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冬: 驚才絕豔女老生
她是民國女人中驚才絕豔的一位:長於梨園世家,7歲開蒙,12歲掛牌公演,16歲即已在上海灘一炮而紅了;她長相出眾,顏色、氣質較之民國最當紅的交際花也絲毫不遜色。她又是民國女人中別開生麵的一位:唱老生,掛髯口,著厚底靴,眉梢吊起,扮相英武,嗓音寬亮,唱腔了無雌聲,一出口往往驚豔四座;做功毫無女兒家之態,竟至得到“梨園冬皇”的美譽。
她就是“坤生”裏前無古人、人稱“京劇第一女須生”的孟小冬。
誤打誤撞進梨園
孟小冬原本不姓孟,小名也不叫小冬。她本名董若蘭,1907年生在漢口,親生父母包下滿春茶園演員的夥食為生計。
孟小冬7歲那年,滿春茶園來了孟家兄弟組成的京劇班子前來表演。演出期間,孟家班的夥食自然也是包給董家,兄弟幾人分頭寄宿在當地人家,其中,孟家五爺孟鴻群住在董家,開始了與董家女兒短暫的相處。
五爺特別喜歡乖巧、聰明、伶俐的若蘭,稱她為“小董”,常常帶她去聽戲。小董小小年紀,未曾經人提點,在聽戲時卻總是入迷,偶爾還能學上兩句,也唱得有模有樣。更重要的是,五爺與小董相處十分愉快,索性就認了小董做幹女兒。
很快,孟家班結束表演即將離開漢口,而小丫頭早已與五爺難舍難分了。董家包括小董在內共育有五個子女,再加上小董的父母二人即便將全部心力都花在維持生計上麵,家境也依然捉襟見肘,見小董與孟家五爺相處那麽好,便索性讓女兒隨了孟家班闖**江湖去了。
後來,小董改隨孟姓,名字則由“小董”改為了“小冬”。
孟小冬跟著孟家班回到上海後,接受了最早的戲劇啟蒙教育,老師是孟家姑夫仇月祥,教的是老生。就這樣,孟小冬進了所謂“坤生”行當。
京劇裏有一種說法叫“乾旦坤生”,是指乾坤顛倒,陰陽互換,由男人演旦角,而由女人演生角。
“乾旦”有著悠久的傳統,自京戲誕生以來,女人連去戲園聽戲都幾乎不可能,更別提拋頭露麵去演戲了。所以,一應的女性角色,便都由長相俊美、身段體態柔和、能夠模仿女性尖細嗓音的男子來出演。被譽為“中國四大名旦”的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便是“乾旦”的代表性人物。
女子可以公開唱戲,始於光緒初年的京劇女班“髦兒戲”,自此以前,女性唱戲僅見於達官貴胄豢養的家伎戲班。女人被允許登台唱戲本來就晚,再加上女性同時從嗓音與體態上模仿男性,比男性模仿女性更加困難,因而,有勇氣選擇坤生的行當,並能夠達到極高藝術造詣的女性少之又少。
孟小冬很早就登台演出,16歲因一次機緣巧合,在上海一炮而紅。彼時,她拜了上海共舞台老板娘兼台柱子露蘭春為師。露蘭春的拿手好戲是《宏碧緣》裏的駱宏勳,每每出演,必定叫好又叫座。但這位師傅卻跟人私奔了,留下孟小冬救場。孟小冬打小就混戲園子,藝齡也有好多年了,又不怯場,幾場《宏碧緣》演下來,“票房”號召力居然絲毫不遜於師傅露蘭春。自此,孟小冬老生的名頭,開始在上海灘走紅了。
人生若隻如初見
18歲,是孟小冬人生的轉折點:她遇到了梅蘭芳——她一生摯愛,也是她心底最觸碰不得的傷口。
那是1925年。彼時,孟小冬已經在南方小有名氣,也擁有了一大票戲迷,有她參演的劇目往往一票難求。若她能夠安於既有的成就,或許,不管風雲如何翻湧,世事如何變遷,她起碼會擁有安穩平靜的內心。但孟小冬知道,京劇的正統是在北方,京劇的根是在北平,若是不能得到北方觀眾的認可,隻偏居南方一隅,即便名氣再大成就再高,終究也不過是“野路子”而已。
許是骨子裏就帶著的倔強,許是多年唱生角的經驗使她的性格愈發剛烈,孟小冬幾乎是沒有絲毫猶豫就選擇了北上,先去天津,後來長駐北平。
所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她與梅蘭芳是要相遇的。
孟小冬初到北平,一切都得重新開始,但她紮實的功底與過人的天賦,使她能夠在名角遍地、觀眾品位極高的北平迅速站穩腳跟,成為最紅的生角;而長她十三歲的梅蘭芳,已是“伶界大王”,在旦角行當裏擁有不可撼動的地位。
孟小冬來到北平的那年8月,在一次大腕雲集的義演中,她和梅蘭芳相遇了。當天的排戲,大軸是梅蘭芳與楊小樓合演的《霸王別姬》,壓軸是餘叔岩與尚小雲合演的《打漁殺家》,排序僅次於大軸戲與壓軸戲的倒數第三場戲,便是孟小冬與裘桂仙合演的《上天台》。
這三場戲的陣容用“華麗”兩個字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
梅蘭芳的名頭自不必說。餘叔岩何許人也?第三代“老生三傑”之一、“譚派”藝術的集大成者、“餘派”藝術的開宗立派者。楊小樓,因為在武生行當裏自成一格而開創了“楊派”,並享有“武生宗師”的盛譽。尚小雲,與梅蘭芳共同名列於“四大名旦”之一;裘桂仙主演淨角,開創了“老裘派花臉”。
18歲的孟小冬,從年齡到資曆,都差著輩份,但與這些在京劇表演中自成一家的大腕兒們同台,她非但沒有絲毫怯場,簡直就是大家風範!那場表演之後,孟小冬在京津的名頭迅速打響了。
可終究還是女人。即便在舞台上的角色不是皇袍加身便是綠林英雄,卸了戲妝,換回女裝,孟小冬依然是為了愛情會奮不顧身的那類人。
那天坐在劇院裏看孟小冬表演的觀眾決然想不到吧,唱戲時氣度非凡的孟小冬,在後台看到梅蘭芳時是怎樣一副嬌羞情狀,她柔聲喊他一聲“梅大爺”,就再不知從何說起。
麵對孟小冬的那一聲喊,梅蘭芳在想什麽呢?我們無從知曉。但可以肯定的是,麵對她,他完全沒有名角兒的架子:孟小冬當時的藝術成就雖未至化境,但也早已到了低估不得的程度;更重要的是,她的美,置諸梅蘭芳見過的女人中間,恰似一盞定窯宋瓷,混在滿目皆是的景泰藍器物裏,簡靜、珍貴,攝人心魄。
孟小冬與梅蘭芳第二次相見,不過僅僅隔了十天,是在財政部長兼中央銀行總裁王克敏生日堂會上。這一次,她已經搖身一變,從“梅大爺”壓軸戲的陪襯,成為與其比肩搭戲的另外一位“角兒”了。曲目是《遊龍戲鳳》,隻不過,這次的表演真真是“陰陽顛倒”:孟小冬演風流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梅蘭芳演聰明伶俐品貌一流的鳳姐;孟小冬唱念間盡顯真龍天子的瀟灑倜儻,梅蘭芳吟哦顰笑裏全是鄉野女子的天真可人……總之,兩個人生生是把一出先是皇帝調戲民女,後是布衣封妃變作枝頭鳳凰的平鋪直敘戲演得**迭起。
那場《遊龍戲鳳》,本是孟梅二人第一次搭戲,在此之前,別說排演了,連台本都沒對過。可在旁人看來,舞台上的那一對,一來一去,一進一退,一張一弛之間,明明就是默契十足的恩愛眷侶啊!要是脫去戲服過上尋常生活,他二人還是夫妻就好了!
當時,梅蘭芳身邊有一個小小的團體,所謂“梅黨”,類似於現在的經紀團隊,但比現在的經紀人擁有更多的“話語權”:他們不光安排梅蘭芳的演出行程,連梅蘭芳的生活起居、家室朋友統統都要過問。梅蘭芳本人則跟孟小冬一樣,也是小小年紀就學唱戲,什麽勞什子的“人情練達”與“世事洞明”一竅不通。所以,梅蘭芳的人生大半,基本上都是由梅黨操控的。
在孟梅二人表演的當口,舞台下的兩位梅黨齊如山和馮耿光早已拿定主意,要撮合這一對璧人,讓他們把戲本中的緣分,平移到生活中。雖然對於梅黨中人來說,他們各自懷揣著不同的心思去撮合他們,但對於當事人梅蘭芳與孟小冬來說,其實很簡單不是嗎?隻要默契還在,他們隻需要在台下交換性別即可啊。第一次邂逅,第二次同台,區區兩次際遇之後,梅蘭芳與孟小冬之間早已情愫暗生,有人從旁攛掇,也不過是將那層窗戶紙捅破了而已。
很快,梅蘭芳的媒人便去孟小冬家提親了。
孟小冬不是沒有猶豫,因為梅蘭芳已有兩房妻室,大房夫人王明華,二房夫人福芝芳,都算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體麵人物。隻是,那時的王明華不到中年接連喪子,倍受打擊的她重疾纏身、臥床多年,早已去了天津避世休養;福芝芳倒是個既工於心計,關鍵時候又有魄力的女人,早年也是青衣行當裏的呼風喚雨的角兒,嫁給梅蘭芳之後,便退出舞台,專心照顧梅蘭芳了。她持家有道,梅蘭芳在事業上更多依賴“梅黨”幫忙打理,但生活中,卻是非常倚重這位太太的。當然,福芝芳對梅蘭芳也看得很緊。
放棄梅蘭芳,從而避免與二房夫人福芝芳周旋,還是選擇他,並為自己的選擇承擔所有後果,孟小冬遲遲無法做出抉擇。
“梅黨”一席話,打消了孟家的顧慮:其一,大太太王明華病體沉吟,且遠在天津療養,基本不會幹涉她與梅蘭芳的事情。所以,名義上梅蘭芳有兩房太太,事實上與隻擁有一房太太沒什麽區別;其二,梅蘭芳自幼便被過繼給了膝下無子的大伯,屬於兼祧兩頭,按照舊禮可以娶兩房正室,既然事實上他隻有一房太太,那麽孟小冬嫁過來,也屬於另外一門正室,並不是妾。
最重要的是,梅黨還說,隻要孟小冬答應這門親事,梅蘭芳願意在外另辟別院,與孟小冬單獨過自己的小日子,便也省去了與二太太打交道的麻煩。
在梅黨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勸說下,孟家父女倆雙雙被說服。孟五爺高高興興地把養女孟小冬嫁給了梅蘭芳。心高氣傲的孟小冬也信了媒人們的言語,並不認為自己是妾,也歡天喜地地做了新媳婦。
他們的婚禮特別簡單,沒有大張旗鼓地擺筵席,沒有排排場場地登報昭告天下,婚禮是在梅黨魁首人稱“馮六爺”馮耿光的公館裏,證婚人是馮六爺,參加婚禮的,除了小冬的家人之外,
就是梅黨了。
夢裏不知身是客
民國女人,是跨出深牆大院走向社會的第一代女性。孟小冬卻為了梅蘭芳,再回到宅院裏,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賢惠媳婦,從此息聲梨園。
為了梅蘭芳的麵子,她不再登台唱戲。因為他怕別人說他連老婆都養活不了。
為了梅蘭芳的事業,她不能像王明華與福芝芳一樣,堂堂正正地成親,光明正大地出雙入對。因為兩個人都是京劇名角,要是在一起的消息傳出去,不知會引起什麽樣的軒然大波,所以,梅蘭芳租下別院,與孟小冬開始了說是夫妻,實則更像是“金屋藏嬌”般的婚後生活。
孟小冬,變成了一隻籠中絲雀。
初婚自然有百般甜蜜。梅蘭芳除了演出與必要的應酬外,其餘的時間都在孟小冬那裏過。梅蘭芳畢竟長孟小冬十三歲,才學、見識、閱曆自然比較豐富,於是,平日裏便手把手地教孟小冬臨摹些花鳥山水,跟她講些梨園掌故與名角逸事,孟小冬呢,在與亦師亦友亦愛人的梅蘭芳的耳鬢廝磨中,暫時忘卻了不能登台演出的空虛之感。
但最終,這段感情還是負了她。
梅蘭芳與孟小冬之間第一次有了嫌隙,是當年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的槍殺案。那時候,二人結合還不到兩年。有一位孟小冬的戲迷,對孟小冬的迷戀已經達到了病態的地步。孟小冬秘密嫁給梅蘭芳之後,突然之間就不再登台了。雖然他倆結合的消息一直是秘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坊間總還是傳著他們的故事。不知是嫉妒自己的女神被搶走了,還是氣憤因為梅蘭芳的羈絆自己再無法看到孟小冬唱戲,戲迷通過跟蹤梅蘭芳的行蹤,知道了梅蘭芳與孟小冬的別院所在地,持槍闖了進來。
當時,梅蘭芳正好在午休,去梅家做客的張漢舉替梅蘭芳行待客之禮,卻被來人拿搶指住,並口口聲聲說梅蘭芳搶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今天來就要找他算賬。
梅蘭芳聽見動靜出得屋來。張漢舉強作鎮定,對梅蘭芳說:“這位先生想借10萬塊錢。”梅蘭芳當下明白來者不善,便以去拿錢為由逃脫並報了警。不想,這位戲迷卻看見了匆匆趕來的警察,情急之下,便對張漢舉開了槍。一片混亂中,戲迷又被警察擊斃。新婚不久的別院裏,兩個人當場身亡。
一時間,梅蘭芳與孟小冬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各種八卦傳聞登上報端,甚至說孟小冬其實與戲迷是有感情糾葛的。
在梅蘭芳與孟小冬的婚事上一直頗沉住氣的福芝芳,這一次終於有充足的理由不再坐視不理了:能有什麽比梅蘭芳的身家性命更加重要呢?跟孟小冬在一起,會威脅到梅蘭芳的安全。光這一點,便足以說服“梅黨”從此約束起梅蘭芳去孟小冬那裏的腳步。
因孟小冬粉絲的瘋狂行徑深深震驚,更因自己最好朋友的無辜喪命悲傷不已,總之,梅蘭芳心裏百般不是滋味,頓時失去了與孟小冬廝守的興致,漸漸地往那邊去得少了。
孟小冬嘴上不好說什麽,但心裏多多少少會有一些不舒服。
孟小冬第一次將對梅蘭芳的不滿擺到台麵上,是由於看到了一份報道梅蘭芳攜福芝芳去天津演出的報紙。
那時候,槍擊事件過去不久,梅蘭芳幾乎沒怎麽去看過孟小冬。他不來這邊也就罷了,他去天津演出居然還帶著福芝芳陪伴;福芝芳陪了也就罷了,居然還被報紙大肆報道,在孟小冬看來,這件事情格外刺眼,仿佛是他們二人合起來做戲給她看的。孟小冬一氣之下也趕到了天津,進行了她婚後的首次表演,一演就是十天。暌違經年,孟小冬再次登台,不僅天津,連北京也震動了,報紙上又紛紛變成了孟小冬的頭條。表演結束後,孟小冬也不回梅蘭芳為她構築的“籠子”,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孟小冬以這種方式,表達了對梅蘭芳的極度不滿。梅蘭芳呢,親自上門賠罪。他耐著性子,聽完嶽父大人的訓斥、受完孟家的冷眼之後,最後總算挽回了孟小冬的芳心。
如果說前兩次的考驗,尚沒有摧毀孟小冬對梅蘭芳的愛意,那麽,當這份感情迎來第三次考驗的時候,終於讓孟小冬意識到,她愛著的男人,終究連一個名分都沒有辦法給她,於是她決定斬斷這份感情。
1930年,梅蘭芳的大伯母去世了。前麵說過,因為梅蘭芳是兼祧兩頭,他是被過繼給大伯母了,所以,大伯母與梅蘭芳的生母無異,在孟小冬看來,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婆婆了。婆婆去世,當兒媳婦的前去戴孝送終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孟小冬剪了頭發,一身素服,前往梅宅奔喪,卻被福芝芳事先安排好的下人攔在了門外。
梅蘭芳、二太太福芝芳、梅蘭芳偷偷娶進門的孟小冬,三個人終於因為這樁喪事而碰麵了。但孟小冬卻處於絕對的弱勢:當時,福芝芳懷孕已快足月,她以孩子為要挾,堅決不讓孟小冬進門。
梅蘭芳性格柔和甚至帶著幾分懦弱,再加上福芝芳有孩子做殺手鐧,勸福芝芳不成,自然隻能勸孟小冬先回去。
自從嫁給梅蘭芳,三年有餘,以前不得進梅家的門,但心想好歹是明媒正娶的,但那日之事,讓她終於意識到,原來連這名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孟小冬剛烈,她站在掛滿白帳與挽聯的梅宅門外,對梅蘭芳的愛化成白茫茫一片雪後荒原,與他相守白頭的心,死了。
孟小冬哭著跑回去,自此大病不起。雖然後來在梅蘭芳的苦苦哀求下,在親朋好友的苦勸下,孟小冬原諒了梅蘭芳,但兩個人的感情,已是如履薄冰了。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梅黨幫梅蘭芳在福孟二人之間做抉擇的話,傳到了孟小冬的耳朵裏:福芝芳是可以服侍人的,孟小冬是需要人服侍的。為了梅蘭芳的幸福計,還是建議“舍孟留福”。
孟小冬撂下一句“我今後要麽不唱戲,再唱戲不會比你差;今後要麽不嫁人,再嫁人也絕不會比你差!”之後,與梅蘭芳分道揚鑣。
一對梨園佳偶,便如此散了。
多年以後,梅蘭芳與孟小冬,彼此連對方的名字都絕口不再提起。
於孟小冬來說,與梅蘭芳愛情中最美的部分,大概還是那場乍見之歡。她在劇院裏喊出“梅大爺”的那個瞬間,他們在演對手戲時你來我往你追我趕的那份默契,都太美好,以至於相遇之前的所有時間,練功夫、吊嗓子、跟著戲班走南闖北的日子,成為記憶中的黑洞,被打入了冷宮。那段日子存在的所有意義,都是為了等梅蘭芳的出現。
畢竟深愛過,孟小冬晚年避居台北。她家裏常年供著兩個牌位,一個是恩師餘叔岩的,另外一個,便是梅蘭芳的。
餘門立雪終出師
電影《梅蘭芳》裏有一句台詞,是福芝芳說的:“梅蘭芳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兒的。”
梅蘭芳是座兒的,孟小冬又何嚐不是座兒的呢?
隻是梅蘭芳的出現,像個美麗的意外,讓她幾乎忘了自己當初執意北上的初衷,是為了唱得更好。
孟小冬耗去巨大的心力,收拾好感情的殘局,然後茫茫四顧,自己唯一剩下的,隻有孑然這一身,還有唱念做打的功夫。她終於下定決心,拜餘叔岩為師,從此悉心鑽研京戲尤其是餘派老生的表演藝術。
餘叔岩一直對孟小冬頗為欣賞。不知有多少京劇票友,以及入了梨園卻未窺京戲堂奧的唱家子想拜餘叔岩為師,均被一口回絕。餘叔岩卻獨獨表示孟小冬的戲路與自己最為接近,孟小冬本人,亦是可堪造就的人才。
但從孟小冬立誌拜入餘門下,到餘叔岩終於肯正式收孟小冬為徒,這中間隔了漫長的五年時間。說來說去,餘叔岩最大的兩個顧慮,一個是避嫌,另外一個還是避嫌。他早年與梅蘭芳淵源甚深,孟小冬與梅蘭芳的愛恨糾葛他多多少少有所耳聞,收了這個徒弟,恐怕要夾在兩個人中間不好做人;那時候餘叔岩夫人新逝,孟小冬也不過是二十幾歲的年紀,生得十分標誌,收來為徒日日授課,難免惹起坊間的閑言碎語。
於是,餘叔岩推說身體不適,幾度拒絕了孟小冬拜師的請求。
既然認定了要拜餘叔岩為師,精進研習餘派老生的表演藝術,在被餘叔岩拒絕後,孟小冬並未灰心,她開始學習譚派(餘叔岩開創的餘派,便是經過譚鑫培悉心培養之後,在譚派的基礎上創立出來的),先是請教於著名琴師、人稱“陳十二爺”的陳彥衡。陳彥衡與譚派創始人譚鑫培交往極深,常常擔任譚鑫培的伴奏,並與之談音論律,深得譚派精髓;孟小冬還得到了譚餘派教師陳秀華的指點。陳秀華早年間也是譚派著名老生,後來由於嗓子出了問題退出舞台,開始專心教戲。除了這兩位而外,孟小冬還請來了與餘叔岩搭戲多年因而成為餘叔岩最重要搭檔之一的鮑吉祥為她排戲,拜了師出於陳彥衡的言菊朋為師……
孟小冬請教的這些著名老生,要麽與餘叔岩的老師譚鑫培過從甚密,要麽與餘叔岩有過多年的舞台合作經驗,總之,他們都對譚派表演有很深的了解。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孟小冬深深體會到餘派老生的精妙之所在:雖是老生唱腔,但在音域寬廣、嗓音洪亮而外,更加追求聲音的厚度與底蘊,更加強調聲線邊界處的細膩處理,更加注重音調轉換之間的流暢婉轉。如果說譚派的震撼力猶如遇上猛虎下山,那麽,餘派的感染力則猶如乍見猛虎細嗅薔薇,於剛毅裏又多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柔情。
這也使得孟小冬學習餘派的決心更加堅定。
轉眼間,時間到了1938年10月,餘叔岩經不住以“小達子”之名在梨園界頗有聲望的老武生演員李桂春的再三請托,收了他的兒子李少春為徒。
當初餘叔岩拒收孟小冬的理由是身體狀況不允許,現在既然已經收了一個徒弟,自然再沒有理由將孟小冬拒之門外。於是,與李少春的拜師儀式相隔一天,1938年10月21日,孟小冬“立雪餘門”五載之後,終於正式拜入餘叔岩門下,從此,直至她遠走香港、餘叔岩逝世,孟小冬每日前往餘家,風雨無阻。
餘叔岩性格乖僻,尤其是在**徒弟這件事情上。白天他往往臥於病榻,久睡不起,於是,孟小冬也隨著老師的作息表,黃昏時上門,等餘叔岩起了,精心侍候在側,待他吸完大煙,來了勁頭,這才開始說戲。孟小冬每每待至午夜之後,方才能夠回來。遇上餘叔岩沒有興致,孟小冬也不惱,端茶倒水,盡了做學生的孝心再回去。
孟小冬對餘叔岩如此,對餘叔岩的續弦,對餘叔岩的女兒,對餘家的傭人們,個個待之以誠、以禮。餘家上下,對孟小冬讚不絕口。
餘叔岩看在眼裏,時日久了,對這位徒弟也喜歡得不得了,在這種情況下,當老師的唯有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了。
孟小冬在學戲時,不屬於那種最機靈的學生,她學得慢,但穩;餘叔岩對待藝術,屬於較真的性子,一字一句,從唱腔、表演、架勢上挨個指點,孟小冬有一點沒學到位,教課便不往下進行,直到她的表演無可挑剔為止。於是,那幾年裏,凡經餘叔岩指導過的戲,孟小冬都已經掌握得十分紮實了。
在餘家求教的日子裏,孟小冬基本上處於息演的狀態。隻有從餘叔岩那裏學成一出,公演一出,餘叔岩往往親自幫她把場。餘叔岩教給孟小冬的第一出戲是《洪羊洞》,公演是在西長安街的新新大戲院,排的大軸。餘叔岩幫她化的妝,餘叔岩一幫老友、同樣是些梨園的杠把子擔當配角。
孟小冬演楊六郎楊延昭,情節大體是楊延昭因痛失焦讚與孟良二位愛將,三度嘔血而亡的故事。
“為國家哪何曾半日閑空,我也曾征過了塞北西東。官封我節度使皇王恩重,霎時間身不爽瞌睡朦朧。”楊六郎楊延昭聲起,如驚雷平地,觀眾中間炸開了鍋,叫好聲連連。及至唱到“老爹爹在陰曹慢慢相等,等候了你六郎兒一路同行”,餘派特有的沙嗓唱腔把一代名將殞命前刹那的悲壯詮釋得絲絲入扣,而聽戲的人們心下竟都驚痛不已。
《洪羊洞》一出,震動京城。當觀眾們還沒從孟小冬拜入餘門後的首次表演中回過神來,未購得票而無法一睹孟小冬風采的人們還在揀拾那日盛事的道聽途說時,孟小冬早已恢複了向餘叔岩求教的日常。一晃五載,孟小冬在餘叔岩那裏重學了《禦碑亭》《烏盆記》等幾十出戲。經過餘叔岩一句一句**過來的這些戲,仿佛刻在了孟小冬的記憶裏,每每登台表演,氣勢、聲口,總讓觀眾恍然以為那是餘派宗師餘叔岩親自登台了。
1943年,餘叔岩因病逝世,孟小冬遠在香港,沒能見上恩師最後一麵。她奉上了挽聯,字字惜痛:
清才承世業,上苑知名,自從藝術寢衰,耳食孰能傳曲韻;
弱質感飄零,程門執轡,獨惜薪傳未了,心喪無以報恩師。
冬皇情歸杜月笙
當年與梅蘭芳分手時,孟小冬對梅蘭芳說:“我今後要麽不唱戲,再唱戲不會比你差;今後要麽不嫁人,再嫁人也絕不會比你差!”孟小冬嫁的第二個男人,比之梅蘭芳誰優誰劣,每個人心中有不同的衡量標準,但那人是上海灘響當當的人物則是肯定的。他就是跺跺腳上海灘便要顫三顫的黑幫老大杜月笙。
雖然孟小冬是在與梅蘭芳分手後跟的杜月笙,但其實,杜月笙對孟小冬的情愫,早在孟小冬剛剛成名時就有了,隻不過一直以來僅僅停留在單相思的階段。
不知是因為杜月笙本身就是戲迷,還是因了對孟小冬的愛屋及烏,1929年,杜月笙娶了孟小冬早年的師姐,同時也是她結拜姐妹的女須生姚玉蘭,做了第四房太太。
最終,杜月笙能夠抱得美人歸,得到孟小冬的芳心,姚玉蘭從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孟小冬已與梅蘭芳分手、餘叔岩尚未答應收孟小冬為徒的那幾年,孟小冬悉心鑽研譚派藝術的同時,也常常進行公開演出。1936年,上海黃金大戲院由電影院改而成為戲院之後,杜月笙邀請孟小冬進行揭幕剪彩,同時進行長達半個多月的開幕演出。
孟小冬與姚玉蘭交好,在上海期間,自然就下榻於姚玉蘭的住處。杜月笙這才有了與自己朝思暮想的女神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既然好歹算是熟人了,杜月笙無論是在事業上,還是生活中,都竭盡所能給予了孟小冬極大的幫助。他動用了自己能夠動用的一切關係,為孟小冬的表演與求藝之途鋪路。尤其是1938年,餘叔岩正式收孟小冬為徒,孟小冬基本停止了一切演出,失去收入來源之後,杜月笙更是出手闊綽,不僅保證孟小冬的一應起居用度,孟小冬隔三岔五給餘家不分主仆都送去的昂貴禮物,以及餘叔岩二位女兒出嫁時的全套嫁妝,均是來自於杜月笙的資助。
此後幾年,世事離亂,杜月笙遠走香港避禍,孟小冬則堅持留在北平,每日裏不理紅塵,專注於學藝,終於得餘叔岩真傳,成為執餘派牛耳的人物。
1946年,杜月笙由香港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寫信催孟小冬南下。孟小冬去了。
在上海,姚玉蘭整日陪伴在側,溫言軟語;杜月笙關懷備至,體恤非常。孟小冬恍惚間有了家的感覺,再加上這些年在北平,杜月笙對自己的確是情深義重,自己孤孑一身,心底也確實渴望愛人的陪伴與家的溫暖。終於,這次,她下定決心對他以身相許了。
杜月笙愛上孟小冬的時候還是盛年,十多年後,終於得到孟小冬時,杜月笙已然是一個老頭子了。孟小冬跟了杜月笙,自然也挑起了侍奉杜月笙的重擔。
寫到此處,想起當初“梅黨”因“孟小冬是需要人伺候的”而替梅蘭芳在兩位太太裏做取舍的時候,不勝唏噓,孟小冬剛烈高傲,但也是會放下身段,去體恤與照顧身邊人的女人。隻是當初的梅黨並未給她機會罷了。
1949年,杜月笙舉家遷往香港。1950年,杜月笙又決定攜眷遠赴歐洲,一家人開始點數出國人數。數到孟小冬時,她幽幽地說了一句:“我跟著去,算丫頭呢,還是算女朋友呀?”
一句話點醒了杜月笙。這些年,孟小冬一直守在身體每況愈下的自己身邊,自己卻一直沒給她一個名分。雖然比之於愛,名分畢竟是太過虛無,但那是梅蘭芳自始至終未能給孟小冬的,也是孟小冬此後耿介於心始終無法釋懷的。杜月笙憐惜孟小冬,也知道她半生的心結,於是,他當即決定為孟小冬補辦一場婚禮。
那天,杜月笙由人攙著下了病榻,以龍鍾老態,做了最後一次新郎官,孟小冬呢,正式成為杜月笙的第五房太太,雖然不過是側室,但她多年來淡淡的眉目間難得地有了笑容。
“名分”二字,於許多人而言是多麽輕易的東西,於孟小冬而言,卻是她耗去近二十年光陰,輾轉流離於兩個男人之後,才能得到的珍貴之物。
那一年,孟小冬42歲,杜月笙63歲。
杜月笙是一代梟雄,上海灘的傳奇人物,但有人說,杜月笙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人是孟小冬。其實杜月笙怕孟小冬什麽呢?說到底,還是源於一個“愛”字。
即便人們對像杜月笙這樣的黑幫大佬向來褒貶不一,他得到女人的手段,也往往是強行據為己有,卻幾乎無人懷疑他對孟小冬的真心。孟小冬自己大概也知道,即便他沒有梅蘭芳儒雅,沒有梅蘭芳的才學,沒有梅蘭芳的品貌,沒有梅蘭芳的好名聲,但他比梅蘭芳多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用在她身上的、因為深愛而起的慈悲心。她終於得償所願拜入餘門下,即便息影也在所不惜時,他憐她清貧;她得餘叔岩指點聲名如日中天之時,所有人仰慕罩在她身上的大明星的光環時,他憐她孤苦。
如果說梅蘭芳給了孟小冬愛,那麽,杜月笙則給了孟小冬一個家。
所以,杜月笙的兒子杜維善在多年之後談起孟小冬時,才能說出“她對我父親是有感情的”這樣的話。
張愛玲曾經在她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裏做了這樣一個比喻:“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女人何嚐不是?大多數女人的一生裏,也都會如孟小冬一樣,遇到一個梅蘭芳,一個杜月笙。梅蘭芳是要她來愛的,杜月笙是來愛她的。她愛的那個埋葬的是她的青春,愛她的那個承擔的是她的命運。
與孟小冬結婚第二年,杜月笙就去世了。
晚年的孟小冬,遵守了杜月笙的遺言,不再唱戲。非但不在舞台上唱,連吊嗓都不吊了。她的性格愈發沉靜孤僻,深居簡出,每日裏就隻遛狗、拜佛、練太極、打麻將、看電視。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平靜的時日了吧?不用謀生,不再謀愛,隻是把日子當成普普通通的日子來過,把生活當成普通人的生活來過。這樣,於京劇藝術而言,於京劇戲迷而言,是莫大的損失,但對於孟小冬自己而言,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1977年,孟小冬在台灣辭世,一代“冬皇”的傳奇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