。從這所學校的前身——“從德女中”的名字,我們不難看出這裏的辦學宗旨:培育謹遵“三從四德”的賢良淑女。

但學校刻板的教學,並未縛住蕭紅勇敢果決的天性,恰恰相反,正是在這所學校裏,她第一次讀到魯迅,讀到郭沫若,讀到鬱達夫,她的文學視野乃至人生格局得到了極大的拓寬;蕭紅的老師裏,亦不乏擁有進步思想的青年,如王蔭芬、楚圖南等,前者教授國文,將白話文帶進了課堂,後者講授社會科學概論,將馬克思主義思想帶給蕭紅。在這些老師的影響下,蕭紅對文學的熱愛之情被喚醒了,愛國熱情被點燃了,她還參加過抗日愛國的學生遊行。正當蕭紅在中學裏盡情地沐浴在進步思想與先進思潮中時,父親將她許配給了呼蘭縣駐軍邦統汪廷蘭的次子汪恩甲。

1930年夏天,即將中學畢業的蕭紅,又與家庭展開了第二次的反抗。

彼時的蕭紅,性格裏叛逆的成分已然完全顯現出來。如果說第一次為了念中學而與家庭對抗算是牛刀小試,那麽,這一次蕭紅的做法,簡直可以用“驚世駭俗”來形容:她提出與汪家退婚,被拒絕後,她隨著即將前往北平求學的陸哲舜“私奔”了。

其實,在被許配給汪恩甲之初,蕭紅是默認了這份親事的。汪恩甲儀表堂堂,也受過較好的教育,他本人對蕭紅也是一往情深;蕭紅當時的生活圈子也就那麽大,平日裏接觸到的男生本就十分有限,汪恩甲本身的資質也的確不錯。二人訂婚後,像其他的情侶一樣約會,寫情書,都是再自然不過的。蕭紅還親手為汪恩甲織過毛衣呢。

許是相處久了,汪恩甲身上紈絝的那一麵漸漸顯露出來了,他還有抽大煙的毛病,蕭紅對他漸漸地生了嫌隙。而這時候,陸哲舜的出現,加速了蕭紅對汪恩甲感情的幻滅過程。那時候陸哲舜已有家室,自然更加懂得怎麽樣討女人歡心。他對蕭紅展開了猛烈的追求,並且力勸蕭紅跟著自己去北平。蕭紅答應了,她假裝答應了與汪恩甲結婚,並以前去采購嫁妝為由,從家裏帶了一筆錢出來,隨陸哲舜去了北平。

那邊廂,在北平,蕭陸二人在學校附近找了間小平房租住下來,正式進入同居生活。

這邊廂,在呼蘭縣城,二人的大逆之舉已引起軒然大波。父親張廷舉一方麵因教女無方而被降職,一方麵因女兒竟然做出如此傷風敗俗之舉而深覺家門被辱沒,憤懣之心無以言表;汪家與張家本就有婚約在先,而且據說連訂婚宴都正式辦過了,這種時候,準兒媳婦逃婚、私奔,也讓汪家丟盡了臉麵;陸哲舜的家庭,在呼蘭縣也頗有些名望,二人的舉動,也同樣令陸家人驚怒不已。剩下的那些市民,則把這段故事當作閑話一般,翻來覆去地咀嚼透了。

那時候,陸哲舜在北平的一應吃穿用度,都是家裏供養的。蕭紅身上那筆采購嫁妝的錢也所剩無幾了。陸張兩家對二人發出最後通牒:如果他們仍然一意孤行,兩家人將中斷對他們的所有經濟支援。如果他們願意回去,家人會為他們提供路費。陸哲舜與蕭紅無奈之下,於1931年1月返回了呼蘭縣。

初戀汪恩甲

有人說蕭紅的悲劇命運,是從汪恩甲拋下懷孕的蕭紅逃離旅館從此不知所蹤開始的,我以為不然。陸哲舜才是那個真正將蕭紅的命運帶上悲劇軌道的人。當然,前提是蕭紅叛逆的個性使然。如果沒有她的一意跟隨,想必任誰也無法帶走她。

陸哲舜和蕭紅回到呼蘭縣後,陸哲舜自此退出了蕭紅的生命,而蕭紅與“初戀”汪恩甲的情感糾葛,還在繼續上演。

蕭紅的準婆家汪家,那時候大概也已經起了解除婚約的心思。汪恩甲卻不計前嫌,與蕭紅重歸於好了。張廷舉滿以為經曆過這次,女兒應當已經被馴服了。

蕭紅自己也是這麽想的。或許經曆了這件事之後蕭紅才看到了汪恩甲的真心,總之,她回到了汪恩甲身邊,她的心也才稍稍地定下來,開始與汪恩甲談婚論嫁。

汪恩甲有一個哥哥,叫汪恩厚,當年訂下這門親事,還是這個當哥哥的從中牽的線,此時,大抵他開始覺得,正是因為自己一時不察,才將弟弟推到不幸的漩渦之中,同時也讓汪家門楣蒙羞,於是,汪恩厚一力主張解除兩家的婚約。

蕭紅十分惱怒,她甚至一反常態,為了維係與汪恩甲的婚約,一紙訴狀將汪恩厚告上法庭。蕭紅深知汪恩甲對自己的感情,她以為汪恩甲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不想,汪恩甲最終選擇了維護一心為自己著想的哥哥、維護家族的聲譽,當庭承認解除婚約並非哥哥逼迫,而是他自己的選擇。

對於汪恩甲的臨陣倒戈,蕭紅是怨的。但也一定會有人像我一樣,因此事而對汪恩甲生出一些好感來:一個男人,在麵臨艱難抉擇時,到底該怎麽選?

是選擇自己深愛著的女人,置家人於不顧;還是選擇自己的家人,放棄自己的愛情?

選前者,更多是為了自己。他有多想和蕭紅在一起,隻有他自己清楚。

選後者,則意味著犧牲一己的幸福。他愛蕭紅遠遠多過蕭紅愛他,所以,放棄蕭紅,需要承受最大痛苦的人,也還是他自己。

蕭紅敗訴了,張汪兩家的婚約也正式解除了。

先是自己逃婚,跟著有婦之夫私奔;接著又為了保住婚約,將未婚夫的哥哥告上法庭,這樣兩件事情下來,蕭紅早已成為呼蘭縣的最大笑柄。

蕭紅的父親更是急怒攻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她送到阿城福昌號村的舊宅裏軟禁了起來。

在老家阿城,失去人身自由、離群索居的那段日子,蕭紅過得極其困頓苦悶。那時候的蕭紅,還沒有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自然無法憑借寫作寄托憤懣之情,並聊以打發時光。更沒有誌同道合的人與她談論文學與理想。

想必,蕭紅對於狠心將她看管起來的父親的恨,又添了一筆吧。半年之後,1931年秋天,蕭紅說服了一位看管她的親戚,並在這位親戚的協助下,逃離了阿城,回到了哈爾濱。至此,蕭紅與父親、與那個家庭徹底決裂了。

蕭紅再度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有家不能回,有親友不能投靠,白天往往在街上遊**,晚上隨便找個地方湊合睡一宿了事。走投無路之下,蕭紅能想到的人,唯有汪恩甲。

呼蘭縣的老家,再沒有人關心蕭紅的去向與死活,除了汪恩甲。盡管這個男人承受了未婚妻堅決要與自己退婚的傷心,經曆了深愛著的女人與別的男人私奔同居鬧得世人皆知的屈辱,最終兩人對簿公堂一拍兩散,他仍然選擇了原諒,並與蕭紅住進了一家叫“東興順”的旅館,正式開始了同居的生活。

經曆了起落波折的蕭紅與汪恩甲,在這家旅館裏,與世隔絕一般度過了寒冷的冬天,迎來了1932年的春天。這期間,他們忘了鄉人們戳脊梁骨的指指點點,遠離了親朋好友嫌棄的眼神,過了一段神仙眷侶般的生活。然而,一味逃避現實的結果,是他們必須麵對旅館六百多大洋的負債,二人登時傻了眼。

不知是早已想好了逃離的借口,還是回到家後情非得已,汪恩甲說自己回家拿錢,從此一去不回。彼時,蕭紅已有孕在身,她甚至挺著肚子去汪家找他。非但沒找到汪恩甲,還受到了汪家人的百般淩辱。

至此,這對有婚約在身,原本應該,也能夠結婚、生子、白頭偕老的戀人,以這樣一種不體麵的方式分開了。這真是莫大的諷刺。蕭紅對抗父親的導火索是與汪恩甲的婚約,對抗的終局是她與汪恩甲最終分開。在漫長的拉鋸裏,所有人都偏離了初衷,所有人到最後都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汪恩甲對蕭紅的愛已被消磨殆盡;蕭紅的父親最終也沒能讓女兒嫁到汪家;而蕭紅,最後竟落得反過來被汪恩甲拋棄的結局。

汪恩甲的最後逃走,究竟是由於對這段關係終於徹底厭倦了,還是出於自己本身性格的懦弱與不負責任,已無從知曉。人們的評論,也大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帶著自己的偏見,表達著自己的價值觀。汪恩甲本人,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連他這個人也從此消失無蹤。後世的人們因了蕭紅的關係,多方打聽與探究,他的去向仍然是個謎。

也許,隻有蕭紅自己知道,汪恩甲與她幾個月的相守,是仍然存著愛呢,還是一個愛而不得的男人的虛榮心與報複心使然。畢竟,她目送汪恩甲離開旅館之前,他們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朝夕相處、耳鬢廝磨。

隻是,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大概才真正懂得了汪恩甲,那個後來不知所蹤的男人,曾經為了她承受了什麽,為了愛她失去過什麽。否則,她也不會在臨終時,突然想起托付別人尋找她與汪恩甲的孩子。

可是,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回到當年,蕭紅還是個中學女生,汪恩甲也還是個一心愛慕著她的富家子弟,蕭紅會依從了父親的安排,順順利利地嫁給他嗎?

“小小紅軍”的愛戀

蕭軍,是蕭紅挺著大肚子被旅館扣作人質時的又一根救命稻草。蕭軍也的確不負蕭紅所望,將她救出了旅館,卻也將她拖進了另一段感情的漩渦之中。

困居旅館的那些日子,蕭紅唯一用來打發時光的事情,便是找來舊報紙讀。但旅店的老板不會放任她欠著一大筆債務就這麽閑居下去,甚至揚言道,再不想辦法把欠賬結了,就將蕭紅賣到妓院去。

蕭紅著了急,從報紙上找來了《國際協報》副刊編輯部的投稿信箱,給報社寫了一封求救信,信的內容,無非是良家婦女有孕在身,因為欠下債務,即將被賣為娼雲雲。信是《國際協報》副刊編輯部編輯裴馨園收的,那時候的報人,大都懷揣著一顆濟世救國、愛民如子的佛心,收到這封信,立馬派人前去蕭紅被困的旅館。他們先是找到旅店老板,亮出報館記者的身份,表示他們會對這件事情關注到底。這樣一來,起碼他們除了控製蕭紅的人身自由而外,不敢對她有什麽別的舉動。但報館對於蕭紅欠下的六百塊錢也著實沒有辦法,蕭紅就隻能繼續待在旅館。

但好歹她的處境是改善了。接下來,報社的編輯記者們都常去探望蕭紅,有時候送點吃的,有時候應蕭紅的要求送點書過去。

尤以蕭軍去的次數最多。起初,他是帶著一種報人的責任感去看蕭紅的。他對她的處境充滿了無限的同情與憐惜。看著眼前這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本該是花一樣的年紀,在她的眼睛裏,卻已然看不到任何光亮與神采。

為了讓她重燃對生活的希望,蕭軍幾乎每天都去旅館,陪著她,聽她講她的家庭,她的經曆。慢慢地,蕭紅的話匣子打開了,除了過去的悲慘遭遇而外,他們還聊起了他們共同的愛好:文學與寫作。

再後來,蕭軍看蕭紅的眼神裏,除了同情與憐惜而外,多了一層別樣的內容。蕭紅聰明,她懂得,那多出來的東西叫作愛。

蕭紅接下了那份愛,帶著對於愛情複蘇的渴望,帶著與過去徹底訣別的心,投入了蕭軍的懷抱。

這份愛情,是從蕭紅苦難生活裏開出的花朵。

大概是連上天也感動了,那年8月,哈爾濱下了一場幾十年未見的大雨,鬆花江全線決堤,整個城市被洪水淹沒。蕭軍劃著小船,來到旅館窗下。那一刻,蕭紅推開窗戶,看到小船裏站著的、手執著船槳、仰頭望著自己的蕭軍,心裏無比篤定:他就是自己的蓋世英雄。

也是那一年,蕭紅在醫院裏,誕下了她與汪恩甲的孩子。對於蕭紅來說,這個嬰兒是一段孽緣的結果,是她被拋棄在旅館屈辱時光的見證,是聯係起她與過去那個狼狽不堪的自己的紐帶。對於這個孩子,她心裏有些別的情愫,或是憎,或是恨,或是悔,掩埋了一個母親對於孩子那出於本能的、卻也微弱的母愛。

當時她和蕭軍的經濟狀況,也無力負擔起撫養一個新生兒的開銷。產後6天了,她躺在病**,任由饑餓中的孩子啼哭。孩子的哭聲一天比一天微弱,蕭紅始終拒絕喂奶。直到第7天,孩子被護士抱走。此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那個孩子後來活下來了嗎?最後被送到了哪裏?亂世顛沛流離,那個孩子最終擁有的是怎麽樣的命運?

出院後的蕭紅,與蕭軍開始了貧窮卻幸福的生活。那生活不是私奔,不是同居,而是實實在在的婚姻生活。蕭紅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妻子一樣,照顧蕭軍的飲食起居;蕭軍像大多數丈夫一樣,外出工作掙錢養家。

1932年底,《國際協報》發起了一期有獎征文。沒錯,正是蕭紅被困旅館時寫信求救的那家報紙。在蕭軍的鼓勵下,蕭紅提筆開始創作《王阿嫂的死》,並參加了這次征文。1933年,《王阿嫂的死》作為獲獎作品順利發表,蕭紅,開始在文壇上冒出了一個尖尖小角,同時,她也不再是那個困頓在旅館,需要人搭救了無助女人了,而是一個才女了。蕭紅因此得到了一份記者的工作,她與蕭軍的家裏,從此多了一份收入來源。

這是蕭紅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文學造詣與成為一個作家的夢想,中間的路途原來並不遙遠。

之後,夫妻二人合寫了小說集《跋涉》,並在舒群的資助下得以出版,書上的署名為:三郎、悄吟合著。三郎是蕭紅深愛著的三郎,悄吟輕聲吟唱,也隻是為了三郎。光看當時這兩個充滿了愛意的署名,我們就能夠知道他們有多麽恩愛了。

後來,由於時局的變動,蕭紅與蕭軍不得已先後輾轉青島、上海。到了上海,在魯迅先生的提攜下,蕭紅與蕭軍,迅速成為上海新興的文學明星,自此,他們捉襟見肘的窘迫生活,也終於有了改善。

能夠共苦,無法同甘,大概是古今中外,大部分的夫妻都走不出去的魔咒。蕭紅與蕭軍亦然。在上海,隨著生活的富裕與社交圈子的擴大,蕭軍漸漸迷失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與別個女人的曖昧與糾纏中。不再記得當年那個被困在旅館裏的女人如何觸動了他的心弦,不再記得曾經如何在心裏暗暗發誓要給她最好的生活。

在哈爾濱與青島的日子,雖然貧窮,但蕭紅在精神上是富足的。而到了上海,他們富裕了,蕭紅卻陷入了極度的精神空虛之中。

他們也爭吵,吵到最後,換來的卻是蕭軍的暴力相向。

後來他們冷戰,即便兩個人去到魯迅家裏,也不和對方說上一句話。

“小小紅軍”的愛情,漸漸地變了質。

與魯迅先生的忘年交

蕭紅與魯迅先生的忘年交,曾是文壇的一段佳話。

他們相識的故事,本身就是一個傳奇。認識的時候,蕭紅雖然發表和出版了幾部作品,但在文學道路上,還隻能說是初出茅廬;而那時的魯迅早已是文學巨擘,地位原本與蕭紅就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他們卻還是相識於紙上,相識於書信。

那時,蕭紅和蕭軍在青島,蕭紅的《生死場》剛剛寫完,蕭軍也寫了《八月的鄉村》。蕭軍在與荒島書店的主人孫樂文閑談時,得知魯迅與上海內山書店的淵源頗深,孫樂文即在內山書店見過魯迅。蕭軍於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給魯迅先生寫了一封信,寄到了內山書店。內容大抵是青年人的迷茫,自己和妻子均創作了一部作品希望得到先生的指點,諸如此類。

令蕭軍喜出望外的是,魯迅先生迅速地給他複了信,並十分周到地建議蕭軍以掛號信的方式將書稿寄給他,以免遺失。於是,蕭軍將《生死場》與《八月的鄉村》寄給了魯迅。

1934年,青島中共地下黨組織遭到了破壞,蕭紅與蕭軍作為左翼作家,在青島的處境堪憂,於是,在孫樂文的安排下,離開青島,南下去了上海。

初到上海,在這個城市裏,他們舉目無親,心情頹唐得像上海的梅雨天氣。與魯迅先生的通信,成了他們唯一的精神寄托與希望的曙光。

但彼時,魯迅作為一個名人,尤其是以筆為刀的名人,行事自然要萬分小心。於是,與二蕭之間,一直以通信往來,卻遲遲未能見麵。

直到接近年底,魯迅終於發出了見麵的邀約,地點定在他們書信的通訊地:內山書店。第一次見到魯迅,二人之前對這位大家的所有想象:高大的、嚴肅的、不苟言笑的……都被否定了,出現在他們麵前的魯迅先生,個頭不高,麵容和善,步態從容,沒有絲毫的架子。他們的緊張情緒頓時一掃而光。

那天,他們聊天的氣氛特別融洽,後來,魯迅先生的夫人許廣平帶著海嬰也來了。魯迅深喜眼前這兩個年輕人的無畏與純樸,而蕭紅與蕭軍則被魯迅先生的氣質深深折服。許廣平後來再回憶起這一次的見麵,寫道:“陰霾的天空吹送著冷寂的歌調,在一個咖啡室裏我們初次會著兩個北方來的不甘做奴隸者。他們爽朗的話聲把陰霾吹散了,生之執著,戰鬥,喜悅,時常寫在臉麵和音響中,是那麽自然,隨便,毫不費力,像用手輕輕拉開窗幔,接受可愛的陽光進來……”那一麵,二蕭與魯迅一家結下了不解之緣,也讓他們叩開了魯迅家的大門:施高塔路大陸新村9號。從此,他們成了魯迅家中的常客。

後來,蕭軍的名氣越來越大,應酬越來越多,回家越來越晚,也漸漸地開始對蕭紅不忠,他去魯迅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蕭紅苦悶之極,去魯迅家裏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她常常去到魯迅家裏,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說話,就獨自發呆。

在上海,如果有一處地方,可以暫時讓蕭紅忘記被深愛之人背叛的憂傷,這個地方一定是魯迅先生的家裏。

後來,蕭紅在朋友的建議下,東渡去了日本,想借遊學的機會,治愈自己心靈的創傷。直到魯迅去世才回國。

魯迅先生三年祭上,蕭紅寫了一篇《回憶魯迅先生》,與這位恩師與朋友相處時的點滴愈快樂、愈美好,斯人已逝的悲愴就愈濃烈。

蕭紅生命的最後,是在戰火紛飛的香港。她去世前,拿起筆,唯給這世間留下了兩個字:魯迅。

端木蕻良:愛情旅途的最後一站

與端木蕻良認識的時候,蕭紅與蕭軍的感情雖然已是千瘡百孔,但夫妻的名分仍然勉強維持著。端木是二蕭共同的朋友,深深敬佩夫妻二人的才華。起初,端木對蕭紅並未作他想,在與蕭紅的這段感情中,也完全是蕭紅處於主動與掌控的地位,所以,端木絕對不像後人評判的那樣,插足了蕭紅與蕭軍的愛情。

二蕭與端木相識於武漢。三個人都是東北老鄉,在南國相識,自然有著無比的親切感。再加上三個人都已經是步入文壇,且有一些文名的作家,除了回憶故鄉的風物而外,還能聊聊文學。

與蕭軍的粗獷相比,端木生得秀氣,高高瘦瘦、白白淨淨的,總是一副洋派打扮。說話也是溫和的,從不見他對人生氣。蕭紅對端木的印象不壞。

真正讓蕭紅開始重視乃至重新審視她與端木的關係,並且思索二人結合的可能性的,是端木對蕭紅才華的由衷欣賞,他甚至直言不諱地說,蕭紅的小說比蕭軍寫得好。

其實,雖然蕭紅與蕭軍之間始終沒有直麵這個問題,但兩個人心裏都明白,蕭軍對蕭紅的感情變化,除了用一句俗套到不能再俗套的話“男人有錢就變壞”解釋而外,更深層次的心理原因,其實是忌妒。

是他將蕭紅帶上文學道路的,可蕭紅作品的受歡迎程度,卻遠遠超過了他;是他最先起意寫信給魯迅的,可魯迅明顯欣賞蕭紅的才華勝過欣賞自己的。

一向大男子主義慣了的蕭軍,對於妻子比自己有才華這件事情,是不服氣的。

端木是唯一將這件事情大大方方地擺到台麵上的人,即便這樣說的時候,他也大半是真的那麽想,而並不見得是因為對蕭紅存了男女之情而有意恭維。

蕭紅與蕭軍分分合合,牽牽絆絆,終於,1938年,他們在西安分手。這一次的分開,蕭紅再無留戀,頭也不回地走向了端木蕻良。

端木從未有過婚史,蕭紅的感情經曆卻相當豐富。端木的母親極力地反對,但那並不影響端木對蕭紅的珍重。大概是因為,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夠娶到蕭紅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女人做妻子。

仿佛是曆史重演一般,當年,蕭紅懷著汪恩甲的孩子跟了蕭軍,如今,她又懷著蕭軍的孩子嫁給了端木。

婚禮上,蕭紅簡簡單單地說了一番話,成為他們感情的最好注腳:“掏肝剖肺地說,我和端木蕻良沒有什麽羅曼蒂克的戀愛曆史。是我在決定同三郎永遠分開的時候才發現了端木蕻良。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麽過高的希求,我隻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隻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

可端木並沒有給蕭紅帶去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端木也算是富家的公子哥出身,從小到大受慣的是家人的關懷與仆人的照顧,自然不懂得怎麽樣去照顧別人,尤其是蕭紅這種在感情上對別人擁有強烈依賴心理的人。蕭紅非但得不到照顧,還得為他操心。

那幾年時局不穩,蕭紅拖著病體,與端木來回輾轉,最後來到了香港。而就在這個過程中,端木有兩次拋下蕭紅,使得蕭紅臨終之際,終於有了所托非人的感慨,甚至將全部的感情與依賴,轉移到十分仰慕蕭紅文才的駱賓基身上。

端木第一次拋下蕭紅,是在1938年,二人那時候結合不久。武漢遭遇大轟炸,他們想逃離武漢,無奈卻隻找到了一張船票。不知是蕭紅一力主張,還是端木懦弱,不敢留在武漢,端木自己拿著那張船票先走了。那時的蕭紅,還挺著個大肚子。

另一次,是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的第二天晚上,蕭紅由駱賓基護送至香港思濠大酒店,端木早已對駱賓基不辭而別了,倒是同蕭紅告過了別。至此,直至隔年(也就是1942年)1月21日蕭紅逝世,在一直陪在蕭紅身邊直至她最終閉上眼睛的駱賓基看來:蕭紅並沒有什麽所謂的“終身伴侶”送她最後一程。

倒是蕭紅死後18年,端木才另行續娶。

而蕭紅,直到去世,都沒有擁有過一段完滿到足以讓她安心閉上眼睛的愛情。

願世間再無蕭紅

電影《黃金時代》上映後,除了電影的敘事手法遭到不少質疑而外,蕭紅這個人本身也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有不少人又翻出蕭紅私奔、棄子、背夫的故事,指責她是個“婊子”,說心裏話,如果完整了解過她一生的際遇,知道她不長的一輩子最缺的是什麽,最想要的是什麽,苦苦追尋的是什麽,便再也無法說出這些“重話”了。

蕭紅從未得到過父母哪怕半分發自內心的愛,少年時代起便因叛逆而飽嚐被世人甚至家人唾棄的滋味。

祖父張維禎給了蕭紅毫無保留的愛,這份愛支撐起了蕭紅的整個童年,乃至童年裏的整個世界;可也恰恰是這份“唯一之愛”,對比著其他人之愛的缺失時,那份毫無保留與完整無私,才成為蕭紅生命中真正的“殘缺”。

因了這份殘缺,蕭紅以為,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失去別人的支撐便無法成立;因了這份殘缺,蕭紅從來不知道,精神世界的建構,就像蓋房子一樣。房子要平穩,要牢固,在打地基時,便決然不能孤注一擲。她愈是孤注一擲,她的世界愈加隨時會崩坍,她愈是沒有安全感,愈是變本加厲地去依賴別人——哪怕這個人僅僅是彼時、彼地恰巧出現在她身邊,她愈是緊緊地抓住不放,別人隻會想逃。這是一個死循環。

蕭紅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個人,能夠給她如祖父一般的愛。而她一旦認定這個人,便往往又對這個人懷抱著幾近病態的依賴,對蕭軍如此,對魯迅如此,對端木蕻良如此,對在她生命的最後一直陪著她、聽她傾訴的駱賓基仍是如此。

而蕭紅自己,則把她在感情中的屢敗屢戰,歸結為自己的性別使然。她曾說過:“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麽討厭嗬,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在去世之前,她對陪伴在側的駱賓基說:“隻因為我是一個女人!”

蕭紅的悲劇命運,緣於她的家庭、她的際遇,更是緣於她的性格與處事方式。如果我們讀了蕭紅的故事,了解到的不僅僅是一位偉大女作家的生平八卦,而是更加懂得了,一個女人應當如何以更好的方式愛自己、愛別人,並且最終收獲一份甜蜜的愛情,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那麽,這趟閱讀之旅,才是不虛此行的。

而我,在追溯蕭紅疲憊不堪的、追尋愛情的一生之後,在這篇文章終於擱筆的深夜,最想說的一句話是:我仰慕蕭紅的才華,喜歡蕭紅的文字,可還是由衷地希望,願世間再無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