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 世事予以苦痛,她報之以梨渦
若以今人的眼,看影星胡蝶,大約並不會覺得她當得起“民國第一美女”的名號。照片上的胡蝶——生活中的、舊雜誌封麵與油印報紙上的、香皂香煙廣告畫片上的——大都側著身體、歪著腦袋、頷著下巴,表情並無太多不同。乍乍看去,除了體態豐腴、麵龐豐潤而外,唯一讓人印象深刻的,隻有臉頰上**漾著的那一潭深深梨渦,以及洞悉世間一切冷暖悲歡的銳利眼神。
唯與“絕色”二字還是有些差距的。
比之林徽因,她似乎少了些嫻雅;比之陸小曼,她又少了些靈動;甚至比與她情同姐妹、在名氣與成就上略遜她一籌的女演員阮玲玉,更少了一些精致。
可若我們多上那麽一點點耐心,讀幾本她的傳記,了解她的平生,聽聽她的故事,知道她如何憑了與自己年齡頗不相稱的待人圓融與處事周全,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滔天巨浪裏得以全身而退;憑了骨子裏非常人能有的堅持與隱忍,頂住了演藝圈漫天流言的裹挾啃噬,成為紅透上海灘的大明星;忍受了情感上的一再被放逐與命運的幾番無情嘲弄,最終換來與心愛的人短暫相守……我們這才會靜下心來,細細審度她的美,舊上海人眼裏的、與眾不同的美。
尋常巷弄,百姓人家
胡蝶,本不叫胡蝶。胡蝶是她初入電影圈時的藝名,用了幾十年,以至於父母親為她取的名字幾乎沒有多少人記得:胡瑞華,乳名寶娟。長女為寶,秀女為娟。名字本身普普通通的,沒找個教授私塾的老先生請教典故,沒請算命先生合命理八字,就是一對夫妻滿懷著對即將出世的孩子的愛意取的。
1908年,一個寒氣尚未褪盡的春日,寶娟出生在上海虹口區提籃橋地區輔慶裏一個尋常巷弄。巷子幽幽深深的,早上有賣豆腐的先生擔著擔子沿弄堂叫賣,拖長的聲音驚起居民區裏第一串鴿哨;傍晚,瘋玩了一個下午的半大孩子,遠遠聽到大人喊著乳名,知道該吃飯了,又風一樣往回跑。蹬蹬蹬的腳步聲並未打斷幾位身形佝僂的花白胡子老人議論時局:袁世凱成為中樞大臣半載有餘了,都推行了什麽舉措、醇親王載灃剛剛出任軍機大臣,這可是一位有氣節的親王啊,當年甚至拒絕向德國皇帝跪拜致歉雲雲。彼時,他們決然想不到,再過幾個月,他們的話題,會變成當朝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後的相繼離世、醇親王載灃剛剛兩歲的幼子溥儀繼承大統……小胡蝶打從睜開雙眼,懵懵懂懂打量這個世界開始,受的便是上海這老弄堂裏人間煙火的熏燎。
房子是寶娟的父母租來的,布置的家什也是揀了最實惠的價格和最簡單的式樣買來的,但那並不妨礙母親把家裏打理得整潔舒適。托姑姑的福——姑姑嫁給了袁世凱一手提拔起來的、在清廷裏官運還算一路亨通的唐紹儀的親弟弟——寶娟的父母由祖籍廣東鶴山搬遷到了上海。父親胡少貢的差事,是姑夫謀來的,母親因而得以全心地照料家裏。幾乎可以說,寶娟一家三口,多年來一直生活在姑姑與姑夫的“蔭庇”之下。
寶娟的誕生,給了這個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還算安穩舒適的小家庭最大的歡喜與幸福。而她的父母,也盡己所能,給了她最好的愛。比之童年時隻能與傭人玩耍的張愛玲與隻有祖父陪伴的蕭紅,寶娟無疑是幸運的。
弄堂裏的日子幽深漫長,雖然寶娟對那段記憶相當模糊,但卻是她一生少有的穩定日子。後來,父親因了姑姑姑夫的緣故,謀到京奉鐵路總督查的肥美差事,從此開始了舉家奔波搬遷的生活。先從上海到北京,再從北京到天津,後來,父親辭去工作南下廣州。胡家的居所一換再換,居住地的風土人情一換再換,最重要的是,寶娟的玩伴也一換再換。
她小小一個人兒,雖然尚不懂得“人是無力改變環境的,唯有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這樣的大道理,卻已然按著大人的處世哲學來行事了:大概是因為早已懂得語言在她交朋友過程中的作用,每到一地,她總是能夠迅速地學會當地的方言,到了天津不久,一口地道天津話已經說得十分順口,到了北平學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到了廣州又迅速地學會了粵語。有一次,胡少貢領著女兒出去玩,遇到一個小販沿街叫賣鴨梨,胡寶娟張口就來:“又香又脆的天津鴨梨,一毛一個咯……”模仿得一模一樣。若不是父親就在身邊,親眼看著那聲叫賣從女兒口裏喊出來,肯定會以為是水果小販喊出來的呢。
為了迅速被接納,她學了一大通好玩的遊戲,能夠讓自己迅速成為小朋友中的焦點,當然,這些本事都是在跟著父母走南闖北的過程中學來的。
似乎是歪打正著地,童年時的奔波不定與輾轉流徙,成為寶娟的第一筆財富,那便是日後成為演員的基本的、卻也是最高的素養。
當然,如果寶娟的學方言、交朋友還是一個小孩子出於不被孤立的本能去做的事情,那麽,一刻也不放鬆對女兒的教育,則是胡少貢夫婦對女兒最負責任的愛了。
6歲,胡少貢便請了私塾先生為女兒啟蒙。寶娟跟著老師認漢字、背古詩,習的都是中國的傳統文化。8歲,父親將她送至由天主教會創辦的天津聖功女學,開始了最初的學校教育,在這所學校裏,寶娟穿漂亮的校服,學習洋文;9歲,父親辭了鐵路上的工作南下廣州,寶娟被送到了廣州培道學校;16歲,父親胡少貢又攜全家返回上海,寶娟進入中國第一所電影學校:中華電影學校。在入學報名填寫個人信息表格時,她原本想用“胡琴”作為藝名的,好記,別致,響亮,但想來想去,胡琴的命運不過是整天被人拉來拉去而已,於是她在姓名那一欄裏寫下了“胡蝶”兩個字。
說是電影學校,實際上是一所演員短期訓練班。但對於本就擁有語言天賦、且十分擅長讓自己成為眾人目光焦點的寶娟來說,舞台表演的技能,原本就是一點即通的。不過半學期的學習,她即已掌握了一個演員的所有表演要領。
胡蝶在學校學的是知識,在家裏,母親教給她的,是做人的道理。母親是典型的舊式女子,沒有受過什麽開明的教育,也絕對沒有上海女人的精打細算與斤斤計較,她隻是日複一日地對胡蝶說著那幾個亙古不變的理數:“女兒啊,你若是想要別人對你好,那你一定首先得對別人好;凡事一味爭先,並不見得就是好的。有時候,適當地退一步,發現退一步有退一步的道理;人不管在什麽時候,一定要先做好自己的本分……”
寶娟早慧,她知道這麽多年,母親不停告訴她的這些道理,也是母親自己恪守著的信條。母親生下她之後,就再沒有生育過。為了完成幫父親傳宗接代的任務,她苦勸父親納妾。寶娟因而有了好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母親因著對二房太太的感激,非但在日常的相處中從不拿大,反而幾多隱忍。想來,寶娟在變成胡蝶,飛進聲色繁華的影視圈之後,飛入戴笠的魔爪變成籠中絲雀時,仍然有著寬容忍讓的性子,多半是來自於她善良的母親。
寫民國女人,寫了張愛玲,寫了張幼儀,寫了林徽因,寫了陸小曼,都隻是講些道聽途說來的故事,寫到胡蝶的童年,突然發現筆下觸到了一種宿命般的東西:仿佛她的出身、她的遭際,她一切的經曆都不過是為她日後的命運做準備:在影視圈浮浮沉沉,在愛情裏摸爬滾打,在異國他鄉靜靜老去。
突然就想起史鐵生曾寫過的一段話:“如果你站在童年的位置瞻望未來,你會說你前途未卜,你會說你前途無量,但要是你站在終點看你生命的軌跡,你看到的隻有一條路,你就隻能看到一條命定之路。所有的生命都一樣,所有的人都是這樣……我們生來就被規定了一種處境。”胡蝶,便是寶娟被規定好的處境。
從路人甲到女主角
胡蝶得到第一個出演電影機會的時候,中國電影還處在黑白默片時代。
看過卓別林默片表演的人應當知道,黑白默片沒有台詞可以倚仗,電影所有的情節、情緒,都靠著演員的動作、神情來傳達,間或穿插幾張帶字幕的畫麵,才多少為演員減了減負,但還是要演得賣力且誇張,觀眾才不至於看著看著便睡了去。
胡蝶出演的第一部片子便是默片,片名叫《戰功》,是她從中國電影學校畢業後,老師陳壽蔭推薦她去的。胡蝶演一個賣糖果的小姑娘,算是路人甲一般的角色。主角是張織雲,也不過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因了兩年前在電影《人心》中的表演而成為炙手可熱的電影大明星。站在一身華服、妝容精致的張織雲麵前,初出茅廬的胡蝶多多少少有點羞澀、笨拙,在片場還鬧了不少笑話。
但畢竟是第一次演戲,胡蝶用了十二分的心思:戲服是精心訂製的,為了符合劇中的人物身份,她讓裁縫想方設法做出了陳舊卻不邋遢的感覺;她的戲份不多,但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眼神,她都在心裏默默地推敲、排演了無數遍。
這個十七歲的少女,雖然一直懷揣著成為電影大明星的夢,雖然對出入片場時總是被人前呼後擁著的張織雲充滿了無盡的豔羨,卻從未想過要另覓捷徑。她一直記得從小母親就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人啊,不管在什麽時候,都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作為一個演員,她的本分便是,拿出最出色的表演。《戰功》上映後,女主角張織雲頭頂的光環更加耀眼。而當所有人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這位大明星時,卻有一個人,看出了劇裏那個不起眼的角色背後演員的表演,她是有稟賦的,她不是一個因為角色分量輕便投機取巧的演員。他默默地記住了那個演員的名字:胡蝶。
這個人,便是陳鏗然。其時,陳鏗然剛剛籌建了友聯影片公司,並打算將自己的舞台劇《秋扇怨》改拍成電影。他邀胡蝶擔綱自己創業公司處女作的女主角。
劇情說來簡單,被另結新歡的丈夫拋棄的發妻,從起初的一心維護丈夫,如何一步步認清丈夫偽善與邪惡的麵目,並與好友合力將丈夫送進監獄的故事。雖然最終逃不過惡有惡報的道理,但也算是女子所托非人的悲劇。
陳鏗然給胡蝶的角色,便是那位善良而識大體的妻子:沈麗瓊。
這回是真真正正的主角,戲排得滿滿當當。胡蝶心下歡喜,但也並沒有忘乎所以,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推敲表演上了:如何表現被丈夫拋棄時心如刀絞時的情狀?絕望之下投湖赴死時,她應當有著怎麽樣的步態?一點點得知曾深愛之人的本來麵目時,該如何表現失望一寸寸加深的感覺?在得知丈夫謀害人性命等種種劣跡後,終於決定將自己被拋棄的真相和盤托出時,她該怎樣去詮釋那份帶著心痛的決絕?……
陳鏗然沒有看錯,胡蝶是演電影的料,有天分,肯用功。他執導《秋扇怨》期間,眼見著自己物色來的這位女主角,在不是拍自己場子的時候,不是在背台詞,就是在對戲。
她不紅,誰紅?
演《秋扇怨》那年,是1925年,胡蝶17歲。
人啊,不管在什麽時候,都要做好自己的本分。胡蝶有意無意踐行的這句話,早早地帶給她一種可以觸摸到的、雙腳著地的實惠。胡蝶欣然答應這份邀約並賣力赴演的時候,是不是對母親對自己的諄諄教導有了別樣的體會呢?是不是對那個在《戰功》中出演配角時,角色雖小也用心表演的自己充滿了感激呢?
影視圈繁華聲色,鶯飛燕舞,亂花迷人眼。有多少女孩子與胡蝶一樣,起初懷著對演戲的單純夢想踏入,旋即迷失在燈紅酒綠與觥籌交錯中,最後落得個黯然收場。胡蝶天真,卻也堅定,一直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因而也知道不想要什麽;一直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麽樣的人,因而也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做什麽事。
前輩張織雲的命運,她看在眼裏。演《戰功》時,她是那麽光鮮啊,站在她麵前,再好看、再自信的女孩子也會自卑的。張織雲在名聲如日中天的時候,跟了先是攝影師、後也做導演的卜萬蒼,一個在台前,美豔不可方物;一個做幕後,也算才華橫溢。尋常人的眼裏,兩個人是多麽登對啊!饒是如此,張織雲仍然沒有抵得住紙醉金迷生活的招引。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唐季珊相中了她,他殷勤地跑片場探班,送她各種昂貴的禮物。畢竟是庸常人,極大的名聲無法帶給她因為簡陋清苦的童年而生的不安全感,但物質與虛榮心的滿足卻能。張織雲輕易地便被唐季珊扮演的慷慨多金、溫柔多情的紳士形象打動,與卜萬蒼分手,隨唐季珊出了國。她像名畫一樣,被有錢人收藏了去,從此息聲影壇。但事實上,唐季珊哪是什麽富商?他雖然出手闊綽,但支持他發跡的,是鄉下媳婦富有的娘家;他哪是什麽情種,在張織雲決定與這個男人白頭偕老時,唐季珊早已覓到了下一個獵物:阮玲玉。不過區區四年,張織雲便已淪為棄婦。此後,即便張織雲再複出,時代早已變了,默片時代的電影皇後,麵對著有聲電影,繼續用曾經的表演未免顯得滑稽可笑。而那時候,熒幕已是胡蝶的熒幕了,舞台已是胡蝶的舞台了。胡蝶站在追光燈下,目送著張織雲的背影消失於暗處。
從來沒有什麽捷徑可走,女人一旦失去自我,即便再美,終有被束之高閣、被蒙以灰塵的一天。胡蝶自此更加堅定地知道,用心演戲,演好戲,才是唯一正途。當然,這已是後話。演《秋扇怨》的時候,張織雲的演藝事業尚是紅火的,胡蝶也還不是電影皇後,但那部片子於她而言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在拍這部片子時,胡蝶結識了她的初戀:林雪懷。
從“雪蝶之戀”到“勞燕分飛”
世人都說胡蝶遇到林雪懷那一年,林雪懷早已當紅,大抵是訛傳的成分居多。畢竟,找不到關於他曾經大紅大紫的證據。
倒是比胡蝶略早進入電影圈,演過幾部片子,並沒有大紅,不算一線明星。但林雪懷長得是真好看,眉目間蘊著清風明月,舉手投足間都是風流紳士的氣派。在片場裏、在應酬中,什麽樣的場合都經慣了,言談舉止中透著從容與自信。總之,林雪懷是那種特別容易讓女孩子傾心的類型。
在《秋扇怨》裏,林雪懷飾演沈麗瓊(胡蝶飾)的表弟吳毅。林雪懷的演技並不精進,但指導剛剛入門的胡蝶將將夠的,平時,林雪懷對胡蝶也是照顧有加。
影片裏,沈麗瓊有一場投河的戲。被丈夫拋棄後她萬念俱灰,打算一死了之,被表弟救下。胡蝶被林雪懷從水裏抱起,透過濕漉漉的衣服,她感受到他臂膀的力量,視線穿過迷眼的水霧,她看到他正深情地注視著自己,眼睛裏有無限憐惜。許是自那刻起吧,她恍恍惚惚地,忘了那是在演戲,忘了咫尺之外有導演和工作人員,有跟拍的機器。
慢慢地,在胡蝶與林雪懷之間,產生了除好搭檔而外的別樣情愫。他們相愛了。
那是最好的時光了。她的事業剛剛起步,隨著《秋扇怨》的上映,開始漸漸地有了一些名氣,也與邵氏兄弟(邵醉翁、邵邨人、邵仁枚、邵逸夫)創立的天一公司簽訂了為期兩年的合同。再看看身邊,有情投意合的愛人相伴。胡蝶對於命運的這份厚待,是感恩歡喜的,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與揮霍。她隻有比從前更加努力地演戲,仿佛每努力一分,與愛人的美好未來便近一寸。想來,這也是胡蝶與許多曇花一現的明星最大的區別吧。
她的片約越來越多了,人也越來越忙了。林雪懷呢,一如胡蝶剛剛認識他時一樣,不溫不火、不上不下的,偶爾接一部片子,即便挑起大梁擔任男主角,也沒有產生什麽票房號召力。胡蝶在短短的一兩年裏,便將他遠遠地甩在了身後。這時候,男人的自尊心開始漸漸地抬頭了。當然,起初,這份自尊心還敵不過他對胡蝶深深的愛,他心底隱隱的不安尚能強壓著不發作出來。
但怎樣的笑是發自肺腑,怎樣的笑是強顏歡笑,胡蝶怎會看不出來?畢竟,他是她曾經崇拜、如今深愛著的男人。
林雪懷的不安全感,胡蝶是知道的。與林雪懷初識時,她在仰望著他的時候,也不敢奢望有一天能成為他的戀人。如今,兩個人之間的順序顛倒了,不過沒關係,愛是能夠填平一切溝壑的。因了這份愛,因了想給林雪懷一份堅定的承諾,胡蝶選擇與林雪懷訂婚。那一年,胡蝶也不過才19歲,卻已經像一個男人一樣,毅然對這段感情負起責任來。
訂婚喜宴辦得十分隆重盛大,影視圈幾乎所有大腕、文化界的許多名人都來了。那天,胡蝶和林雪懷兩個人都是真的開心。從意識到自己對林雪懷的那份懵懂情愫至今,胡蝶為自己勾畫的未來圖景裏,都有他。林雪懷呢,在賓主的喧鬧聲裏、在美酒佳肴的香氣裏、在大家推杯換盞時脫口而出的祝福裏,暫時忘記了事業上的失意,以及愛情中的強烈落差感。
而林雪懷極力壓製著的忌妒之心,胡蝶是不知道的,或者至少在他們反目成仇之前,是不知道的。在那個大男子主義仍然盛行的年代,沒有幾個男人能夠忍受自己的女人比自己強太多。不過成熟男人擺脫這種處境的方式是,讓自己強大起來,強大到足夠照顧乃至保護她;不成熟男人的方式是,被忌妒所左右,親手毀掉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林雪懷屬於後者。
麵對著胡蝶的大紅,他索性辭去了電影公司的工作,退出了影壇,轉而下海經商去了。
說是經商,其實是開了一家百貨商店。資金是胡蝶出的,商店用的是胡蝶的名字,為了出行體麵,連他的車子,也是胡蝶買的,想來,給自己的商店打廣告、做宣傳,少不了也得借助胡蝶的名氣。若非認定了林雪懷是自己將要托付終身的人,胡蝶怎肯幫襯他到這般地步?
然而,即便是有如此的天時、地利、人和,林雪懷依然將百貨商店經營得一塌糊塗。很快,所有的資金都賠光了。他卻整日出入舞廳、咖啡館,美其名曰做生意需要應酬,其實大概是想借著玩樂發泄自己的不安與憤怒。
胡蝶看在眼裏。這哪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啊,分明就是扶不起的阿鬥嘛。起初,麵對他的喜怒無常與百般挑釁,胡蝶尚能忍住,可那一點點愛,經不起三番五次的消磨。漸漸地,她對林雪懷失望了。
失意中的人分外敏感。在林雪懷的眼裏,胡蝶對他的失望有著別樣意味:如今她紅了,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人多了,像自己這樣一個一事無成的男人,再也入不了她的眼了。
愛的人之間,最怕這種摻雜了不純粹內容的猜度。
這世上,有一種魔法叫愛情。一段甜蜜的愛戀,會讓女人變回十幾歲小女孩的純真模樣,而一段失敗的戀情,則會讓女人的心從繞指之柔變得堅硬如鐵。
胡蝶不幸成了後者。
終於分手了,因了訂婚時的一紙書約,兩人竟到了對簿公堂的地步。若是尋常夫妻,鬧得天翻地覆也無人過問,她可是大明星胡蝶啊,隨隨便便上趟街都有可能登上報紙頭條的;他可是林雪懷啊,雖然過氣了,還是有人關注著的。訂婚時有多熱鬧,分手時便有多難堪。1931年,一年時間,八次出庭,法庭上為了陳情,兩個人曾經相處時不方便為外人道的隱私屢屢公之於眾。昔日所愛如今成為寇仇,報紙上大肆渲染用語不堪,她不再僅僅是大明星胡蝶與女演員胡蝶,還是街頭巷尾八卦傳言的主角,麵對著這一切,胡蝶憔悴不堪。林雪懷又能好到哪裏去?畢竟也曾愛過的。那場官司之後,兩個人分手,不幾年林雪懷便鬱鬱而終了。
據說,胡蝶聽到林雪懷的死訊,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一顆心傷得有多深可見一斑。
向死而生
如果要問胡蝶,她一生中最難忘的年份是哪一年,不知她記憶猶新的人生段落是何時,反正我以為是1931年。
這一年,她與林雪懷結束了多年的愛情拉踞戰。在這段感情裏,她被耗盡了心力,對於愛情的渴望,也差不多要被消耗殆盡了。好在他們隻是訂婚,尚未走進婚姻,所以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這一年,除了自己與戀人結束婚約的官司鬧得滿城風雨而外,胡蝶還背負了巨大的汙名,牽扯到國仇家恨,群情激奮,她百口莫辯,比她的那場解除婚姻官司的花邊新聞更讓她難以承受。那是“九·一八”事變當晚,東三省淪陷。其時,胡蝶正在北平拍攝電影。不知是誰,從哪兒來的消息,又是怎樣散播出去的,說那晚國難當頭之際,張學良卻在燈紅酒綠裏躲清閑,在一旁作陪的,正是大明星胡蝶。張學良身上背著“不抵抗”的罵名,而胡蝶呢,人們都不罵她,拈出一句古詩安在她頭上就夠了: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
那是個什麽時代啊,戰亂、割據,家不是家,國將不國,而在聽信了謠言的人們眼裏,張學良與胡蝶的行徑,不啻為大逆不道。
風口浪尖上的胡蝶,精神幾度瀕臨崩潰的邊緣。可這也是胡蝶異於常人之處。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她依然咬著牙挺過來了,她的處境,並沒有比遭遇情感變故選擇輕生的阮玲玉好多少,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胡蝶咬緊牙根挺著。謠言傳著傳著,便就這麽過去了。
好在,這一年,胡蝶一直摯愛著的電影上的成就,給了她莫大的寬慰。
早在天一公司的兩年時間裏,胡蝶拍的片子大都是取材於民間,要麽來源於傳說故事,要麽改編自武俠小說,如《孟薑女》《白蛇傳》等,劇目大都是民眾喜聞樂見的,胡蝶在其中擔任的角色也大都是討喜的,因而,那個時期的胡蝶,是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胡蝶,是深受普通人喜愛的胡蝶。
可胡蝶深知,自己的瓶頸期到了。符合大眾趣味的影片,卻不一定能過得了知識分子那一關,他們受過更好的教育,對電影品質的要求也更嚴苛、更專業。如果一味地演這類“親民”的戲,演員太容易被大家的叫好聲所蒙蔽,而降低了對演技的追求。
不過,在戲約排得滿滿當當的情況下,兩年的時光也是彈指一揮間。與天一的合約期滿後,1928年,胡蝶轉投由鄭正秋與張石川合力創辦的明星電影公司,迎來了她電影生涯中最耀眼的時光。
鄭正秋被譽為中國導演之父,張石川也是中國電影業的拓荒者之一。如果說天一公司在題材的選擇與拍攝手法上,更加注重走親民路線,那麽,由鄭正秋與張石川主導的明星電影公司,則更加注重回歸電影本身的藝術追求。
這兩位中國電影草創時代的扛鼎人物,十分看好胡蝶的表演天分,幾乎將公司最好的資源都傾注在胡蝶身上。讓胡蝶出演的影片,都是公司一力主推的電影,不僅如此,為了最大限度地發揮胡蝶的潛能,他們還專門為胡蝶量身寫作劇本。
1931年,胡蝶擔任主演,出演了中國電影史上裏程碑式的作品:《歌女紅牡丹》,不僅開啟了中國電影的有聲時代,更奠定了胡蝶電影皇後的地位。
《歌女紅牡丹》是張石川親自導演的,在蠟盤上配的音。胡蝶演的,是一位愚昧而善良的小媳婦。她把一位飽受丈夫欺淩卻隻能忍氣吞聲的舊式女子刻畫得入木三分。胡蝶詮釋出來的,再不是天一時期那些性格完美到無可挑剔,因而也沒有多少咀嚼空間的角色了,觀眾看著熒幕上胡蝶演的受氣包,真是又急又氣又憐惜。
胡蝶真的紅了,在中國電影由無聲默片向有聲電影跨越的二三十年代,很多人沒能邁過那道坎,她的前輩張織雲沒有,她的初戀林雪懷沒有,胡蝶是為數不多地,橫跨了兩個時代,並在兩個時代裏都大放異彩的電影明星。
在流言漫天飛的影視圈,很多人被唾沫星子淹沒了,沉底了,有人輕生,有人息影,包括她的好姐妹阮玲玉。胡蝶亦是為數不多的,勇毅果決地與流言對抗,並最終站在了流言的潮頭,取得巨大成功的人。
1933年,新創的《明星日報》舉辦影後評選,胡蝶以高票位居榜首,成為繼張織雲之後的又一位“電影皇後”。
繁華過眼,平淡是真
認識潘有聲時,胡蝶與林雪懷之間的感情,畫上休止符僅僅幾個月而已。隻是,在那場曠日持久的官司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就已進入了相互的消耗狀態。
所以,訂婚合約書解除的那一天,胡蝶反而不覺得心痛了,隻是像從一場大夢裏醒來,茫然四顧,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處何地,餘下的隻有無所適從,於是一心撲在演戲上。
胡蝶的表妹叫唐珊,她心疼表姐,總是想方設法帶著表姐去參加一些飯局,讓她忘掉林雪懷的傷害。就是在被表妹帶去的一次飯局上,胡蝶認識了德興洋行裏的職員潘有聲,一個長相普通、資質普通、家境普通的男人。經了林雪懷那一次,胡蝶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會被一副好皮囊吸引的單純小女孩了,若還有下一段感情,她要看人品,要看是否上進。而這些,潘有聲恰巧都具備。
潘有聲自然也是知道胡蝶的。恐怕他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夠與當紅大明星一起吃飯,更別提要娶她過門了。彼時,他有妻女,生活瑣細庸常,若無意外,他會和自己談不上愛也談不上不愛的妻子把一輩子打發下去。見了胡蝶,性格一向內斂沉靜的潘有聲竟頭一次覺得,往後的日子啊,若跟不愛的人一起過,便像樹葉一樣稠密,到不了盡頭,可若跟胡蝶過,恐怕他會希望自己可以長生不老吧。
他離婚了,打算用餘生孤勇去照顧與陪伴胡蝶。那時候,胡蝶並沒有過多地屬意於他,再加上那時候她拍戲很忙,並不會有太多的時間分給潘有聲。潘有聲從未抗議,你看我為了你離婚了,你看我為你丟棄了全世界,你看我為你做了這麽多……一次都沒有,隻是甘願以“朋友”這樣一個最安全的身份,守在胡蝶身邊。
慢慢地,胡蝶開始發覺這個貌似庸常的男人身上可貴的部分:談吐不俗,大約是有一些文化底子的;聊到任何話題仿佛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想來閱曆與見識也都不俗。更重要的是,他看似無意卻有心地,仔細地拿捏著兩個人之間的分寸,就像在衝泡一杯清茶,或用文火慢燉一鍋羹湯,時間到了,火候到了,滋味也就到了。
胡蝶的心,便是在潘有聲的文火裏,慢慢地被燉化了。1935年,她終於嫁了潘有聲。可以想見,多少垂涎胡蝶的高官巨賈捶胸頓足之餘,又有不解:他潘有聲,到底哪一點好?
旁人的不解終究無傷大雅,對於潘有聲來說,能夠抱得美人歸,便已然是人生最大的贏家。他用盡了全部心力去疼惜她。胡蝶珍惜這份俗世庸常裏的體貼,比起才子佳人與郎才女貌的曾經,當下的幸福才是真實可靠的。
1937年,上海淪陷,胡蝶所在的電影公司一夜之間倒閉了。為了避禍,潘有聲攜了胡蝶遠走香港,頗有些經濟頭腦的他創了個小小營生,生意倒也紅火。無片子可拍的胡蝶,也幫丈夫打理生意。好景不長,夫妻倆的小日子過了沒有幾年,香港也淪陷了。日本人久聞胡蝶的大名,五次三番登門邀請胡蝶為他們演出。幾年前因為傳言與張學良在東三省罹禍當晚還在跳舞而背上紅顏禍水的罵名的事情還曆曆在目,胡蝶決然不願意答應日本人的請求。她委婉而不留餘地地拒絕了,理由是,她懷孕了。
這個謊言,一次兩次還能瞞得過去,時間久了,日本人肯定會發現。於是,夫妻二人商量後,決定再逃回內地。
這一逃,於胡蝶來說,卻是才出狼窩便入虎穴。之後,她被軍統特務頭子戴笠霸占了長達兩年。起因是胡蝶的30個箱子,裏頭裝的,是她從影以來的全部家當。在他們出發前,胡蝶先把這些箱子托運回重慶。不想,箱子送到中途卻丟失了。
胡蝶聽得消息後大病一場。為了尋回箱子,她托人輾轉找到了戴笠。戴笠是殺人如麻的角色,唯獨卻對胡蝶百般上心。這倒有點像杜月笙對待孟小冬的情景了。
為博美人一笑,戴笠幫胡蝶尋回了一部分箱子,尋不回的,也依了箱子裏的內容,對比著式樣,重新幫她補充齊全了。
戴笠貪戀女色是出了名的。當時的胡蝶,早已是名滿天下的第一美女了,戴笠對她垂涎已久,隻是苦於無機會接近。這一次,既然自己心心念念的女神自己送上門來,戴笠怎會就此放過?他軟硬兼施,先是幫她尋回箱子,博得美人的好感,再是抓捕了她的丈夫潘有聲並以家人的性命做要挾,複又給了他通關文書方便他生意上的往來,終於逼迫潘有聲同意與胡蝶離婚了。
胡蝶一心惦念著丈夫,可她更在乎丈夫的安危。隻要她一日在戴笠手裏,聽他的安排,任由他擺布,那麽,丈夫以及家人便都是安全的。
胡蝶,開始了那段日後再也不願意啟齒的“軟禁”生涯。
戴笠也是真喜歡胡蝶,隻是這份喜歡沾著草莽氣息,太過霸道,說到底還是一種自私。他百般設計,得到了胡蝶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見胡蝶終日愁眉不展,戴笠為她建別墅,修花園,也是動了莫大的心思。
見著戴笠為討自己歡心做的這一切,胡蝶感動甚至動過心嗎?我們不得而知,因為她本人對此事從來絕口不提。但她是想著潘有聲的。戴笠飛機失事後,獲得自由的胡蝶,第一個念頭,便是回到潘有聲身邊。
那是萬念俱灰後的久別重逢,胡蝶與潘有聲心下悲喜交加。胡蝶知道,潘有聲的離開,並非因為懦弱和保全自己,潘有聲更知道,胡蝶聽話留在戴笠身邊,也絕非貪圖那裏的榮華富貴。他們都有各自想保護的人,而在這些想保護的人裏,排第一位的必然是對方。不需要誰原諒誰,也不存在誰原諒誰。
能再重逢,還做夫妻,已經很好。二人從此相守,再也沒有分開,直到1952年潘有聲逝世。丈夫去世那一年,胡蝶還未到知天命的年紀,但從此再未嫁人。
1989年,胡蝶在加拿大溫哥華,以八十一歲高齡因病去世。去世之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胡蝶要飛走了。
胡蝶一生,把世間的冷暖悲歡、起伏榮辱都受過了。作為電影明星,她被萬眾追捧過,也被全民唾罵過;作為一個女人,她被傷得體無完膚過,也被愛得如沐春風過,可不管在什麽樣的處境下,她永遠都是一副沉靜的模樣,從不大悲、大喜、大驚、大怒。世事予她以歡樂,她報之以歡歌,世事予她以苦痛,她報之以梨渦。最終,她成為為數不多的,在熒幕與舞台上綻放過耀眼光華後,還能淡泊自甘地匯入平常人的生活洪流中,靜靜老去的人。
胡蝶飛過近百年中國曆史,胡蝶的名字翩躚穿梭在她身前與後世數代人的追念裏,若光憑著美貌與好運氣,而無堅忍的品性,沒有一顆能夠體諒他人、看淡世間一切苦痛的心,是絕對做不到的。許是因此,人們才心甘情願地,將“民國第一美女”的名號給予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