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愛頤: 永不落幕的豪門傳奇
舊上海十裏洋場,是個盛產傳奇的地方。
首席名媛唐瑛是傳奇。20世紀20年代,百樂門裏翩然起舞的身姿、卡爾登大戲院裏不落窠臼的表演、社交場上蜂蝶環繞的中心,成就的,是青花瓷上遊刃有餘的濃淡轉筆,山水畫裏恰到好處的墨色點染。
一代才女張愛玲是傳奇。她用一枝天才的筆與一顆出離世外的心寫盡浮世悲歡,她用她孤傲一生、孤獨半世祭奠卑微到塵埃裏的愛情,留給世人的,是心頭永遠無法抹去的蒼涼手勢。
黑幫老大杜月笙的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也是傳奇。他嗜血成性殺人如麻,他刀下的屍體築就了上海灘一代梟雄的榮耀宮殿,他又溫柔萬端兒女情長,收斂起亂世裏鍛造出來的粗暴狠戾,如一個尋常男人一般,餘生隻為孟小冬衷情所係,為的,隻是初見她時那次不可扼止的心動。
此外還有,雖然早逝,一抹香魂卻被人們永遠惦念著的影星阮玲玉;生自上海曾叱吒於外交界的卓越外交家顧維鈞。
在這些流傳了大半個世紀仍不止息的故事裏,還包括了一位曾在上海灘家喻戶曉的“七小姐”——盛愛頤的傳奇。
實業大亨盛宣懷
故事要從上海灘的實業大亨盛宣懷講起。
十九世紀末期的上海,一方麵因為遠離政治權力中心思想禁錮較少,一方麵背靠江南魚米之鄉民生富庶,再加上它是西方政治勢力與文化思潮進入中國的門戶之一。所以以上海為中心,輻射江浙一帶,一度成為比京城的民風更為開化、經濟更加發達的地區。
祖籍江陰,出生於江蘇常州的盛宣懷,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雖然家人為他規定的人生正途仍然是通過科舉考試求取功名,但他並沒有因為十年寒窗苦讀、熟習儒家經典、熟諳八股文章,而變成一個隻會“之乎者也”坐而論道的迂腐夫子。相反,他頭腦聰明、思維活絡,把所受的教育活學活用在日後的為官生涯中,變成了經世致用的學問。
一朝中舉,名列官籍,盛宣懷開始將他腦子裏那一個一個在當時算是新奇的設想,一一變成了現實。
盛宣懷的為官之路,不像大多數舉人一樣,從翰林院“庶吉士”待詔苦熬經年,才得到一個九品芝麻小官,然後一點一點做起,熬到頭須一點一點變白,才換來官階一級一級地上升。他為官初始,便做了清末重臣李鴻章的幕僚,協助李鴻章以“官督商辦”的名義大興實業,成為“洋務運動”的先驅之一。當然,為官之初的這份幸運,也是因為他的父親盛康與李鴻章是多年的舊交。他先是以“會辦”的身份加入大名鼎鼎的輪船招商局,再憑著自己敏銳的嗅覺,敦請李鴻章發展電報業,於是,在清政府的準許下,他又以“督辦大臣”的身份,創立並主導電報局多年;之後,他又再次奏請督辦紡織業,開辦華盛紡織總廠。
盛宣懷以自己的膽識和魄力,在巨變的時代下,創下了許多個第一:他奏請光緒皇帝欽準設立的天津北洋西學學堂,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官辦大學;北洋西學學堂之後,他又在上海創辦南洋公學,並在其中首設師範班,成為中國第一所高等師範學堂;他奏請在上海外灘設立的中國通商銀行,是中國的第一家銀行。此外,他在天津關道任上,以督辦的身份,主持、統籌修建了京漢鐵路;他還私人出資在上海建立了公共圖書館,這在大儒巨匠私人藏書盛行的年代,不啻為開風氣之先的創舉。
李鴻章一直都特別倚重盛宣懷,曾稱讚他:“一手官印,一手算盤,亦官亦商,左右逢源。”在晚清時世巨變的年代,不知家國前路何去何從的人們,有的還在追憶昔日天朝上國的崢嶸歲月,有的感歎生不逢時一腔抱負無處施展,盛宣懷卻以少有人能及的見識、敢為天下先的氣魄,成為清政府挽救危局時的中流砥柱,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他自己也掙下了龐大的家業,成了上海灘名噪一時的大資本家。
盛宣懷家資豐厚,除了一部分股票而外,大都是土地與房產。而他最著名的一處家產,便是蘇州的留園。園子,是盛宣懷的父親,也就是盛愛頤的祖父尚還在世的時候置辦下的。前主人姓劉,因而原本叫“劉園”,盛家父子從前主人手裏買下園子後,將名字改為了“留園”。留園自從成為盛家的私園之後,一直為盛宣懷所鍾愛:他用園裏三座峰石的名字,用作自己三個孫女的乳名;盛宣懷去世後,家人曾在留園停靈長達一年之久,為的,隻是讓忙於公務的老人在自己喜愛的園子裏多停留些時日。
盛宣懷的第三位夫人姓莊,叫莊德華。莊夫人是他的常州同鄉。娘家是常州大姓,祖上先人創立了著名的“常州學派”。常州莊家家學淵源,但此家學並非枯守儒教經典,行事必須合於規矩、落於窠臼,而是主張學問必須經世致用。莊夫人是位有見識、有胸襟的奇女子。雖然不能拋頭露麵,但也成了治家的好手。嫁過來的時候,盛宣懷枕側無人,原配董夫人與第二位夫人刁夫人都已去世。盛宣懷在外創家業,偌大一個盛府,就由莊夫人一手打理,秩序井然。
雖然不知盛府之“盛”,比之《紅樓夢》裏敗落之前的榮寧二府如何,但莊夫人的精明能幹,比之王熙鳳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後來盛宣懷去世,盛家卻沒有敗落,依然能夠維持著昔日的聲勢與榮耀,全憑著莊夫人這支主心骨。
盛愛頤,便是赫赫有名的盛宣懷與莊夫人的女兒。
1900年,盛愛頤出生了,因為在盛宣懷的女兒中排行第七,所以家人喚她老七,仆人們稱她為七小姐,旁人則叫她盛七小姐。
盛宣懷一生有七位妻妾,膝下子女成群,但唯有這一個女兒,打小就有的那股聰明伶俐、富有主見的勁頭,與盛宣懷最像,因而最得父親的疼愛。
盛愛頤在豪門盛府裏的童年,比大多數富家小姐都幸福。母親雖然不是原配妻子,父親卻敬重她,所以,盛七不像林徽因,父母無愛的婚姻給她的童年蒙上一層陰影;盛家家世雖然顯赫,人情卻不涼薄,因此,盛七又不像張愛玲,小小年紀便已勘破世間冷暖。她有父親寵著,有母親愛著,有哥哥姊姊們慣著,即便是府上的下人,也由衷地喜歡她。在這樣的環境裏長起來的七小姐,熱情、開朗,跳跳脫脫得像個小猴子,走到哪裏,引來的都是一片歡喜讚歎。
七小姐的啟蒙教育,雖然很少有人去探究,也基本沒有留下什麽記載,但大約也是中學與西學並重的。為她進行國學開蒙的,定然是飽學的才士;學校教育,自然也免不了教會創辦的洋學校。七小姐豆蔻之年,書法和繪畫都好,想來,家裏也一定為幾位少爺與小姐請過專門的老師**過的。
但比之其他的才女名媛,盛七小姐最大的不同,還是小小年紀便跟著母親開始闖**於生意場上。學以致用,是盛家一門的家風。莊夫人愛女,也知道自己的女兒將來一定是要嫁入與盛家門當戶對的人家當媳婦的,所以,與父親一味地寵愛女兒不同,莊夫人有意無意地,讓女兒跟著自己做一些治家、打理錢財的事情。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夫人用自己的私房錢做的一些不方便為外人道的生意,往往都是由七小姐出麵。
盛七小姐小小年紀,她的博學多才、見多識廣,在上海灘已是家喻戶曉了。
宋子文:刻骨銘心的初戀
以現代人的審美來看,盛七小姐的樣貌,大抵算不得傾國傾城,卻絕對是典型的東方美人,端妍、溫婉、清麗,十分可人。難怪宋子文會對她一見鍾情。
盛愛頤是在蜜罐裏長大的,受盡了百般的嗬護與寵愛,雖然也受了詩文的啟蒙教育,但天性就不是傷春悲秋多愁善感的類型,因而,她從來都不知道憂是何物。
然而生之八苦,卻並不會因為她生在豪門、受盡嬌寵便不降臨到她頭上。父親的死,讓她知道生老病死苦;與宋子文沒有開始便已結束的初戀,讓她知道愛別離苦,求不得更苦。
1916年,父親去世時,已過了古稀之年,算是高壽了。在世人的眼裏,盛宣懷一生,福祿壽兼得,子孫滿堂,門楣光耀,也算不枉來人世走一遭。壽終正寢,是喜喪。盛家子孫扶靈去蘇州留園時,蘇州政府甚至為扶靈隊伍順利通行而專門限行開道。其時哀榮可以想見。
那時候,盛愛頤才不過16歲,她頭一次那麽切近地逼視死亡,頭一次感受到失去親人的切膚之痛,尤其是,她還是父親生前最疼愛的孩子。好在母親莊夫人治家有方,父親去世後,盛家門庭並未因此蕭條。盛公館依然保持著父親在世時的一片井然模樣,沒有今非昔比的落差感,讓盛七小姐能更快地從失去父親的這一重天命之苦裏解脫出來。
隔年,盛愛頤遇見了宋子文。那時候,宋子文還是一無所有、寂寂無聞卻躊躇滿誌的海歸青年。宋子文出任國民政府高官、叱吒政商兩界,還是後來的事情。他一頭紮進上海灘的繁華聲色裏,企圖一有機會就大展拳腳,卻一眼看見了盛愛頤,她是如此不同:雖是豪門千金,卻有著無比幹淨清澈的眼神,雖然生長在繁華之地,卻總無端地讓人覺得她是如畫的江南水鄉一隅的鄰家小妹妹,雖然身上有萬千寵愛,卻一點也不驕縱,對待下人也沒有頤指氣使的樣子。
那時候,盛愛頤的四哥盛恩頤算是盛宣懷兒子裏比較聰明的一位,早早做了父親盛宣懷實業上的幫手,盛宣懷去世後,他仍然經理父親奉旨一手操辦起來的漢冶萍公司在上海的辦事處。宋子文從哥倫比亞大學讀完博士,回國來的第一份工作,便是應聘到了盛愛頤四哥的手下,成了他的英文秘書。因了工作的關係,宋子文常常出入於盛公館。
除此而外,宋子文與盛七小姐還有另外的淵源:他的大姐宋靄齡曾經擔任過盛愛頤姐姐的家庭教師,與盛家也十分熟稔。
這樣兩層關係下來,宋子文日常出入盛家,得到館裏上上下下的照拂,自然也比平常的客人多一些。去的次數多了,便與盛愛頤相熟了起來。
盛老四是公子哥,愛玩、無度,所以日常作息往往黑白顛倒,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過午才慢悠悠地起床。而宋子文留洋剛剛歸來,身上還保留著洋人那一套好習慣,又是打算一展抱負的人,自然十分節製、守時。他每天雷打不動地來盛公館點卯,卻很少遇上他的老板早起。於是,等著盛恩頤起床的那段時間,便成了盛愛頤與宋子文的相處時間。
盛愛頤對於四哥的這位英文秘書的談吐、見識、氣質以及幽默感都十分欣賞。宋子文喜歡這位聰明的鄰家妹妹,常常跟她講自己留洋時的經曆,講一些西方的風土人情,盛愛頤從未留過洋,因而對西方的世界與那裏的生活充滿無限的向往,對他講的那些事情自然格外喜歡。既然向往西洋生活,那麽,對於那裏的語言,便也比從前上學時多了一份熱情與耐心。宋子文幹脆主動請纓,幫盛愛頤輔導英文。
彼時,宋子文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在經受官場上的錘煉前,他的性格大膽而熱烈,既然喜歡,絕沒有深深埋在心底苦苦單戀的道理,他對盛愛頤開始了猛烈的追求。盛愛頤呢,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雖然長相十分恬靜,心裏卻住著一隻勇敢難馴的小獸,她默許了宋子文的追求,接住了他投向她的熾熱的眼神。
盛愛頤與宋子文,彼此都是對方的初戀。
很快,他們的戀情被莊夫人知道了。原本莊夫人對宋子文也並不排斥,覺得這個小夥子一表人才,風度、見識、能力都好,於是,打發人打聽了一下宋子文的家庭。宋子文家原本是教會家庭,也頗有一些家底,但莊夫人派去打聽的人,回來卻對莊夫人匯報道:宋父不過是在教堂裏拉二胡的。莊夫人是何等的魄力啊,要不是生就了個女兒身,以她在治家、經商時的廣博見識與雷霆手段,絕對是治國平天下的一把好手。她早就替女兒規劃好了將來嫁入豪門後的一應生活,怎麽能容忍女兒與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在一起呢?
為了拆散這對戀人,莊夫人與盛愛頤的四哥聯合上演了棒打鴛鴦的戲碼,一邊好說歹說勸盛愛頤盡早放棄這段完全不對等的戀愛,一邊將宋子文調離上海發配到了別的城市。
宋子文並不放棄,幾乎是失心瘋一般地追求著盛愛頤:七小姐上街,他會攔下她的車子與她見麵;七小姐出城,他打聽到行蹤,必然也是跟了去找她。而那時候,他命運的轉輪已悄悄地啟動了:在姐姐宋慶齡的推薦下,孫中山將他引入了政壇。當時,正值孫中山要在廣州建立新政權,用人之際,孫中山催促宋子文盡快南下。眼見著自己在上海難有出頭之日,宋子文便決定南下投奔孫中山,離開上海之前,宋子文找到了盛愛頤,他想帶她私奔。
盛愛頤猶豫了。她既深深地迷戀著宋子文,又不願意傷了母親的心,天平兩端,幾乎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卻都逼著她做非此即彼的選擇。舍棄宋子文嗎?那時候,她已與他相戀多年,對他的愛已然深深植進她的骨血裏。背叛母親嗎?母親半生剛硬堅強,行事果斷,唯有在她身上,母親才難得一見地展示出女人溫柔的一麵,她是母親的精神依托。
經過一番掙紮,盛愛頤還是選擇了母親,但當時的她,仍天真地以為,他們之間還是有可能的,有朝一日若他功成名就,盛家一定會接受他的。她下定決心,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她知道宋子文經濟上困窘,又不想直接給他錢駁了他麵子,便送給他金葉子當作盤纏。分別前,盛愛頤對宋子文說等著他回來,她也真的等了。
後來,她等到那一天了,宋子文何止是功成名就,簡直成為上海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政要級人物了,而那時的他,卻已不願意再到她身邊了。
宋子文才學、見識都好,再加上得到姐夫孫中山的賞識,進入政壇後迅速嶄露頭角,未幾便已是南京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在南京的時候,宋子文邀請了他昔日留學美國時的同窗唐腴臚擔任自己的機要秘書,兩個人形影不離,經常結伴由南京到上海。宋子文便成了唐家座上常客。唐腴臚有位妹妹,即後來名動上海灘的首席交際花唐瑛,正是花信年華。宋子文與唐瑛熟了後,常常帶著她出入於名流社交的場合,他們之間,也有過一段明明滅滅的情愫,當然,最終以不了了之告終。宋子文再回到上海,已是中央銀行的總裁,很快,他便娶了富甲一方的大老板張謀之的女兒,張樂怡。
昔日的無名小子,成了政府新貴。幾年間,有關宋子文的消息常常傳到她的耳朵裏,他又出任某個職位了,他出席了某個名人為太太舉辦的生日舞會,身邊挽著的是一位漂亮的小姐雲雲,宋子文卻再沒找過她。
盛愛頤或許知道,那時候,當宋子文僅僅因為貧窮而不被母親與兄長承認的時候,他心裏也有過莫大的屈辱。現在,他早已是人中龍鳳,走到哪裏,身邊圍繞的個個都是上海灘的頭麵人物,他大概不願意再回想起盛家曾帶給他的傷害,所以從未找她。而心高氣傲的盛愛頤這時候再反過來找他,豈不也成了嫌貧愛富的宵小之輩?
從第一次得到他的花邊新聞,他的各種消息便一點一點蠶食著盛愛頤的心。直到他舉辦了盛大的婚禮,盛愛頤終於大病了一場。從她17歲時遇到宋子文,到她30歲時宋子文成為人夫,中間的十三年——一個女孩子最寶貴的、失而不可再得的十三年——盛愛頤心中沒有一天放下過宋子文。往後更不可能放下了,即便她心裏存有的,已不再是愛,而是怨恨。
畢竟盛愛頤也是宋子文的初戀,興許午夜夢回的時候,他醒來,看到睡在枕畔之人,恍恍惚惚間會想起當年那個他愛得一發不可收拾的、鄰家小妹妹一般清秀可人的盛愛頤。多年以後,宋子文拜托盛愛頤的兄嫂,安排了一場見麵。那時候的盛愛頤,也已經出嫁了。說是見麵,其實盛愛頤事先是不知情的,她隻是接到嫂嫂的電話,說請她去家裏做客。她欣然前往,遠遠看見哥嫂家的客廳裏,坐著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走近一看,那人卻正是她愛了多年、等了多年、恨了多年的宋子文。
她來不及看他是胖了還是瘦了,他的模樣與當年離開時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她條件反射般地扭頭就走,哥哥嫂子攔的攔、勸的勸,盛七小姐絲毫不為所動,說了句:“不行,我丈夫在等著我呢。”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再後來,盛愛頤的侄子盛毓度闖了禍,被關進了監獄。家人能想起來的人仍然隻有盛愛頤,麵對在她麵前長跪不起的侄媳婦,盛愛頤無奈地撥通了宋子文的電話,直入主題,語氣冰涼,連多一句寒暄都不肯有。宋子文那頭,能接到被自己辜負過的、始終不肯原諒自己的初戀情人主動打來的電話,即便是在電話中也難掩心頭的萬分欣喜,而那份唯唯諾諾的語氣,打從他離開廣州就再也沒有過了。宋子文完全不去計較她的語氣是如何的,第二天就安排人把盛愛頤的侄子放了。
盛愛頤知道,宋子文的心底,還是裝著自己的。但他們兩個人最終的結局,也隻能是如此了。
這是昔日的一對相互愛慕難舍難分的戀人,分手後僅有的兩次交集。從此,便各自往自己命途的方向去了。隻留下舊上海的老市民們,茶餘飯後,談論著盛七小姐與宋大部長曾經那段被迫夭折的愛情故事。
中國女權第一案
盛極必衰,是老祖先傳下來的理兒。
盛家的家業,算上盛宣懷,已昌盛到了第四代,盛宣懷更是憑著自己超群的智慧,將父親傳下來本就不薄的家業,發展到了堪用“煊赫”二字來形容的程度。
盛宣懷去世後,盛家基業在盛愛頤的母親莊夫人手裏,仍然穩固地存在了十餘年,直到1927年莊夫人因病去世,偌大的家,如失去支撐的高樓廣廈一般,瞬間傾圮了。
放眼盛家,盛宣懷的幾位妾室,再無一人擁有莊夫人的膽識與魄力,能承擔起大家族掌門人的角色;而盛宣懷的幾個兒子中間,老大不到40歲就已去世,餘下的,不是流連煙榻,終日吞雲吐霧,早已成為扶不起來的大煙鬼,就是一無所長、整日流連在風月場所、揮金無度的紈絝公子哥,再要麽就是年紀與閱曆都太淺,並不能挑起一家之主重擔的半大孩子。老四盛恩頤原本是個聰明的孩子,因為受的教育好,詩文都做得極好,早些年跟著父親算是長了一點才幹與見識,父親死後,莊夫人雖然是掌門人,但畢竟不是每種場合都適合女人拋頭露麵,於是,盛老四便成了盛家的“新聞發言人”一樣的角色,算是半個當家人。但與乃父比起來,這個兒子在格局、氣度上大為遜色。盛老四將更多的精力花在了吃喝玩樂上,後來還迷上了賭博,據說輸紅眼的時候,把父親一整條街的地產都輸掉了。
既然再無人可獨當一麵,撐起大家庭的局麵,昔日豪門最終的命運,也隻能是散了。與此同時,一場瓜分與搶奪財產的大戲,也在所難免。
老爺子十多年前謝世之前,曾經立下遺囑,將自己遺產的一半分出來,建立一個“愚齋義莊”用於公益事業:其一,救助陷於危困的盛氏族人;其二,用於支持社會上其他慈善事業。愚齋義莊在盛宣懷的昔日同僚李鴻章長子的監督下,成立了董事會,製定了章程。章程中有一條明確的條款:愚齋義莊的財產作為慈善基金,絕不可動用與變賣,用於慈善的一應經費,皆由利息中支出。
莊夫人去世後,整個盛家都即將分崩離析了,誰還想著持守愚齋義莊不允許動用本金的規章呢?索性趁早拿出來分了,省得日後徒生麻煩。最先打起這筆基金的主意的,是盛老四盛恩頤。
他向法院提起訴訟,將當年父親去世後歸入“愚齋義莊”的580餘萬兩慈善基金,由五房均分。若盛老四的官司打贏了,盛老四盛恩頤、盛老五盛重頤、盛老七盛升頤,以及大房之孫盛毓常、三房之孫盛毓郵能各得116萬兩。
當時,盛宣懷的女兒中,還有七小姐、八小姐未出嫁,雖然民國的法律條文中,早已經有未出嫁的女兒可以享有遺產繼承權的條款,但卻沒有幾個大戶人家在分家時,會真正地將女子也納入析產的範圍。那時候,盛愛頤對於四哥的這場官司,以及四哥的做法,僅僅還停留在有些看不過眼的程度,倒還沒有其它的想法。正好,她從未留過洋,也想出去見見世麵,既然哥哥會在這次的分產中再多得到一大筆遺產,作為妹妹,便向四哥提出要他資助10萬大洋去留學。原本,如果盛恩頤大度,盛愛頤得以順利出國,這件事情或許會就此不了了之。但他的四哥卻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妹妹的請求。
盛七小姐是新式的女子,絕對不可能忍氣吞聲。她一怒之下,將盛家五房男子:三位哥哥、兩位侄子一起告上了法庭,要求愚齋義莊的慈善基金,分作七份,兩位未出嫁的小姐,也應當各得一份。
一石激起千層浪。女子要求繼承權,在當時的中國,在當時的中國人眼裏,已不是聞所未聞了,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即便法律中已經有相關的條款,但這樣的訴訟案,法院也是第一次受理。
一時間,關於慈善基金究竟能不能保住,盛家女子究竟能不能得到財產,成為整個上海灘最大的談資與笑料。
盛七小姐的訴訟案,於1928年9月開庭。無疑,盛七小姐作為民國女權案訴訟第一人,這場官司的輸贏,將直接關係到女權在中國的發展走向。是日,法院門口被報界記者、法學界人士以及看熱鬧的市民圍了個水泄不通,入庭後的旁聽席上,也坐滿了人。
盛家人幾乎全都在場,盛愛頤與四哥當庭辯論,伶牙俐齒,讓旁聽的人也大開了眼界。
最終,七小姐打贏了那場以一敵五的官司。雖然,為了請律師她花去了不菲的費用,甚至一度把自己、把整個家族推到了風口浪尖,但這場官司在中國近代法律、社會學的曆史上,卻是裏程碑式的判例,自此,中國女性的財產繼承權,不再是寫在法律條文裏的一紙空文,而成為真正的現實了。以後,世家大族分家析產,女子隻要未出嫁,便也能享受到與男子一樣的權利。
如果說盛愛頤與宋子文那場未果的初戀,僅僅滿足的是後世的人們對花邊新聞與情感八卦天然的喜好,那麽,這場史無前例的官司,才真正成就了盛愛頤作為一代傳奇的資本。
盛愛頤的父母,自小言傳身教,讓她學會的,除了人的所學一定得經世致用的道理外,還有就是說一萬遍都不如做一次有用。
父親生逢晚清,多少與他同是科舉出身的官員,終日大談興邦之途,清議時政之弊,卻往往僅僅停留在對坐閑談或落筆成文的程度,再往前邁一步,就都不肯了。一是自己其實也不知道步子該往哪裏邁,二是邁了不知將如何收場。而父親卻是一個不隻空談,還會實幹的人,雷厲風行地推動清政府興辦了各種實業,一度將電報、郵政、紡織、鋼鐵等行業納入自己的管理之下。
同樣,與盛愛頤一樣的民國中人,不乏倡導女權之人,但大都停留在呼籲的層麵。而這些書麵文章,麵對著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儒家道統,無異於隔靴搔癢。真正能夠將自己的言論付諸行動的人少之又少,從這個意義上說,長盛愛頤幾歲,在天津推動創辦女學的呂碧城;通過一樁官司,為中國女性爭來遺產繼承權的盛愛頤,無疑才是真正值得被記住的。
投資創辦“百樂門”
人生倏忽一瞬,盛愛頤,這個昔日不知憂是何物、不知憂從何來的豪門大小姐,剛剛30歲,便已嚐遍人生百般況味:年幼時最疼她的父母親都不在了,盛家一門樹倒猢猻散了,她與兄長侄子們對簿公堂了,她的初戀情人成為別人的丈夫了……經曆了這一切,她恬靜外表下那個曾經桀驁難馴的自己,似乎也慢慢地斂起了鋒芒。
然後,她嫁給了莊鑄九,是她母親的侄子,她的表哥。那時候,盛愛頤才32歲,但一顆心,卻早已是遲暮美人的心,是滄海桑田之後寂如枯井的心,回憶起自己的快樂無憂的曾經,覺得恍如隔世般遙遠。
莊鑄九是她決意忘記曾經的繁華,一心隻想投靠世俗生活時最好的歸宿。他是庸常男人,不像常州莊家的大部分男人負有極高的才華,更沒有創辦實業的魄力。他是一名普通的銀行職員,他做的唯一可圈可點的事情,是創立了銀行自有的一本刊物。但他同時又是妥帖的男人,竭盡所能地照顧與包容妻子。
婚後,盛愛頤為莊鑄九誕下一子一女,生活瑣細庸常,卻也踏實幸福。
盛愛頤嫁給莊鑄九的同年,也即1932年,他們夫婦與一眾沾親帶故、同時都有誌於投資娛樂界的親友們,如顧聯承、顧重慶、朱虹如等共同出資,在上海靜安區的繁華地帶,開了一家“百樂門大飯店舞廳”。顧重慶任董事長、顧聯承是董事、朱虹如是總經理,而莊鑄九代表盛愛頤出資,擔任常務董事。
百樂門成立不久,便已擁有“遠東第一樂府”的美名。那時候的百樂門,幾乎成為上海灘的象征,凡是體麵些的人物,都去過百樂門:民國首席交際花唐瑛自女校畢業、步入社交圈後,百樂門是她最常去玩樂的場所;此外,常常以百樂門作為會客地點的,還有黑幫大佬杜月笙、一代少帥張學良、孫中山的夫人宋慶齡等。1936年卓別林與同居女友寶蓮·高黛(那時二人還沒有結婚)到上海時,也曾慕名前往百樂門。
但當時百樂門的定位,是服務於高端人士的場所,自然也是高消費場所。20世紀30年代初期,經濟並不景氣,能來百樂門消費的、能消費得起的,也就隻有那些高官、富商、名媛們。而普通人隻有終日勞碌奔波謀求生計,百樂門裏的靡靡之音、燈紅酒綠、醉生夢死,於他們來說,都是隔著一個世界的。
終於,高踞在當時社會金字塔尖上那些人的消費所帶來的收入,根本無法維持百樂門巨額的運營支出,百樂門連年虧損,當初那些投資人們,不得不將自己苦心經營起來的舞廳賣掉。
盛愛頤與親友們的百樂門關了。但上海的百樂門還在,地址仍然在靜安區,樓宇仍然是那棟六層美式大樓,隻是換了老板,換了一撥股東,換了經營的理念,承載的仍是老上海人的繁華舊夢。
投資與經營百樂門,雖然是盛愛頤失敗的嚐試,但卻讓她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位投資娛樂界的女實業家。
自甘晚景
盛愛頤晚年,仍留在上海。
她的初戀情人宋子文去美國了,於1971年病逝於美國舊金山。
她的丈夫莊鑄九於五十年代去世了,兒子女兒都各自成家了,擁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又變成了孤身一人。
起先,她獨居在上海一棟花園洋房裏,靠著利息過活,也能維持著體麵的生活。後來,她搬到了一所破陋不堪的屋子裏,生活處境每況愈下,而當年上海灘那個十分有氣性的富家小姐,卻真像她年輕時候的外表一樣,活成了恬淡自甘的模樣。
她的侄子、孫子,常常會寄給她名貴的雪茄。趕上天氣好,七小姐會搬一個凳子,坐在門口,點一枝雪茄,咂著濃鬱的煙火之香,在繚繞煙霧裏半眯著眼,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時代好像真的變了。她心裏一定在默默地感歎,街上的年輕女人,好像再沒有像她們那時候那樣迷戀旗袍了,中山裝也沒有人穿了……她不太看得懂這個時代,包括人們的衣著品味,他們口中的流行語,他們每日步履匆匆所為何。但她隻要活得舒坦就行。那時候,她的舒坦,便是天兒好,有煙抽,腦子還好使,並沒有忘記從前的種種。
過往的行人,看一眼路邊的老太太,大多數人並未曾留意,留意了的人,心下定然也在思忖,一把年紀了,坐著的時候仍然那麽端莊,曾經,一定是位大戶人家的小姐罷。
他們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她,便是出身於當年上海灘裏顯赫的豪門、與宋子文有一段戀情糾葛、打贏了民國第一場為婦女爭權益的訴訟案、還與人合夥投資了他們耳熟能詳的“百樂門舞廳”的盛家七小姐盛愛頤。
83歲那年,盛愛頤去世了,她的遺容十分安詳,仿佛僅僅是睡著了。她的家人,將她葬回了蘇州。她的墓地所在處,一眼便望得見盛家人最愛的園子:留園。
盛愛頤一生,經曆了晚清、民國、新中國,親曆了時代的變遷;她過過衣食無憂的豪門生活,也經曆過家徒四壁食不果腹的饑荒年代,把人間百味都嚐遍了。她曾經剛烈如鐵,大半生寧折不彎,去守護大部分當時的女人都還沒有的、那個叫“自我”的東西;晚年的她又平靜如水,能夠甘守窮困,安心做個貧薄自甘的女人。她一生真如自性,愛的時候毫無計較與保留,恨的時候又痛快淋漓;她在與人相處時天真誠懇,處事時又有殺伐的決斷,麵對冥冥之中的運數時,還能夠樂天知命。
盛愛頤是一個終其一生,無論順境逆境,都活得天真坦**的人。想來,人,尤其是女人,就得像盛愛頤一樣,把各種各樣的事情都經曆了,在各種各樣的處境裏都待一遍,才知道,怎麽樣的生活,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哪一個自己,才是心底深處最想活成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