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瑛: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以花喻美人,大抵是世人都愛做的事。白居易寫楊貴妃,說她“梨花一枝春帶雨”;唐伯虎寫閨怨,說“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李清照更是以花自況,道是“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民國盛產美人——不是“養在深閨無人識”的那種,每天要麽針線女紅不離手,要麽《女德》《孝經》不離口,在尚且懵懂的年紀,便奉父母之命、從媒妁之言,嫁給門當戶對人家的公子,從此成為低眉順眼的小媳婦兒,再不知世上除了“相夫教子”而外,還有什麽樣的活法。民國的美人,是驕傲的,自信的,抬頭挺胸的,她們幾千年來頭一次走出深牆大院,與男人一樣站在太陽底下、人群之間,開始主宰自己的命運,追逐自己的幸福,並最終譜寫出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傳奇。
若是把民國的每個美人都比喻成一種花,那麽,宋慶齡應當是牡丹,國色天香,雍容典雅;寫了《傾城之戀》的張愛玲則是臘梅,麵對冷冽世事時骨子裏有凜然傲氣,麵對愛情時又能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林徽因是芙蓉,她的美是渾然天成的,未經修飾與雕琢的;陸小曼呢,則是杏花,不加掩飾的美好,不加克製的喧鬧;一輩子深陷情感囹圄的蕭紅是淩霄花,美則是美,卻始終擺脫不了、也不願意擺脫依附於男人的命運;盛愛頤呢,嬌俏、可愛的同時,又獨立,有主見,應當是海棠花……那麽,有民國“首席名媛”之稱的唐瑛是什麽花呢?我以為是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都說亂世出英雄,但在那個風譎雲詭的時代,男人們卻仿佛統統成為花間的綠葉,最能解得花語,還能心甘情願地做一回陪襯,成就她們的美。也正因為如此,後世的我們才能做個賞花人,訪幽,覓跡,尋芳,流連其間樂此不疲。那麽,接下來,不妨隨我一起,撥開曆史的迷霧,欣賞“民國交際花第一人”唐瑛,如何從小小的花骨朵最終綻放出十裏芳華吧!
滬上名門
時間退回到二十世紀初,彼時的中國正值風雨飄搖。在北平,大清皇廷已是名存實亡苟延殘喘;在上海,人們自我放逐於十裏洋場的紙醉金迷裏,大概都想著逢於亂世,能多活一日便再偷歡一日吧!
上海租界一條尋常巷弄裏,有一戶家境頗為殷實的唐姓人家。
一家之主叫唐乃安,開著一個西醫診所,同時還經營著自己的藥廠和藥房。唐乃安出生於浙江金華,年幼時便隨著北上做官的家人一起去了北平,亦是在北平接受了最初的啟蒙教育。唐乃安於1894年畢業於北洋醫學堂,後來“公費”去了德國深造(據說是獲得清政府“庚子賠款”資助的第一批留洋學生),獲得醫學博士後歸來,短暫效力於北洋海軍,旋即南下正式開啟了自己的“創業生涯”。
唐乃安醫術高明,很快便在上海站穩了腳跟。雖然當時的國人對於西醫還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但他的西醫診所裏,前來問診的病人也是絡繹不絕;他還常常被上海的富商及高官邀至家中,幫他們診治疾患,一來二去之間,與不少權貴建立了交情。
治病救人、創立家業、拓展交際圈的同時,唐乃安還積極地投入到社會活動之中:1915年,他與當時上海西醫學界的杠鼎人物伍聯德、顏福慶、刁信德、俞鳳賓、丁福寶等共同發起成立了中華醫學會,而醫學會募集到的啟動經費裏,有三分之一(100美元)來自於唐乃安的捐贈。1917年,唐乃安出任中華醫學會上海支會第一任會長。
如果說唐乃安是上海的新貴,那麽,她的發妻徐箴則是不折不扣的大家閨秀。徐小姐出身於江蘇昆山基督教大姓人家,畢業於上海聖瑪利亞女中,人漂亮,家教好,學識高。世族大家十分注重子女傳統文化的養成,家庭教師裏甚至不乏清朝遺老,她因而熟讀《詩經》,深解莊老哲學,對傳統技藝諸如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基督教家庭又十分西化,對她進行了西洋知識的係統培養,徐小姐不僅能夠說一口流利的英文,還有著普通大戶人家小姐不具備的開闊視野和人生格局。
唐乃安與徐箴的結合,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二人也一定有過幾年夫唱婦隨、相敬如賓的日子,他們的兒子唐腴臚、女兒唐瑛都誕生在那時候。但好景不長,唐乃安既是海歸,複又多金,還頗有社會地位,加上彼時的社會風氣,男人流連於風月場所或背著發妻另立側室太常見了,唐乃安自然不能免俗。
唐夫人雖然受的是中西合璧的教育,但骨子裏仍然是傳統的,尤其是麵對著丈夫婚後不幾年便風流成性這個事實時,表現出了一個女人最大限度的包容與隱忍。當年上海灘有一個流傳很廣的八卦,雖不知真偽,但大抵能夠佐證唐乃安的倜儻。八卦說的是:某一年唐太太生日之時,唐先生說要送給太太一個禮物,於是帶著她出門,車子一路七拐八拐,來到一個地方,唐先生故作神秘地說,你在這裏等我,自己則不知飛奔去了哪裏。等他再回來,手上居然抱著一個孩子!很顯然,孩子是他與別個女人生的。麵對這樣一個“禮物”,不知唐太太當時作何反應,想來,正常的反應,應該是可笑可氣又可悲的吧。
唐乃安多才、多金,可惜盛年早逝。據說,在他的葬禮上,有好幾個女人帶著孩子前來奔喪。而唐太太呢,對於這些並非己出的孩子,也盡了唐家“主母”撫養的職責,但有一個原則從未打破,那就是:堅決不讓那些孩子的母親們進唐家的門,她給了她們撫恤金,但有一個條件,從此與孩子再無任何瓜葛。
唐家長子唐腴臚也算是中國近代史上小有名氣的人物。他畢業於哈佛大學,與宋子文同是留美同學,二人私交甚篤。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宋子文出任財政部長。在選任機要秘書時,宋子文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唐腴臚,唐腴臚也沒有推辭,順利出任,與宋子文由同學變成了同事。
於公,兩個人一起共事;於私,他們工作之餘經常結伴由南京回上海,宋子文成了唐家的座中常客。這兩層關係下來,唐腴臚與宋子文之間用“形影不離”來形容一點也不誇張。當然,也正是因了這形影不離,唐腴臚年紀輕輕便因為宋子文而死於非命。
1931年,宋唐二人一同乘火車回上海,剛下火車,便遭遇了“民國第一殺手”王亞樵的襲擊。由於時局混亂,再加上身居高位,宋子文自知平日明裏暗裏的政敵頗多,自然比唐腴臚機警一些,聽到第一聲槍響立馬伏地躺倒,算是躲過了一劫,唐腴臚呢,不明就裏,槍響半晌還呆立在原地東張西望,再加上他當天的打扮與宋子文又頗為相像,殺手誤以為他就是宋子文,把槍口對準了他一陣狂掃。唐腴臚身中數彈,不治身亡。雖然唐腴臚並非自願替宋子文擋槍,但他的死卻也與宋子文有很大關係,不管唐家因此事對宋子文抱持什麽樣的看法,宋子文心懷歉疚,從此對唐家關照有加。
在上海,唐家的確算不上根基深厚,但也算得上是有一定名望與地位了。唐瑛,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裏——父親唐乃安視她如掌上明珠;生母徐箴看到女兒如同看到當年的自己;親哥哥唐腴臚在世時,對她更是疼愛有加——無論如何,也算得上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
唐瑛出生那一年,是1903年(也有1910年的說法)。
唐家有女初長成
唐瑛的確是幸運的,用一句俗話叫“會投胎”。
生在上海,長於名門。唐家父母本就都接受過西方教育,對於生活品質有頗高的要求,家庭物質條件又允許,一應的吃穿用度自然都十分講究:他們請了專門的廚子料理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廚子每天所要考慮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如何變著花樣地滿足一家人的口腹之欲;唐家還有專門的裁縫縫製衣服,唐家的女人們的衣櫃裏,最不缺的便是布料精細做工考究式樣新潮的各類旗袍了。
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唐瑛,終其一生都保持著極高的品位。甚至可以說,唐瑛用一生向我們詮釋了什麽叫“精致”的生活:她在飲食上十分注意色澤、口味、營養、葷素的搭配,什麽時候吃早餐,什麽時候喝下午茶,從來都堅持得一絲不苟;唐瑛的衣著考究而時尚,她喜歡上一件衣服,並不像其他的女人一樣,馬上買下它。而是記住衣服的式樣,回家之後告訴裁縫,裁縫再根據她的體型、曲線,專門為她縫製出來。雖然頗費工夫,但經過這樣一番周折,等衣服做出來,穿在唐瑛的身上,那種美,早已非她原本看中的那件衣服所能夠帶來的了。唐瑛本就生得十分標誌,再加上卓越的審美,因而一度成為上海時尚潮流的風向標,那時候,隻要唐瑛穿了一件新衣服出門,不出幾天,全上海的女人們都會跟風般將那個式樣穿在身上。
當然,唐瑛的幸運不僅僅在於她的家境優渥。唐瑛最大的幸運在於,與中國傳統家庭的重男輕女恰恰相反,唐家是重女輕男的。開明而睿智的唐氏夫婦給了這個女兒十二分的關愛,在她的養成、教育上花的心思,也遠遠多於花在兒子唐腴臚身上的。
這個家庭教會唐瑛最重要的是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愛,那種愛,不是縱容無度的愛,不是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摘給你的那種愛,而是不遺餘力地去塑造與成就,讓她以更好的姿態,與世界融洽地相處。在這種氛圍裏成長起來的孩子,更加自信,更加懂得愛的真諦,也能活得更加從容自在。第二件事情是禮,這主要得益於唐瑛母親的言傳身教。母親出身名門,即便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孩子們也決然見不到她頭發淩亂衣衫不整的樣子,她永遠那麽得體、優雅、端方。是她教會了唐瑛,在飯桌上就該有在飯桌上的樣子,接人待物就該有接人待物的樣子。
到了適齡,唐瑛的父母送她去了中西女塾。中西女塾在當時算是名校了,宋氏三姐妹宋靄齡、宋慶齡、宋美齡均曾就讀於這所學校;當時上海富庶一些且比較重視女子培養的家庭,都會將女兒送到這所學校。
中西女塾是教會創辦的學校,教育理念更加開放,這裏注重培養學生獨立的人格,並能夠鼓勵女學生們最大限度地發掘和發揮自己的喜好與特長。把唐瑛送到這所學校,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了:她在這裏學會了一口純正、流利的英文;她的舞台表演天分便是在這所學校裏展現出來的。在學校裏,她抓住一切機會表演,哪怕剛開始的觀眾隻是同學校的女同學們。唐瑛最早的公開演出之一,應當是參加學校的話劇社團,排演當時的名劇《少奶奶的扇子》。
唐瑛真正開始進行社交、體驗到社交的樂趣、並且在社交的過程中大放異彩,也是從中西女塾開始的。那時候,哥哥唐腴臚與宋子文交好,宋子文自然是唐家的常客,唐瑛自然也與宋子文相熟了。那時候,女子進入社交圈子是要有契機的,要麽已婚,與幾位地位相當都有些家世背景的少婦們搭伴進入社交圈子,要麽是有人引薦。唐瑛進入社交圈,便是宋子文的緣故。那時候宋子文已身居高位,日常出入的場合,匯聚的自然都是時下名流,唐瑛時常隨同宋子文出入其中。別看初來乍到,唐瑛漂亮、自信、擁有遠超於同齡女孩子的得體,走到哪裏,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幾乎可以說,沒有在中西女塾的時光,就沒有後來的交際花唐瑛。
二十世紀初年,世事於大部分人來說是風暴欲來,是海嘯將至,而唐瑛卻如花蕾般,靜靜伏在枝頭,受了充足陽光、水分的滋養後日益飽滿,就等著綻放的那一天了。
歌盡桃花扇底風
中西女塾畢業後的唐瑛,沒有像大部分的女孩子一樣,糊裏糊塗地聽從父母的安排,立馬嫁給一個自己連麵都沒見過的男人,從此生活中再也沒有了自我。
唐瑛的選擇是,走出學校,告別學生時代的“見習社交”與“業餘表演”,用她獨一無二的美,用她的才華征服更多的人,成為真正的“社交女王”。唐瑛有這個天分,唐瑛也知道自己有這個天分,她更加知道該如何運用自己的天分。沒過多久,唐瑛就已經在社交圈大放異彩,甚至與身在北平的交際花陸小曼合稱為“南唐北陸”。
一南一北兩大社交名媛後來還成了好朋友。也正因為如此,1927年的上海,才有了那一場由唐陸聯袂帶來的、萬人空巷的表演。
夏秋之交。
戲院外麵提早幾天就已經張貼好了大幅宣傳畫報。畫麵中央是兩個美麗的女子畫像,一位坐著,一位站著,均是美到不可方物。畫報底部有這樣兩行字:
昆曲《牡丹亭》之《拾畫叫畫》
唐瑛乃柳夢梅,陸小曼乃杜麗娘
那幾天,報童們背著帆布包走街串巷,嘴巴裏念念有詞:“號外!號外!‘南唐北陸’即將聯袂出演《牡丹亭》咯!號外!號外!……”
正式演出那天,上海中央大戲院外人潮洶湧。僥幸得到門票的人們,早早來到戲院門口。一對一對溫柔相向的,是正在談戀愛的小年輕;一堆一堆嘰嘰喳喳嬉笑打鬧的,是慕名而來的女校後輩;三五成群一會兒議論時事一會兒家長裏短的,是從各個地方趕來的市民們,而在演出即將開始時,被一群西裝革履的人簇擁著進入劇院前排的,則是非富即貴的頭麵人物。
舞台上,唐瑛女扮男裝,頭戴書生帽,眉梢吊起,寬袍廣袖,輕踱方步,儀態風流;陸小曼折扇掩麵,穿著旗袍,身姿玲瓏曼妙。二人生活中本就已經惺惺相惜,又都極有才華與靈氣,在舞台上,一唱一和,一應一答,往來之間自然都是默契。
唐瑛另一次名動上海灘,是在1935年。那一年,唐瑛在上海卡爾登大戲院,用地地道道的英文,完整演繹了經典劇目《王寶釧》。在那一次演出裏,與她搭戲的,不是名媛,也不是戲角兒,跑馬廳秘書長、上海《文匯報》創始人之一的方伯奮先生扮演王允,後來成為滬江大學校長的淩憲揚先生扮演薛平貴。唐瑛未曾留過洋,但與兩位均是留洋歸來的男士同台,用英文獻唱,竟至能夠與那二人三分秋色。
舊上海的那些年,唐瑛的名頭用“風光無兩”來形容再適合不過了。民國期間海上名家陳定山寫過一本時文隨筆集《春申舊聞》,之中有道:“上海名媛以交際著稱者,自陸小曼、唐瑛始。”後來唐瑛嫁給第二任丈夫,移民美國後,上海再沒有出過能與唐瑛媲美的交際花了。
一個女人的美,是有保質期的,更何況那是在美女如雲的上海,可唐瑛就是有本事,讓“首席名媛”的名號,穩穩地隨了她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即便她後來離開了上海,也能夠讓人生生掛念著她,再無法將目光移向別的女子身上。
僅僅是因為她的好出身嗎?十裏洋場,政、商、軍三界隨便一個扛把子的妻女,家世地位都遠遠超過唐瑛;還是因為她特別懂人心,知道該怎麽樣討別人的喜歡?但唐瑛偏偏又是個爽朗、不做作、愛出風頭因而也特別容易招致非議的性格。
而上海人對唐瑛,喜歡得那麽持久,愛得那麽濃烈,一定是因了她身上某些真正能夠觸動人心的東西,除了她在表演上過人的天賦以及對於唱戲近乎癡迷的熱愛而外,我再也想不到別的原因。
唐瑛對於唱戲的愛,甚至早已超越了社交表現的單純欲望。她唱昆曲,唱京劇;唱小生,唱花旦;未嫁時唱,結婚後唱;當交際花時在眾人麵前唱,退隱“江湖”後在自己家裏唱……隻是我們再也不知道,後來她離開上海離開中國,坐在異國的音樂廳裏聽著西洋音樂會時,有沒有懷念百樂門舞廳和卡爾登大戲院,想起她與陸小曼合演的那出《牡丹亭》?後來她慢慢地老了,她為家人做她拿手的芹菜燒牛肉時,有沒有再輕聲哼起曾經唱了百遍千遍的唱段?她含飴弄孫的時候有沒有突然被某句童真的戲言戳中了心事,有那麽一刹那,也想回到自己最風光的前半生?
之子於歸
美人的標配總是男人與愛情。褒姒得以烽火戲諸侯,緣於周幽王欲博美人一笑;趙飛燕能夠跋扈後宮,因為有漢成帝萬般寵愛。而與唐瑛同時代,就連與自己惺惺相惜著的陸小曼,也因為與徐誌摩這個浪**才子的情感糾葛而成了一代傳奇。
與當交際花的勁健風頭相比,唐瑛的愛情似乎有些平淡。
她的生命中,除了父親和哥哥,出現過三個男人。
一個曾令她春心萌動,卻也落得個無疾而終,這個男人是宋子文。
一個與她有過短暫姻緣,卻最終分道揚鑣,這個男人是李祖法。
一個是她最終的歸宿,我們卻無緣得知她對這個男人有沒有過愛情,這個男人是容顯麟。
唐瑛與宋子文的戀情,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是因為什麽結束的,兩個人之間是怎麽樣相處的,早已無人知曉了,或者知曉的人也早已不願意再提起這段舊事了,以至於我們都開始懷疑這段感情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隻是人們為了成全自己心底對於愛情的那份期盼才無中生有了而已。幸好有唐瑛的妹妹唐薇紅,她在接受采訪時說過,宋子文“差一點就成了姐夫”。我們這才能夠放心,這才能夠確認,唐瑛與宋子文兩個人之間確實有過一段情愫。至於那一點究竟差在哪裏,也早已經沒有了答案。是唐乃安不願意女兒與政治沾邊所以提出了反對?還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本身出了問題?
但唐瑛對宋子文,大概是愛過的。據說,她將宋子文寫給自己的情書保存了很多年,大概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會翻出來看看吧。
唐瑛嫁給第一任丈夫李祖法,算是標準的舊式“包辦婚姻”:有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李祖法的父親是富商李雲書,唐李兩家算得上是門當戶對;李祖法本人亦是從耶魯留學歸來,見識與學養方麵,與唐瑛也算契合。二人應當有過一段琴瑟合鳴、相敬如賓的日子。
但畢竟,唐瑛性格外放開朗,酷愛社交,而李祖法性格沉靜內斂,悶葫蘆一個,久而久之,漸漸地生出了嫌隙。
男人大都是占有欲旺盛的,喜歡別的女人風情萬種,但自己的女人最好藏在深閨無人知曉;與別人的女人逢場作戲百般調情,自己的女人最好隻在家裏相夫教子。而婚後的唐瑛,依然保持著社交名媛的排場,香水、包包、帽子、鞋子依然是名牌,去百樂門跳舞的次數並沒有減少,走到哪裏身邊都蜂蝶環繞,還時不時登台演出,輕輕鬆鬆占據各大報紙頭版頭條。
在李祖法看來,自己並不是她婚後生活的唯一重心,而且,他極度反感自己妻子的巨幅照片登在報紙上。男人希望妻子的眼裏隻有自己不是很正常嗎?可唐瑛這樣“隻應天上有”的尤物,又怎麽可能甘於被鎖在高牆深院裏呢?
後來,他們的兒子李名覺出生了,兩人的關係,卻並沒有因為兒子的降生而有絲毫的改善,反而又開始在兒子的教育問題上出現分歧。唐瑛注意到兒子似乎對畫畫有著不一般的熱情。於是不僅鼓勵兒子自己塗塗畫畫,還打算給兒子請一位國畫老師,教他係統地學習繪畫技法。對於李祖法來說,男人治國齊家平天下,走“科考”的路子才是正道,從事藝術,基本與邪門歪道沒有兩樣。
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在兒子的教育問題上,唐瑛是正確的。他們的兒子李名覺最終成為首屈一指的舞台造型大師,與唐瑛的鼓勵和教育是分不開的。
攤牌分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正因為在意料之中,夫妻二人都平靜到就像是兩個普通朋友見麵後的分別。
與李祖法離婚後,唐瑛當然沒有如棄婦一般幽怨自艾,仍然瀟灑、快樂、理直氣壯。迅速走出離婚的陰影,倒也並非因為唐瑛從來沒有對李祖法動過真心,而是,在感情裏,她本來就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而打小就擁有獨立主見的她,更不會把自己的情緒交由另外一個人左右。
一個女人的自愛,並不是她在遇到愛情時畏首畏尾或者故作矜持,而是,愛情來了,能夠勇敢地抓住那份美好,當愛情不在了,能夠體麵、坦然地放手。
然後,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她遇到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容顯麟。與呆板無趣的李祖法相比,唐瑛在容氏的身上,更多看到的是另一個自己:瀟灑、不羈、有幽默感,並且會很多東西:騎馬、釣魚、跳舞、打球。和這樣的男人談戀愛,在一起不會膩,小別也不會過於緊張對方,這應當是唐瑛最想要的相處方式了。
唐瑛帶著兒子李名覺,容顯麟帶著他自己的4個孩子,他們於1937年結合,並在新加坡舉辦了婚禮。唐瑛慢慢開始不再那麽渴望登台、渴望表演,而是過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丈夫上班期間,她負責照顧5個孩子的生活起居,承擔起他們學校教育而外的家庭教育部分。對於丈夫的4個孩子,唐瑛也如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李名覺一般,順著他們的天性,讓他們自由成長。
如果我們以為,不再是“交際花”的唐瑛,淪為了“家庭主婦”的唐瑛,再也與普通人沒有兩樣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被孩子們圍繞著的她依然是她,優雅、美麗,一如她的母親曾經在他們麵前一樣;並且有意無意地,培養與塑造孩子們的審美與品味。周末,夫妻倆雷打不動地帶孩子們去聽戲、聽音樂會、看電影、參觀畫展,不去看演出或展覽的時候,也要去公園野餐,總之,一家人團聚,是大人和孩子們最愜意的時光了。
就是這樣,兩個在別人看來都有些“不靠譜”的人,卻能夠結合在一起,彼此成了對方最終的歸宿,可見人世間一切際遇,冥冥之中,都是最好的安排。
有人說,唐瑛什麽都有了,唯獨有那麽一點點的遺憾是,她沒有浪漫的愛情,或者她曾經也感受到過浪漫,隻是不為人道而已。
可反過來想想,正因為大部分女人的名氣,都是來自於一個男人或者一段愛情,沒有浪漫愛情故事加分的唐瑛,還能夠為後世的我們念念不忘,難道不正是因為這個人本身擁有讓人念念不忘的魅力嗎?
我們總愛將女人比作花,但女人不能隻做一朵花,開過了就開過了,花期一過凋落枝頭,從此塵歸塵土歸土,世間再無半點曾經的痕跡,那是最悲哀的事情。
女人就該像唐瑛一樣,在最好的年紀繁盛地開過,豔麗奪目;哪怕經曆婚變,也不自憐,不自棄,所到之處,仍然是目光焦點;及至年華老去,即便自甘於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也依然保持著優雅得體的形容舉止。
唐瑛晚年回國探親。老太太已過花甲之年,但在她身上卻看不到絲毫龍鍾老態,她仍像當年在上海時一樣,穿著一襲合身的旗袍,那麽自信,那麽驕傲。歲月改變了她的樣貌,卻改變不了那顆名媛的心……
花開花謝有其期,而傳奇沒有。1986年,唐瑛在美國逝世。當《夜上海》的旋律隻能響在老電影中,當百樂門裏再也沒有了穿旗袍的舞者,唐瑛的故事,卻不會落幕,僅僅是因為,她傾盡一生為自己譜寫的傳奇足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