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輪回中開啟永恒之門——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第一次麵對囚犯和獄警發表自己的創作時,梅裏安向整個集中營驕傲地宣布:“我要終結的不是自己身為囚犯的期限,而是對過去和未來的觀念,也就是說,這部作品是為了開啟永恒而作。”而在東方的對應物中,《春江花月夜》就是終結了對過去及未來的觀念,隻為開啟永恒而作的作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法國作曲家奧利維埃·梅西安在“二戰”被俘、囚禁於集中營期間遇到了一名小提琴手、一名大提琴手和一名單簧管手,四個熱愛音樂的人困在一起,身體離不開牢籠,隻能沿著音樂的軌道出逃。梅西安打造的那條軌道,叫作《世界末日四重奏》(Quatuor pour la fin d temps)。第一次麵對囚犯和獄警發表自己的創作時,梅西安向整個集中營驕傲地宣布:“我要終結的不是自己身為囚犯的期限,而是對過去和未來的觀念,也就是說,這部作品是為了開啟永恒而作。”而在東方的對應物中,《春江花月夜》就是終結了對過去及未來的觀念,隻為開啟永恒而作的作品。
張若虛這首《春江花月夜》如今可謂無人不知,更著名的是對這首詩的已臻極致的評語,諸如“孤篇壓全唐”“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所以,我們恐怕很難想象,從這首詩的誕生直到明代中葉,這幾近一千年的漫長世代裏,幾乎從沒有人注意過它,欣賞過它。讓這首詩升格為唐詩當中不可或缺的名作,主要功勞都在聞一多的身上,這是多麽晚近的事啊。
我自己對這首詩很有一些特別的感情,我在少年時代剛剛喜歡詩詞的時候,偶然在一家書店裏翻到一本唐詩選本,幾頁之後就看到了這首詩,越讀越是喜歡。但當時沒有錢,不可能把書買回去,也不好意思在書店抄書,我就在接連幾天裏常跑那家書店,硬是把它從書店裏給背了回來。
背誦有個規律,對一個領域越熟悉,背起其中的新東西就越容易,後來就算對《長恨歌》那種篇幅的作品,我也在讀過幾遍之後不知不覺地就背下來了,但在當時,我總共背得下來的詩詞也不過二三十首,所以在這個基礎上能背下這篇《春江花月夜》來,實在是費了一番工夫的。
一個剛剛接觸古典詩詞的少年人為什麽就能被這樣一首長詩吸引呢?因為它實在太美了,而且這種美首先是一目了然的,接受起來毫無隔膜,而且單單是把它朗讀一遍,哪怕完全忽略它的內容,也很容易就陶醉於它那悠揚宛轉的音色。但這必然會引來一個問題:為什麽將近一千年來的古人都對此視而不見呢?
明珠在被發掘出來之前難免要接受沉寂的命運,但至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春江花月夜》並不是一首標準的“唐詩”,它雖然是初唐時代的創作,延續的卻是南朝以來的樂府風格,而這種風格恰恰是遭到唐代詩人們的“革命”的。
《春江花月夜》首先是一支舞曲,是要在宮廷裏載歌載舞地被表演出來的,首創者是南朝著名的昏君陳後主。為舞曲填詞,在宮廷裏表演,內容以豔情享樂為主,這樣的詩歌有一個臭名昭著的定義:宮體詩。盡管張若虛這首詩出類拔萃,但仍然在宮體詩這個“類”裏。
唐太宗曾經作過宮體詩,讓虞世南唱和,但虞世南本是南朝遺老,深知宮體詩的殺傷力,因此力諫唐太宗說:“您這首詩雖然寫得好,但終究不是雅正之體。您的一舉一動勢必為天下人效仿,所以我可不敢奉詔和詩。”
如果依照虞世南的標準,流行樂和搖滾樂恐怕也是搞不得的,但我們就藝術說藝術,就詩歌本身來看這首作為宮體詩的《春江花月夜》,這首詩無論怎麽去讀,我們也得按照陳隋舞曲的套路來讀,而不能當成《長恨歌》《琵琶行》那樣的作品——盡管它們看上去都是七言歌行,卻貌合神離,在形式構造上的實質是完全不一樣的。
《春江花月夜》一共三十六句,每四句一換韻,每一韻都有自己相對獨立的內容,所以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由九首七言絕句構成的一個聯章組詩。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這是絕句之一,直接點出了春江月夜,境界開闊而情緒溫和,韻腳也是溫存的音色。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這是絕句之二,韻腳換為仄聲,音色忽然一沉。起首“江流”緊緊地承接上文,“芳甸”帶出了“花”的意思,至此就把“春江花月夜”的意象全部交代出來了。春天的夜晚並沒有霜,霜也不會流動,“流霜”自然是對月光的形容,說是“不覺飛”,暗示著月光的流轉,而向下看去,和汀上白沙融為一體,仿佛汀上平鋪著的不是白沙,而是月光。詩句至此,月光與花,江流與海水,明月與潮水,月色與沙洲,沒有一個是孤立的,全部都水乳交融在一起,詩人在這八句裏著力描繪的就是這天地茫茫的渾然之境。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是絕句之三,韻腳再換平聲,卻從平舌音換作卷舌音,又多了一層變化。詩意上,“江天一色無纖塵”上承前八句的渾然之境,卻以“皎皎空中孤月輪”作了轉折,從渾然一體當中把明月孤立了出來,之所以孤立出來,是因為詩人此刻把月輪當作了視野中的重點,發出了一個毫無人間煙火氣的問題:月輪月複一月,江流年複一年,以前應該也有人像我現在一樣沉浸在這無垠的月色之中吧,但誰才是最早的那個人呢?月亮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照耀世人的呢?
個人的壽命,乃至人類的曆史,在月亮麵前忽然顯得如此短暫,恍如朝生暮死。但月亮也有它的生死嗎?我小時候喜歡天文,懂得越多就越同情古人:他們每天都看著太陽和月亮的升落,卻完全不曉得這是怎麽回事,該有多麽困惑,多麽苦惱呀!於是我就很慶幸自己生活在新時代,如果生在古代,以我這樣一個好奇心過分強烈的人,恐怕真會苦惱死。順便一提,江月到底何年初照人,在今天是有答案的,而且月亮也並不是年年不變,它以非常緩慢的速度逐漸遠離地球,如果我們在億萬年前仰望夜空,看到的會是一輪比現在大上好幾倍的月亮。
這會引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我們的知識越來越多,原來很多具有朦朧美的東西陸續都變清晰了,詩歌的空間是不是就越來越小了呢,還是必須要另覓蹊徑了?很早以前就有詩人覺察到這個問題,Edga Allan Poe(埃德加·愛倫·坡)寫過一首題為To Science的十四行詩,責怪科學折磨了詩人的心,從天車上扯下了月亮女神,從湖麵上揪出了精靈,把詩人在羅望子樹蔭底下的好夢徹底扯碎了:
Science!true daughter of Old Time tho art!
Who alterest all things with thy peerin eyes,
Why preyest thou thus upon the poet’s heart,
Vulture, whose wings are dull realities?
How should he love thee? Or how deem the wise,
Who wouldst not leave him in his wandering
To seek for treasure in the jewelled skies,
Albeit he soared with an undaunted wing?
Hast thou not dragged Diana from her car?
And driven the Hamadryad from the wood
To seek a shelter in some happier star?
Hast thou not torn the Naiad from her flood.
The alfin from the green grass, and from me
The summer dream beneath the tamarind tree?
Poe用的是十四行詩體,是結構上“四四四二”的莎士比亞體,古雅而規矩的形式歎惋著新奇而殘忍的內容,後者襯托得前者倒有些遺老遺少的氣質了。無論如何,揭開了朦朧的麵紗,也就扯去了迷人的詩意。當張若虛繼續詩意地追問著“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的時候,在視野遠為寬闊的現代人看來,感受到的衝擊力自然遠遠沒有古人那麽強了。
一個壽命不過百年的詩人,麵對著永恒的江流、永恒的月色,以有限感受無窮,以有情感受無情,便產生了美學上所謂的“壯美”。其實我們看這幾句詩,舒緩溫柔,字麵上並沒有帶出什麽悲壯雄渾的味道來,但這確實就是壯美。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裏對德國古典美學介紹過相關內容,大意是說:在我觀察一件東西的時候,毫不考慮它和我有什麽利害關係,隻是單純地觀察這東西本身,或者我在此刻心中沒有絲毫的欲念,不把這東西當作一個和我有關的東西。(比如,曆來我在看到蘋果的時候都帶著欲念,想著這個蘋果可以滿足我的食欲,但此刻我看到一個蘋果,隻著迷於它那圓滾滾、紅豔豔的美感,忘記了這東西是該拿來吃的。蘋果都是一樣的蘋果,但對我而言,前者是作為欲念——或曰意誌——的對象,後者則是作為審美的對象。)這個時候,我心中產生的寧靜狀態就是所謂的“優美”之情,這個東西就是所謂的“優美”之物。但如果這個東西對我大大地有害,讓我的意誌為之崩潰,於是我的意誌消失了,智力開始獨立發揮作用,深入地觀察這個東西,這就產生了“壯美”之情,這個東西也就被稱為“壯美”之物。(好比我站在一座大山腳下,愈覺山之龐大,愈覺自身之渺小,意誌為之崩潰,轉而靜思靜觀,於是產生了“壯美”之情。)所以,《人間詞話》裏說“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這是要在美學語境下來看的,而不能隻就字麵、望文生義。
《春江花月夜》寫到這裏,在結構上麵臨著一個難題:從“春江潮水連海平”寫到“但見長江送流水”,已經一步步地把情緒調動到了極致,已經走到最高點了,該怎麽往下寫呢?是維持高調呢,還是由高轉低呢?好像哪樣都不太好。
作者的解決辦法是:“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確實是由高轉低,但不是緩慢地轉下來,而是陡然逆轉,從方才空曠無垠的宇宙人生之慨歎一下子轉到了很具象的、很切近的、很窄小的畫麵:白雲飄遠了,隻剩下青楓浦上的悠悠愁緒,看到江邊宿在船中的男子,他們的家在哪裏呢?他們的妻子正在哪裏的閨房中思念著他們呢?離家的男子和閨中的女子共同沐浴著這片月光,他們應該正在彼此思念著吧?
這一來,從空曠寫到具體,把愁緒落到了實處,曠遠與切近互為襯托,好像正帶著讀者的心一樣。單從結構上說,這已經是現代文藝作品的一個很常用的手法了,極動之後要轉入極靜,而且要先動後靜。這種手法是最商業的,所以好萊塢電影裏常用。對比一下,古典小說的典範,比如《悲慘世界》,讀者讀過一百頁之後還會以為小說的主角是那位高尚的神甫,這就是由靜到動的古典小說特有的從容。如果放到現在,《悲慘世界》別說成為名著,根本沒有出版社會願意出版它。但我們看《獅子王》,剛一開始就出現最熱鬧的場麵、最激烈的戰鬥、最華麗的歌舞,一下子就會把觀眾吸引住了。等情緒被調動到最高點,音樂一下子消失,大場麵一下子隱沒,一個孤獨無助的小獅子占據了銀幕,故事這才算真正開始。所以說一個好作品為什麽會打動人,裏邊是有很多技術因素的。我讀的很多書裏總是強調作品的感染力來自作者的真情流露,或者說真感情造就真作品,或者說直指人心等,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這些全是虛的,人人都有真情實感,關鍵就看如何表達,而要表達出美感,表達得能成為藝術品,歸根結底就在於技術手段。大詩人之所以能信筆揮毫,就像鋼琴大師可以即興演奏一樣,那是多年的功力積累造成的。
古典時代最常見的情況是,作者在創作的時候並沒有太多地考慮什麽技術手法,但我們一定要清楚,這絕不意味著他們沒有使用高超的技術手法,隻是他們沒有自覺而已。就像《宋史》說名將狄青很善用兵,他雖然文化水平不高,沒讀過什麽書,但行軍打仗“暗合兵法”。
優秀作品的技術手法是可以被研究出來的,也是可以模仿的,現代的創作者往往就會按照既定的套路來安排自己的作品,尤其是針對大眾市場的作品,誇張一點兒來說,這就是訓練有素的騙子刻意欺哄天真愚蠢的群氓,勝算是很高的,商業性的作品往往就是這麽被“打造”出來的。
接下來“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視角轉到了思婦那裏,“卷不去”和“拂還來”的,是月光,更是思念。思念得深,於是幻想隨月光一起飛到丈夫的身邊,“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盼望著,直到春天快要結束了,直到月亮已經西沉了,夢永遠不能成為現實:“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詩的最後,月亮隱沒到了海霧之中,離人歸家的路仍是那麽遙遠:“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全詩收束在這一處有無盡餘味的地方,也是巧妙。回顧全篇,從春江花月夜之風景,到宇宙人生之感慨,再到離人思婦之思念,一波三折而始終沒有偏離主題。為什麽要寫到離人和思婦?因為他們對春江花月夜最是關情。
最後再說一個詩歌史的小問題。前邊說過,這首《春江花月夜》可以看成九首七言絕句構成的組詩。我們還知道,《春江花月夜》本是舞曲,是在宮廷裏被配樂歌唱、還有舞蹈的,而絕句恰恰也是可以唱的,著名的“旗亭畫壁”的故事反映出來的就是這種情形:開元年間,高適、王昌齡和王之渙某天去一家酒樓喝酒,正趕上梨園主管帶著十幾名手下也來會飲,三位詩人就悄悄避開,在旁邊偷看。隻見這些歌女各擅勝場,表演節目。三人議論說:“我們也算詩壇名流了,但一直不分高下,正好趁這個機會,看看她們唱誰的詩最多,誰就算最強。”有一名歌女先唱開了:“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很高興,在牆上畫了一下,說:“這是我的詩。”就這樣唱來唱去,畫來畫去,王之渙眼看要輸,但他另立了一個規矩,說:“這些庸脂俗粉缺乏審美眼光,咱們等那個最漂亮的歌女出場,聽她唱什麽。如果唱的不是我的詩,我這輩子就拜倒在你們腳下了。”過了一會兒,輪到那位最漂亮的歌女出場,隻聽她唱道:“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正是王之渙的《涼州詞》。
一般認為絕句就是“截句”,是把八句的律詩截出四句,音律章法還和律詩一樣,但我們把《春江花月夜》和“旗亭畫壁”的故事聯係起來一看,恐怕“截句”的說法就站不住腳了,絕句的來源應該就是《春江花月夜》這樣的樂府舞曲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