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鳳至: 為了愛,她枯等一生

一個怎樣的女人,會為了一個永遠也抓不住的男人而矢誌不渝空等一生?

一個怎樣的男人,會讓一個女人為了他而矢誌不渝空等一生?

年少時,聽到張學良與他的結發妻子於鳳至的故事之後,這是我最想知道答案的兩個問題。

多年以後,看過很多不同的人寫他們的傳記。寫的人身份不同,立場不同,對他們之間的感情,詮釋自然不同。

直至提筆寫下這段開頭的當下,我仍不確定能找到答案。曆史是被精心打扮過的新娘,混在同樣精心打扮過的傳說野史之中,我們早已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構。但何妨信筆走一圈呢,沿著那個女人的命運與人生軌跡走一圈,索性就像孩提時夏日黃昏的傍晚,倚在爺爺奶奶的懷裏,聽一個遙遠的故事、追憶一段舊夢一般,去追尋,一個女人為了一個永遠也抓不住的男人而矢誌不渝空等了一生的故事。

鄭家屯的“女秀才”

於鳳至,字翔舟。她於1897年陰曆五月出生在吉林省懷德縣南崴子鄉大泉眼村,在家中排行老三,老大於鳳彩,老二於鳳翥。

父親於文鬥,是一方巨商、富紳、名士。在鄭家屯開著“豐聚長”商號,經營糧穀、油鹽、布匹等,除商號外,於文鬥的產業還遍及煤礦、土地、木材、毛皮、遼河航運,是當地首富。於文鬥人很精明,經商有道,卻光明磊落,從不做蠅營狗苟的勾當,大富之後常常仗義疏財,幫襯鄰裏,解救貧弱,在遼河兩域十分有威望,被推舉為商會會長。

於鳳至5歲時,在大泉眼村上私塾開蒙,9歲去了鄭家屯,同時,父親請了一位大儒擔任她的老師。在這位老師的**下,她係統地學習過“書”“經”,腹中千卷文章。雖然是女孩子,但在才學上,卻是於文鬥三個孩子中的佼佼者。

二十世紀初年,清廷的威嚴江河日下,東三省匪患鵲起。遼西一帶蒙古叛匪十分猖獗,屢屢燒殺搶掠,使得民生維艱。時任東三省總督的徐世昌為了平定叛匪,安定一方生計,多次派兵前去清剿,都沒有取得實效。

於是,他想到了同樣出身綠林、剛剛在平定遼中巨匪杜立三時立下了首功的奉天巡防營前路統領張作霖。那時候,張作霖駐軍在新民府,日本駐軍將張作霖手下兩個士兵打死之後,日方卻姑息了開槍的日本兵,張作霖不忿,便也下令打死了三個日本兵,一時間,雙方各不相讓,眼見著事態一步一步擴大,1908年4月,徐世昌將張作霖調往遼西,負責剿匪。

張作霖剿匪時的屯軍地,不在別處,正是於文鬥所在的鄭家屯。於家商號的後院,一度成為張作霖的剿匪指揮中心。

一次,張作霖率軍前去剿匪,在將匪軍趕至深山老林之後,便率軍隊進了一個村子休整。沒想到,土匪狡猾,竟使了一招回馬槍,將村子包圍了。張作霖率部下苦戰,幾乎招架不住了。這時,得到消息的於文鬥二話不說,便說服了一個叫吳俊升的人,調來一隊人馬,替張作霖解了圍。

於軍,於文鬥對張作霖有收留照拂之恩;於私,他對張作霖有救命之恩。

張作霖雖然出身粗野,但懂得知恩圖報。那回之後,他便與於文鬥結為兄弟,並時時思忖著,想找個機會報答於文鬥的恩情。

那年,於鳳至11歲了,出落得十分標致。她每日從學堂回來,並不需要大人催促,便會自己看書習字、溫習功課。張大帥戎馬倥傯大半生,每天都在刀尖上舔生活,看到於文鬥這個好學的小丫頭,心頭甚是喜歡,總是叫她“女秀才”。後來,這個張大帥口中的女秀才還考上了奉天女子師範學院,成績十分優異。

張作霖心念一動,或許,自己的兒子“小六子”(張作良的小名)可與這個姑娘締結良緣,兩家休戚與共,既可親上加親,又不失為報恩之途。

有一天,於文鬥家裏請來了一位算命的先生。他把女兒於鳳至的生辰八字告訴了算命先生,隻見先生一隻手端在目下,拇指靈活地在其餘手指上跳動一番,口中念念有詞,良久才說:“此女,乃鳳命,貴夫人之命……”於文鬥幾個孩子裏,他原本就最喜歡女兒於鳳至,今日聽了算命先生吉言,一時間喜不自勝,還親自拿筆記了:於鳳至,鳳命。

可巧張作霖進來了,剛一落座,便看到桌上幾個字,“鳳至”“鳳命”,心下大喜,再一思忖,於鳳至是鳳命小姐,他的兒子“小六子”也算是將門虎子,倒也般配。若有朝一日兒子功成,圖得龍位也說不定呢。張作霖打定了主意,要與於文鬥結下這兒女親家了。

起初,對於張作霖提議的這門親事,於文鬥是不同意的。於鳳至是他一向視作掌上明珠的,他日要嫁,肯定要找一個一心一意厚待自己女兒的人家嫁了。官家之人,一般都是三妻四妾,女兒若是嫁過去,陷入周旋在各房太太中間、每日裏為了丈夫的遠近親疏爭風吃醋的生活裏,他斷然是不肯的。

張作霖知道於文鬥的顧慮之後,當即保證,兒子隻要娶了於鳳至為妻,此後絕不再納妾。於文鬥這才答應了這門親事。

那年,於鳳至11歲,而與她訂下了婚約的張學良,那年才8歲。

鳳女虎子,結成秦晉

經長輩訂下婚事後,於鳳至這頭一路求學,直至從奉天女子學院畢業。那時候,她寫得一手好字、對得一手好對、賦得一手好詩、作得一手好文,已是鄭家屯遠近聞名的才女了。而張學良,則長成了一個翩翩的公子哥。從他“民國四大美男子”之一這個稱號,我們便能想見他當年的風流倜儻。生在將門,儀表堂堂,張學良十幾歲的年紀,身邊便已經圍著很多女孩子了,她們有的美貌,有的新派,張學良流連期間,有點樂不思蜀。

對於兒子的紈絝做派,張作霖看在眼裏,覺得是時候告訴他婚約的事,也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早早娶個媳婦,把玩野了的心收一收,也是好的。

得知父親為他訂了一門親事,而且對方是鄭家屯裏的一位姑娘時,張學良心裏百般的不情願。對於張學良來說,出生在那裏的姑娘,無疑就是村姑了。即便受了教育,那也是守舊的思想。幾十年以後,當張學良經曆了世事的巨變,他自己也被軟禁多年終於恢複自由之身之後,回憶起當初對這門婚約的不滿,仍然曆曆在目:“我對於鳳至沒有好感,並不僅僅因為她的出身,也不是因為當時奉天有一些比她好的姑娘想嫁給我。主要是我不想娶一個有傳統思想的女人為妻。”

但張作霖是說一不二的將官,帶兵如此,治家亦然。他對自己膝下的幾個子女,從來都是威慈並施,且威嚴絕對遠遠多於慈愛。

張學良知道,父親主意已定,這件事情木已成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既然遲早都要同意這門婚事,與其最後灰溜溜地同意,不如當下就同意,還能跟父親談點條件。於是,他接受了父親安排的婚事,並且答應永不娶妾,但父子倆在一件事情上達成了共識:張學良在外麵的作為,父親今後不再幹涉。

那時候,張學良已經打定主意,隻要不娶進家門,在外麵追求誌同道合的愛情也還是可能的。

作為張學良眼中的鄉下人,於鳳至也並不是愚頑無誌的膚淺女子。當初訂下婚事的時候,她不過才11歲,便能說出“絕不高攀權貴”這樣的話。後來,在被張學良輕慢時,也毫不猶豫地維護了自己的自尊。

1915年,張學良奉父親之命,來到鄭家屯“相親”。這位公子哥來到屯裏,卻並不去未來老丈人的家裏,而是住在當年解了父親的圍,救父親於危難之中的吳俊升家。他白天在鄭家屯遊**,到了很晚再回到吳俊升家裏。直到自己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才派人送了彩禮單上於家,而自己則假裝生病,並未親自前往。自古以來,相親都是需要本人出麵的,張學良此舉的確是有點出格了。

到底是少年意氣。張學良想以這樣的方式,讓自己還未見過麵的未來老丈人、丈母娘,以及那個將要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知道,對於這門親事,即便他自己做不了主,但他從心底是一萬個不願意的。

彩禮禮單用大紅綢布包了,端到於家人麵前。國中重寶、異域珍玩,寫了很多很多頁……著實豐厚到令人咋舌的地步。於家因為知道張學良要來他們家,在很多天之前就準備迎接了。家裏準備了上好的菜品、時令的蔬菜水果,就等未來的女婿上門,好好招待一番。待張學良這麽一鬧,於鳳至對於他的心思也了然了。她拿著彩禮單,翻也不翻,轉頭離了前廳,回到自己閨房,提起毛筆,寫下了這樣一首詩:“古來秦晉事,門第頭一樁。禮重價連城,難動民女心。”

詩寫得不卑不亢:自古以來婚姻大事,都講究個門當戶對的。我乃一介民女,您卻貴在將門,彩禮貴重是貴重,但我並無攀附之心!

彩禮單被退回到了張學良的手上。透過那首義正詞嚴的信,張學良讀到的,是一顆自愛女人的心。這才發覺,自己一直以來都認為於鳳至是村姑,看來是先入為主了。於是,他這才精心地打扮了一番,重新帶上禮單,親自前往於家,一是賠禮,二是相親。

那時候,於鳳至已打定了主意,這樣一樁婚姻不要也罷。張學良吃了閉門羹,下人傳來的話是:“小姐說了,既然他不滿意這樁婚姻,那我們暫時還是不要相親的好!”

於鳳至主意已定,任憑張作霖請了中間人怎麽說和,就是不為所動。於文鬥愛女心切,見女兒抱定了不見的主意,便不好再說什麽。

眼見著這門親事要黃了,吳俊升想起前些日子於鳳至還托他買畫,於是心生一計:讓張學良假扮成畫店掌櫃,而自己則佯裝約於鳳至一起去買畫,先讓兩個人見上一麵,後麵的事再從長計議。

張學良見過於鳳至退回的禮單,上麵的毛筆字體十分娟秀,詩也作得好,便想借著這個時機好好地考考於鳳至。那天在畫店,張學良見到來的年輕女子,容貌秀麗,舉止端方,明明就是一位閨秀。而他當初卻從言語、行動上,嫌棄她是鄉下女人。他心底已經生出了悔意。

於鳳至要買畫,他便學著老板的樣子,將身後的畫一軸一軸地拿給她看。張學良每每拿出一幅畫,於鳳至都能一眼辨別出是古人真跡,還是後人偽造的贗品。兩個人討價還價、言語往來之間,於鳳至總是憑著自己對古畫的精通將張學良噎得說不出話來。張學良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才華、人品遠遠在自己之上。他心裏暗暗地下定決心:非於鳳至不娶。

那天一麵,於鳳至的聲音、容貌深深地印在張學良的腦海裏了,揮之不去。那晚,他在如豆的燈下,提筆寫了一闕《臨江仙》:

古鎮相親結奇緣,秋波一轉銷魂。千花百卉不是春,厭倦粉黛群,無意覓佳人。芳幽蘭挺獨一枝,見麵方知是真。平生難得一知音,願從今日始,與姊結秦晉。

於鳳至原本對張學良對她的輕慢是十分憤怒的,結果,那天他假扮的那個畫店老板,在她麵前的窘態時時浮現她眼前,那個人分明還是有點可愛的。

這時,張學良的詞送到了她的手上,她讀懂了他對曾經舉止的悔愧,對她的愛慕。於鳳至被打動了,她提筆寫了一首和詞:

古鎮親赴為聯姻,難怪滿腹驚魂。千枝百朵處處春,卑亢怎成群?目中無麗人。山盟海誓心輕許,誰知此言偽真?門第懸殊難知音,勸君休孟浪,三思訂秦晉。

誤會消除,前嫌冰釋,張作霖與於文鬥歡歡喜喜地為兩個孩子舉辦了婚禮。

張學良與於鳳至結婚前的這一段故事流傳頗廣,卻像是才子佳人小說裏的虛構。李漢平在於鳳至的傳記《美麗與哀愁:一個真實的於鳳至》裏,將這段故事歸入的章節是《史實與傳說》,意思大抵是說,其中真偽,交給讀者自己去評判吧。

帥府深深

嫁給張學良,於鳳至開始了在“帥府”裏當少奶奶的生活。

張作霖六房太太,十幾位子女,除了張學良已經出嫁的幾個姐姐,全部都生活在一個大家庭裏。帥府上下,秩序井然,也森然。

張學良原本就比於鳳至小,再加上他自小浪**慣了,對於自己所在的大家族,對於自己新組建的小家庭,是沒有什麽責任心的。一切全憑於鳳至做主。夫妻二人相敬如賓。

於鳳至雖然出生在鄉下,但知書、識大體,對長輩尊敬有加,對下人以禮相待。不出幾個月,張府上上下下對這位少奶奶,都喜歡得不得了。張作霖尤其看重自己幫兒子訂下的這個媳婦。遇上張作霖發怒時,府上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隻有於鳳至敢上前去勸公公息怒,張作霖往往會收了脾氣,眾人這才能鬆一口氣。

夫人的得體、端方,張學良看在眼裏。

嫁給張學良第二年,也就是1916年,他們的大女兒出生了,取名張閭瑛。接下來,他們的三個兒子相繼出生。長子張閭珣,亦是張作霖的長孫。張作霖對他十分疼愛,這個孫子也常常纏著要與爺爺待在一起。關於這對祖孫,有一個流傳很廣的趣事,說的是張作霖有一日發現,這個孫子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爺爺的身後,他走到哪裏,他跟到哪裏,張作霖便回身問:“你跟著爺爺做什麽呀?”張閭珣說:“我要數你說了多少個‘媽了個巴子’。”張作霖樂得哈哈大笑。不幸的是,於鳳至的這個兒子十幾歲的時候,隨張學良去英國時,被爆炸的彈片傷到了腦袋,精神失常了。

於鳳至生完最小的兒子之後,得了一場大病。醫生換了一個又一個,藥吃了一副又一副,總不見好,反而還加重了。於鳳至的母親便和張學良的姨母商量,讓張學良娶了於鳳至的一個侄女,這樣,於鳳至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孩子們也有人照應。張學良想都沒想果斷拒絕了,他說:“她現在病得這麽厲害,我結婚不是催她死嗎?”最後,張學良說,如果鳳至真去世了,他再娶她的侄女不遲,但前提是,鳳至自己得同意,把孩子交給侄女。後來,於鳳至的病竟奇跡般地好了,而因為這件事情,她一直十分感念他。

張學良對幾個孩子也很疼愛,尤其是最小的兒子,因為這個兒子眉眼間最像他。他們還把幾個孩子陸陸續續都送到沈陽去學習國畫。那時候,沈陽有個“湖社畫會”,集結了當時最著名的一批畫家,而他們大都指點過幾個孩子的繪畫技法。“湖社”自辦了一份刊物,常常品評推薦幾個孩子的畫,甚至上麵還評價他們“沉靜好學,聰慧過人,進步極速,習國畫四五年,或筆致勁健或瀟灑天真或肅穆有逸氣……”

於鳳至嫁過來幾年,公公張作霖已經由奉天督軍,變為統治東三省的“東北王”了。一大家人在張作霖的蔭護下,過著在外受人尊敬、在家平靜無波的生活。

張學良常常在外麵跑,於鳳至知道,他在外麵是有相好之人的。起初,發現丈夫的不忠,她的心裏很不是滋味。高山流水,鍾子期死,俞伯牙為之砸琴絕響;梁祝化蝶,彼此寧死都保持著對對方的忠誠……於鳳至讀過很多至交知己的美談,每每想起古人的做法,再對照當下的自己和丈夫,便覺悲從中來。

但從小她受的教育,不允許她姿態難看地吃醋、哭鬧,更不允許府上大大小小百十來口子人看他們夫妻二人的笑話,張學良回到家裏來時對她的尊敬也讓她無從指摘,她強忍著內心的酸楚,仍如往常一樣,周全、得體地生活在大家庭裏。張學良風流是風流,但想起自己病得幾乎不治的情況下,張學良依然沒有放棄她,她多多少少是安心的。於鳳至似乎也沒有發現他對哪個相好的女人真的動過情,都是逢場作戲,雁過無痕罷了。

這樣的事情經曆得多了,於鳳至也習慣了。不管他在外怎麽風流,他的家卻隻有一處,那就是於鳳至這裏。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張學良對於鳳至早已產生了一種超過了夫妻情分的依賴。他不避人前,總稱她為姐,她則稱他的字:漢卿。

帥府深深。丈夫不在,孩子又不在身邊,於鳳至常常覺得閑散,又不想與社會脫節,於是,她便征得了公公的同意,去東北大學當旁聽生了。其實,她去學校更大的動力,是想跟上自己丈夫的步伐。

轉眼間到了1928年,於鳳至嫁給張學良十三年了,早已是老夫老妻了。

6月4日那一天,公公張作霖乘坐的專列在皇姑屯火車站附近,被日本關東軍炸毀了。張作霖被送回大帥府的時候,已被炸得血肉模糊。全府上下哭成一團、亂作一團。張作霖交代“讓小六子快回沈陽”之後,便去世了。

當時,張學良不在。作為張作霖最看重的長房媳婦,於鳳至成了大帥府的主心骨。

這些年嫁到大帥府,於鳳至耳濡目染了一些官場、戰場的謀術,張學良也常常跟她講一些軍校裏的事情,她迅速地判斷了眼下的形勢:公公去世的消息一旦發布,不但帥府上下所有人性命不保,整個東三省,怕也是要落到日本人手裏的。為今之計,隻有秘不發喪,等待張學良回來再作打算。

公公一向疼她,但她不能哭。於鳳至強忍著悲痛,先是派人把張學良叫回來。然後吩咐下去:第一,府裏一定要保持跟平常一模一樣的氣氛,平常怎麽做,現在就怎麽做,絕不可有半點異常;第二,不許任何人來府裏探視;第三,不管誰問起大帥的情況,就說隻是受了點傷,還需要靜養。

終於,張學良潛回帥府,主持大局,順利完成權力交接,東三省才暫時保持了穩定的局麵。張作霖的死訊這才公布,於鳳至親手操辦了公公的葬禮。

於鳳至臨危時的表現,讓帥府上下,也讓張學良,見識到了這位弱女子的沉穩與決斷。

這一年於鳳至也不過三十出頭,成為府裏的當家人;張學良尚不到而立之年,成為坐鎮東北三省的大帥了。

那幾年,時局動**,風雲翻湧。於鳳至眼見著自己的丈夫漸漸地由一個喜歡聲色犬馬的公子哥,變成了一個心懷家國、有所擔當的真正的男人了。她自己更是盡心盡力地,以主母的身份,主持著府裏的大小事務。

趙四小姐:不是情敵,是宿命

都說女人天生愛浪漫,喜歡追求一份站在他麵前會讓自己臉紅心跳的愛情。男人大概也是這樣,心底也會深深埋著這樣的渴望。

張學良對於鳳至,有敬、有重、有依賴、有感激,有年月日久同甘共苦之下培養出的濃厚親情,唯一缺的,是**。而**與愛情,常常是密不可分的。

婚後,張學良從不把外麵的女人帶回家,幾乎成為夫妻二人之間的默契。張學良也曾向於鳳至提出過要納一個側室,於鳳至當時拒絕了,張學良尊重她,從此再未提起要娶那女人的話頭。

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趙四小姐,趙綺霞。趙四小姐與於鳳至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她活潑、開朗,小小年紀便活躍在交際場上,當畫報上的封麵女郎,嬌俏的身影常常穿梭在酒局舞廳裏。張學良在舞廳裏一眼見著她,便深深地淪陷了。

張學良不僅把她帶回了府上,而且這麽多年來頭一次態度強硬表示要於鳳至接納她,並不惜與妻子橫眉冷對。

於鳳至知道,這次張學良是真心的。

那一年,趙四小姐不過才十七八歲。與張學良認識很久了,她前腳投奔了張學良,她的父親後腳就在報刊上發表聲明,斷絕與女兒的關係。

那是於鳳至頭一次與趙四小姐相對。張學良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她們一個老成持重,一個活力四射。顯然,張學良敬的是前者,愛的是後者。

終於到了這一天了。接下來,他會帶一個一個的女人回來,深愛著張學良的於鳳至,能夠對他在外的女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真要帶回府裏來,她要如何做到眼不見為淨呢?剛開始,當然是不同意的,張學良在旁邊,拿出一家之主的威嚴來,喝令她接受趙四小姐,而於鳳至態度更堅決,她寧願離婚,也不接受他納妾。

這時,趙四小姐撲通一聲跪了,她說:“我隻求能夠做大帥的秘書,陪在他身邊。我可以一輩子不要名分。”

趙四小姐沒有退路了,張學良沒有退路了,於鳳至也沒有退路了。

於鳳至隻好答應了下來,前提是,她是張學良的秘書,不能住在府裏。但工資一定要寬裕地發。

得了原配夫人的許可,趙四小姐光明正大地留在了張學良的身邊。她入不得帥府,便把張學良“拐跑”了。張學良歸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挽不回丈夫的心,拉回他的人也是好的。於是,於鳳至又拿自己的私房錢,在帥府旁幫趙四小姐買了一座房子。於鳳至開始了與趙四小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

西安事變後,張學良被囚禁了起來。

那時候,於鳳至帶著孩子在英國,還是張學良陪他們一起去了。想不到,他提早回來,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聽到消息的於鳳至,動用了自己能夠動用的一切關係,甚至給與自己拜了幹姐妹的宋美齡寫信,讓她勸勸蔣介石。

親愛的姐姐:張學良罪及委座,幸蒙特赦,仍須嚴加管束,不知如何得了?學良不良、我亦有責,甚為遺憾!可否把他交給我看管,送出國外,以了介公之責。

請多幫忙,感同身受。

電報發出了,於鳳至心急如焚地等待結果,卻遲遲不見動靜。

這時,她才知道,張學良已被秘密囚禁在南京雞鳴寺。

於鳳至選擇了回國。她把孩子托付好,來到了張學良身邊“陪獄”。三年時間,張學良的“牢獄”一遷再遷,從南京到安徽,從江西到湖南。於鳳至一路作陪。

那時候,蔣介石對張學良說是軟禁,其實與坐牢無異了。士兵把居所裏三層外三層地把守了,連吃飯也得與看守的特務同桌。曾經看過幾張張學良被囚禁期間的照片,照片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除了站在最中間的張學良與趙四小姐之外,其餘的人,全部是看守張學良的人。也難怪張學良在失去自由的初期,常常苦悶到失聲痛哭。

他們夫妻二人,隻有晚上可以相對獨坐。這時候,張學良不是吟著那首“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便是哼著《四郎探母》。那詩、那戲,是他處境的寫照。

身處牢獄,不知幾時能重獲自由,丈夫的心境時時悲憤,她自己何嚐不是如此。長久以來的情緒不暢,於鳳至憂思成疾。她被確診為乳腺癌。在當時的中國,這基本相當於絕症了。

於鳳至在回憶錄《我與漢卿的一生》裏寫道:

1940年春,我病了。經送院,檢查出患了乳癌,好似晴天霹靂打擊我倆的心。對之,我們商量。漢卿沉痛地說:我們怎麽辦?你要找宋美齡了,要求她幫助你去美國做手術。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你會康複的,一旦病好了,也不要回來。不隻是需要安排子女留在國外保存我們的骨肉,而且要把“西安事變”的真相告訴世人。蔣介石忘恩負義,背棄諾言,他是一定要編造這段曆史的。

張學良鼓勵於鳳至去美國求醫。但對於鳳至來說,那是怎樣的兩難選擇啊。她想留下來,陪著丈夫。隻要能與他相伴,死,她是不怕的。可她若死在牢獄之中,他們遠在國外的孩子該怎麽辦呢?

最終,於鳳至答應聽張學良的話,去美國治病。但前提是,張學良一定得答應她,一定要等重獲自由的那一天,千萬不能自殺。於鳳至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多少個憂思襲擾的深夜,夫妻倆都在抱頭痛哭。

為了救妻子,張學良給戴笠寫了一封信,字字是淚,句句是血,目的隻有一個,求他們幫助於鳳至到美國去,為她治病。那封信,幾經周轉,經過宋美齡,才到得蔣介石的手上。蔣介石這才鬆口,同意放於鳳至治病。他們安排於鳳至去美國救治了。那時,他們誰也沒想到,那竟是永別。

於鳳至走後,趙四小姐來到了張學良的身邊。那時候,他們同樣誰也沒想到,這一陪,就陪了後半輩子。

張學良:生平無憾事,唯負此一人

多次胸部摘除腫瘤手術、切除一側**、化療……一場劫難下來,她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但於鳳至以常人無法想象的堅強意誌,與病魔作對抗,那時候,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力量,是期待有朝一日能與張學良團聚。

當時,美國的醫學的確比中國發達許多,原本她以為自己已被判了死刑,卻又奇跡般地痊愈了。

於鳳至,已經第二次從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兩次,張學良都是以自己的方式去守護她。每每念及此,再想起此時,不知道漢卿身體好不好?他每天吃得合不合胃口?他在獄裏的苦悶怎麽排遣呢?……她都會陷於極度的痛苦之中。

而她不知道的是,趙四小姐去了張學良身邊之後,張學良慢慢地從悲苦之中解脫出來了。原來,愛的力量竟是可以讓人戰勝一切困難的。於鳳至能給張學良陪伴,卻無法讓他從孤苦之中解脫;趙四小姐除了陪伴而外,還能讓張學良在愛裏得到救贖。

這也是為什麽張學良在幾十年的軟禁生涯裏,心境能夠漸漸轉平。

但她還是得強打起精神麵對現實。而眼下,除了自己丈夫張學良的安危與自由外,她最需要麵對的現實就是,她需要賺足夠的錢。

她的病,孩子的教育,他們在美國的生活,還有,張學良重獲自由後,他們的生活。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錢。

她一個東方女人,隻有滿肚子的詩書文章,似乎很難找到賺錢的門路。這時候,她想起了股票。

她知道,那是可以讓窮人一夜之間暴富,讓富人一夜之間一無所有的營生。但她是於文鬥的女兒,父親不僅給了她聰慧的頭腦、經商的天分,還給了她殺伐的決斷。沒錯,股市如戰場,同樣需要決斷。

她拿著治病之餘所剩不多的錢,一個猛子紮進了華爾街股票交易所。

她賺了,但她不是貪得無厭的人。每賺到一筆,她不是賭徒一般地將所有的錢再投進股市,而是用來購置房產,再出租出去。股市是靠天吃飯,靠運氣吃飯的,聰慧如她,自然會選擇房產這種穩賺不賠的投資,當作自己的後路。

沒過多久,於鳳至便已成為巨富了。

她買了兩棟別墅,按沈陽大帥府的風格裝修了,一座她住,一座留給張學良和趙四小姐住。

治好了病,掙了足夠多的錢,於鳳至的餘生,就隻剩下了一個字:等。

等張學良被釋放,等張學良來找她,等他們夫妻團聚。

而她等來的,卻是張學良請求離婚的信。拿到張學良的信,於鳳至說了一句:“漢卿是他們籠子裏的一隻鳥,他們隨時都會把他掐死的。幾十年來,我為了漢卿死都不怕,還怕在離婚書上簽個字嗎?”

於鳳至給趙四小姐寫了一封信:

荻妹,回首逝去的歲月,漢卿對於我的敬重,對我的真情都是難以忘懷的。其實,在舊中國,依漢卿的地位,三妻四妾也不足為怪(依先帥為例,他就是一妻五妾)。可是,漢卿到底是品格高尚的人,他為了尊重我,始終不肯給你以應得的名義……閭瑛和鵬飛帶回了漢卿的信,他在信中談及他在受洗時不能同時有兩個妻子。我聽後十分理解,事實上二十多年的患難生活,你早已成為漢卿真摯的知己和伴侶了,我對你的忠貞表示敬佩……現在我正式提出,為了尊重你和漢卿多年的患難深情,我同意與張學良解除婚姻關係,並且真誠地祝你們知己締盟,偕老百年!

仿佛訣別一般,又仿佛是為自己做最後的了斷,她回憶起與趙四相識、相處的點滴,直到最後,她同意離婚,祝張學良與趙四小姐幸福。

與於鳳至離婚後,張學良娶了趙小姐。

那個於鳳至當年心一軟收留下的私奔了的女學生,那個當初跪在她麵前說永遠不求名分的趙四小姐,終於在無名無分地陪了張學良三十五年之後,名正言順地成了她深愛著的那個男人的妻子。

於鳳至從十幾歲嫁入張家,當了半生張家少奶奶與張夫人,從那時開始,與張學良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她唯一的安慰,還是那些舊時友人們在寫信給她時,用的稱呼還是:張夫人。那是她一生的感情最後剩下的唯一支點。

那時候,於鳳至恐怕已經沒有怨了,而是認命。

她努力做到溫柔、端方、得體,保持著自己的體麵,贏來的,是漢卿的敬;趙四小姐私奔、下跪、不求名分,追求自己的愛,贏來的,是漢卿的愛。

她有才、有貌、有智慧,換來的是漢卿的依賴;趙四小姐莽莽撞撞、做事全然不顧後果,換來的,卻是漢卿相伴餘生的承諾。

可見,愛一個人,從來都不是因為那個人足夠完美。愛一個人,是連那人的不可愛之處,也能甘之如飴地一起愛了。

1990年,於鳳至在美國洛杉磯因心髒病突發去世,享年93歲。她的墓葬旁邊,空著一穴,是她為張學良留的。

2000年,趙四小姐在夏威夷去世,享年88歲。她的墓葬旁邊,也空著一穴,也是她為張學良留的。

趙四小姐去世的隔年,張學良亦在夏威夷去世。他選擇葬在夏威夷,葬在趙四小姐身邊。他不是不知道於鳳至身邊也有他的去處,但既然辜負了,那就辜負到底吧。

於鳳至,半個世紀的等待,仍然沒有等來那個她愛了一生的男人。

張學良在1990年恢複自由後,帶著趙一荻去了紐約。站在於鳳至墓前,隻留下了一句話:生平無憾事,唯負此一人。

世上情愛千萬種,唯於鳳至的那一種讓人驚痛。但若張學良失去自由的幾十年裏,她不那麽情深義重,世上少了一個終日活在悲苦之中的女人,曆史上便會多一個飽受指摘的無情女人吧。悠悠眾口最是難堵,但好在,那一場等待,於鳳至是甘願的,這或多或少會讓她心裏的苦少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