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歌響起,不訴離殤——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麵對漫長的距離和更為漫長的時間,詩人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對將來滿懷信任的態度。他大膽地尾隨命運的行蹤,不猜度生活的軌道將延伸至何處,篩掉壞的可能。這絕不僅是風華正茂書生意氣的結果,這是現世安穩歲月靜好賦予他的野心。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我一直以為,最能反映初盛唐生活安定、社會繁榮的詩句並非“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諸如此類,而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麵對漫長的距離和更為漫長的時間,詩人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對將來滿懷信任的態度。他大膽地尾隨命運的行蹤,不猜度生活的軌道將延伸至何處,篩掉壞的可能。這絕不僅是風華正茂書生意氣的結果,這是現世安穩歲月靜好賦予他的野心。

王勃作為“初唐四傑”之一,是一位很為我們熟悉的人物,他在血統上恰好和我在前文中介紹過的兩個人有些關係:一個是《列仙傳》裏王子喬的神話原型,周靈王的太子晉,本是姬姓,被廢為庶人之後,兒子宗敬做了司徒,時人稱為“王家”,於是以王為氏,這就是王姓的來曆,一脈傳承下來,就有了王勃;二是很切近的、可靠的父祖:文中子王通就是王勃的祖父,所以王勃就是我在上一篇裏介紹過的王績的族孫。

這樣看來,王勃的出身環境不但是個書香門第,還是海內第一等的書香門第,在家學淵源之下,少年王勃就表現出極高的聰慧和才學。我們都知道王勃是個著名的詩人,事實上他還有一個學者的身份,很小的時候就對儒學、史學,乃至曆法之學有過自己的專著。詩歌史上的一個常識是:唐詩講情趣,宋詩講理趣。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唐朝詩人大多是文人,而宋朝詩人很多都是學者,王勃恰恰是唐代詩人的一個異類。可惜他死得太早,如果天假壽數的話,誰知道他的詩風要向哪一方麵發展呢。

有些書裏講到王勃少年俊彥,說他十幾歲就進士及第。要知道唐朝考進士是很難的,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五十歲考中進士科就算很不簡單了。王勃十幾歲就考中,豈不是天才中的天才!其實這是一種誤解,王勃考中的並不是進士科,而是幽素科。所謂幽素科,並不是一個確定的科舉名目,而是在正式的科舉之外,皇帝為了招攬一些特殊人才而開設的考試項目,主要針對的就是山野隱逸之人。前邊講李商隱的時候說過,唐朝隱居修道的風氣很盛,一個很世俗的原因就是:修道是個做官的捷徑,一旦隱居出名聲來,會被朝廷直接征召,這要比考進士、熬資曆快捷得多,而且隱居修道還可以參加一種特殊的科舉考試,比考正式的明經科、進士科容易得多。幽素科正是這種“特殊的科舉考試”,這種考試經常被冠以各種稀奇古怪的名目,不像明經科、進士科那樣有一定之稱。像幽素科就是唐高宗搞的,其他的皇帝還搞過諸如“草澤遺才科”“高蹈不仕科”等,甚至還有很長的名字,比如“哲人奇士隱淪屠釣科”等,性質都是一樣的。而從字麵看去,征召的都是些隱士,要麽是小隱隱於野的,要麽是大隱隱於市的。這樣的科舉,從政治意義上說,體現了大唐帝國“野無遺才”的開明,所以考試標準也就不那麽嚴格。王維以十幾歲的年紀中舉,和明經、進士出身的考生並不一樣。

王勃少年得誌,加之才高八鬥,性格上難免有些狂放,屢屢犯下官場幼稚病,重要的是沒等到翻身的機會,在二十多歲就渡海落水,受驚而死了。作為“初唐四傑”之一,王勃給我們留下了不少的文化遺產,但唐朝人並不像我們一樣認識到王勃的價值。我們都很熟悉杜甫《戲為六絕句》中為“初唐四傑”鳴不平的那一首:“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杜甫之所以要鳴這個不平,說明唐代確實存在著一種貶低“初唐四傑”的輿論。但杜甫力挽狂瀾,也沒有就成定論,晚唐李商隱又作《漫成五章》,說“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對屬能”,說王勃他們曾經被捧得很高,今天看來也沒什麽太了不起,不過是對仗寫得好罷了。即便王勃最著名的一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滕王閣序》),到了宋代,也被大學者王應麟批評為效仿庾信的“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是江左卑弱之風。

劉熙載的《藝概》是中國古典文藝理論的名著,其中為“初唐四傑”的尷尬處境作了一個頗為中肯的描述:“唐初四子沿陳、隋之舊,故雖才力迥絕,不免致人異議。陳射洪、張曲江獨能超出一格,為李杜開先。”這是從詩歌風格的斷代角度來講,李白、杜甫所代表的唐詩風範是從“四傑”之後的陳子昂、張九齡方才發端的,“四傑”與其說是初唐詩歌的奠基人,不如說是陳、隋詩風的結束者。

另一方麵,本來“四傑”並稱,並不是因為詩歌,而是因為文章,隻不過後來詩名壓過了文名,所以就被叫混了。但無論針對詩歌還是文章,杜甫和李商隱的說法都有道理,現在要講的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我們就可以從這兩家之言分別來看。

從詩題來看,這是一首送別詩。送別詩在唐詩裏占到很大的比例,說明詩歌在當時是以功能性為重的,並不是純粹的藝術創作。王勃送一位姓杜的朋友赴任四川,“蜀州”應是“蜀川”之誤。

首聯“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這在對仗上叫作“地名對”,用“三秦”對仗“五津”,都是地名。這兩句看上去非常普通,但曆來存在很多爭議,我這裏就不作細辨了,隻說結論。“三秦”就是首都長安一帶,“城闕”並不是特指長安的城闕,而是指蜀地的城闕,以城闕指代城市,是說蜀地對長安有輔衛之功;“風煙”是指風景,“五津”是岷江的五個渡口,代指蜀地。

頷聯“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對仗並不嚴格。“宦遊”是說離鄉去做官,王勃和杜少府同樣是奔波在官場上的人,很容易產生共鳴。言下之意是:我為你送別,我自己又何嚐是這裏的主人呢?

頸聯是最有名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是從曹植的“丈夫誌四海,萬裏猶比鄰”化用而來的,意思是說:好朋友無論相隔多遠,隻要心意想通,就像比鄰而居一樣。這一聯寫得實在精彩,以至很快就有人跟風效仿,開元名相張九齡在自己的送別之作裏就曾寫過“相知無遠近,萬裏尚為鄰”,正可以為王詩作注。

這一聯從功能性來說,作為送別之語,目的就是寬慰朋友,讓朋友不要為了離別而難過,詩意由此而推出尾聯“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既然“天涯若比鄰”,何不灑脫一些呢?我們都不要在分手的岔路口上像凡俗兒女那樣哭哭啼啼的。

李商隱說王勃等人不過是對仗寫得好罷了,我們把“不過”兩個字先忽略過去,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對仗確實是好。這種好,首先好在形式上。

我們回顧一下前邊講過的幾首詩,李商隱的《錦瑟》有兩聯對仗,“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和“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重過聖女祠》的對仗是“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和“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其他《碧城》等,基本上也是這個類型。在這些句子裏,一聯的前後兩句分別是獨立而完整的句子。王勃這首詩卻不一樣了,“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兩句話合在一起才構成一個獨立而完整的句子,“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也是一樣的形式,這種對仗叫作“流水對”,是技術難度很高的。

按說王勃正當初唐,近體詩還未臻成熟,怎麽能寫出技術難度這麽高的對仗句呢?原因大約是:對仗這種形式,一通百通,王勃的駢文寫得很好,《滕王閣序》就是例子,而駢文最講究的就是對仗,所以對於駢文高手來講,在詩裏寫出出彩的對仗句並不是什麽難事,這就像對於精通近體詩的人來說,寫幅春聯毫不困難一樣。詩體的發展,既有創新的一麵,也有傳承的一麵,駢文已經達到了對仗的極致,近體詩隻不過用了拿來主義而已。

陸時雍曾說,“初唐四傑”以王勃為最高,他的詩“調入初唐,時帶六朝錦色”。這是說王勃的詩歌之美,既有唐代的健康爽朗,也有六朝時候的精工美豔。在這個時代的轉捩點上,王勃創造出了一種獨特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