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 最悲傷的角色是她自己
一次老友聚會上,大家閑聊,不知誰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可以穿越時空回到過去,你最想去什麽時候?有說《詩經》誕生時民風尚還淳樸的春秋時期的,有說文化包容心態開放的盛唐時期的,但得票最高的,竟是民國。
可見,時間果然是一層美顏濾鏡,它熨平了因離亂、憂患而深鎖上的額頭,抹去了苦難與困厄刻寫在臉上的褶痕。隔著濾鏡,後來人看到的,便隻有跌撞的追求、昂揚的自由、高蹈的熱情,以及詩意的迷茫,進而對那個時代生出無限向往。
無端地,竟想起一位民國女人。在很多人看來,她有著漂亮的臉龐,她是紅極一時的大明星,她從16歲起初進電影圈便挑起女主角大梁並一炮而紅,她從影九年便出演了多達29部影片,她所到之處永遠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可若我們拿掉那層時間的濾鏡,再去看她:她有著清苦無著的童年,她談了兩場將她的天真與純情盤剝殆盡的戀愛,她過了幾乎可以說毫無幸福與快樂可言的一生,她不過25歲,便選擇以最決絕的姿態與世界作別。
她短暫的一生演過很多悲劇,但她詮釋得最悲傷的角色,卻是自己。
她,便是民國最著名的電影女明星之一:阮玲玉。
悲劇序曲
1910年,阮玲玉出生在上海。父母給她取小名阿根,大名阮鳳根。出生那年,父親阮用榮已經快40歲了,算得上是中年得子。女兒的誕生,給了這位平凡的父親莫大的安慰與動力,雖然隻是浦東亞細亞油棧一名普通的工人,但每天記掛著女兒,想著給女兒好一點的生活,再苦再累的活,也幹得特別帶勁。
母親,是標準的舊式女子,出身窮苦,沒什麽文化,更沒有什麽收入來源,女兒出生以前,專心照顧丈夫的生活起居,女兒出生後,她又將全副心思都撲在照料這個小小的人兒身上。
父親是家裏的頂梁柱,隻要有他在,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生活好歹是有指望的。一切改變,發生在阿根6歲那年,父親因肺癆去世。自此,阮玲玉悲慘命運的序幕正式拉開。
母親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失去了丈夫,便等於失去了一切的經濟來源。母親接下來的路,早已被規定好了,要麽改嫁重新找一個男人依靠,要麽去有錢人家做幫傭勉強糊口。顯然,改嫁已是很難了,體弱多病的阿根是母親的拖油瓶,很少有人願意娶一位拖兒帶女的寡婦。不過,母親雖沒有多少文化,心地卻是異常堅貞的,她毫不猶豫地選了第二條路:去有錢人家做傭人。舊式女人的悲哀之處,就在於此。
阿根的母親別的不會,但操持家務很是拿手,她被一個張姓大戶人家相中,帶著女兒阿根入了府,開始了當幫傭糊口的日子。家庭的變故,帶給了小小年紀的阿根一個新的、並且無從選擇的身份:幫傭的女兒。
那個張家,便是日後與阮玲玉有近十年感情糾葛、甚至親手將阮玲玉推向死亡深淵的張達民的家。不過,初入張府時,阿根還是身體瘦弱、營養不良的黃毛丫頭,並不引人注目。
轉眼,入張府兩年了,阿根8歲了。母親每每在忙碌的幫傭生活中得到一點空閑,看著眼前這個小不點兒,心裏都會湧起無限憐惜。她內向、安靜、早早懂事,知道那個“家”裏,她不能隨心所欲;知道母親的身不由己,所以絕不纏鬧,隻自己一個人打發時光。母親咬牙堅持的一切動力,源於絕對不能讓女兒重複自己的命運,她節衣縮食,把女兒送到了張府附近的一家私塾上學,並且給她取學名叫阮玉英。
先生大概是前清遺老,每天教授的是《詩經》《三字經》《孝經》等。阿根的母親果斷,她知道時代變了,如果每天的所學隻是背誦一些古詩文,大概並不會對改變命運有任何的益處,於是,又決定送她去上海崇德女子中學。這是一所教會辦的洋學校,母親希望女兒可以接受到最好的教育,可高昂的學費又讓她一籌莫展。
幸運的是,母親幫傭的張家老爺,是崇德女子中學的校董。母親苦苦哀求老爺,學校終於答應讓阿根以半價入學。阿根正式開始了洋學校的求學生涯。
轉眼,阿根16歲了,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張家第四位公子,叫張達民。阿根16歲那年,張達民19歲,還是一個靠家裏分發月錢供養的公子哥。
張達民見到阿根,心下驚動。這麽多年,兩人生活在同一個大院裏,他常常見到她,怎麽從未留意過她呢?不過為時不晚,16歲正是一個女孩子頂好的時候。他開始對阿根進行瘋狂的追求。
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也是容易被外表與浪漫迷惑的年紀。張達民長得白白淨淨的,又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行止中自然有令少女迷戀的氣息。阿根答應了張達民的追求。
真像電影中的情節。他們交往的事情被張達民的母親發現了,她暴跳如雷。自己的兒子,配也要配門當戶對人家的小姐,斷斷不能跟沒有家世、地位卑微的婢女在一起。依然像是電影中的情節,張家人設計趕走了這對母女,理由無非假裝家裏丟了貴重的東西,最後卻在母女的住處發現了。
阿根與母親,一如多年前父親溘然長逝時一般,再次失去了經濟來源。那是真實的窘迫,母親當幫傭時所有的積蓄都用來支付阿根上學的費用了,母女倆到了上頓吃完沒下頓的地步,甚至連個棲身之所都沒有。這時候,張達民出現了,他拿著自己的月例,租了一個住處,將她們暫時安頓了下來。
學是沒法上了,阿根選擇了退學,張達民索性離家出走,與阿根同居了。
阿根是感恩念舊的人,相處時日漸多,她對張達民的感情漸深;而張達民,卻是被荷爾蒙與新鮮感驅使著的,總是喜歡追求中的感覺,卻從不知得到之後需要珍惜。麵對著阿根,他失去了當初追求她時候的百般殷勤,也慢慢地又回到了與阿根在一起之前的生活圈子之中,複又成了**的公子哥。家裏給的月例數額是固定的,張達民在外風流的花銷多,能供給阿根母女的自然便少了。
待在家裏無事可做的阿根,開始尋思一條生計好侍奉母親。正巧看到明星電影公司招募演員的啟示,阿根便以“阮玲玉”之名報考且被錄取了。進得公司接拍的首部電影,是《掛名夫妻》,她擔任女主角。“阮玲玉”這個名字,第一次通過熒幕,進入了人們的視野。
一片癡心錯付人
阮玲玉在先後簽約的明星電影公司、大中華百合影片公司裏,出演了幾部片子,片約不算密集,也還沒有大紅,但總算有了一份可以謀生的職業,也總算是解除了自己和母親生活中的困境。不過,因為還沒有大紅,她常常迫於無奈接一些不倫不類的劇本,演一些不太可能有突破的角色。當初踏入影壇,原本也隻是為了謀一份職業,賺得一份薪水好養活家裏,不過,演了幾部之後,生活中的困窘暫時解決了,她便不再將演電影當作謀生的工具,而是當作一份事業來對待了。她意識到,自己是真的熱愛表演,而目前所表演的劇目,無法承載電影的藝術之美,無法讓她的演技取得真正的突破,自然也無法為她帶來更大的名氣。
她一個猛子紮入演藝圈,卻不過幾年便遇到了事業上的瓶頸期。一如她一個猛子紮入與張達民的感情之中,卻沒過上幾天被善待的日子。
16歲時,張達民在阮玲玉與母親走投無路時的援手,是此後她寬待張達民的情感基石,即便這段關係開始不久,阮玲玉便一直處於被消耗的狀態下。
起初,張達民紈絝,但還知道分寸,至多與一幫朋友好友去去舞廳,泡泡酒館,去咖啡廳消磨消磨時光,都是些花費雖多但無傷大雅的愛好。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賭場上從來沒有什麽贏家,從來隻是聽說因為賭博而家破人亡的故事。輸了借,借了輸,是一旦掉入便絕少有翻盤機會的惡性循環。
張愛玲曾說過一句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阮玲玉知道,張達民是金山銀碗裏長大、被一家子慣著、被傭人侍候出來的,她體諒他不學無術,無一技之長,但那時候,她對他是有愛的,她努力自立不再在經濟上依附於他,同時,也期待著有朝一日,可以等到張達民的浪子回頭。
父親去世後,張達民分得了數目頗巨的遺產。阮玲玉是自立自愛的女人,彼時,她的片約雖然沒有密集到需要趕場的程度,但收入也很可觀,而她當初跟了張達民,喜歡與感恩的心態都有,卻獨獨沒有貪圖富貴的念頭。對於張達民的那筆遺產,她幾乎不聞不問。
張達民平生頭一次擁有那麽多的錢財可以自由支配,他沒有想著拿著這份別人求之不得的第一桶金去創一份家業,更沒有動過為自己和阮玲玉買下一處宅院好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的念頭,甚至連為租來的家裏添置點生活用品的想法都沒有。
他連他自己今後何去何從都沒有想過,更別提認真規劃他與阮玲玉的未來了。張達民不僅把所有的錢都送給了賭場,還欠下了一屁股的賭債。這是張達民昔日那個顯赫多金的家裏給他的最後一筆錢了,**空之後,一無所長的他隻能把阮玲玉當成自己的搖錢樹。
那時的電影明星,出入都是極有派頭的,以洋車代步,雇了司機候在片場外接送上下班;家裏有傭人專門照顧起居,三餐吃得精細;一身行頭都是外國貨,且天天不重樣兒的。若是幾位女明星閑時坐在一起,聊的也無非哪裏有個百年裁縫老店,老手藝師傅定製的旗袍特別好看;哪裏新開了一家館子,掌廚的是個四川人,味道好得不得了,下次可以一起去嚐嚐;誰誰手上戴的寶石戒指是男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價值連城……唯有阮玲玉,片約也有了,名氣也有了,錢也有了,住的還是租來的老房子,吃的還是粗茶淡飯,母親操勞了一輩子,女兒成為明星了,家裏卻仍然沒有保姆。都是花兒一樣的年紀,女明星們的光鮮生活,阮玲玉不是不想過,是過不起,因為,她在片場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全部拿去為張達民還賭債了,卻依然填不滿這個無底洞。
起初,張達民問阮玲玉要錢時,還會編造一些借口,比如與朋友約了飯局,飯局之所以這麽重要,是有朋友會介紹他一些賺錢的路子;比如想做點小買賣需要一點點資金周轉,阮玲玉不是不知道張達民的謊話,隻是沒有拆穿罷了。
後來,因了阮玲玉的拆穿,張達民非但繼續伸手問阮玲玉要錢,甚至“搶”錢,連借口都不再找了。又一次,張達民在接二連三地要過錢之後,再一次問阮玲玉要錢時,阮玲玉問:“不是剛剛才給過你錢嗎?”
張達民說:“我這不是拿去做生意了嗎?”
阮玲玉問:“你既去做了生意,但你的收入在哪裏呢?”
張達民說:“做生意哪有光賺不賠的道理?”
阮玲玉終於忍不住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把這些錢都拿去賭博了,包括我上次給你的幾百塊!”
張達民不由分說,就打了阮玲玉的母親兩巴掌。因為還賭債的事情隻有阮玲玉的母親知情。
每個月,阮玲玉還未到發工資的時候,家裏便已經沒有可以周轉的錢了。這時候,張達民便開始當著阮玲玉的麵,拿了她的首飾、衣服去當。
阮玲玉心裏淒苦難當,但不得不直麵這樣一個現實:張達民,早已不是她16歲時就愛上的、當初為了她離家出走的、在她們母女走投無路之際挺身而出的那個張達民了。
她對他的愛,就這麽一點點地被消磨殆盡了。
“她有抒發不盡的悲傷”
苦悶失意的阮玲玉,唯有將從張達民那裏得不到的安全感與希望,全部寄托在電影上。
1929年,阮玲玉應導演孫瑜的邀請,出演《故都春夢》。影片說是孫瑜從法國作家小仲馬的名著《茶花女》中改編而來,在原著故事框架的基礎上,加入了大量的中國元素,其實早已沒有了茶花女的影子。1930年,《故都春夢》上映,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幕後老板羅明佑、黎民偉趁熱打鐵,在《故都春夢》掀起的影視熱潮還未消退之際,組建了聯華影片公司,並接連推出由阮玲玉擔當主演的《野草閑花》《戀愛與義務》等影片。
這幾部片子是對阮玲玉演藝生涯的一次徹底“撥亂反正”,將表演漸趨“妖魔化”的阮玲玉帶回了電影表演的正途,也幫她贏來了電影表演生涯的第一個高峰。
聯華影片公司幾乎可以說是當時電影製造工業的托拉斯:英國籍貴族何東出任董事長,為聯華帶來了充沛的經濟支持;許多政治要人擔任董事,為聯華提供了強硬的政治後台;聯華還網羅了當時電影界最著名的一批人,包括導演孫瑜、卜萬蒼,演員阮玲玉、金焰,以及黎民偉的第二任妻子林楚楚。因為強大的製作班底、對於電影藝術的精進追求,聯華公司在成立僅僅一兩年的時間裏,便一躍成為與“明星”“天一”等老牌大公司鼎足而立的影視公司。隨著阮玲玉主演的幾部影片的推出及極度賣座,她已然是聯華的當家花旦,並成為地位僅次於影後胡蝶的大明星了。
阮玲玉每天在片場被前呼後擁,去參加各式各樣的應酬,受盡了讚美與奉承,在外人看來,她如在雲端,那麽美好,那麽高高在上,那麽可望而不可即。而別人不知道的是,每天回到家,她不得不麵對張達民端端伸向她的、索取錢財的雙手。如此表裏不一的生活,總讓她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穿著洋學校別致的校服,她是漂亮、成績好、招人喜歡的女學生,而回到張府,她如被打回原形一般,做回了府裏的下人。
阮玲玉的大紅,讓張達民充滿了不安全感,她仿佛隨時會逃掉,於是,他比以往更加無度地向她索取。
1931年,正當阮玲玉的好姐妹胡蝶深陷於“蝶雪解約案”的官司裏心力交瘁之時,張達民將報道此事的小報拿給了她。為了吸引眼球,標題起得十分誇張,字號數倍於其它文章。阮玲玉端著報紙的手,漸漸地發起抖來,這才知道,胡蝶在這場官司裏,經曆了怎樣的難堪,在法庭上對質的時候,連生活中的隱私也被扒了個底朝天。
這時,一旁端詳著阮玲玉反應的張達民幽幽地說:“若是我也把你16歲就跟我上床的事情賣給小報記者,你猜我能不能賣個好價錢呢?”阮玲玉臉上已然沒有了血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樣的事情張達民是幹得出來的,而她竟然拿他毫無辦法。
他太了解她了,她懦弱,愛惜名聲,這是他的殺手鐧。張達民吃定她了。
她已經不愛他了。可她不能像別人一樣,不愛了就分手,隻要她一天還是明星,隻要她一天還有可觀的收入,張達民便一定不會輕易放開她的。
接下來,阮玲玉幾次托了熟人幫張達民找工作,在別人看來,她是在幫助愛人,事實上,她隻是為了擺脫他的糾纏。
張達民遊手好閑慣了,身無一技之長,張家沒落後,一身公子哥的毛病卻都還在。讓他自己跌跌撞撞尋差事恐怕會很難,掙錢少的、需要體力的苦差事他不願意幹,掙錢多又清閑的工作,又怎麽會願意要他呢?阮玲玉幫她介紹了光華戲院經理的職位,將這個消息告訴張達民的時候,他是真的開心。也是這份工作,張達民幹得最久。1932年“一·二八”事變後,阮玲玉帶著他避走香港時,戲院的職位仍然替他留著。
三十年代的香港是什麽地方?吃、喝、玩、樂、嫖、賭應有盡有,繁華聲色比上海有過之而無不及。等阮玲玉決定要回上海去時,張達民流連其中早已樂不思蜀了,他不僅拒絕了回去,還讓阮玲玉再托人幫他在香港找份工作。聯華公司的大股東何東正好在香港,且認了阮玲玉做幹女兒,阮玲玉於是拜托這位何老板幫張達民找了份買辦的工作,自己回到了上海。
原本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清淨一下了,卻不想張達民拿著自己買辦職位中經手的錢去了賭場,不幾個月,虧空的公款,窟窿已然大到無法填補的地步。東窗事發,張達民丟了工作,灰溜溜地回到了上海。
最後一次,阮玲玉托人在福建幫張達民找了一份工作,地處很遠,但好歹是個稅務所所長。張達民又高高興興地赴任去了,阮玲玉終於又過上了清淨的日子。可眼下那短暫的清淨,無法拔除牢牢盤踞在她心頭的隱憂:張達民遲早是會回來的,所有過去要麵對的問題未來依然要麵對,她對生活的那一點點希望,幾乎要在這循環不休的怪圈裏被消磨殆盡了。
張家,張家四公子張達民,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必定一生糾纏。自她父親去世後,生活便如一個無底深淵一般,任她如何努力攀爬,卻總是無法擺脫。而這份刻畫在她命運底子裏的暗淵,給阮玲玉罩上了一層悲情的麵紗。她自己不覺得,但別人看得見。一如當年,16歲的她投考明星電影公司時考官卜萬蒼評價的一般:“你們看,她像有一種永遠抒發不盡的悲傷,惹人憐愛。一定是個有希望的悲劇演員。”
她對身世絕口不提,她對愛人張達民的無賴行徑絕口不提,她對她心底的痛楚絕口不提。那時候,誰會想到,她心裏的絕望與悲傷已經積攢到了什麽程度,以至於最終要以生命為代價,去與那份沉重相對抗。
唐季珊:始於殷勤,終於絕情
如果說,張達民在與阮玲玉長達七八年的同居生活中,如鈍刀子割肉一般耗盡了阮玲玉對於生活的熱情與對生命的希望,那麽,唐季珊則是阮玲玉徘徊在懸崖邊猶豫不決時,將她推下山崖的最後一股力量:生猛,決絕,狠戾無情。
這個男人,有個鄉下的發妻,憑著妻子娘家的雄厚財力,開創了自己的事業,成為名噪一時的茶葉大王。許是虛榮心作祟,唐季珊身邊相好不斷,卻偏偏愛在電影圈的女明星中獵豔。民國第一代電影皇後張織雲的故事,阮玲玉聽過的。她拋棄導演卜萬蒼,跟了唐季珊,不過兩三年的時間,就落得個被拋棄的下場。
因為一次聚會,阮玲玉落入唐季珊眼裏,成為他的下一個目標。
彼時,張達民遠在福建稅務所所長任上,阮玲玉以得閑偷歡一般的心情珍惜著沒有張達民糾纏的日子。唐季珊,本是入不了阮玲玉的眼的,像他這樣的“采花大盜”,阮玲玉出入社交、應酬場合倒是見得多了,大都是認識一下、客套一番、逢場作戲,幾句過後,誰都不會再記起的那種。
可唐季珊是情場老手,且對阮玲玉是誌在必得。他以比當初追張織雲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體貼手段,追求著阮玲玉。
跑到片場送花是最基本的。彼時,唐季珊是聯華公司的股東之一,想要得到阮玲玉的行程自然是易如反掌。幾點入場,幾點開拍,幾點結束,掌握得清清楚楚。每每阮玲玉在片場的時候,唐先生的花就到了。對於唐先生的緋聞,她早就有所耳聞,再加上阮玲玉本身也不像別的明星那般虛榮,並不吃當眾被人送花那一套。為了不當麵駁唐季珊的麵子,她都是有理有數地謝過,收下,並不曾動心。
跑到片場門外等她,接她下班也成了定例。唐季珊有的是錢,有的是閑,他每天親自開著車,堂皇地停在片場門口,刮風下雨,每天必到。阮玲玉知道,一旦坐上了他的車,就等於給了小報記者無限的發揮空間,於是,她想方設法地溜出片場大門躲開他的車子自己回家。所以,唐季珊這一招又落空了。
而討一個女人歡心的最高境界,就是討好她的身邊人。唐季珊借著本身與聯華公司的關係,見縫插針地討好阮玲玉,再加上在追求女人時練出來的厚臉皮,終於混進了阮玲玉的家,成為她們家的常客。彼時,家裏除了阮玲玉的母親而外,還有阮玲玉收養的女兒。小孩子太容易取悅了,尤其是小女孩,包著漂亮外衣的糖果,好看的小裙子,可愛的洋娃娃,都會讓她心花怒放。唐季珊每次去阮玲玉家,都帶著禮物。而對阮母呢,唐季珊則像半個兒子一樣,一口一個姆媽地叫著,家裏缺什麽了,回頭立馬送過來。慢慢地,阮玲玉的媽媽和女兒,習慣了唐季珊來家裏。唐季珊發現,去片場纏著阮玲玉,遠不及討好她的家人有效。媽媽和女兒的一句好話、一句念叨,都能讓唐季珊在阮玲玉心裏加分不少。
在唐季珊緊鑼密鼓的攻勢下,不過三個月,阮玲玉就繳械投降了。她帶著母親、女兒,搬離了張達民租來的“家”,搬去了唐季珊為她買下的三層小洋樓。
畢竟年長阮玲玉十多歲,還是情場老手,唐季珊的心又還在阮玲玉身上,剛搬家的那段時日,阮玲玉覺得,也許遇到唐季珊之前,與張達民糾纏不清的那段時光,是上天給她的考驗,她是經受過了嚴苛的考驗,才得到了唐季珊的百般溫柔照料。
餘生,有了唐季珊,應當會安穩地過下去吧。
誰曾想,時日一長,他用在她身上的心,與當初追求她時的用心相比,竟遠不及其萬一。他曾經多麽地黏她啊,而現在不僅晚歸,甚至徹夜不歸。她知道,他在外麵又養了別的女人。
他曾經多麽由著她啊,隻要她快樂怎麽都好,如今,竟開始限製她的自由,恨不得將她的一應片約、應酬全推了,就隻在家裏當隻金絲雀。而那時,她的電影事業正在上升期,演戲又已成為她真正喜歡做的事情,怎麽忍心就這樣放棄?
漸漸地有了爭吵。唐季珊每每對晚歸的阮玲玉表達不滿時,便好走極端,他把她關在門外,任憑她在門外怎麽哭喊、道歉都無濟於事。鄰居是一對姐妹,實在聽不下去的時候,會把阮玲玉叫到她們家過上一夜。
那時候,唐季珊對阮玲玉還是精神層麵的虐待,而張達民從福建回來之後,因為對張達民的糾纏不滿,唐季珊開始毆打阮玲玉。
張達民是因公出差來的上海,自然要回家看看,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這才知道了阮玲玉與唐季珊在一起的事情。原本吃定了的搖錢樹,跑到別人家裏了,張達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於是,他把公差事務晾在一邊,開始琢磨如何再從阮玲玉身上得到一筆錢。
阮玲玉,知道了張達民回來的消息,也做好了準備要與他徹底了斷,她請了律師與張達民周旋,還算順利,他們簽了一份《阮玲玉張達民脫離同居關係約據》,裏麵的條條款款寫得明確,其中,最起效果的一條,便是阮玲玉按月支付張達民一百元,以兩年為期。
女方向男方支付“分手費”,這是一份在今天看來亦滑天下之大稽的約據。不過好在張達民如願還能得到一筆錢,他離開了上海,又回去他的稅務所所長任上了。
可他最後連這份工作也丟了。同居關係解除了,阮玲玉也如約每月付他一百塊錢,她斷不可能再為他介紹工作了。張達民就靠著每月的分手費勉強過活,而兩年的期限如此之短,兩年期到了呢,他連這一百塊錢也失去了呢?
於是,張達民威脅阮玲玉,要將她告上法庭。他原本以為阮玲玉是最怕與人對簿公堂的,所以他誌在必得,誰知唐季珊非但不讓阮玲玉息事寧人,反倒又反過來將張達民告上了法庭。阮玲玉一直以來避之唯恐不及的官司不僅找上了她,還是連環官司。她像她的好姐妹胡蝶一樣,占了各大報紙的頭條,標題以醒目大字,寫著與當年“蝶雪解約案”如出一轍的內容。
她是什麽時候動了赴死的念頭呢?大抵是拍攝《新女性》最後一場的時候。女主人公韋明雖然另有原型,但阮玲玉卻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善良、懦弱、遇人不淑,飽受折磨。不同的是,韋明在吞下安眠藥後,在醫院裏還大喊著:“救救我!我要活!”而阮玲玉,吃完安眠藥之後,卻隻是安靜地寫了兩封遺書。
香消玉殞
拍了那麽多部電影,詮釋了那麽多個角色,阮玲玉最後發現,自己的生活遠比電影狗血跌宕:1935年,窮途末路的張達民,將她告上了法庭,罪名是重婚。拿到法院傳票的時候,阮玲玉的臉都白了,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她最怕的事情,果然還是來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而她的心,已然連失望、心痛都覺不到了。
那個從她16歲情竇初開時便委身了的男人,那個她曾經深深愛著的男人,有朝一日,行事竟會下作至此,連黑白都顛倒了。他真的愛過她嗎?如果真的愛過,怎麽在分手時,連起碼的體麵都不要了?如果真的愛過,怎麽舍得將她逼到這般田地?哪裏有什麽重婚啊,他張達民從未給過她一紙婚書,最後分開了,也是簽的《阮玲玉張達民脫離同居關係約據》;而唐季珊,也明明還沒有娶她。
她無力去埋怨或指責,就隻是不停地問自己:該怎麽辦?4年前,好姐妹胡蝶因了與林雪懷解除婚約的官司,凋零消瘦憔悴不堪的樣子,在她麵前失聲痛哭的樣子,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即便是胸懷比她寬廣、處於逆境比她堅強、遇事比她看得開的胡蝶,在法庭上為了對質而被迫回答種種隱私時,在麵對著各路小報妄自的揣測與肆意渲染時,也屢屢精神崩潰。而她自己,能承受得了應對這樣一場初戀與現任對簿公堂的風月官司嗎?
不是沒有想過息事寧人。張達民一定又是缺錢花了,告他們,也不過是想賺一筆而已。他太了解她了,她敏感多愁、心細如發,比誰都在意自己的名譽,一定會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樣,給他一筆錢,換來他的暫時不糾纏。
可唐季珊不會肯的。甩不掉的張達民像夢魘一樣,為阮唐兩個人的關係蒙上一層陰影。張達民一出現,便意味又要一筆錢打發他走。即便唐季珊有萬貫家財,但他對阮玲玉的感情,慕色的成分遠遠大於愛,況且那時候又有了新歡,怎麽願意為了她去填這個無底洞呢?應訴顯然是最經濟的做法,他才不考慮阮玲玉的名譽會受到怎樣的傷害呢!
沒少為了這件事爭吵。吵到最後,結果往往是唐季珊的大打出手。阮玲玉知道,他是鐵了心了,要讓張達民人財兩空。
阮玲玉先是選擇了逃避。第一次開庭,她借故沒有出庭,但這並不妨礙報紙上對這一事件的大肆報道,一時間,“桃色新聞”“**”“通奸”等種種鄙陋不堪的字眼出現在了報紙上,阮玲玉一夜之間成為萬人唾罵的對象。
她多麽愛惜自己的羽毛啊。可25年的潔身自好,卻敵不過命運強加給她的遇人不淑。
她發現,她雖然逃得了出庭,但逃不了漫天流言,她終於選擇了赴死。
彼時,她正在拍攝她的最後一部電影:《新女性》。
3月5日,阮玲玉拍完了《新女性》的最後幾組鏡頭。
3月7日,阮玲玉與唐季珊雙雙出席了聯華公司的聚會。
聚會那晚,她開心極了,也耀眼極了。她穿著一身得體的旗袍,頭發精心卷了,眉毛仔細地畫過,唇色鮮豔,像盛放的花朵。她端著酒杯,腳步輕盈穿梭在同事之間,挨個敬酒,與大家擁抱。都道是她醉了,事後想想,她是在與大家一一告別。參加聚會的同事們,都知道她陷在了那場官司之中,原本還小心翼翼地,怕觸動她的傷心事,但見她在席間言笑晏晏,就都放下心來了。
她的生命,已然進入最後的倒數。
那晚聚會到很晚,阮玲玉與唐季珊雙雙離開,回的家,是唐季珊送她的別墅。
回家的車子上,連司機也沒留意,到底是誰先提的話頭,又是官司,必然又是爭吵,最後的結果,又是唐季珊打了她。
生活不會好了。既然不會好了,就親手結束吧。
阮玲玉就著母親煮的一碗麵條,吃下了三瓶安眠藥,然後伏在桌前,寫下了兩封遺書。一封寫給張達民:
我已被你迫死的,哪個人肯相信呢?你不想想我和你分離後,每月又貼你一百元嗎?你真無良心,現在我死了,你大概心滿意足啊!人們一定以為我畏罪,其實我何罪可畏,我不過很悔悟不應該做你們兩人的爭奪品,但是,太遲了!不必哭啊!我不會活了,也不用悔改,因為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一封寫給唐季珊:
沒有你迷戀“XXX”,沒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約不會這樣吧!我死之後,將來一定會有人說你是玩弄女性的惡魔,更加要說我是沒有靈魂的女性,但,那時,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過去的織雲,今日的我,明日是誰,我想你自己知道了就是。我死了,我並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媽媽和小囡囡,還有聯華欠我的人工二千零五十元,請作撫養她們的費用,還請你細心看顧她們,因為她們唯有你可以靠了!
沒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了,我很快樂。
玲玉絕筆
即便是在官司纏身之際,阮玲玉都幾乎沒怎麽說過兩個人的不是,而這一次,她再也不願意忍受了,即便付出生命的代價,她也要控訴他們:“我不過很悔悟不應該做你們兩人的爭奪品。”是啊,兩個男人,她都愛過,她都信過,而他們在乎錢,在乎麵子,在乎輸贏,獨獨從未在乎她。
若唐季珊發現阮玲玉服了安眠藥之後,選擇就近的醫院,及時治療,可能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可他偏偏選了較遠的醫院,且午夜都無醫生值守,等換到第三家醫院時,天已快大亮,最佳的救治時機已然延誤。
3月8日下午6點,阮玲玉的心髒停止了跳動。3月8日,又是開庭的日子。她終於不用去出庭了。
葬禮的規模是史無前例的,20萬民眾夾道相送。阮玲玉用她的死,換得張達民在靈堂裏痛哭、唐季珊為她的母親養老送終,隻是這些,她無法知道了。
愛著的時候,女人的眼和心,都是盲的。總以為那時的好便代表了一生一世,總以為自己對他來說是與眾不同,總以為就該傾盡所有為他付出,可這樣就一定會幸福嗎?張達民年少時也曾無私接濟過阮玲玉及其母親,可後來呢?唐季珊追求她時,花費了多大的心思啊,可他對每一個新入眼的獵物都會花費同樣的心思。阮玲玉對這兩個男人,傾注了所有的溫柔與真心,卻是這兩個男人把她推向了死亡的深淵……所以啊,女人不能像阮玲玉這樣,在愛情裏隻一味地付出,還得有點林徽因的聰明,能夠分辨哪個人隻適合談談情說說愛,哪個人才是值得托付餘生的;或者再有點呂碧城的氣魄,從不因沒有愛情而自怨自艾,即便孤獨終老,也能活得精彩;即便深情如張幼儀或於鳳至,也應當懂得,女人得先愛自己,才有愛別人的能力。並且,身為演員,還得有點胡蝶式的冷靜與分明,分得清什麽是戲,什麽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