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曼: 她被世人誤解太深

百無聊賴的周末下午,隨手翻起一本《愛眉小劄》讀起來。

作者是“風流才子”“現代詩人”徐誌摩。他在書裏一遍遍喃喃呼著的一個名字“眉”,正是民國最美交際花之一:陸小曼。

一口氣讀完那些宛如對語般的、情感濃烈到幾近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情書,已是夜色闌珊。心下的觸動,竟跟曾經讀完《浮生六記》裏,沈複寫妻子那些清清淺淺的白描文字、讀歸有光悼亡妻時那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時,是一模一樣的。可見,世上文字,隻要是出自真心、發自肺腑,不管平淡如菊,還是濃烈如酒,都是可著人心的。

腦海裏勾畫出一幅畫麵,彼時,正當徐誌摩與陸小曼新婚蜜月。是在徐誌摩的老家硤石鎮的祖屋,專為徐誌摩布置的新婚房間。他們臨著窗,徐誌摩穿著灰布長衫立在邊上,陸小曼一襲青花旗袍坐在木椅裏。隻見陸小曼仰著臉,閉著眼,徐誌摩半俯著身,拿一支筆,仔細地幫她畫眉。新糊的雪白窗紙上疏朗地勾著幾筆,綠的是葉,粉的是蝶,紅的是牡丹。木窗支起半扇,透過縫隙,能看到遠處霧色裏隱隱約約的蒼山。不由得吟出一副對子:臨摩不羨青山遠,畫眉憐取眼前人。

真的有過這樣一幅畫麵嗎?

倘若真曾有過,陸小曼與徐誌摩之間的愛情,難道還吸引不了我這枝昏俗之筆嗎?

倘若不曾有過,那麽,陸小曼把徐誌摩那些濃得化不開的愛情,弄到哪裏去了?

你願意隨我一起嗎,在這暮秋的深夜,泡上一盞清茶,點上一豆沉香,循著陸小曼的人生軌跡,去歲月深處尋找答案。

交際花前傳

1903年,陸小曼出生在上海孔家弄。

她本不是家中的獨生女兒,她之前有兄長與姐姐,她之後有弟弟妹妹,卻都不幸早夭。唯獨餘下這一個女兒,卻依然體弱多病。母親幾乎將全副心思都撲在照料這個女兒的身上,對她的愛幾乎到了嬌慣的程度。

從記事起,陸小曼就不太常常見到父親。那時候,父親在北京做事,母親在上海守家。長到六七歲,母親帶著陸小曼離開上海,去了北平投奔父親,從此定居下來。

陸小曼從小就是美人坯子,身上又兼有上海女子的精致婉約與北方女子的聰明靈動,不管是年幼時代在上海的弄堂裏,還是年紀稍長搬到北平的胡同裏,陸小曼所到之處,引來的都是街坊鄰居的一片稱讚。

說起來,陸小曼的身世,倒是和與她並稱為社交界“南唐北陸”的唐瑛有點像:父親均是留洋歸來,棄政從商,創下了一份不薄的家業,隻不過唐瑛的父親去的是歐洲,陸小曼的父親去的是日本。陸小曼父親在日本求學期間,就讀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曾是他的老師;母親吳曼華是名門閨秀,受過極好的傳統私塾開蒙,同時又經了新式學堂的教育,在思想、眼界方麵都極為開闊,在對女兒的教育上思想也極為開明:既迎合時代的潮流送她學習洋文,又保留著對傳統文化的尊重與喜愛,讓她學習國畫,還能順著女兒的意願,讓她憑著自己的興趣學習唱戲。

陸小曼到了學齡,父親自然將她送到最好的學校。在北京女中,她打下堅實的國文底子,隻是性格使然,陸小曼不喜歡也從未想過要在文學上有什麽建樹。事實上,她寫的文章並不差,徐誌摩多部遺作的序跋都是出自她手,尤以悼念徐誌摩的《哭摩》一篇最為著名,幾乎讓讀者肝腸寸斷。

父親還專門為她延請了英文家庭教師。在家庭教師的指導下,她仔細地學習英文文法、背誦英文單詞、閱讀英文著作。1918年,陸小曼自北京女中畢業,進入北京聖心學堂,在那裏打下了堅實的法文基礎。

除了語言而外,父親還精心地培養過陸小曼的繪畫。在新舊社會的交替年代,從事藝術往往是需要有一些魄力的。在當時混亂的時局下,既沒有太濃厚的藝術氛圍,繪畫本身又實在是曲高和寡,即便如徐誌摩那般天生隨性的詩人,上學時修習的專業,也還是能夠經世致用的社會學,以及能夠鑒古知今的曆史學。好在,陸家的經濟實力比較雄厚,並不指望著女兒依靠賣畫為生,更沒有想過要將女兒培養成畫家,自然,陸小曼在習畫時能夠隨著興致,再加上來自於母親的藝術基因,她的繪畫技法精進很快,連劉海粟、陳半丁、賀天健等知名畫家,都曾悉心地指點過陸小曼繪畫技法,並對她的畫作十分欣賞。出自陸小曼之手的山水畫筆調高致、筆意悠遠,即便置於近現代浩如煙海的國畫作品裏也堪當上品。

陸小曼癡迷一生的唱戲,也是在年幼時就打下了深厚的功底。那時候的戲劇演員在世人的眼裏不過是戲子,社會地位不高,但富貴人家的公子與小姐們,以唱戲聊作閑餘時的消遣,倒是頗為常見。雖然不知道是誰替陸小曼戲曲表演開的蒙,但不管是昆曲的水磨聲腔還是京劇的皮黃二調,她一亮嗓,絲毫不遜於專業伶人;唱戲最講究的唱、念、坐、打,陸小曼樣樣都好。更重要的是,她享受在眾人麵前表演,她享受成為全場目光的焦點,也是因此,陸小曼對唱戲這種能夠讓她出盡風頭的事情,比之畫畫這種需要沉浸在完全無我的世界裏的事情更加迷戀。

1920年,陸小曼十七歲。當時,外交部部長顧維鈞想找一名精通英法雙語、形象好氣質佳,且在公眾場合大方得體的女翻譯,輔助進行外賓的接待工作。陸小曼所在的北京聖心學堂,素來都以培養名媛著稱,於是向顧維鈞推薦了陸小曼。陸小曼被聘為兼職翻譯,常常隨外交部部長顧維鈞出席外交場合,見的客人,不是外國使節,便是政府要客,陸小曼擔任翻譯,絲毫不怯場。非但不怯場,甚至在遇到外國人故意做出有損我國國格的事情時,陸小曼還能不動聲色地予以還擊。

據說,有一次,在外交場合,中國小朋友的氣球一不小心被針刺了一下,“嘭”的一聲炸開,拿著氣球的小朋友哇地哭了。有一位外國人說:“中國的小孩子就是膽小。”陸小曼也不回嘴,走到幾個拿著氣球的外國小朋友跟前,把他們的氣球一一刺破,所有的小朋友都哭了起來。陸小曼這才走到外國人跟前說:“外國的小孩子膽子也不大嘛。”

全程沒有表現出一絲不悅,沒有用一絲不禮貌的用語,輕輕鬆鬆地就讓言語中對中國人表示不敬的外國人說不出話來。

如此的事例還有很多。

陸小曼未滿十八歲便已進入了時人眼中最高規格的“社交圈子”。當然,那時的社交,全然不是我們理解的、通常意義上的、“花蝴蝶”式的社交,不是穿著華貴的禮服跳上幾曲探戈出出風頭便感覺到極大滿足的社交,而是需要見過大場麵、具備大格局、擁有大智慧,去化解一些東西,去捍衛一些東西的真正的社交。

陸小曼沉迷於聲色犬馬的生活,還是後來的事情。

隻緣當時未識君

既精通多門語言、擁有圓熟畫技、窺得梨園表演堂奧,同時又擁有天賦的美貌與過人的智慧,這樣一個陸小曼,即便生在今天,依然是數一數二的才女加美女,更何況她是生在時代觀念仍然閉塞、女人地位仍然低微的百年以前。

可曆史與時間卻是“拷貝不走樣”遊戲的拙劣玩家,生生將陸小曼翻譯家、畫家的身份丟棄了,傳到我們的耳朵裏,陸小曼的身份隻剩下了這些:她是風流才子徐誌摩的第二任妻子;她是民國著名的交際花,與唐瑛合稱為“南唐北陸”;她是民國最水性楊花的女人。

這些她生前與身後都不曾摘掉的標簽,自然緣於她的感情經曆。

那是1922年,陸小曼還未滿二十歲,剛剛從北京聖心學堂畢業,父親就將她嫁給了自己精心物色好的女婿:王賡。

以今天的標準來看,這位大陸小曼八歲的男人,在外形、氣度、學養等各個方麵,還是配得起陸小曼的,當然,它們背後代表的,是這個年輕人無量的發展前途。

他有怎樣的漂亮履曆呢?

1911年,從清華留美學堂畢業,公費留學美國,大學一年級就讀於密歇根大學,二年級就讀於哥倫比亞大學,三、四年級就讀於普林斯頓大學;

1915年,王賡進入西點軍校,並在三年後,以全年級第14名的成績畢業;

1918年,他以“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上校武官”的身份,隨陸征祥參與巴黎和會,為中國爭取權益;

1918年秋,任航空局委員;

在與陸小曼結婚前已是陸軍上校。

在美國西點軍校時,王賡與後來就任美國第34任總統的艾森豪威爾是同學;參加巴黎和會時,王賡結識了梁啟超,並拜入梁啟超門下,成為他的學生,也因此,和徐誌摩成了同門師兄弟。

1922年,陸小曼風風光光地嫁給了王賡。在世人眼中,這是多麽完美的一段婚姻啊,這兩個新婚的年輕人是多麽登對啊,有多少雙豔羨的眼睛盯著這一對新人啊!

而彼時的陸小曼和王賡,心裏自然也明了,他們的結合,其實更多的是利益的雙贏:王賡上學期間之所以發奮讀書成績優異,乃是因為家道中落,在娶陸小曼的時候,其實也還並不是特別富裕。他需要的女人,除了品貌出眾外,娘家一定得有雄厚的財力,好支持他的仕途;陸家,最不缺的便是錢了,他們需要的,是一位有能力、有野心、擁有無量前途的女婿。

而陸小曼和王賡結合之初,都還是歡喜的。王賡不無依附陸家作為自己仕途籌碼的考慮,並且陸小曼本人的漂亮、聰明、可愛、有才氣,王賡也十分喜歡。陸小曼呢,年紀輕輕,雖然貪玩隨性,雖然所到之處蜂蝶環繞,卻從未體驗過真正的愛情,隻覺得王賡哪裏也都挑不出毛病:長相不錯,人品也好,前途也好,父母既都視他作乘龍快婿,她亦沒有不喜歡他的道理。

所有因嫁給王賡而來的歡喜,不過因為她還沒有遇上徐誌摩。

陸小曼的第一次婚禮,規格之高、場麵之奢、花費之巨,整個北京城都為之震動。

對於王賡來說,結婚後,意味著有更宏大的人生畫卷在他麵前展開了。他意氣風發,躊躇滿誌,期待著有一天能夠幹出一番大事業。家有嬌妻美如畫,王賡卻依然早出晚歸,勤於公務。

陸小曼也是北平的社交圈裏的頭麵人物,受慣了名流、花少的追捧,得意於闊太、小姐們的忌妒,怎麽忍受得了婚後獨守空房的寂寞日子呢?終於,她又開始打扮時髦地往外跑了。

就這樣,她認識了徐誌摩。至於怎麽認識的,有人說是經了胡適的介紹,有人說是因為徐誌摩與王賡同為梁啟超門下弟子,與王賡熟識所以認識了他的妻子。

但不管怎麽樣,徐誌摩與陸小曼相識了。這是他們緣分的開始,更是他們劫難的開始。

徐誌摩時而靜、雅,時而笑、鬧,總之十分富於生趣,陸小曼與他在一起,才知道什麽叫因愛而生的快樂。那種快樂,與在舞廳裏跳舞引得滿場讚歎、與在戲台上唱戲獲得經久不息的掌聲、與在闊太太家裏打麻將贏了錢都不同,是她從未體驗過的一種。再對比王賡的木訥與不解風情,竟至對這樁婚姻漸漸地生出了悔意。她曾經在日記裏寫道:“其實我不羨富貴,也不慕榮華,我隻要一個安樂的家庭,如心的伴侶,誰知連這一點要求都不能得到,隻落得終日裏孤單的,有話都沒有人能講,每天隻是強自歡笑地在人群裏混。”

饒是如此,每每陸小曼提出讓王賡陪自己時,他往往脫口而出:找誌摩陪你吧。

在得到王賡首肯的情況下,陸小曼與徐誌摩有了大量獨處的機會。兩個都是熱烈的性子,都不需要日久生情,更沒有在曖昧階段停留太久,便發展成了情人關係。

當然,若說陸小曼對與徐誌摩這段不倫之戀沒有任何的負罪感,倒是有點冤枉他們了。看《愛眉小劄》,徐誌摩寫的那些文字,有大半都是在鼓勵陸小曼:不要因為受到別人的非議、指責或者謾罵而放棄他們之間的愛情;或者催促陸小曼,對他們之間的這段關係何去何從,盡快做一個定奪。

徐誌摩如此焦慮不堪地給陸小曼加油打氣,為的,可還不是她的猶豫嗎?想來,讓她生起這份猶豫的大半情緒,還是來自於愧疚吧。

花開二度

徐誌摩是世人眼中的“浪**才子”,陸小曼在大家看來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偏偏這兩個情未定性的人,卻恰如幹柴遇上烈火,最終竟然在一起了。

不過他們沒有想過,衝決一切牢籠,以眾叛親離為代價,爭取到了做一世夫妻的機會,然後呢?活在一座孤島上嗎?即便他們可以做到,但缺了親情、友情的調劑,他們拿什麽支撐漫長餘生裏兩個人朝夕相對時漸生的厭倦與麻木?

這是一段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愛情。從決定了在一起,就注定是傷人傷己的。

陸小曼的丈夫王賡,忍受的是妻子與朋友的雙重背叛;陸小曼的雙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走上背夫乃至離婚的道路,在那個年代不是容易想開的事情;徐誌摩的父母深深喜歡他們為徐誌摩挑選的妻子張幼儀,兒子卻還是忤逆他們,要娶一位做派完全不合老兩口規矩的女人進家門來。這些人,除了王賡而外,都是陸小曼與徐誌摩無法老死不相往來的人,因為血緣親情不是想斬斷就能斬斷的。

而陸小曼與徐誌摩帶給眾人的傷害,最終還是會由他們兩個人自己承擔,尤其是陸小曼。徐誌摩的父母直到去世,都無法從心底接納這位兒媳婦。陸小曼雖然終於如願嫁進徐家,但徐家不讓陸小曼參加祭祖儀式,對徐誌摩前妻張幼儀的好遠甚於陸小曼……當然,這都是後話,眼下兩個人麵對的共同難題,還是如何說服王賡,說服陸小曼的父母,說服徐誌摩的父母。

陸小曼的母親自始至終都想讓女兒與王賡重歸於好,完全無法接納徐誌摩。徐誌摩幾番碰壁、找了很多人從中調停之後,陸家總算鬆了口。

徐誌摩的父母也無法接受陸小曼,他們表示除非張幼儀親口承認早已與徐誌摩離婚,才肯同意陸小曼嫁進來。張幼儀成全了徐誌摩。

唯獨剩下王賡。知道陸小曼與徐誌摩的事情後,他深深地震驚過,因為他從來沒有防備過,甚至主動為他們提供了許多相處機會;他憤怒過,畢竟背叛來自於最親近的兩個人。在極度憤怒的時候,王賡甚至也對陸小曼出言不遜乃至幾番羞辱。當然還有心痛,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陸小曼還是那般才貌雙全的尤物,幾年夫妻下來,她已在他心裏深深紮下了根,現在又要連根拔起。總之,五味雜陳的王賡絕對無法、也不願去成全他們兩個。

還是劉海粟擺下的一場“鴻門宴”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地點定在功德林,劉海粟做東,請了“三角戀”中的當事人:陸小曼、王賡、徐誌摩。為了不讓場麵顯得太尷尬,並且降下王賡的防備心理,最好能達到初衷,劉海粟還請了一大幫人從中作陪:陸小曼的母親、張歆海、李祖德、唐瑛、楊杏佛。當然,即便是緋聞男主角,徐誌摩仍然被安排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並且時時以半個主人的姿態向座中各位添茶倒水。劉海粟一開席便滔滔不絕,大談特談反封建意識,大談特談人生與愛情的關係,繞了一大圈,最後才說出了他真正想表達的那句話:夫妻之情,應當建立在融洽、和諧、誌趣相投的基礎上,否則,婚姻與牢籠何異?

王賡那麽聰明的一個人,如何不懂劉海粟一番話的真正用意?不管有沒有釋懷,他當即答應放手了。終於,1925年9月,王賡黯然從陸小曼的生命中退場。

王賡知道陸小曼與徐誌摩的私情後,曾經與她吵過、鬧過,也想過挽回妻子的心,但在最後決定放手時,他仍然強忍著痛惜,告誡徐誌摩不要虧待陸小曼:“我們大家是知識分子,我縱和小曼離了婚,內心並沒有什麽成見;可是你此後對她務必始終如一,如果你三心兩意,給我知道,我定會以激烈手段相對的。”

那時候,陸小曼還懷著王賡的孩子,她沒有與任何人商量,沒與肚子裏孩子的父親王賡商量,沒有與自己的父母商量,自己就跑去把孩子打掉了。陸小曼的那次手術不甚成功,非但導致她永遠失去做媽媽的資格,還落下了終身未愈的難纏病痛。

為的,是徹底斬斷前塵,與徐誌摩毫無負擔地走進下一段婚姻。

1926年農曆七夕節,陸小曼與徐誌摩在進行了幾乎可以用“艱苦卓絕”來形容的抗爭之後,終於等到了他們的婚禮。婚禮是在北海公園舉行的,整個北平城再一次為之震動。當然,這次引起大家關注的,不再僅僅是婚禮的奢華,而是這場婚禮,陸小曼和徐誌摩衝破了什麽,挑戰了什麽,動搖了什麽,以及堅持了什麽……

北平文化界的名流幾乎悉數到場。

令陸小曼與徐誌摩哭笑不得的是,梁啟超本該對這對新人做祝福發言的,不想卻在諸位賓客之前,絲毫不留情麵地數落了新郎與新娘:“徐誌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麵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致離婚再娶……你們兩人都是過來人,離過婚又重新結婚,都是用情不專。以後痛自悔悟,重新做人!願你們這次是最後一次結婚!”

梁啟超話說得難聽,可比起陸小曼與徐誌摩之前所經受的責難與苦楚,這些言語上的責備,已經沒有多少殺傷力了。

陸小曼總算是嫁給徐誌摩了。

愛之深,恨之切

可婚後的生活,怎是僅靠著當初那點**就能夠維持的呢?恰恰相反,當兩個人真真正正開始經營起一個家的時候,**是最不可靠的玩意兒。

與徐誌摩結婚後,陸小曼遵從公公之命,隨徐誌摩回了徐家老家:浙江省海寧縣硤石鎮。剛去的時候可真鬧啊,十裏八鄉的人們,都跑來看硤石首富家獨子從北平娶回來的美貌媳婦兒。人群退去,婆婆因為對陸小曼的生活習氣看不過眼,離開老家,投奔了徐誌摩的前妻張幼儀。偌大一個宅子,就剩下了新婚的小兩口與仆人們。

表麵上,陸小曼與徐誌摩在世外桃源一般的硤石鎮,過上了神仙眷侶的日子,但她與徐誌摩的感情禍根,也自此深深種下了:她是嫁進來了,但徐家人不認她。

不到一年,受時局影響,陸小曼與徐誌摩去了北京,又從北京去了上海。

上海是陸小曼的歡場,同時也是刑場。如果沒有上海的那幾年,或許,陸小曼與徐誌摩的命運軌跡就會改寫:徐誌摩不會死,陸小曼不會墮落。

一旦回到上海,置身這個東方小巴黎,陸小曼如魚得水,撲身到滾滾歡場,愈遊愈遠,從此回頭再也看不到岸。或許,那時候的陸小曼,還有一層未曾說破的心理,那就是報複徐家對她的輕慢。

她唱戲,天天混戲園子。與唐瑛合演的昆曲《牡丹亭》之“拾畫叫畫”,是1927年上海灘最時髦的話題之一。她不僅自己常常跑去客串,還拉徐誌摩做配角。陸小曼在《牡丹亭》“春香鬧學”裏出演杜麗娘身邊古靈精怪的隨侍丫頭春香,徐誌摩就演迂腐的私塾夫子陳最良,其餘更有什麽聽差的、跑堂的,說上一兩句無關痛癢的台詞。這對民國最有名氣的夫妻在台上表演,台下的觀眾喝彩的、起哄的,好不熱鬧。舞台上的追光燈緊緊跟著自己,舞台下的熱鬧大半是因了自己而起,陸小曼喜歡這樣站在世界中心的感覺。

徐誌摩原本也是喜鬧不喜靜的,但他喜歡的鬧,是康橋上的青荇水草繁茂生長的鬧,是天上的雲彩變幻卷舒的鬧,而不是人潮洶湧逢場作戲的鬧,更何況他堂堂一個大才子卻像一個小醜一般供觀眾們調笑。

徐誌摩心裏,漸漸地有了怨氣。他在《眉軒瑣語》裏寫道:“我想在冬至節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裏去聽幾折聖誕的和歌,但我卻穿上了臃腫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戲。我想在霜濃月澹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塗蠟的跳舞廳去豔羨仕女們發金光的鞋襪。”

曾幾何時,他也是那個在《愛眉小劄》裏,一任自己對陸小曼的愛意噴湧到筆尖,寫下如今看來都堪當“肉麻”二字的情話的男人啊。

她抽大煙。剛到上海的時候,夫婦倆認識了富家少爺翁瑞午。他愛玩,隨性,比徐誌摩還灑脫。起初,徐誌摩還有比較多的時間陪在陸小曼身邊時,陸小曼與翁公子之間還屬於“止乎禮儀”的正常往來。等到後來,徐誌摩為了生計需要攬下較多的工作時,往往會告訴她說:你讓翁瑞午陪你吧。多像當初王賡對陸小曼說的:你讓誌摩陪你吧。

翁瑞午帶給陸小曼最大的影響,就是教會了陸小曼抽大煙,並且長期供養著陸小曼的需求。

她揮金如土。陸小曼的父親身居高位,她是家中獨生女兒,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她的前夫王賡頗有些資財,又寵著她,也是很輕易地就能夠滿足她的一切需求。陸小曼在北平時就是出了名的能花錢,在上海的繁華聲色裏,她斷不可能反倒過回節儉的生活。

當然,那時候徐誌摩起碼還有錢、有閑、有心、有力去滿足妻子的一切需求。

讓他們的生活,尤其是徐誌摩的生活陷入窘境的,是徐誌摩的父親、陸小曼的公公,對陸小曼的行止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幹脆停掉了對二人的經濟供給。

這時候,徐誌摩才真正地肩負起了養家的責任,也開始真正地為自己隻顧浪漫與**的選擇埋單。他輾轉於南京、上海之間,同時在光華大學、南京中央大學、東吳大學法學院任教;後來應胡適之邀北上至北平,二度擔任北京大學教授。

如果說徐誌摩輾轉任教於高校好歹還算是好事一樁,那麽,最令人惋惜的,則是這位詩人天賦的才氣,變成了謀生與賺錢的工具。他在教課之餘拚命地寫詩。那時候的寫法,不再是曾經寫《愛眉小劄》時,一腔思緒噴薄而出於是很自然地付諸紙筆,而是斤斤計較於多寫幾個字便意味著多一些稿費。

對於徐誌摩的這些付出,陸小曼不是看不到,恰恰相反,她通通看在眼裏,隻是無法感同身受。成長環境決定了她對於別人的苦況沒有共情能力。即便能夠感同身受,她也是帶著怨恨的,因為公公婆婆不接納的怨氣,她隻能撒給自己的丈夫。

陸小曼與徐誌摩的婚姻生活,開始被種種衝突填滿:陸小曼對徐誌摩最大的不滿,其實是來自於徐誌摩的家庭對她這個兒媳婦的不滿,以及因不滿而生的輕視。按道理說,她明明都已經嫁過來了,何以公公婆婆處處對自己冷眼相待,每年的祭祖,陸小曼這個正牌兒媳婦都參加不得。而老兩口時時處處都惦念著徐誌摩的前妻張幼儀,甚至在她剛嫁過去沒多久,便雙雙去了北平去找張幼儀了。陸小曼苦悶,也隻能把對公公婆婆的怨恨轉移到徐誌摩身上。

徐誌摩希望陸小曼能夠改掉的缺點就太多了:關於她的奢靡、關於她的大煙癮,最重要的,就是陸小曼始終堅持待在上海,不願意追隨徐誌摩去北平。徐誌摩不得不上海北平兩頭跑。火車票貴,徐誌摩就搭乘別人的免費飛機。而正是一次搭乘由南京飛往北平的郵政飛機,不幸飛行途中遇到了大霧,飛機撞山了。

至此,這段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祝福的戀情終於畫上了句號。於徐誌摩來說,生命已然結束,而陸小曼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世界上最令人痛惜的事情,也許不是失去了自己一直珍愛有加的東西,而是失去後才恍悟,所失之物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其實遠比自己想象中重得多。

徐誌摩的死,將陸小曼放逐到了死海。那裏寸草不生,如果還別有它物,那麽,這樣東西一定是悔愧。隻是,午夜夢回的時候,這些念頭有驚雷般閃過她的腦海嗎?她做了太多悔不該當初的事情,她應該好好待他的,而不是在他飛機失事的頭一天還與他大吵一架,拿煙槍砸碎他的眼鏡;她應該跟著他去北平的,這樣,他就不用為了顧她而在北平與上海兩地奔波;她應該聽他的勸過上儉省的生活的,這樣,他就不用為了養她而那麽辛苦去教書,而是專心做個灑脫隨性的詩人了,那麽,至少不管最後結局如何,他應當還是快樂的;她甚至應該不與他開始這段愛情的,這段讓他們兩個人陷於劫難的愛情……

失去至愛本身已經十分痛苦了,奈何還要經受千夫所指。徐誌摩是當時名流們的寵兒,胡適盛讚他“永遠是可愛”,梁啟超雖然在婚禮上指責於他,但那份指責多是源於恨鐵不成鋼。事實上,梁啟超常常自詡對他操著“極癡的婆心”。愛讀他詩的普通人喜歡他詩句裏奔騰的自由,不愛讀詩的人也能誦上他那首“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那些曾經因為徐誌摩婚戀中的“**”行止而對他口誅筆伐的人們似乎也忘了他身上的這些瑕疵。而她陸小曼,簡直就是個下作的女人,水性楊花,不守婦道,是她害死了他。

她的公公,在最後一刻也未允她為他撫棺一哭。

陸小曼給徐誌摩挽聯上寫:

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複奚論,欲死未能因母老;

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

摩,相識五載,所有的前塵舊事,快樂的、煩惱的,都隨著你去的噩耗變成雷霆驚夢。我想隨你而去卻又萬萬不能,因為我還有母親要照顧。從此以後,我將拖著這病體苦苦支撐。我沒什麽可報答你的愛,唯願可將你的遺文付諸出版。

她曾經對他說過白頭偕老不相辜負的誓言,她食言了;但這一次,她守約了,徐誌摩去世後,她一直堅持整理出版徐誌摩的詩作。

《聖經》裏說: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可這世上,愛得死去活來的那一對對,又有多少人的愛情,能夠在經曆了歲月與世事的磨洗之後,仍然做到恩慈與恒久忍耐?大多數人的愛情,不過是授之以刀柄;愛得用力的那一個,不過是日複一日忍受著被愛之人淩遲的酷刑而已。

一如徐誌摩與陸小曼。

而對於這場婚姻,胡適的評價是:“冒了絕大的危險,費了無數的麻煩,犧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犧牲了堅挺的親誼和人間的名譽,去追求、去試驗一個‘夢想之神聖境界’,而終於免不了殘酷的失敗……”

做徐誌摩易,做翁瑞午難

徐誌摩以自己的死,將陸小曼從原本驕縱的生活中喚醒,她不再唱戲,不再社交,舉凡之前被詬病的生活方式,她都做了徹底的訣別。

唯有一點,她無法做到,也不願意做到,那就是離開翁瑞午——那個徐誌摩在世時便與她保持著曖昧不明關係的男人,那個接管了徐誌摩離世後她餘生的男人。

陸小曼與翁瑞午的相識,其實還是因了徐誌摩托人引見。翁瑞午師從丁鳳山苦學過推拿,出師後開了家醫館,因為手法精準、療愈卓有成效、治病救人不分貧富貴賤,年僅十八歲便已是上海灘的名人了。陸小曼因為當初墮胎、與徐誌摩婚後不被徐家接納而心情不暢,再加上貪玩成性落下了一身頑疾,發病時痛苦不堪,嚴重時還會昏厥。

陸小曼每每犯病,幾番求醫問藥都無濟於事,經了翁瑞午的推拿,竟能馬上恢複。這樣幾次,陸小曼就離不開翁瑞午了。但推拿有推拿的講究,病人往往需要對醫師**相見,陸小曼與翁瑞午男女有別,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關於這一段,陳定山的《春申舊聞》裏是這麽說的:“陸小曼體弱,連唱兩天戲便舊病複發,得了昏厥症。翁瑞午有一手推拿絕技,是丁鳳山的嫡傳,他為陸小曼推拿,真是手到病除。於是,翁和陸之間常有羅襦半解、妙手撫摩的機會。”

徐誌摩倒是十分理解,甚至十分感謝翁瑞午的“神手”能夠降得住陸小曼的病,更重要的,徐誌摩與翁瑞午之間還有一些惺惺相惜,因為翁瑞午也是個才子,隻不過沒有徐誌摩那麽顯山露水罷了:他專門學過“乾旦”,唱念的功夫俱好;他還專門學過國畫,雖然不是大家,但畫工也是一流的。於是,翁瑞午從陸小曼與徐誌摩花錢請來的醫生,變成了他們家裏的摯友與常客。

陸小曼與徐誌摩被公公婆婆斷了錢財供給後,不光她出門的排場,家裏的排場也沒有減,夫妻就兩個人,也沒有老人在身邊,更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可光各種伺候生活起居的傭人就十幾個。更有甚者,家裏也根本沒有需要哺乳的嬰兒,卻還雇著一個奶媽,原來是陸小曼不喜歡喝牛奶而喜歡喝人奶。

徐誌摩奔波賺錢,每每與翁瑞午見麵,都百般叮囑他照顧陸小曼。翁瑞午不僅應了徐誌摩的請求,承擔起照顧陸小曼的責任,對他們家還常常有錢財上的接濟,甚至曾經變賣收藏的名畫,為徐誌摩的出國之行讚助路費。

說起來,徐誌摩去世之前,陸小曼與徐翁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特別像歐洲的貴婦,嫁給了有地位的人,但絲毫不妨礙她們擁有情人。

陸小曼會毫不客氣地對翁瑞午提出物質需求,翁瑞午也會毫不猶豫地一概滿足。閑言碎語起來的時候,翁瑞午總是理直氣壯地說:我可是誌摩請來的!

徐誌摩死後,是翁瑞午給了陸小曼莫大的精神支撐;徐誌摩的喪事料理完畢後,陸小曼餘生的衣食住行,就全靠翁瑞午一個人負擔了。

翁瑞午其實有一位發妻,名叫陳名榴,生有五個子女。妻子是舊式的女子,沒有任何經濟能力,全靠丈夫養著,離婚後是萬萬不能過活的,翁瑞午沒有想過為了陸小曼拋棄發妻,陸小曼也並不願意翁瑞午為了自己離婚。翁瑞午兩邊跑著,靠自己的營生和變賣收藏的古董名畫,供養原配與親生子女,並保證陸小曼的大煙不斷了來源。

陸小曼對翁瑞午的依賴,決然不同於對徐誌摩的那種熾烈的、不管不顧的、能將人灼傷的愛。她對翁瑞午,是一個生命體對空氣和水本能的依賴。

胡適曾去信給陸小曼,說:“你離開翁瑞午,你的生活所需我來負擔;你若一意留在他身邊,那我們就絕交。”即便如此,陸小曼也堅持留在了翁瑞午身邊。

直到翁瑞午1961年去世,翁瑞午照顧了陸小曼三十餘年。

三十年裏,陸小曼早已沒有當年的美貌,長年吸食大煙的後遺症也在她的身體上表露無遺,所幸,翁瑞午一直待她如初。

該怎麽說翁瑞午這個男人呢,因為被卷進陸小曼與徐誌摩這場曠世虐戀之中,翁瑞午被貼了太多的標簽,有人說他紈絝,有人說他風流,有人說他不負責任。但從陸小曼認識他,他們的命運便緊緊糾纏在一起,就像一對深海中的溺水者一樣,拚命地抓住對方。

陳定山又在《春申舊聞續》裏,為翁瑞午做了正名:“現代青年以為徐誌摩是情聖,其實我以為做徐誌摩易,做翁瑞午難。”

因為翁瑞午,陸小曼在世人心目中“壞女人”的形象再無法翻盤。1965年,陸小曼在上海,這個她曾經的歡場、最終的“刑場”裏去世。她生前曾填過一份檔案,翁瑞午在“家庭成員”一欄裏,自始至終,陸小曼都視翁瑞午為家人,但那卻不是愛。

看民國名人們的婚戀觀,起初著實讓人嘖嘖稱奇:

徐誌摩死後,林徽因讓梁思成找來飛機失事時的一塊殘骸,掛在床頭懷念他;徐誌摩失事時之所以乘坐那班飛機,其實是想趕上林徽因的建築學講座;林徽因苦惱地告訴梁思成她或許同時愛上了金嶽霖,梁思成苦想一夜,最後告訴林徽因不管做何選擇,自己都支持她。

而在陸小曼與翁瑞午的緋聞在上海灘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徐誌摩不僅同他們二人一起上台演戲,還表示這再正常不過了。

後來想想,她們那一代衝破了一切束縛的女人,才是真正苦惱的。比之舊時代的女人,她們走出了牢籠,但茫然四顧,知道來路,卻不知去處。起初,看到周遭的目光多多少少還會有顧慮,及至多走幾步,把那些冷眼甩在身後了,她們就索性大踏步地往前走了。

於今來看,我們驚歎之餘,倒要好好感謝她們一番了:當代的女性,絕大程度上是女權主義在民國女人基礎上的回撤,但絕然不是倒退,而是找到一個讓男人與女人都自在與舒服的相對位置。

陸小曼們的愛情故事,除了留有一顆未熟的果實任我們去品咂苦澀的那一部分而外,更是一把標尺、一個參照:追求自由的愛情,可以,但怎樣追求才不至於與全世界為敵,落得兩敗俱輸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