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碧城: 民國女權第一人
1883年,是清德宗光緒九年。
山西太原新任學政大人府上,學政大人呂鳳歧聽到妻子順利生產的消息。已是第三胎了,他並未像前兩次那樣緊張地等在夫人的產房外,而是在書房裏練字。
家丁來報,說:“恭喜老爺,夫人順利生產,是位千金。夫人著小的問您,給三小姐取什麽名字好呢?”
呂鳳歧聽得,一手擱了毛筆在端硯上,背在身後,一手撚著胡須,沉吟半晌,緩緩道:“碧城,呂碧城。”
家丁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呂鳳歧鋪開一張新的宣紙,捋平,左右兩端拿鎮紙鎮了,蘸飽了墨,寫下十一個字:元始居紫雲之闕,碧霞為城。
這兩句,出自《太平禦覽》。
少年曆劫,處變不驚
文章開篇那幅景象,其實是來自於我的虛構。多年以前,第一次聽到呂碧城的名字、知道這個名字的出處,並大致讀到一些關於她的八卦傳奇時,腦子裏便有了那樣一幅畫麵。
事實上,碧城這個名字,並不是乃父所取。父親給她取的名字叫賢錫,大抵是希望這個女兒能夠像一個標準的淑女一般,將來嫁個好人家,為人妻母時也能賢惠有德。而她卻並未像她父親當年所期許的一般,成為閨中秀女,而是以“碧城”自許、自期。
呂碧城的氣性、品格、作為,與《太平禦覽》裏那句話——紫雲之闕,碧霞為城——裏的景象實在相配,高蹈雲天,慷慨豪邁,幾乎不讓於須眉:她是中國近代女權運動的首倡者之一,是中國女子學校教育的開創者,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第一位執掌校政(即校長)的女性,中國第一位動物保護主義者,中國新聞史上第一位女編輯,中國第一位女性撰稿人。此外,她還是與蕭紅、石評梅、張愛玲同被稱為“民國四大才女”的傳奇人物。
呂碧城祖籍安徽旌德,出生在山西太原,童年在安徽六安度過。
父親呂鳳歧是光緒三年二甲進士,曾任國史館協修、玉牒館纂修、山西學政。國史館協修任上,他參與的是清史編纂;玉牒館纂修任上,編修的是清朝皇族族譜;學政任上,主管的是山西一省的科舉與教育。這些職位,如果沒有滿腹經綸,如果不對文章翰墨極為精通,如果沒有過人的胸襟與識見,是絕對無法勝任的。呂鳳歧的家底十分殷實,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他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還是自己的三萬卷藏書。他閑來翻閱,即便政務繁忙,也要仆人好生打理。
從山西學政職上卸任歸鄉後,父親幾經尋覓,在安徽六安鄉下購置了一塊土地,自建了一所宅院,開始了閑雲野鶴的生活。
二十世紀初年,有三戶人家因為培養出的女兒個個品、貌、才、學俱佳而舉世聞名。宋氏家族出了“宋氏三姐妹”,宋靄齡嫁給了其時政商兩屆呼風喚雨、富甲一方的孔祥熙,宋慶齡嫁給了孫中山,宋美齡嫁給了蔣介石;祖籍安徽合肥的蘇州教育家張冀牖培養了“合肥四姐妹”: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四個女兒不僅在文學、昆曲方麵各有建樹,最終的婚姻生活也都十分美滿,張元和嫁給了當年風靡上海灘的昆曲名伶顧傳玠,張允和嫁給了我國著名的語言學家周有光,張兆和嫁的更是現當代著名作家沈從文,才氣與成就最高的張充和嫁給了著名的漢學家、德裔美國籍猶太人傅漢思。
除了宋氏與合肥張家而外,還有一家,便是培養出了呂碧城的淮南呂家了。呂碧城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大姐呂惠如,二姐呂美蓀,都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女學人與教育家,呂碧城和兩位姐姐被時人稱為“淮南三呂”,極為出名;唯有妹妹算是寂寂無聞,想來是父親英年早逝,妹妹年紀太小,還沒來得及受到飽學的父親指點與**的緣故。
父親有大才,但才未盡用。閑居清修的時候,索性就擔任了女兒們的“私塾先生”。當然,父親擔當的私塾先生,可不是《牡丹亭》裏那位頑固陳腐的私塾先生陳最良式的,而是將自己半生所學、所長,係統、得法地教給女兒們,寫詩、作文、畫畫無一偏廢。
原本骨子裏就聰明靈秀,經過父親的栽培與**,呂碧城與兩位姐姐,個個都是少年便負才名:四五歲便能熟誦《三字經》《千字文》;八九歲便已能寫詩填詞,且能很好地遵守格律、平仄、韻腳;十一二歲上,便已能寫出令人拍案叫絕的好文章了。那時候,呂碧城每每寫了新作,便在鄉鄰間傳開了。
綠蟻浮春,玉龍回雪,誰識隱娘微旨?夜雨談兵,春風說劍,衝天美人虹起。
把無限時恨,都消樽裏。君未知?是天生粉荊脂聶,試淩波微步寒生易水。
浸把木蘭花,談認作等閑紅紫。遼海功名,恨不到青閨兒女,剩一腔豪興,寫入丹青閑寄。
曾經有人拿了這首詞,給呂鳳歧的同年進士、同樣極負才名,其時在渭南當知縣的樊增祥看。樊增祥讀罷連連叫好,這時,拿給他詞的人方才說,這首詞的作者才不過12歲而已。樊增祥大為驚訝。
呂碧城少年成名大約是在12歲,她家中的變故,也是發生在12歲。父親因病去世了。
一朝身死,身後萬般世態炎涼。
呂碧城想起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常常帶著她們回到老家,父親主導重修族譜、修葺祖塋、祭祀先人。那時候的親戚,對於父親這個大才子的尊敬、對於她們姐妹幾人的疼愛與照料,讓她對老家充滿了無限的眷戀。
父親去世,屍骨未寒,她甚至連悲傷痛哭都還來不及,卻眼睜睜見著父親的同族兄弟、子侄們昔日的親藹麵目全非,惡言惡語惡行,全部指向寡母孤女身上,為的是爭奪父親留下的遺產。
呂鳳歧膝下曾有兩個兒子,無奈年幼便夭折了,隻剩下四個女兒。親族們以女兒無權繼承遺產為由,不僅瓜分遺產,甚至還將母女幾個人囚禁了起來。年幼的呂碧城,平日裏賦詩作畫,完全是閨閣小姐的做派,頭一次麵臨如此不堪的局麵,她卻表現得出奇鎮定。
這場糾紛的解決,流傳最廣的說法,是呂碧城給父親昔年的同窗寫信求援,而解救她們母女的,是“時任江寧布政史的樊增祥”。呂碧城的做法讓惡戚們知道這個姑娘不可小視,也讓與她有婚約的同鄉汪家深深忌憚。這一說法未必可信。父親去世那一年,是1895年,樊增祥在陝西渭南任知縣,並不是江寧布政史。陝西與安徽,以當時的交通狀況,書信抵達、派兵馳援,一來一往之間所耗費的時日很久,恐怕不能及時援救。
因而,關於呂碧城母女的脫困,不過是她們萬般無奈之下,答應了放棄遺產。親族們貪財,倒不至於害命。既然她們母女表示了分文不取,自然也就平安了。
父親去世,親族欺淩還不夠,呂碧城還遭遇了一個重大的打擊,便是被取消了婚約。
呂碧城9歲那年,由父親做主,與一山之隔的汪家訂了兒女親家。父親死後,汪家眼見著呂家沒落,遺產糾紛案塵埃落定後,母女五人既無家可歸,還完全沒有生計可以糊口,看當時的情況,若是娶了呂家的女兒,勢必要受到她們的拖累,於是,汪家決定解除婚約。一紙退婚的書信送來,呂碧城萬念俱灰。那個年代,女子還沒過門便被退婚,或嫁過去了再被休掉,都是同等的奇恥大辱,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再抬起頭來做人了。
她們無意再爭執,同意退婚。萬般無奈之下,母親帶著四個女兒回到安徽來安娘家。母親知道,雖然回到娘家能夠逃離呂氏親族們的欺淩,但女兒仍然不僅要背著被退了婚的名聲,她的才華也會被埋沒掉。當時,呂碧城的舅舅嚴鳳笙在塘沽任鹽課司大使,於是,母親便帶著女兒們去天津塘沽投靠舅舅了。
那時,呂碧城還沒有從一連串的打擊中恢複過來,也還不知道,她的命運將會徹底改寫。
主筆《大公報》,宣揚女學
去塘沽之後,舅舅將她送到了一所學堂裏讀書。呂碧城天資聰穎,且有父親幫她打下的堅實國學底子,成績自然不在話下。
二十世紀初年出生的民國才女名媛們,到了上學的年紀,恰好趕上基督教會在中國興辦女學的風潮,家境殷實的人家送女兒去教會學校上學一時蔚成風氣,因此,她們也大都是在洋學校裏接受的教育。但呂碧城還在學齡的時候,人們的觀念中,仍然認為女孩子隻要學好女紅、謹守婦德、嫁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生個一男半女、專心相夫教子就好,學習大抵是無用之事,更沒有專門的女學校供女孩子們接受教育。
自小師從於父親,父親去世後能夠去學校讀書,對呂碧城來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上學之餘,她最樂在其中的事情,便是讀書、作詞。
8年時光轉瞬即逝,呂碧城已經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與她同齡的女孩子們,大都已經奉了父母之命嫁做人婦了。舅舅或許也是托了相熟的人,幫自己的外甥女留意著,找個合適的人家,把終身大事給托付了。
8年前家中變故留給她的創傷漸漸平複了,但她卻沒有忘記,僅僅因為家中無男丁,那年她們母女五人被逼到了怎樣的絕望境地。族人的勢利與貪念固然是一方麵,但給他們的“惡”撐腰的,卻是女性地位低下的社會現實。當時,她們母女手無寸鐵,隻能認命。但現在,隱隱約約中,她似乎找到了武器:教育。
接受教育,獲得獨立的人格,是改變婦女地位與命運的唯一途徑。
終於,20歲的呂碧城對舅舅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並告訴舅舅,自己要去天津上女學。那時候,即便舅舅同意,呂碧城能去的女學,也不過是僅有的幾所專為女子開設的私塾學堂而已。
舅舅是舊官僚,觀念還是陳腐的那一套,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支持外甥女上學,已然是他能夠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讓步,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還要繼續上什麽女學,就超出了舅舅能夠支持與理解的範圍了。聽到呂碧城的想法,舅舅勃然大怒:“女孩子不好好在家裏待著,整日拋頭露麵成何體統?什麽勞什子的探尋女學,簡直就是不守婦道!”
舅舅說出這樣一番激烈言語的時候,絕對想不到,眼前站著的這位女孩子,3年後已經成功創辦了一所女學校,並成為中國近代史上最年輕的女校長了。當然,這是後話。
呂碧城也是烈性子,見與舅舅爭執不下,索性離家出走了。她獨自買了一張去天津的火車票,沒有行李,身無分文,前路茫茫。在火車上,對於舅舅的憤怒情緒漸漸平息了,這才有工夫仔細想想,天津並沒有她可投奔之人,到了那裏之後,沒有一文錢,她吃什麽?住哪裏?接下來要怎麽辦?這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富家小姐,心頭隱隱地有了慌張與迷茫的感覺。
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不知是誰先起的話頭,她與同車裏的一位夫人攀談起來。這位夫人與丈夫在天津經營著一家旅館,名字叫佛照樓。夫人十分喜歡這個女孩子,又憐惜她在天津舉目無親,索性邀請呂碧城在找到落腳處之前,就住在她家。呂碧城一聽,大喜過望,旋即就答應了老板娘的邀請。
總算是暫時有個住處了,接下來,便是謀求生計了。僅憑自己在大街上晃**,恐怕連在飯店裏刷碗的活計都找不到,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在《大公報》館裏的方夫人。方夫人的丈夫在舅舅的署裏擔任秘書。
起初,對於向方夫人求援,呂碧城還有些猶豫。自己與舅舅鬧翻時,曾豪言壯語,要追求女學,仿佛沒有自己做不成的事情。眼下不過初到天津,自己求援的對象,卻仍然是舅舅的關係。
信寄到了,躺在大公報館裏。不知方夫人有沒有看到信,《大公報》的總經理英斂之卻看見了。雖是求救於人,但那封信文采斐然、膽識過人,區區幾百字,竟能讓英斂之動了愛才之心。於是,他按著信中的地址,找到了呂碧城。
論年紀,英斂之長呂碧城十幾歲;論閱曆,英斂之棄武從文,早年間深受康有為、梁啟超變法新思潮的影響,發表過很多擁護變法的作品。通過一番對談,英斂之深深為這個隻有20歲的女孩子的才華、胸次、見識所折服,並邀請她擔任《大公報》的見習編輯。
呂碧城就這樣,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職業。也是因此,她算是誤打誤撞地成了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位女編輯。同是民國四大才女的蕭紅,有一段被人們熟知的經曆。她挺著大肚子被初戀汪恩甲拋棄在旅館,那時,她寫信給《國際協報》求助,在蕭軍的幫助下脫困後,也成了《國際協報》的女記者。二人的經曆何其相似,但呂碧城寫信求援那一年,是1903年,比蕭紅早了將近30年。
《大公報》是呂碧城人生中全新的起點,她在這裏謀到的不僅僅是一份維持生計的職業,更是一個展示才華與施展抱負的舞台。
進入《大公報》工作之後,呂碧城一篇又一篇地發表詩文作品。早在12歲時,呂碧城的詞便已經受到父親昔年同窗的擊節讚賞。到了20歲,隨著閱曆的豐富,思想的成熟,調度情緒與驅遣文字的能力已進入化境。《大公報》上刊發的詞作,筆法純熟、格律謹嚴、氣象恢宏,成為人們爭相傳閱的上品。一時間,洛陽為之紙貴。
這闕《滿江紅》,便是呂碧城發表在《大公報》上的第一首詞作: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線遙射。問何人,女權高唱,若安達克?雪浪千尋悲業海,風潮廿紀看東亞。聽青閨揮涕發狂言,君休訝。幽與閉,長如夜。羈與絆,無休歇。叩帝閽不見,憤懷難瀉。遍地離魂招未得,一腔熱血無從灑。歎蛙居井底願頻違,情空惹。
詩詞而外,她寫作的文章,基本都是為爭取女權、興辦女學而服務的。諸如《論提倡女學之宗旨》《敬告中國女同胞》《興女權貴有堅忍之誌》等。
“女學之倡,其宗旨總不外普助國家之公益,激發個人之權利二端。國家之公益者,合群也;個人之權利者,獨立也。然非具獨立之氣,無以收合群之效;非藉合群之力,無以保獨立之權。其意似離而實合也,因分別詳言以解明之。有世界必有競爭,而智慧之機發焉,優劣之種判焉,強弱之國別焉。”這是《論提倡女學之宗旨》的開篇,大有拔劍四顧、橫刀立馬的氣概。
呂碧城在她的這些文章裏,把女性權利上升到關乎國家興亡的高度、把女學上升為牽涉國家公益與天賦人權的高度來論述,希望借助自己的筆,並以之為刀,在當時陳舊的社會風氣裏劃開一條口子,讓被陰霾籠罩太久的中國婦女照到文明與進步的曙光。
那是一個進步思想將將冒頭的年代,戊戌六君子的慷慨就義,使得追求社會變革的風氣又喑啞下來。津京一帶主張順應時代潮流、打破固步自封、力主革除舊弊的名士屈指可數,如梁啟超、嚴複、嚴範孫、傅增湘等,基本都是男人。
他們主張革新,著眼點往往是內政、外交、軍事、實業,很少有人真正地去關心女人。比如說嚴複,他半生推舉新政,卻堅持主張結婚是為了“承祭祀,事二親,延嗣續”,對自己的子女嚴格執行包辦婚姻。既然結婚都是為了“延嗣續”,自然,女人的任務,便是生孩子了。
在這種情況下,呂碧城出現了,她爭取女權、興辦女學主張的發表,說是“平地一聲驚雷”並不為過。
呂碧城來天津還未滿一年,卻已憑著自己的才華與思想,從《大公報》的“見習編輯”,搖身一變成為主筆。她的文名,她的女學思想,也在京津兩地傳開了。
創辦女校,實現理想
英斂之愛才。
他看著自己破格“提拔”來的編輯,每天起早貪黑伏案寫作時,或者她的某篇文章又掀起了坊間爭相傳閱的小熱潮時,都會為自己當初的眼光驕傲一陣子。他也知道,呂碧城的誌向,絕不僅僅限於在報紙上發表一些鼓吹女學的文章。
於是,他幾乎將自己認識的所有名流,都向呂碧城引薦了,想著說不定對她的理想能夠有所幫助。呂碧城並沒有辜負英斂之的厚望,憑著自己的才華與見識,獲得許多名士的認可,其中,就包括了嚴複與傅增湘。
嚴複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新法家以及翻譯家。他通過翻譯外文著作,係統地將西方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哲學、自然科學引入到中國。翻譯需以“信、達、雅”作為標準,即是嚴複的首倡。
這樣一位享有崇高聲譽的名流,對呂碧城的稱賞,比英斂之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收呂碧城為弟子,親自教授她邏輯學。師傅與弟子,還常常以詩詞酬唱往來。嚴複曾在為呂碧城寫的和詩裏稱讚她為:五陵塵土傾城春,知非空穀無佳人。
傅增湘亦是清末民初的名流,他最為時人稱道的,是多達二十萬卷的藏書。數量之富、涵蓋之廣,是連呂碧城的父親也要自歎弗如的。傅增湘經英斂之的引見,第一次見到呂碧城,便十分欣賞她的才華與膽識,直誇她“才膽學博,高軼事輩”。那時候,呂碧城的一係列倡導女學的文章,傅增湘一定是看過的,他本人也有投身教育事業,尤其是推動女學的心願。於是,他和呂碧城一拍即合,並聯絡了許多名流,一起創辦女學。
機會來了。袁世凱第二次擔任直隸總督期間,推行了一係列新政,包括編練北洋軍、創辦多所武備學堂,著實做出了一些功績。後來,不知是袁世凱本就有興女學的打算,還是由於當時那些致力於興辦女學的名人誌士的遊說,總之,袁世凱同意創辦一所女學校了。
以前,呂碧城以《大公報》為陣地,倡導興辦女學的時候,還隻是理念的倡導階段,而如今,眼見著自己的理想要實現了,攤在她、她的老師、與她有著同樣理想的幾位好友麵前的,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局麵以及接踵而至的一連串難題:校址選在哪裏?校舍要建成什麽樣子的?經費從哪兒來?采用什麽樣的教育模式?學製與課程要怎樣安排?學堂老師從哪裏招募?招生采用什麽樣的標準?……
但光這“全中國第一所女學校”的名字,就足以讓他們鉚足了勁地應對一個個難題。英斂之、傅增湘、呂碧城等,各自分工,有人選校址,有人籌措經費,有人規劃學校的建製,有人製定具體的章程,經過差不多一年艱苦卓絕的準備,女校的籌備工作漸漸有眉目了。
1904年7月14日,傅增湘帶來了好消息:袁世凱總督同意撥款1000元作為學堂的啟動經費、唐紹儀道尹同意每月撥款100元作為學堂日常的運轉費用。至此,呂碧城創辦女校的願望不僅實現了,而且,這第一所女校在獲得了袁、唐兩位高官的撥款後,便成為名副其實的官辦女學了。
10月3日,《天津女學堂創辦章程》署以呂碧城的名字,發表於《大公報》。
10月23日,北洋女子公學開學。校址位於天津三馬路。
至此,中國曆史上第一所公立、官立的女學堂:北洋女子公學正式創辦。傅增湘任監督,相當於校長,呂碧城任總教習,掌管教學,大約相當於教導主任。
學校剛剛開辦。雖然是頭一遭,但由於大家籌備有方,章程得法,學校秩序井然。
1906年,在袁世凱的授意下,“北洋女子公學”改名為“北洋女師範學堂”,呂碧城升任為監督。
諷刺的是,也是在那一年,呂碧城的舅舅嚴鳳笙遭到彈劾被革了職,一時沒個去處,袁世凱便讓他協助外甥女籌辦師範學堂升級改製的事宜。後來,呂碧城常常拿當年舅舅罵自己“不守婦道”的事情調侃,說:“我能做到今天,多虧了舅舅當年那一罵呀!”
那一年,呂碧城23歲,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年輕的女校長。這個記錄,至今無人打破。
民國最美女秘書,滬上最美女富豪
因為興辦女學之事,袁世凱在英斂之、嚴複的引薦下認識了呂碧城。
那時候的袁世凱,因為推行新政、興兵強國、大辦實業,而得到了許多在朝、在野的有誌之士的擁戴,再加上由他一手組建並操練的北洋軍實力雄厚,一度成為朝中重臣。
而這位國之重器,對呂碧城卻是既恨得咬牙切齒,又欣賞得欲罷不能。恨她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下筆全無遮攔,欣賞她才華橫溢,懷抱胸襟往往勝過男兒。
袁世凱最惱呂碧城的時候,幾乎要下令將她抓來受刑了。
那是1908年,光緒皇帝駕崩不久,慈禧太後又薨沒了。老佛爺把持朝政多年,功過是非從未有人敢指摘一句。國喪期間,舉國上下人心如漂萍一般沒有著落,《大公報》上卻發表了呂碧城寫作的一首《百字令》:
排雲深處,寫嬋娟一幅,翠衣輕羽。禁得興亡千古恨,劍樣英英眉嫵。屏蔽邊疆,京垓金幣,纖手輕輸去。遊魂地下,羞逢漢雉唐鵡。
為問此地湖山,珠庭啟處,猶是塵寰否?玉樹歌殘螢火黯,天子無愁有女。避暑莊荒,采香徑冷,芳豔空塵土。西風殘照,遊人還賦禾黍。
詞旁配著慈禧太後的一幅漫畫小像。句句都是犀利指責,完全不留任何餘地,甚至說:到了九泉之下,她慈禧太後怎麽有臉見漢朝呂後與唐朝武則天呢?
拿到報紙,袁世凱讀罷的反應,我們都可以想見。他定是拍案而起,怒吼一聲:“一介女流,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他甚至都下令著人前往女學校,要將呂碧城捉拿歸案了。卻被人從旁勸阻,而這位勸阻的人,便是袁世凱的兒子——十分欣賞呂碧城才華的袁克文。再加上,袁世凱也著實十分欣賞呂碧城的才華,而事實上,呂碧城寫的也並非全然沒有道理,便壓住滿腔怒火,讓這個事件的影響自然消退了。
轉眼到了1912年,辛亥革命爆發、清帝溥儀遜位第二年,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後,邀請呂碧城擔任總統秘書。
起初,呂碧城和許多人一樣,相信袁世凱是有能力鞏固國祚,引導中國走向共和的。但擔任起大總統的機要秘書,必然要跟總統重用的輔政官員打交道,呂碧城發現,原本以為袁世凱識人之明、用人有方,其實並不盡然。他身邊更多的是楊度之流,國家振興的道路究竟是恢複帝製還是走向共和,他們絲毫不關心。他們抓緊大權在握的時機,肆無忌憚地謀一己私利。甚至,他們還慫恿袁世凱稱帝,因為一旦稱帝成功,那麽他們便是開國功臣,到了那個時候,權力、錢財自然都不在話下。
袁世凱,這位昔日名臣,一朝大權在握,漸漸迷失了雙眼,開始籌備登基,恢複帝製。
這一切,呂碧城看在眼裏,憂心如焚。終於,1915年8月,眼見著袁世凱公然支持籌安會,她向袁世凱提出了辭職。在這一點上,呂碧城比她的老師嚴複有氣節許多,也聰明許多。當年,嚴複與呂碧城一同受到初任臨時大總統的袁世凱的邀請,嚴複擔任京師大學堂監督,呂碧城任機要秘書。
如今,呂碧城依然保持著清醒,嚴複卻已然跑偏了,他與楊度等人組建了籌安會,打著“籌一國之治安”的旗號,為袁世凱的複辟帝製鳴鑼開道。
呂碧城憤而辭職,帶著母親南下去了上海,嚴複卻繼續留在袁世凱身邊,成了他的謀士,幫助袁世凱複辟帝製。袁世凱功敗垂成,嚴複的名譽也遭遇了極大的損毀。
到了上海,呂碧城竟投身商界,從事貿易活動,從此對政治,甚至對她曾經十分熱心的女學都不聞不問了。而她在文化界、教育界、政界的廣泛交遊,卻成為她經商最好的資本。很快,呂碧城便擁有了巨額的財富。
呂碧城下海經商,原本就是對時局絕望用以逃避現實的選擇,既然已經不缺錢了,她索性決定出國雲遊一番。1918年,呂碧城去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以旁聽生的身份,兼修美術與文學兩科。同時,她以上海《時報》主筆的身份,撰寫她在美國漫遊的經曆,向國人宣揚美國的進步思潮與精神風貌。
1922年歸國後,她更是開始炒作股票,她眼光準、出手狠,幾乎每出手一次,便大賺一筆,不過四年,她就成了上海灘的富豪。
1926年,呂碧城再度出國雲遊,這一次,她將歐洲之行的見聞,寫成了《歐美漫遊錄》。
從文,她是才氣一流名滿天下的女作家;開展教育,她創辦的女學堂發展得有聲有色;從政,在擔任袁世凱總統機要秘書的幾年裏,簡直到了可以呼風喚雨的地步;經商,毫不費力就成了家財萬貫的女富豪。而在她這幾個轉換自如的身份裏,不變的,是她出眾的美貌。因而,當作家時,她是才貌雙全的女作家;從事教育時,她是最美的女校長;從政時,她是袁世凱的最美女秘書;下海經商時,她又是滬上最美的女富豪。幾乎可以說,呂碧城堪當民國女人中的一朵最美奇葩。
一人終老,卻不孤獨
許是12歲的變故,令她將命運中的所有劫難打包都受了,呂碧城以後大半生,自打逃離塘沽舅舅家獨自入津起,幾乎是享受到了一個女人所能享受到的所有好運氣。
她出落成了數一數二的美人,連父親的故交樊增祥都贈詩稱讚她:天然眉目含英氣,到處湖山養性靈。她與兩位同樣才華橫溢的姐姐,經過英斂之在《大公報》上的一番稱讚,得了個廣為流傳的稱號,叫“淮南三呂,天下聞名”。她寫詩作文,正好遇到可以施展才華的英斂之與《大公報》;她提倡女學,又碰到誌同道合的朋友們,一起促成了籌辦女校的誌業;她一踏入政界,起點便是大總統的機要秘書;她一個猛子紮入商界,不出幾年便又成為女富豪……呂碧城橫跨文教、政、商三界,日常往來相與的,不是學界泰鬥,便是政府要員,再要麽就是富商巨賈,成為民國社交圈裏,不是交際花,風頭卻蓋過交際花的第一人。
這樣一個女人,仿佛做什麽成什麽,幾乎沒有失敗過,卻獨獨在愛情上,從未開花結果,以至成了民國的極品剩女:有才、有貌、有名、有錢、有地位,什麽都有了,卻終身未嫁,獨身終老。
她一輩子離婚姻最近的一回,便是12歲遭到變故後,被迫退掉的那個婚約。這件事情曾對呂碧城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她投奔舅舅之後,小小年紀便那麽堅定地投身於女學;當她倡導女權、興辦女學的理想得到越來越多人支持的時候,與她誌同道合的人,至多是理想與家庭兼顧著的,唯有她一門心思地撲在自己的理想上,從未考慮過自己的終身大事,也很少對某一個男人動心。這幾近於偏執的追求,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當年那場變故的影響。
後來,當她以《大公報》的主筆、中國女權第一人、中國創辦女學之先驅,乃至於袁大總統的機要秘書,而成為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炙手可熱的人物時,再去環顧四周,發現能跟得上她的腳步、能與她的層次相匹配的男人,已經沒有幾個了。直到她最後下海經商賺得盆滿缽滿之後,生活更加自由隨性,就更不想找個男人束縛住自己的腳步了。
那時候,還沒有林徽因與淩叔華的才名,沒有交際花唐瑛與陸小曼的風光無兩,沒有孟小冬的驚才絕豔,呂碧城以才學、美貌為時人稱賞,而環伺在她身邊的,不是學界泰鬥,便是商界富豪,其中還不乏掌國政要。那些年的呂碧城,幾乎可以說是風光獨攬,甚至有“絳帷獨擁人爭羨,到處鹹推呂碧城”的說法。
呂碧城倒是有過中意的男人,一個是梁啟超,才學、見識、地位都好,可惜梁啟超早已使君有婦,且十分敬重他的妻子;一個是汪精衛,可惜汪精衛與呂碧城同歲,按照她的擇偶標準,汪精衛還是略嫌年輕了些。
其他男人,大都是暗暗屬意於她,真正敢放開膽子追求她的男人,倒是不多見。唯有兩三段暗中情愫,被傳說了百年,也不過是人們憑著“男主人公”們的日記或文章,連綴猜測得來的。他們,一個是當年因為呂碧城的一封求救信,便親自找到她,並破格錄用她成為《大公報》見習編輯的英斂之;一個是呂碧城拜於門下學習邏輯學、對她稱賞有加的嚴複。
英斂之對呂碧城百般提攜與照拂,一方麵是出於愛才,但最大的原因,還是對呂碧城的別樣情愫。呂碧城心氣高,對於雖然年長於她,但才學在她之下的英斂之並不動心。1908年,英斂之在《大公報》上刊發了一篇文章,批評幾位教習打扮嬌豔,於師德有損,於師表有虧。呂碧城讀罷,氣憤異常,認為那篇文章分明就是在影射她,於是,憤怒的她當即寫了一篇反駁的文章,發表在《津報》上,從此以後,與英斂之絕交。英斂之對她的愛慕,便因為兩人的交惡而不了了之了。
嚴複是在英斂之的介紹下認識呂碧城的。嚴複年長呂碧城二十九歲,自呂碧城拜入嚴複門下之後,嚴複便對她青眼有加。此後幾年,嚴複的日記中經常提到呂碧城,他還會在寫給親戚的信中,談起自己的女學生:“此女實是高雅率真,明達可愛,外間謠諑,皆因此女過於孤高,不放一人於眼裏之故。據我看來,甚是柔婉服善,說話間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處。”嚴複一直對呂碧城的終身大事極為操心,他在寫給別人的信中提及:“碧城心高意傲,舉所見男女,無一當其意者。……吾常勸其不必用功,早覓佳對,渠意深不謂然,大有立誌不嫁以終其身之意,其可歎也。”
繼英斂之、嚴複之後,呂碧城連緋聞和花邊都不再有了。她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不再考慮婚嫁之事了。
1928年,呂碧城借著加入世界動物保護委員會之機,斷葷食素。
1930年,呂碧城皈依佛門,以居士之身在家修行,法號“曼智”。
1943年,呂碧城在香港逝世,享年61歲,終身未嫁。
民國女人中,身世傳奇者不乏其人,被人津津樂道的更不乏其人,但真正能像呂碧城那樣,不靠著與男人的情感花邊吸引人們關注的目光,便能把每一段人生經曆都演繹得精彩絕倫,並成就了一段佳話的,卻是寥寥無幾。回顧呂碧城的一生,美貌是天賦的,這是運氣的成分,但她精彩一生的最大助力,卻不是風花雪月、百轉柔腸,而是緣於她不輸於男子的果敢、魄力、敢愛敢恨,以及敢為天下之先。
後世的我們何其有幸,生在一個女性受教育、被尊重、擁有獨立人格早已成為理所當然之事的時代。或者,在欽佩呂碧城的性格,感慨她的際遇,驚歎她的才氣與見識的同時,更應當感謝,自她起始為女性的地位、權力而奔走呼號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