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仙: 八大胡同飛出的俠妓

二十世紀上半葉,上海是十裏洋場,老克臘、新貴族,端端的都是西洋做派。上海的聲色場在百樂門,位於靜安寺。留聲機裏飄出的是時興小曲兒,收束縱肆恰到好處的旗袍裏裹著的是頂有名的交際花。

而北平的魂,是在前門外大柵欄方圓幾裏,是在八大胡同。京韻大鼓,皮黃二腔,穿著長衫的狎客,盤著雲鬟的藝妓,表的都是故都舊夢。

上海的百樂門裏,出了個民國“首席”交際花唐瑛,而北平的八大胡同,則飛出了個民國“俠妓”:她自幼失怙輾轉飄零,卻識文斷字小有才情;她流落花台,卻百般潔身自好乃至於得了個脾氣古怪的名聲;她沒有傾國傾城的貌,卻是為數不多的,飛出青樓,飛出八大胡同,飛過曆史的煙塵,至今仍被時時提起的女人。

她,便是曾名動公卿,生平故事屢屢被搬上熒幕的民國名妓:小鳳仙。

雲吉之班,有鳳來儀

小鳳仙一聽便是藝名,是走街串巷賣藝謀生的人才有的那種名字,即便後來淪落風塵,依然人如其名,帶著點野氣。並不像李師師、陳圓圓的名字那般,一聽到耳朵裏,眼前浮動的,便是梳妝台前精心地描了黛眉、施了朱粉、點了絳唇,端端等相好的公子來的纖弱模樣。

小鳳仙於1900年出生在杭州,官名叫朱筱鳳。母親既是添房,她自然是庶出。即便後來名滿京畿,但畢竟是煙花柳巷中人,不會有人關心、探詢、記錄一個妓女的身世,於是,關於她的生、她的長,幾乎不見於任何正史記載。但我們何妨借著零星的野史、傳說,再添點想象,去還原二十世紀初年清廷搖搖欲墜時,被罷職武官日漸窮困的家裏,新添的一位女兒的故事呢?

小鳳仙的父親是失了公職賦閑在家的,空有一腔英勇卻報國無門,空流八旗子弟的血脈卻眼見門楣失色。小鳳仙的出生,並沒有為這個滿腹惆悵與怨悱的男人帶來多少安慰,相反,卻讓這個本來就生計維艱的家庭更加貧窮。

嫡母是厲害的角色。也許,當初還是個闊氣人家的小姐,歡歡喜喜嫁過來的時候,還做過幾天官爺家的夫人,享受過被傭人伺候的日子。她眼見著丈夫從吃皇俸的官淪為一文不值的布衣,心裏時時覺得命運悲苦。她無法寬待丈夫娶來的小妾,以及她生下的孩子。吃穿用度,自然是要百般克扣的,時不時地再來上兩句指桑罵槐。父親死後,嫡母的態度更加惡劣。當時小鳳仙還年幼,目睹著大媽整日冷著的一張臉,至多憑著孩子趨利避害的本能,不去靠近就是了。小鳳仙的母親就不一樣了,她沒念什麽書,大道理說不出幾個,但還是有心氣兒的,並不願意為了討口飯吃,而過著名為人婦實則寄人籬下百般受辱的生活,索性帶了女兒,離開了朱家,自己謀生去了。不識字,沒靠山,母親能找到的活計,想必也就是在富貴人家當個幫傭而已。

想來,小鳳仙日後的那份倔脾氣,多半是遺傳自她那雖出身卑微卻心高氣傲的母親。母女倆相依為命的日子,清苦、快樂,也短暫,母親沒多久就病逝了。母親去世那年,小鳳仙還是無知的年紀,隻是懵懵懂懂地聽到旁人講“死”這個字眼,聽到大人們長籲短歎,說年紀輕輕就走了丟下這個小丫頭多可憐,卻並不知道這些詞語背後代表了什麽。許是受了母親生前的所托,許是看著失去母親的小女孩可憐,一位張姓的奶媽收養了小鳳仙,同時,也把自己的姓給了她。命運並沒有厚待於她,但於這樣一個打從出生,除了被母親疼愛而外沒感受過多少善意的女孩子來說,不至於流落街頭,便已是莫大的恩典。

小鳳仙身邊換了一個照顧她的人,不變的,仍然是隨了新的“母親”,換了一家人做幫傭而已。她漸漸地懂了事,知道自己與張奶媽服侍的人家裏與她一般大的孩子似乎有所不同,她不明白命運安排這件事情的道理,但她接受這份不同。她不像阮玲玉,給人家當幫傭的童年時代並沒有給她留下陰影。直到她11歲時,武昌起義的戰火燒到杭州,奶媽帶著她逃離杭州,來到了上海。

彼時,年幼的小鳳仙並不知道,這場戰火在多年以後,會因為一個人而與自己產生千絲萬縷的聯係。當然,這是後話。

偌大的上海,一個目不識丁的女人,帶著一個還遠遠不能自立的孩子,仿佛沙粒入海,求生維艱。世間流離悲苦,相遇、分離,都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萬般無奈之下,張奶媽將她托付給了一個賣藝為生的唱戲人,從此音信杳然。說是托付,其實相當於賣了,因為奶媽是收了錢的。但好歹是曾經收留過她的,也養育過她。而那個漂泊無著的小姑娘,改名叫“小鳳仙”,開始了賣藝的生涯,她在曆史中的印跡,亦慢慢地清晰起來。

唱戲的姓胡,是位老江湖。他戲唱得好,人也精明,孤身一人走南闖北慣了,大抵早已對世間的情分失去掛礙。在他的**下,小鳳仙的戲唱得一等一的精彩,而她的人呢,則幾乎從沒有對什麽事情過分執著過。女人們最向往的東西,什麽胭脂水粉啊,什麽世俗的情愛啊,什麽浮名虛利啊,她通通不在乎。她不怕苦,苦是她從小吃慣了的,她隻是覺得人活著啊,得圖一個氣順,一如她母親當年。

老胡帶著小鳳仙,一路避著戰火,從南京輾轉到上海,再一路北上,尋著個還沒有被戰火波及的村鎮,便唱上那麽一兩出,風塵仆仆,倒是吃得飽,睡得好。

就這麽一直到了北平。

戲子討生活嘛,天橋底下固然可以賣唱,畢竟滿足的是遊客,不若覓得一處固定落腳,籠住一些常客來得可靠。當然,胡先生的如意算盤不僅僅是這些,更是見得小鳳仙出落得亭亭玉立,若她以色相侍人,總比賣藝獻唱賺錢更容易。八大胡同自然是首選,挑在陝西巷雲吉班。

從未聽說小鳳仙抵死不從的故事,以她的性子,若是不願意的事情,想必誰也不能逼她就範。小鳳仙對於她“命不好”這件事情,一直都是順從的。或許,她一直認為,既是命,便沒有“不好”這一說。

老北京城裏,但凡有些錢的,有些權勢的,都少不了去八大胡同尋點樂子。他們見慣了一個模子刻出來般被訓練得儀態萬方的小姐,像小鳳仙這種沒有驚為天人的美貌、沒有逆來順受性格的“野丫頭”,反倒讓狎客們來了興致。因而,小鳳仙非但沒有被逐出門,反而因了古怪刁鑽的性格而出了名。

初識蔡將軍,英雄困獸

自古流落至歡場的女子千千萬萬,沒有被曆史湮沒的屈指可數。而她們之所以被記得,往往是因了與英雄或名將有一段愛情故事,不知這算是女人幸運還是悲哀的部分,李香君與侯方域,董小宛與冒辟疆,柳如是與錢謙益,梁紅玉與韓世忠……以及,八大胡同裏略有名氣的小鳳仙與一代名將蔡鍔。

蔡鍔何許人也?

他1882年出生於湖南,12歲中秀才,16歲入長沙時務學堂,17歲赴日本留學,先後進入東京大同高等學校、橫濱東亞商業學校、東京陸軍士官學校,23歲回國,先後在江西、湖南、廣西等省的軍事學校擔任教練。

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時,蔡鍔正在雲南新軍第十九鎮第三十七協擔任協統。10月10日,湖北武昌一聲槍響,推翻清政府的辛亥革命爆發了,湖北成立了以黎元洪為首的軍政府。緊接著,蔡鍔在雲南舉兵響應武昌起義,並成立雲南新政府,出任都督。

可以說,推翻已是末日黃花垂死一搏的清廷,成立新軍政府,是蔡鍔從軍生涯中最輝煌的時刻。

武昌起義之後,袁世凱按照與南方革命軍的約定,逼溥儀退位,由自己出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並於1913年10月10日就任正式大總統,之後,他通過解散國會、廢止《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改內閣製為總統製等措施,進一步擴大總統的權力,進而開始著手恢複帝製。

一旦袁世凱登基成功,必然意味著革命果實一夜之間化為烏有。以蔡鍔為代表的南方革命軍,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那一頭,決意捍衛革命成果的革命軍們開始積極活動,籌謀阻止袁世凱的複辟動作;這邊廂,袁世凱深深忌憚蔡鍔在南方革命軍中的號召力,於是,找了個借口召蔡鍔進京。袁世凱對蔡鍔恩威並施:封他為“始威將軍”,月俸高達5000大洋,同時還讓自己的兒子拜入蔡鍔門下,總之,說百般籠絡並不為過。到了京城的地界,蔡鍔手下無兵無將,一舉一動都在袁世凱的監視之下。眼見著袁世凱一步一步往前推進著自己的複辟計劃,蔡鍔心中十分焦慮,卻也別無他法。

蔡鍔仔細地權衡了自己的處境。在京中舉事反對袁世凱登基?袁世凱久經戰場、官場,眼下又大權在握,在他眼皮子底下有所動作,無異於虎口拔牙,顯然是行不通的;奉勸袁世凱不要逆著社會發展的潮流而行?如果說蔡鍔曾經還對袁世凱抱過希望,那是因為他見他廢除科舉、興修鐵路,的確是做了一些有利於國計民生的好事,而當袁世凱秘密簽訂了《二十一條》,當他已經絲毫不去掩飾自己登基複辟的野心,並通過一係列措施擴大權力通向獨裁的時候,蔡鍔這才驚覺,已經無法再對他心懷希望了。為時之計,隻有靜待袁世凱放鬆警惕之後,再借機逃回雲南,發動起義。

蔡鍔麻痹袁世凱的手段,說來其實並沒有什麽新意,無非是整日飲酒作樂。飲酒,每飲必醉,每醉必耍酒瘋;作樂,沉迷於煙花柳巷中,流連於姑娘們的溫柔鄉裏……蔡鍔想讓袁世凱相信,他是一個好色之徒、胸無大誌之輩,家國命運、民族大義這樣的重擔,他是擔不起來的。

偏偏蔡鍔這樣一個老套的局裏,出現了最佳女主角,也就是本篇小傳的主角:小鳳仙,使得“妓女俠客”“英雄美人”的故事成了當時的佳話,也成了百年的傳奇。

這一日,苦悶之極的蔡鍔,與往常一樣踱著方步,來到了八大胡同陝西巷雲吉班。蔡鍔被袁世凱變相軟禁在北京的日子裏,有著極高的官銜,領著極高的俸祿,卻基本沒什麽軍務可做,所以,常常穿著做工不怎麽考究的便服就出門了,遠不及他一身戎裝來得英武,再加上他滿腹心事,總也打不起精神。怪不得風月場的老鴇們慣於以貌取人,因為她們需要敏銳地嗅出哪位客人懷揣著大把的銀兩,可供她們掏取,然後會對那位客人分外周到仔細些,當然,這份周到仔細裏,也包括了作陪姑娘的品貌。蔡鍔的打扮,絕對被歸類到了二流的狎客裏,雲吉班鴇母為蔡鍔安排作陪的姑娘,叫出來的,自然也是二流的小鳳仙。

這裏需要糾正一下的是,認識蔡將軍之前,小鳳仙是有些名氣的。這份名氣,並不是後來人們傳說的因為她“色藝俱佳”,也還沒有到成為雲吉班挑班台柱的地步,而是:戲唱得好,難管教,不願取悅客人。

蔡鍔初來雲吉班,並不介意被怠慢。相反,他滿心裏想著的,是如何才能阻止袁世凱稱帝。他被引到小鳳仙房中,對於向他結了個萬福的小鳳仙,隻抬眼一看,便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中去了。

而小鳳仙,自幼走南闖北,閱人無數,一眼見到蔡鍔,便料定眼前這位絕非等閑之輩,與其他前來尋歡的客人都不同。隻見他眉宇一直深鎖著,但仍然透出一股子英氣,舉手投足之間絲毫沒有拘謹猥瑣之態,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即便是匆匆一瞥,卻也是堅定而有力道的。

她此生頭一遭,心念一動,因一個才見了一麵的客人。

領蔡鍔進來的人衝小鳳仙使了個眼色便出去了,屋裏隻剩下兩個人。小鳳仙明白,這是在告訴她,可別又使小性子,把客人氣走了。這樣的事情,在小鳳仙那裏是常事。

初次相見,自是一番寒暄。小鳳仙少不得問起蔡鍔從事的職業,蔡鍔隨口說是做一些小買賣。她自然不信,但也不說破。看得出來蔡鍔心中有事,並沒有對她懷有多大的興趣,也不待他相問,便把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交心,是相互的,但總得有人先跨出這一步。直覺告訴小鳳仙,眼前這個人值得她這麽做。

蔡鍔戎馬半生,愈是鐵血男兒,愈是有一顆溫柔之心。他聽著小鳳仙講自己算不上跌宕起伏卻淒涼無比的身世,卻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般雲淡風輕,時不時還能調笑一兩句,心裏翻湧起一陣憐惜。他覺得,她與那些因為貪慕虛榮而不惜以色相侍人的女人不一樣,與那些因為命運不公而被迫淪入娼籍因而自怨自艾的女人也不一樣。他漸漸地開始放下那件自打入京以來便讓他嘔心瀝血的、事關國家政治命運的、如泰山壓頂般使他喘不過氣來的心事,去打量眼前這個女人,去聽她的故事。

那一日,他們相談甚歡。小鳳仙送蔡鍔出門、下樓,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深處。他會不會再來,小鳳仙不知道,但她已經對他有所期待。

戲是假的,情是真的

民國女人是衝破自古以來男尊女卑觀念的第一代人,而她們對於愛情、對於性的開放程度,比之現代的女性有過之而無不及。

讀民國女人的傳記,從某種程度上,也是在讀她們的情史:蕭紅、阮玲玉、陸小曼、淩叔華……不管是才女還是名媛,她們的命運,無不因為與多位男人的情感糾葛而幾番改變軌跡,反倒是小鳳仙,尋常人眼中最無情無義、唯財權是從、嚐慣了露水情緣的妓女,從遇到蔡鍔將軍那一刻起,便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命運委身於他,把自己的名字與他的名字緊緊綁在一起。

小鳳仙自小飄零,沒有上過私塾接受傳統詩文的啟蒙教育,沒有條件進洋學堂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母親早逝,更沒來得及教給她什麽人生的大道理,所有的人情冷暖,她是從跟著老胡闖**江湖的那幾年體會出來的,而大部分的道理,都是來自於老胡教給她的那些戲,故事五花八門,但她悟出的理卻是一樣的:善有善報,功不唐捐。而那些帝王將相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也讓她對人與人之間的靈魂契合有了很高的期待。

彼時,她還不知道,他便是武昌起義之後發起雲南首義、居功至偉、大名鼎鼎的蔡鍔將軍。

那日之後,誰也沒想到蔡鍔會再來。不幾天,蔡鍔又來了雲吉班,點名要小鳳仙作陪。雲吉班一眾丫鬟小廝們忍不住竊笑,心想,小鳳仙居然也有一位常客了。

小鳳仙心下歡喜。她是爽利的性子,並沒有故作矜持,沒有假意端著架子,也沒有強壓著心中的喜悅,而是歡歡喜喜地迎接了蔡鍔。

蔡鍔家中是有妻小的,逛八大胡同實在是權宜之計。遇到小鳳仙之初,蔡鍔發現她的與眾不同,但未必對她動真情。但既然還是得假裝成浪子,還是得光顧妓院,還是得維係個相好的,選小鳳仙倒真不錯。此後,雲吉班裏小鳳仙處,便成了蔡鍔常去的地方了。

閑談之間,蔡鍔發現小鳳仙雖出身粗野,卻是有一些見識的。比如說,蔡鍔一直隱瞞著自己的身份,所以,當小鳳仙問及他來北平的緣由時,他隻說是為了名利。一般的女子,定然會為了迎合他而說出些諸如“求名逐利本就是人性使然”這樣的話,而小鳳仙沒有,她非但沒有幫他找合理化的理由,反而無情地嘲諷他一番。名利之說,本就是蔡鍔打的馬虎眼,自然對她的嘲諷不放在心上,反倒對她又多了一分敬重。

當然,蔡鍔也知道,小鳳仙的這些見識多是她從戲文裏學來。隻是戲畢竟是戲,戲裏的故事畢竟有太多虛構的成分,不是真的曆史,於是,他從此便做了小鳳仙的“私塾”老師,跟她講一些曆史掌故,告訴她戲裏的曆史和真實的曆史區別在哪裏;教她做對子,以及如何拿捏其中的平仄、對仗、虛實、韻腳;教她吟詩,同時告訴她詩人寫這首詩時的處境、心境……別看蔡鍔是武將,他可是貨真價實的前清舉人,曆史典故信手拈來,詩文功底比了任何一個文人都毫不遜色。

經了蔡鍔有意無意的**,小鳳仙愈來愈有閨中才女的模樣了。蔡將軍不來雲吉班的時候,她也能翻上兩本閑書打發時光了,她的房間裏,還常備了筆墨紙硯,平時自己習字,偶爾供蔡將軍練字。這一日,蔡鍔發了雅興,揮毫為小鳳仙作了一副對子:不信美人終薄命,從來俠女出風塵。題款處寫上:鳳仙女史燦正。

蔡鍔一邊欣賞著自己的作品,一邊作勢擱筆。在一旁研墨的小鳳仙不樂意了:“你既不是朝廷欽犯,為什麽單單在上麵寫了我的名字,卻不願署上你的名字呢?若非嫌棄你我二人地位、身份懸殊,何以至此?”

蔡鍔並非勢利小人,隻是一直以來並未告訴過小鳳仙自己的真實身份這才有意不寫,既然她有此要求,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對於小鳳仙的人品也放心,這才重又提筆,在“鳳仙女史燦正”的旁邊,署上了名字:鬆坡。鬆坡是蔡鍔的字。

小鳳仙大驚,雲南府蔡鬆坡蔡鍔都督的大名,即便遠在京城,她也是知道的。八大胡同是什麽地方?天南地北的人來這裏尋樂子,滿肚子的時局、八卦,酒過三巡,該說的不該說的,通通都守不住了。武昌起義後,蔡鍔將軍如何舉起雲南首義大旗響應革命的事跡,她早就聽說過,而如今,這位大英雄就在自己的身邊,每日教她識字讀書,還為她題了字讚她是“俠女”。小鳳仙早就知道他並非平庸之輩,但也決然沒有想到他就是蔡鍔。

蔡鍔呢,既然已將身份如實相告,他也相信小鳳仙不是貪生怕死、貪戀權貴的女人,更是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了。

此時,蔡鍔於小鳳仙來說,是亦師亦友亦戀人;小鳳仙之於蔡鍔,也不再是當初將計就計時隨便選的一個人,是她可、別人亦可的了,而是真真正正的紅顏知己,非她不可了。

蔡鍔來到北平,寓所在棉花胡同66號,但此時,若人們想找蔡鍔,棉花胡同未必能找得見,但去雲吉班便往往能夠找到。

對於蔡鍔的“**”行止,袁世凱未必真信。蔡鍔深知,袁世凱不是好糊弄的,想要讓他徹底放鬆警惕,他與小鳳仙的戲便得加碼:不僅要讓袁世凱的眼線相信他早已沉溺在小鳳仙的溫柔鄉裏,更要讓老百姓也相信,此時的“始威將軍”,已非昔日那位俠肝義膽的將軍,而是一位眠花宿柳的將軍了。

於是,蔡鍔一改隱姓埋名佯裝寄情於美色的做法,公然表露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並常常在雲吉班大宴賓客,請來的往往都是顯貴。小鳳仙,則大大方方地,以主母的身份招待來客。每每蔡將軍要舉辦筵席了,雲吉班隻道是被人承包了,一概外客皆不招待,隻許蔡將軍下了請帖的貴客進入。一時間,京城裏流言四起。

棉花胡同裏蔡府裏的原配夫人坐不住了,她也算是個深明大義的女人,並不反對丈夫納妾,偶爾偷逛個窯子她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他堂堂一個雲南府的都督,卻這樣大張旗鼓地與一個妓女在妓院裏過起了日子,這算是怎麽回事呢?

蔡將軍的後院起火了。隻要蔡鍔回到棉花胡同的府上,街坊鄰居們便有好戲看了:夫妻之間的吵鬧聲、摔杯打碗的聲音,成了胡同一景。

後來,挺著大肚子的夫人與蔡鍔的老母親,一氣之下回了蔡鍔的老家。蔡鍔便索性在雲吉班長住下了。

這出鬧劇,袁世凱看在眼裏,他終於長歎一聲:“原本以為蔡鬆坡有經世之才,可卻連自己的家都治不好,何以治國啊!”他終於相信,如今的蔡鍔已是無須他多慮的角色了。

小鳳仙幫襯著蔡鍔合演的這出戲,終於奏效了。

英雄功成身死,美人芳蹤杳然

已將妻母送離北平的蔡鍔,大搖大擺地帶著小鳳仙招搖過市,完全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袁世凱的登基大典,也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之中。

送蔡鍔逃離前夜,小鳳仙心裏有百般的不舍。可她知道,他為了等這一天幾乎可以說是到了殫精竭慮的地步,而她雖然是一介女流之輩,也曉得權衡個人情愛與家國大義孰輕孰重的道理,斷然沒有讓他為了她就這樣留在北平庸常度日的想法。不過她動過念頭,隨他一起逃走。此後,他成,隨他過完一生;他敗,陪他共赴黃泉。

蔡鍔心中亦有不舍,卻無論如何不能答應。此次出逃前路凶險,能不能順利回到雲南全憑造化,他自己根本沒有十足的把握。一旦袁世凱得到他逃走的消息,必然會安排人沿途伺機刺殺。相較之下,北平反倒是安全的地方了。

小鳳仙答應等他回來接她。誰知這一等,卻是無期。

1915年11月,在袁世凱登基前不久,據說是在小鳳仙的掩護下,蔡鍔從北京逃到了天津,複又逃去了日本,再由日本取道越南、香港進入雲南,並於12月25日宣布雲南獨立,組織起護國軍,發動了曆史上著名的以討伐袁世凱、推翻帝製、恢複共和為宗旨的“護國戰爭”。

袁世凱恢複帝製的行徑,原本就觸怒了一心向往共和的革命軍,身邊支持他稱帝的權臣們,也多是些既無大誌、複無謀略、還無膽識的鼠輩,隻想著傍上袁世凱,隻要他登上皇位,那麽他們便都是開國功臣。當討袁聲勢自雲南起、一路蔓延北上的時候,袁世凱想用人之際,卻無人堪當大任。憂憤交加之下,不過才登基數月,袁世凱便去世了。

自蔡鍔出逃近一個月的時間,小鳳仙完全沒有他的消息,她憂心如焚。當然,她也知道,這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直到雲南獨立的消息傳來,小鳳仙知道,他成功了。接下來,護國運動聲勢一浪高過一浪,袁世凱已然到了招架不住的地步。小鳳仙心裏是歡喜的,雖然他的人與她隔著千山萬水,但他的消息卻幾乎日日都被送來:護國軍兵分三路開始北上了;他帶領的一路人馬即將攻入四川了……與他再見的那天,似乎指日可待了。

小鳳仙知道的,是蔡鍔等人發起的護國軍成功摧毀了袁世凱稱帝的希望,她不知道的是病魔已悄悄地摧毀了蔡鍔的健康:他得了喉癌,且因為一直忙於公務,延誤了治療時機。終於,因救治無效在日本溘然長逝。

從1915年11月,她送走蔡鍔,到1916年11月,她在雲吉班自己的小屋裏閉門謝客整整一年,苦苦等著她的蓋世英雄來接她,可她等來的,卻是斯人已逝的消息。小鳳仙悲痛欲絕。自打懂事,她從不貪權勢,不圖名利,不戀外物,更不對旁人有任何期許,而遇上蔡鍔,她頭一回開始那麽強烈地期盼過上一種生活,有他朝夕相伴的生活。而以後,非但再沒有了這種生活,這個世界上竟然連那個人都不存在了,隻剩下了茫茫一片荒野。

國民政府為蔡鍔將軍舉行了國葬,哀榮之盛,為民國第一人。小鳳仙為蔡鍔將軍題寫了兩副挽聯:

第一副是:

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

第二副是:

萬裏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餘生,萍水姻緣成一夢;

幾年北地胭脂,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

她伏案提筆時,幾番想起他曾教她作對時的情景,他為她題聯時的情景,他大筆一揮寫下“此地之鳳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時,也不過才時隔經年,兩人卻已陰陽永隔。

正應了陶淵明詩裏那句: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蔡鍔喪禮剛過,小鳳仙已然成為一具行屍走肉。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茶飯不思,身體消瘦得不成樣子。雲吉班卻已然是門庭若市,這中間,有好事者想一睹蔡鍔將軍生前相好的芳容,更有一些狎客,甚至想分享蔡將軍的“同靴之誼”。那年,小鳳仙16歲,她自始至終再未見一客,隨後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雲吉班,離開了八大胡同,失去了蹤跡。

憑借回憶度餘生

小鳳仙再次出現的時候,已是隱姓埋名地生活了三十多年之後。

無人知道,蔡將軍去世後的這三十多年裏,她去了哪裏,經曆了什麽,更沒人知道,她在戰火中、在飄零中,是靠著什麽樣的信念支撐下來的。

她為自己改的名字叫作“張洗非”,在沈陽一個張姓人家裏做保姆。彼時,她嫁給了一個姓李的鍋爐工,成為幾個孩子的後母,想來,家境一定十分貧寒。據說,之所以願意嫁給他,是因為老李與她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聽評書。名字的寓意很明顯,洗心革麵、痛改前非的意思,她想洗去的,是妓女的身份,而那個在她心底盤根錯節一般紮下根的大將軍蔡鍔,想必是她寧死也不願意忘記的。他是她少女時代的英雄,是她無欲無求的這個世界上唯一有所期許的人,是她對未來還抱有希望時所勾畫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她最終還是嫁了別人,卻不過是曆經風霜嚴寒之後,為自己找一個相伴取暖的人。那時候,她已是為了求生。據她的後人回憶,小鳳仙貼身帶著一張舊相片,常常在無人的時候拿出來看,隻見上麵是一個軍人模樣的人,別著肩章,英姿颯爽。別人問起,她隻說是一個朋友,照片上的那人,一定就是蔡鍔將軍了。

1951年,梅蘭芳帶團演出,會路過沈陽。臨行前,他收到一封來自沈陽的信,署名張洗非,大意是希望梅蘭芳路過沈陽時,能夠見一麵。信中落款處,署名寫著“小鳳仙”。

梅蘭芳仰慕蔡將軍氣節風骨,對小鳳仙的俠名也早有耳聞,於是,到得沈陽,他第一時間去見了小鳳仙。向梅蘭芳講起自己與蔡大將軍的故事,小鳳仙一定覺得恍如隔世。那真的是她親身經曆的嗎?或者隻是她的黃粱一夢?

梅蘭芳離開沈陽後,托人幫小鳳仙尋得了一個政府機關裏的工作,工作清閑,有了穩定的收入。但對“張洗非”就是小鳳仙的事情,對她與蔡鍔將軍相處的情節,對蔡鍔當年是如何逃出北京的細節,卻從未對旁人提起過。

老李去世後,晚年的小鳳仙,生活平靜。她飽經憂患離亂,到了晚年,總算重拾回一些生活的體麵,不怎麽做家務,愛幹淨,喜歡穿旗袍。孩子們、鄰居們並不知道張洗非就是當年的小鳳仙,但卻隱隱猜到,她那即便清貧也一定要堅守的體麵,一定是因為曾經有過不同尋常的生活。

最先知道小鳳仙身世的,是鄰居。那時,老李的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各自單出去了,張洗非變成了獨居老人。為了排遣寂寞,便常常去鄰居家。

一日,收音機中放著蔡鍔將軍與小鳳仙的故事,張洗非突然就愣了神。小鳳仙,這個名字她用了沒多久,幾乎都忘記是自己的了;可蔡鍔、蔡鬆坡,這兩個名字,幾乎是拿刀子一筆一畫刻在她心上的,她怎麽可能忘記啊。

她怔怔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著收音機,喃喃說:“那裏麵說的小鳳仙,就是我啊!”聲音很輕,仿佛是對自己說的。

鄰居這才恍悟:這位老太太,總像是別個時代過來的人,總像是懷著滿腹欲說還休的心事,總像是有著說不完的秘密似的。原來,她心裏藏著的,是那樣一段驚天動地的過往啊。

1954年,小鳳仙去世。據說,人在閉上眼睛的刹那,會像過電影一般,回顧起自己的一生。我想,在她閉上眼睛的瞬間,若她還有意識,她腦海中劃過的,一定是她與蔡鍔在一起的畫麵,他在宣紙上寫下兩聯:

此地之鳳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

她癡笑著,心滿意足的樣子,知道他讚美她是發自真心。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關於小鳳仙的身世,其實有很多種說法。關於小鳳仙失去所蹤的三十年中,也有傳言說她嫁過一個軍官。關於小鳳仙在蔡鍔將軍的那次出逃中,是否真的起到了那麽大的作用,也有很多人存疑。但蔡鍔是小鳳仙多舛命途中最閃亮的那一瞬卻是篤定的。

人這一生,太容易陷入庸常,可上天總會在那麽一些時候,給我們的生活添上有如煙花綻放般短暫卻精彩的片段,借著某個人的出現,借著某件事情的發生,借著某個地方的抵達……那就快樂地享受吧,或許,那將是我們漫長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值得紀念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