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充和: 人間裝點自由他
記得當年看《金陵十三釵》,有一個場景我覺得很美:十三位麗人一字兒排開,衝著熒幕款款走來。那場戲,導演用的是慢鏡頭,配了背景音樂。
多年以後,我在以一枝拙筆寫民國女人。記憶裏早已沉了底的那幅畫麵,慢慢地浮了上來,覺得與她們很配:頭戴孔雀翎簪花、身穿係紗洋裙的,是呂碧城;穿織錦緞絲旗袍、耳間結綴兩粒黑色珍珠的,是張愛玲;盤起的發間結黑色緞帶的,是陸小曼;剪著齊耳短發、戴圓頂禮帽、頰上時有時無會出現一對酒窩的,是林徽因……她們穿過舊時月色走來,莫名讓人驚動。
卻唯獨缺了一個人,因她隻固執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像是從畫軸上走下來的古代仕女,與其他追趕著時代前來的女子總是格格不入。她是古寺裏青燈下參出的禪意,是踏雪尋芳人雖已杳遠卻留下的一串分明足印,是山水畫裏飽滿墨色之外恰到好處的留白。
她就是被譽為“民國最後一位才女”的張充和。
合肥四姐妹
要講張充和,必得先自合肥張家說起,先自“合肥四姐妹”說起。
二十世紀初,在合肥肥西縣周公山下,有一處山環水繞的莊園,園主姓張,叫張武齡。張武齡因祖上門庭顯赫而居守良田萬頃,他本人卻從不醉心於功名,隻願意做一介布衣文人。
張武齡生於1889年,正當大清危亡前最後的回光返照;卒於1938年,已是“中華民國”二十七年,是橫跨了新舊兩個時代的人。少幼時代的私塾開蒙、一生不棄讀書不輟為文,成就了張武齡的大才:他是聞名鄉裏的飽學之士,文章作得好,詩詞格調高古,書法繪畫一流,尤其喜歡昆曲。而在近現代思潮的感召之下,張武齡把自己那個帶著古氣的名字改成了冀牖(也叫張吉友),並且動了興辦教育的念頭。於是,他於1918年攜全家由合肥輾轉經上海遷居到了蘇州,並在那裏先後創辦了樂益女子中學與平林中學。
張冀牖興辦女子教育,同時廣結名流,一時成為蘇州的佳話。但要說起他一生最大的成就,還是培養了四位才華橫溢、品貌一流的女兒。
本篇的主角,張充和,是張冀牖的第四個女兒。張充和還有三位姐姐:大姐張元和,二姐張允和,三姐張兆和。四位姐妹的名字裏,都帶“兒”字,像兩條腿,因為女兒終究都會嫁人。有意思的是,張冀牖還有六個兒子: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寧和,名字裏都帶了“宀”,取“宗”或“家”之意,因為兒子最後都會在家裏延續宗祠。當然,這些寓意,僅僅是張冀牖作為一個文化人,在取名字時的巧思,他對女兒們的愛卻是絲毫不打折扣的。
大女兒張元和,於1907年出生於安徽合肥,十多歲的年紀,隨著父親遷居到了蘇州。母親愛聽戲,常常帶她去戲園子。父親更甚,專門請來當時著名的職業昆班全福班裏的乾旦(按:在戲劇表演中以男性出演女性角色)尤彩雲,指點女兒們水磨聲腔與表演身段。從此,昆曲成為張元和在學習之餘最大的愛好。
不僅如此,昆曲還成了張元和姻緣的牽線人。那是1929年,張元和還在上大學,聽了一堂童伯章教授講的《拾畫叫畫》,那出戲出自昆曲名劇《牡丹亭》,講的是書生柳夢梅在梅花庵太湖石底,揀到杜麗娘生前為自己畫的一幅小像,驚為天人。於是,他對著畫像時而拜,時而喚,仿佛眼前的不是一幅畫,而是一位活生生的美人。是整整一出小生的獨角戲,要呆,要癡,還要深情。《拾畫叫畫》是《牡丹亭》裏除了《遊園驚夢》而外最著名的一場戲了,早在兩年前,也就是1927年,有交際圈“南唐北陸”之稱的唐瑛與陸小曼,便在上海中央大戲院合演了一出《拾畫叫畫》,成為當年上海灘的娛樂頭條之一。
張元和與妹妹,以及其他一同聽了章教授講的《拾畫叫畫》的昆曲迷們,特別想看看這一出戲本搬演到舞台上是什麽樣的。
恰逢上海大戲院裏在演《牡丹亭》,演柳夢梅的叫顧傳玠。可惜那天沒演足本,更可惜的是,那場表演止於《冥判》,《拾畫叫畫》正是它的下一出。於是,張元和與妹妹,還有同學們,便給顧傳玠寫了一封信,請求他表演一場《拾畫叫畫》。那時候的顧傳玠,已經是昆劇傳習所最著名的小生之一了,女學生們莽撞寫信,並未指望會有回複。可顧傳玠竟然同意了她們的請求,並真的專門為她們唱了《拾畫叫畫》。自那以後,張元和與顧傳玠慢慢熟稔,最後,張元和嫁給了他,並一生相守。
二女兒張允和。比之姐姐對於昆曲的熱愛,她更喜歡曆史,在語言文字上的造詣也更深。張允和自上海光華大學曆史係畢業後,曾經當過曆史教師、人民教育出版社曆史教材編輯,後來賦閑在家,晚年專心著述,出版了《最後的閨秀》與《昆曲日記》。她的丈夫周有光,是我國著名的語言學家,因為主持製定《漢語拚音正詞法基本規則》而在漢語現代化裏做出傑出貢獻,被譽為“漢語拚音之父”。
張允和的為人,遠沒有她的簡曆來得那麽枯燥。相反,她十分靈動跳脫,是個急性子。她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兩件事情:一個是在大姐張元和的感情故事中,一個是在三妹張兆和的感情故事中。大姐與小生顧傳玠戀愛後,對他們感情的未來十分迷茫,因為當時的伶人即便再紅、再受歡迎,社會地位畢竟不高,而張元和身出名門,兩個人之間的地位相差太過懸殊。張元和對這段感情何去何從毫無把握。張允和知道後,便告訴姐姐:“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張元和這才義無反顧地嫁給了顧傳玠。三妹張兆和未與沈從文訂下婚約的時候,沈從文寫一封信給張允和,請她代他向她們的父親求親。信的最後,沈從文說:“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允和在得到了她父親的允諾時,要向未來的妹夫報喜,急性子的她就打了一個字:允。張兆和生怕沈從文看不懂,又去了一封電報道:“鄉下人喝杯甜酒吧。”所以,張允和以一“允”字定沈從文與張兆和終身的美談,就這麽傳開來了。
三女兒張兆和,便是著名作家沈從文的妻子。那時候,沈從文是吳淞中國公學的老師,張兆和是他的學生。沈從文對張兆和開展的是死纏爛打式的追求,給張兆和寫了一封又一封的情書,從未間斷。對於文人來說,愛情從來都是最好的靈感,我們耳熟能詳的那一句:“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便出自沈從文給張兆和的情書。張兆和那時候是校花級別的人物,身邊的追求者實在是太多了,並沒有相中沈從文。為此,沈從文還到時任中國公學校長的胡適那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自己追不到心愛女子的大不幸。深諳民國故事的人一定知道,胡適是屢屢出現在民國女人故事裏的和事老與月老,他邊安慰沈從文,邊說要幫他一把。
後來,終於忍受不了沈從文騷擾的張兆和,又去校長胡適那裏告沈從文的狀了,誰想到,堂堂一校之長竟然不幫一個被情書困擾的女學生,還對她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當然,最終,沈從文還是憑著他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毅力,擊敗了許多的“競爭者”,追到了張兆和。沈從文苦戀張兆和的那段故事,便也由悲情而變成逸事一樁了。
張家四姐妹,個個蘭心蕙質,也個個覓得佳偶,以“合肥四姐妹”而為世人所稱道。
重要的是,她們都與年少時擇定的伴侶攜手終老,一生再無其他情事與緋聞。這在思想空前開放、戀愛主張空前通達的那個時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是她們有才嗎?與丈夫陳西瀅糾葛半生的淩叔華才氣並不差。是她們美貌嗎?與鬱達夫夫妻反目相互視為寇仇的王映霞,美貌比之任何一位民國女人都不遜色。想來想去,也許,女人要尋得相攜終老相伴一生的幸福,其實是需要大智慧的。四姐妹的大智慧在哪裏呢?大抵如下:有識人之明,有慈悲之心,有容人雅量,有格物精神。
她活在自己的時代
張充和生於1914年,是四姐妹中唯一沒有跟隨父親搬去蘇州,而留在合肥的。因為她被過繼給了二房的奶奶(也就是她的叔祖母)當孫女,所以,他們全家搬離的時候,年僅4歲的張充和沒有同行。
那一次的搬遷,將張充和與三位姐姐們隔在了兩個時代。姐姐們去的時代,是全新的、摩登的、撲麵而來的;張充和留下的那個時代,則是慢悠悠的、古色古香的。多年以後,張充和走出了合肥,去了蘇州、去了北平、去了西南,甚至去了國外,但終其一生,她的心都還停留在那個時代裏,並且甘之如飴。
張充和的父母,先是生了四個女兒,然後才生了六個兒子,張充和之前,母親已經接連生了三個女兒。在那個年代,沒有生下一個兒子,妻子就算是沒有為丈夫及婆家盡責。所以,當張充和出生的時候,母親是極為失望的。當時,母親的奶水又不足,張充和常常餓得哇哇大哭,叔祖母來家做客,聽到小孩子的哭聲,十分憐惜,便提出了收養張充和。
養祖母對張充和的疼愛、在她的教育上所付出的心力,絲毫不比她遠在蘇州的父母給姐姐們的少。她是清末重臣李鴻章的侄女,學養與見識都好,不僅親自為張充和開蒙,還請來了書畫藝術大家吳昌碩的得意門生——考古學家朱謨欽擔任她的私塾老師。
朱先生教她古文,是從斷句開始。第一次斷的是《史記》“十二本紀”之六:《項羽本紀》。他教她書法,是從臨《顏勤禮碑》開始。《顏勤禮碑》是我國古代書法大家顏真卿晚年書法技藝臻於純熟時期的上乘之作,張充和自少年時臨起,直到晚年仍時時練習。遠承自顏體,幾經書法老師提點,張充和的小楷結體端肅疏闊,骨力秀勁蘊藉,被譽為“當代小楷第一人”。
宋代學者嚴羽在《滄浪詩話》裏“辨詩”,主張“入門須正,立誌須高”,祖母與朱先生有意地,讓張充和在做學問的初始便入了正門。
養祖母家裏有豐富的藏書,張充和憑著興趣取閱,小小年紀,《詩經》《左傳》《史記》《漢書》她早已看熟了,昆曲名劇《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長生殿》等的戲文,也早已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腦海裏。淮南之地,戲曲文化底蘊不比蘇杭,張充和基本沒有與昆曲接觸的機會,並不知道昆曲台本被搬演到了舞台上,到底是怎樣一幅唯美的光景。她也並不知道,她翻看的那些戲文竟是可以唱的,隻是單純覺得,那些句子好美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與了斷井頹垣”“莫過烏衣巷,是別姓人家新畫梁”“砧聲又報一年秋。江水去悠悠。”她常常會不自覺地在心底吟誦起來。
多年以後,她回到蘇州父親身邊,在父親與三位姐姐的帶領下,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昆曲表演,卻覺得似曾相識。每一句唱詞,每一句念白,都是她曾經在祖母的書房裏翻看過、反複吟詠過,且因為實在太喜歡而早已熟記於心的。也是因此,張充和接觸到昆曲表演,比幾位姐姐都要晚上十幾年,但她日後在昆曲方麵的造詣卻比三位姐姐都高。
開蒙教育而外,祖孫兩代的天倫之樂,讓她有著豐盛的情感與健康的人格。養祖母疼她,以自己的手杖替她量身高,發現她喜歡揀拾院子裏掉落的梧桐籽,便讓傭人拾來炒熟了給她吃,都是些瑣細平常的、但卻以“愛”貫穿起來的溫暖細節,以至於張充和年幼的時候,總以為自己是祖母生的,也以為天下的孩子都和她一樣,是祖母生的。
張充和與養祖母,一老一少,一個是飽曆人間滄桑後的返璞歸真,一個是因為不諳世事自然天成的懵懂天真。祖孫二人相互陪伴,十餘年的光陰一閃而過。
1930年,養祖母去世了,張充和又回到了父親與姐姐們中間。但十幾年來,在合肥舊宅裏,接受的那些最純然的傳統文化教育,牢牢地鑄就了張充和的精神框架。
她極喜靜。與三位在蘇州城裏長大,活潑、新潮、渾身上下充滿靈氣的姐姐相比,她隨時都是安靜的。她不愛紮堆,在學校裏,不像別的女學生總要有幾個要好的女生,下課、放學總粘在一起;在蘇州家裏的時候,常常一個人看書、練字。在戲曲文化氛圍十分濃厚的蘇州,在個個都是昆曲迷的張家,張充和也深深地迷戀上了昆曲,便常常一個人吊嗓,一個人練習。當時,女學校裏學習昆曲的風氣特別濃烈,女孩子們組成社團,常常一起排演劇目,張充和從不入社,也不與大家排演,但偶爾登台一回,唱腔之婉轉、身段之柔美、表演之確當,每每讓大家驚歎。
張充和戀舊,從來不喜歡趕時髦。她想做個古代人,喜歡穿旗袍,喜歡畫國畫,喜歡收集古墨、印章、文物,常常懷念少時在合肥舊宅裏與祖母相處的時光。晚年的時候,更加珍惜與舊友有關的物件,她結婚時演奏家查阜西送她的一把名為“寒泉”的古琴,一直掛於她的房中;她畫的一幅《仕女圖》,上麵有眾多老友的題字,不幸失落後竟又重新出現在了拍賣會上,張充和的家人高價將畫作拍回。
雖然比之姐姐們的活潑靈動,張充和稍顯沉默寡言,但她沉靜的外表下,卻有一個十分堅持原則、甚至毫不相讓的心。二姐張允和是姐妹裏最調皮,因而常常有一些霸道,她曾經給張充和取了個外號叫“王覺悟”,並且把這個外號繡到了張充和的書包上。張充和就說:“哪有人改名字,把姓也改了的?”二姐機靈霸道慣了,麵對妹妹的詰問,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自知理虧,便默默地把繡上張充和書包的外號又拆掉了。詩人卞之琳一生苦戀張充和,張充和知道自己並不心動,便從來沒有給過他半分希望。
張充和的老友,著名畫家張大千曾為她畫過一幅小像。畫裏的張充和隻是一抹淡淡的背影。張大千畫過太多仕女圖,她們豐腴、明豔,掩在叢花深處,人麵花容交相映襯,毫無保留地展現著自己的美。而張充和的那一幅,清影、疏葉,仿佛時事離亂、世間紛擾都打擾不到畫中人的寧靜。一如真實的張充和,永遠活在自己清平的時代裏。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回到蘇州那一年,張充和16歲了。剛到蘇州,張充和的打扮都是鄉間女孩子的打扮,不入時流,她的幾位姐姐常常笑話她,但相處久了,幾位姐姐發現,這位妹妹的國文功底之深,是她們幾個根本無法相比的,也因此深深知道,與小妹不容小覷的才學相比,她打扮上的“過時”,實在是細枝末節了。
張充和進了父親創辦的樂益女校讀書。蘇州城裏的女孩子,都是蘊藉秀麗的山水和濃厚的人文氣息裏浸染出來的,漂亮、生機勃勃。但張充和完全不以為意。
張充和第一次回到蘇州,待的時日並不長。但那段日子對她來說極為重要,在家庭氛圍和地域文化的雙重影響下,她發現了她真正的興趣所在——昆曲,並終其一生都為這個愛好所牽係。父親常常請來昆劇裏的行家親手教幾位女兒習昆曲,她們還成立了個幔亭曲社,四姐妹常常對戲。張充和深愛《牡丹亭》裏《遊園驚夢》一出,常常和大姐張元和對戲,大姐演柳夢梅,張充和演杜麗娘。
蘇州昆山是昆曲的發源地,昆劇曆來殊盛,戲園子裏常常有各大昆劇班子表演。張充和跟著姐姐們,成為戲園子裏的常客。演員們勾畫了精致的妝,雲衫水袖在舞台上、光影下肆意飛揚,水磨聲腔清麗婉轉,弦管配樂的曲調悠遠蘊藉……那番如夢如畫的光景,與她們姐妹幾個自己素服清唱的表演又不可同日而語。張充和深深沉迷其中。
自那時起,昆曲成為張充和素淡的生命底色裏,最飽滿的著墨之處。
後來,三姐張兆和嫁給了沈從文。張充和在出嫁之前的大部分時間,都追隨著三姐和三姐夫,先是北上到北平,後來,又跟著他們夫妻倆去了西南。
三姐張兆和與沈從文的婚禮是在北京舉辦的,她自蘇州北上參加姐姐的婚禮,索性留在了北京,住在姐姐與姐夫家。在北大當旁聽生,並想考進北大繼續讀書。那是1933年。
北大的入學考試要考四科:國文、史地、數學、英文。但她在合肥,受的是私塾式的傳統教育,幾何、代數是新時期的學校才有的科目,於她而言便成了天方夜譚。張充和的國文試卷,筆跡勁秀,滿紙都閃爍著才思,尤其是作文《我的中學時代》,洋洋灑灑,文采飛揚,閱卷老師看完大為欣賞。她的數學科目卻交了白卷,隻在卷頭填了考生的姓名。當然,她報考北大用的名字,是自己隨便取的假名字,叫張旋。一是怕考不上給家裏人丟臉,二是不想沾姐夫沈從文的光。分數一出,她國文滿分,數學零分。時任國文係主任的胡適十分愛才,在他的一力堅持下,最終,北大將張充和破格錄取了。
自此,她開始了北大求學的生涯。那時的北大國文係,教師陣容堪稱豪華:一代儒宗錢穆教授思想史、哲學大家馮友蘭講授哲學,此外,還有聞一多講古代文學,劉文典教古詩。張充和沉浸其中,受益良多。但她偶爾也會“身在曹營心在漢”,跑到清華大學去聽課,因為那裏新開了一門昆曲的課程。可惜的是,張充和還未畢業,便因病休學了,最終也沒有拿到北大的畢業證書。
1937年,戰爭爆發,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先南遷至湖南長沙,合為“國立長沙臨時大學”,不久,又由長沙西遷至雲南昆明,組成“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即著名的西南聯大。知識分子大部分南下,沈從文也攜了夫人張兆和開始了流寓西南的生活。張充和跟著姐姐與姐夫一同南下,輾轉於昆明、重慶與成都之間。
彼時的西南,名流雲集。張充和深處其中,與許多名士結下了極深的淵源,其中最著名的要數章士釗、沈尹默與鄭肇經了。
名人之間交往,常常有逸事發生。張充和與章士釗的逸事,便是“蔡文姬”的比喻。那時,張充和在重慶教育部下屬的禮樂館工作,負責整理禮樂,也算是她的專長。張充和深愛昆曲,但與她的幾位姐姐喜歡登台表演不同,張充和總是揀了沒人的時候自己練習,所以,很少有人見過她登台表演。但她在重慶登了一回台,唱的依然是她的最愛:《牡丹亭》裏的《遊園驚夢》。那場表演,是以戲園子專業昆曲班子的規格與水準演的。舞台精心布置了,請了專業的配樂班底。張充和梳了大頭、貼了片子、吊起眉毛、掛著水袖,款款地走進舞台,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台下已然掌聲雷動。
看完張充和那場演出後,章士釗久久難忘,並作了一首詩贈給張充和,稱她是:“文姬流落於誰氏,十八胡笳隻自憐。”章士釗本意是讚她戲唱得好,堪比東漢才藝俱佳的蔡文姬,張充和卻十分不悅,認為將她比作陷於匈奴、流落胡人之手的蔡文姬“擬於不倫”。但多年以後,她嫁給了德裔美籍的漢學家傅漢思,再想起章士釗的這句讚語,才自嘲地說:他說對了,我是嫁給了胡人。
《遊園驚夢》那驚鴻一瞥,不止落在了章士釗的眼裏,也落在了書法名家沈尹默眼裏。他對張充和的表演尤其稱賞。張充和原本就欽慕沈尹默的書法,便因為這次的際遇,拜了沈尹默做老師。沈尹默成為繼幼年時的私塾先生朱謨欽之後,張充和的第二位書法老師。沈尹默為人溫柔敦厚,他見得張充和的字,知道她寫字時有哪些還需要糾正的地方,往往不會說:你這樣不行,你那樣不行。隻會根據她的症結,給她相應的字帖子要她臨。這一對師生之間,老師對學生的愛護,學生對老師的體恤,常常讓人心向往之。張充和那時候常常去拜訪老師,有一回走的時候,沈尹默非得效仿外國人的紳士風度,堅持送張充和去車站。沈尹默是一千七百多度的近視,張充和怕他回去的時候走丟,便在他從車站折返回家的時候,再偷偷地跟在他身後。沈尹默果然不識路,他邊走邊向人問路,最終“找”回自己家裏,張充和這才重新去車站。
鄭肇經(字權伯)是著名的水利學家,張充和流寓西南期間,他亦在四川,負責戰時水利工程實驗處。張充和去拜訪鄭肇經,坐著等他時,見有筆墨,正好當時心下思忖著沈尹默的一首詩:“曲弦撥盡情難盡,意足無聲勝有聲。今古悲歡終了了,為誰合眼想平生。”當下來了靈感,便借著辦公室裏的筆墨,畫了一幅仕女圖。張充和此前多畫山水,極少畫人物,並無自信。但鄭肇經鼓勵她把那幅畫畫完,並題上沈尹默的詩。張充和原本是戲作,誰知鄭肇經卻十分珍惜友人的作品,他不僅讓沈尹默、章士釗等多位名人題了詞,還精心地裝裱了,無論家搬到哪裏,都會將這幅畫掛在自己的書房。後來,那幅畫不幸在一場浩劫中遺失了,鄭肇經心痛不已。直到多年以後,畫上題了字的老友們都已先後離世,鄭肇經也已不在人世,《仕女圖》出現在了一次拍賣會上,張家人花費不菲拍回了那張畫。多年前的一張戲作,幾經流轉,最終又回到了張充和手上。
聯大期間,西南地區的環境清苦,但隻要能唱昆曲,隻要還能與知己故交談詩論畫,張充和便能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一如她曾經以章草寫就的一聯書法寫的: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一生愛好是天然
有才華的女人大都愛浪漫,這一點對張充和並不適用。恰恰相反,她對待感情時,是一片樸素誠篤。這份樸素誠篤,用在傾己半生苦戀她的詩人卞之琳身上是絲毫不為所動,用在她的丈夫傅漢思身上,則是從一而終。
張充和早在北大求學時,就認識卞之琳了。那時候,張充和住在三姐家,而三姐夫沈從文和卞之琳是好友,他常常去家裏做客。
第一次見麵,生性好靜的張充和,對眼前這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男子微微一笑,算是一個禮節性的招呼。她最不慣於社交與客套的。姐夫當時有名氣,有慕名前來拜訪的,有舊友故交過來寒暄的,家裏來的客人很多,張充和對卞之琳並沒有什麽印象。
但卞之琳,卻因為那一麵,牽念了張充和大半輩子。
同樣是詩人,同樣陷於一段舉世皆知的苦戀,卞之琳卻與徐誌摩不同。徐誌摩幾乎可以將世上所有美好的詞句連綴成情書,獻給自己心愛的女人,對林徽因如此,對陸小曼亦然。而卞之琳卻從來沒有對張充和表達過自己的心意。
同樣是朋友,愛上的是同一家的姐妹,卞之琳與自己的好朋友沈從文也不同。沈從文為了追到張兆和差不多使盡了渾身解數,甚至到了死纏爛打的地步,卞之琳卻隻是遠遠站在一旁,靜靜地欣賞著張充和的美。
張充和因病休學,回到蘇州休養時,他會去看她;張充和寫文章,每每隻當作遊戲,別人隨手拿去發表了她也並不介意,更沒有想過要出版,所以連她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寫的那些文章都到哪裏去了,而卞之琳一篇一篇地幫她收集著、整理好,甚至還幫她結集出版;卞之琳那首著名的詩《斷章》,很多人都將它視為一首哲理詩,事實上,那短短幾句裏,卻道盡了他對於張充和的情思: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把愛一個人能夠做的事情都做了,唯獨那個“愛”字,如骨鯁在喉,卻無論如何都吐不出口。反倒是詩人的朋友們實在看不過眼,出頭幫他追求張充和。在西南的時候,卞之琳的好朋友們定期舉辦宴會,總是邀請張充和赴宴,好為卞之琳創造機會,宴席間也總幫詩人說上幾句話。
這件事情讓張充和頭疼不已。為了躲避那些尷尬的飯局,她竟離家出走,一個人去山寺裏躲起來了。後來,張充和的弟弟出去尋找姐姐,遇到張充和坐在黃包車上,弟弟於是追著張充和的車子。張充和以為是詩人或者他的朋友,竟讓黃包車師傅加快速度。弟弟眼見著要追不上姐姐了,攔下一位騎著自行車的路人,拜托他趕上張充和的黃包車,說後麵追趕著她的是弟弟,張充和這才叫黃包車師傅停下了。
對於卞之琳的感情,張充和十二分地確信,細膩、敏感如他,並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張充和又喜歡有才華的男人,但卞之琳新詩裏閃現的才華,在國學底子深厚的張充和看來畢竟還是太過纖弱。當時的文化圈子,人人都知道卞之琳苦戀張充和,即便過去了很多年,仍然被時時提起。又一次,被她的朋友問起,張充和說:“這完全是一個無中生有的故事,說苦戀都有點勉強。我完全沒有和他戀過,所以談不上苦與不苦。”再被問到為什麽不跟他說清楚的時候,張充和說:“他從來沒有說請客,我怎麽能說不來。”這聽起來頗有點無情的話,卻是張充和的愛情哲學:對待不愛的人,一時的慈悲與心軟才是真正的殘忍。
對於卞之琳的感情,她不是不知道,但對於他的不表達,她又別無他法。張充和因而從來都避免與他單獨在一起,從不與他一起吃飯,不與他一起看戲。
直到1955年,卞之琳45歲的時候,才結婚了。
張充和是沉靜的性子,她喜歡爽利的男人,就像她的丈夫傅漢思。但他們的愛情,卻有著平淡的開場白。在晚年的張充和看來,那時候傅漢思並沒有追求過她,他們好像也沒有談戀愛,她隻是覺得傅漢思人好。
傅漢思是德裔美籍的猶太人,是被胡適力邀來做北京大學西班牙語係主任的。他原本叫傅漢斯,與“漢思”這個名字同音不同字。“漢思”是張充和替他取的。
那時,張充和的感情一直不見著落,身邊每每有追求者,張充和都不動心。這時候,傅漢思出現了。
彼時,張充和已經隨著姐姐張兆和與姐夫沈從文回到了北平,仍然住在姐姐北平的家裏。傅漢思與沈從文相熟,常常來找沈從文。起初,傅漢思是奔著沈從文來學習中文的,可自從見到沈從文家裏住著才貌雙全的小姨子後,傅漢思來找沈從文,便都成了借口。沈從文自然看出來了,以後,傅漢思每每來到家裏,沈從文都會高喊一聲“充和,找你的”便走了,留下傅漢思和張充和單獨相處。
傅漢思外形俊朗、性格開朗,對漢學極為精通,連張充和都自歎弗如。後來還出版過《孟浩然傳》《唐代文人:一部綜合傳記》《梅花與宮闈佳麗》等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著作。與苦戀張充和的卞之琳完全是相反的類型。
張充和與傅漢思迅速相戀,隔年結婚。婚後不久,張充和便隨傅漢思出國了。行李一切從簡,張充和隻帶了她的古琴、幾方古墨。
後來,在傅漢思進入耶魯大學執教以前,家裏生活極度困窘之時,她忍痛賣掉了自己收藏多年的十方古墨,用來貼補家用。
再後來,傅漢思進入耶魯大學教中國詩詞,張充和在耶魯大學教昆曲、書法,夫妻二人做的都是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的事業。
張充和與當時許多名人的交往,多多少少都留下了一些逸事美談,包括那位單戀她半生的詩人卞之琳。而與她的愛人漢思相伴半個世紀,卻鮮少浪漫的故事留下來,唯一能勉強算得上浪漫的事情,大抵是她的代表作《桃花魚》的英文版,是由丈夫親自幫她翻譯的。
張充和與傅漢思之間,想必從未將“愛”字掛在嘴邊,但他們彼此卻是對方的唯一。情到深處深轉淡,一生愛好是天然。說的,大概就是他們的愛情。
願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
記取武陵溪畔路,春風何限根芽,人間裝點自由他,願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無著處,最憐泡影身家。試將飛蓋約殘花,輕綃都是淚,和霧落平沙。
這闕《臨江仙》,出自張充和的《桃花魚》。
就像這首詞裏寫的,“人間裝點自由他,願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張充和一生淡泊,從不為名利紛擾、從不因情愛困擾。她一生唯獨對兩樣東西執著過,一個是昆曲,一個是書法,它們承托起張充和整個的精神世界。
離鄉去國半個世紀,張充和不遺餘力地教洋學生們昆曲和書法。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選出第一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昆曲名列其中,與張充和多年來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教授學生之餘,張充和每天仍要練習書法,下筆運腕,力道驚人地好;她還不時與曲友們雅集、拍曲,一開口,腔調仍像年輕時一樣婉轉流麗。1986年,《牡丹亭》戲本的作者、明代戲劇家湯顯祖逝世370周年紀念演出上,年逾古稀的張充和與80高齡的大姐張元和應邀,又合演了一出《遊園驚夢》,風範不輸於當年。熱愛,讓人永遠年輕。
張充和一生寧靜平和,連她的去世也是。2015年,已是102歲高齡的張充和,在酣然睡夢中離世。雖然“民國最後一位閨秀”的舞台落下帷幕,疏花素立的舊時仕女圖掩卷閉軸,最後一位才女的傳奇弦斷響絕,但她骨子裏的渾然天真,她精神世界的豐盛自足,卻是留給女人們的一道意味深長的人生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