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秘密的花園——李商隱《碧城》三首
這是一場被禁止的戀愛,我們雖然距離很近,可以“對影聞聲”,但不能公開有所表示,隻有見麵時回頭示意,把萬千心事盡付不言中。
碧城十二曲闌幹,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
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
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
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
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
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珊瑚未有枝。
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
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
唐代詩人當中,最難解的是李商隱;李商隱的詩裏,最難解的就是這《碧城》三首。看字麵,瑰麗奇幻,美麗莫名,一旦要具體索解其中的含義,就會陷入重重的迷宮當中,難以自拔。
為了避免先入為主的觀感,我先把詩的字詞和典故解釋出來,最後我們再來看看,把這些最表層的攔路虎掃清之後,詩歌到底為我們呈現出了怎樣的意境。
先看第一首。“碧城十二曲闌幹”,“碧城”,是“碧霞之城”的簡稱,是道教元始天尊居住的地方,這就點明了詩歌內容所發生的地點。再者,因為詩題也叫《碧城》,所以曆代的研究者都認為這是詩人取首句前兩個字作為篇名,像《為有》等詩一樣,其實屬於無題詩。但是,聯係這三首詩的內容,“碧城”作為篇名是非常貼切的。所以說,這三首詩該不該算作“無題”類型,相反的兩種答案都是可以成立的。
“十二”,在語法上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關聯上文,組成“碧城十二”這個短語;二是關聯下文,組成“十二曲闌幹”這個短語。
第二種解釋很容易理解,而在第一種解釋裏,所謂“碧城十二”,是“碧城十二層”或“碧城十二重”的省稱,也就是李商隱《九成宮》詩裏“十二層城閬苑西”的“十二層城”。
“十二”是個特別的數字。我在《人間詞話講評》裏講過,中國傳統中的數字的用法,有幾種特例。比如三、九、三十六、七十二,常常都是虛指。《論語》裏有一句著名的話“吾日三省吾身”,有人解釋為每天自我反省三件事,這是不合語法的,這裏的“三”意思是“多”。“三思而行”如果翻譯成英文,應該用英文習語中的“thin it twice”,不能譯成“think it thrice”,而巧合的是,英語裏表示“三次”的thrice也指“多”,比如“a thrice-empt phrase”,意思就是“純屬空談”。
“十二”也是一個特殊的數字,是所謂的“天之大數”,這是從歲星(木星)十二年繞天一周而來的。周代製禮,天子的服裝、儀仗等,都會體現這個數字。哪怕是送禮,禮品送多少,周禮都有詳細規定,上等禮品數量的最高定額就是十二。為什麽說中國是禮儀之邦,這就是一個體現。
“十二”還有仙家的意味。比如顧貞觀的詞句有“十二樓寒雙鬢薄”,“十二樓”在《史記》和《漢書》裏都有提到,大略就是方士所謂的仙人居所,是為“五城十二樓”。後來李白為了寫詩押韻,顛倒了一下詞序:“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古龍在《七種武器》裏用到過這首詩,大概是為了順嘴,把“十二樓五城”改作了“五樓十二城”,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版本。歸根結底,講到五城十二樓的時候,意思是指仙家。顧貞觀“十二樓寒雙鬢薄,遍人間、無此傷心地”,正是天上與人間對舉。《紅樓夢》所謂金陵十二釵,一方麵應當也出自“五城十二樓”的典故,把十二釵認作仙女。
我們在讀詩詞的時候會遇到不少數字,這些數字的背後往往會有一些背景含義。知道了這些背景含義,才會明白為什麽詩人偏偏要寫“碧城十二曲闌幹”,而沒人寫成“碧城十四曲闌幹”或者“碧城十六曲闌幹”,這正是古典文學的初學者們很容易忽略掉的地方。
順便再講一點兒詩詞中的數字。近體詩和詞對音律的要求都很嚴格,哪裏用平聲字,哪裏用仄聲字,馬虎不得,而中國的數字,從一到萬,一共隻有兩個平聲字,即“三”和“千”,這就為寫詩填詞帶來了很大的困難。杜牧寫詩愛用數字,我們看他的名句“南朝四百八十寺”,用現代漢語的發音來讀,這一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抑揚頓挫,很合音律,但按照古音來讀,卻是“平平仄仄仄仄仄”,一連五個仄聲字,非常難聽。格律書一般會說這句有所謂“拗救”,不算出律,隻是近體詩的變格,但這個說法很沒道理,音律並不是先設計出一個規則,然後詩人們都按照這個規則去作,而是把事實上已經存在的一種美的音色的規律總結出來。這就是說,近體詩的音律不論有多少規則,核心原則隻有一條,即音色美。那麽,一個五連仄的句子,不管對句裏有什麽補救措施,讀起來都不會好聽。
但為什麽詩人此時拋棄了音色美呢?因為音色和內容無法協調了,必須做出取舍。從一到萬隻有兩個平聲字,構不成很多變化,這就是詩人很受製約的地方。
“碧城十二曲闌幹”,交代地點,描寫外景,接下來“犀辟塵埃玉辟寒”,便由外景進入內景了。《述異記》記載,有一種神奇的動物叫作卻塵犀,它的角可以避塵;《嶺表錄異》稱卻塵犀的角可以製作女子的發簪,女子戴上之後,塵土就不會落到頭發上。《杜陽雜編》記載,在唐武宗會昌元年(841年),夫餘國進貢了一種玉石,叫作火玉,赤紅色,能發出很強的光,積一些火玉放到鼎的下邊,效果和點火一樣,可以把鼎裏的水燒開。
傳奇故事的一大特點就是:雖然整件事都是假的,但細節無比逼真,講起來可以活靈活現。於是,“犀辟塵埃玉辟寒”承接著“碧城十二曲闌幹”,把仙家氣氛越染越重。
第三句“閬苑有書多附鶴”。“閬苑”是“閬風之苑”的省稱,傳說中西王母的住處,在昆侖山巔。“有書多附鶴”,初看起來,大約有兩種解釋可以成立,一是把“書”解作“書信”,句意便是仙家的書信多由仙鶴傳遞;二是把“書”解作“書籍”,句意便是仙家的書籍多由仙鶴幫助檢索。
第一種解釋比較容易理解,傳說宋代隱士林和靖就過著梅妻鶴子的生活,生活瑣事常靠自家養的仙鶴幫忙,更何況昆侖仙境呢?唐代褚載《贈道士》也說“惟教鶴探丹丘信,不使人窺太乙爐”,盧綸《酬暢當尋嵩嶽麻道士見寄》也說“開雲種玉嫌山淺,渡海傳書怪鶴遲”。第二種解釋也有具體的出處:《金城記》說衛濟川養了六隻仙鶴,天天喂它們喝粥,養到三年,仙鶴就能識字了,於是查書找書之類的事情就拜托讓它們來做了。
第四句“女床無樹不棲鸞”。“女床”是“女床山”的省稱,出自《山海經》,說女床山上有一種鳥,樣子像雉雞,身上有五彩的斑紋,叫作鸞鳥,鸞鳥一出則天下太平。所以這句是說:女床山裏,每棵樹上都有鸞鳥棲息。這兩句的意思,對理解全詩、排除誤解是至關重要的,還請大家留心。
頸聯“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仙家閬苑,昆侖勝境,地勢極高,能看到人間看不到的景象。天空破曉了,星星隱沒了,隱去了哪裏呢?古人以為星星隱到了海底,是為“星沉海底”,而這種奇觀在閬苑的窗口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河源”到底是黃河的源頭,還是銀河的源頭,並不清楚,而在古人的眼裏,這兩者是大有關聯的:《荊楚歲時記》提到,漢代張騫為了探尋黃河的源頭,曾經乘坐木筏直達天河,還見到了牛郎、織女。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雨過河源”是與“星沉海底”一樣的奇觀,人間雖然難見,在這個閬苑仙境卻曆曆如在眼前。
尾聯“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曉珠”,《唐詩鼓吹》解作太陽,證據是唐代詩人皇甫湜在《出世篇》裏寫過的“西摩月鏡,東弄日珠”。還有從《周易參同契》裏找出“日為流珠”的。這種解釋相當流行,但顯然是不對的,因為“若是曉珠明又定”既然有“若是”二字,分明是虛擬語氣,是說這個曉珠其實並不是“明又定”的,而是與之相反的,所以才有了“若是”這個希冀之語。
所謂“曉珠”,既要拂曉出現,也要有珠子的外形特征,又要易於消散,不能持久,符合所有這些條件的隻有一種東西:露珠。這在唐詩裏也有證據,如李世民《月晦》詩中的“罩雲朝蓋上,穿露曉珠呈”。
“水晶盤”是什麽,曆代研究者爭議很大。從用典的角度來看,涉及兩則典故:一是漢成帝因為趙飛燕身材苗條纖弱,所以專門做了水晶盤,令力士托著,趙飛燕在盤中起舞;二是漢武帝把千徒國進貢的玉晶賜給了董偃,董偃鑄成玉盤,用以盛冰,冰和玉盤渾然一體,難以分辨,結果仆人以為席子上隻堆著冰塊,怕弄濕了屋子,過來打掃,把玉盤摔碎了。
通觀《全唐詩》裏“水晶盤”的用法:王昌齡《甘泉歌》有“昨夜雲生拜初月,萬年甘露水晶盤”,曲龍山仙《玩月詩》有“不假丹梯躡霄漢,水晶盤冷桂花秋”,都是指月亮;但在李商隱自己的一首《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時蔡京在坐,京曾為僧徒,故有第五句》詩裏,透露出一個似乎很直接的線索。這首詩的內容是:
罷執霓旌上醮壇,慢妝嬌樹水晶盤。
更深欲訴蛾眉斂,衣薄臨醒玉豔寒。
白足禪僧思敗道,青袍禦史擬休官。
雖然同是將軍客,不敢公然子細看。
這首詩中極力描摹的這位女子本來是做道士的,後來轉行做了舞女,被令狐楚所納,在宴會上翩翩起舞,為大家助興。首聯點出了她的出身,“水晶盤”正是用趙飛燕的故事,形容那女子舞姿的曼妙。那麽,回到《碧城》,“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難道是在表達一種對美女舞蹈的永恒的渴望嗎?
反複揣摩上下文,最順暢的解釋應該是如王昌齡等人以“水晶盤”比喻圓月,於是,尾聯的意思分明是說:如果露珠能夠永遠晶瑩,不會消散,我們這一生一世都會共對那象征團圓的明月。而露珠不可能永遠晶瑩,很快就會消散,所以我們也隻有這露水姻緣,不可能長相廝守。詩到這裏,愛情主題就呼之欲出了。以往的解讀之所以產生了許多的歧義,首要的症結就是沒能把這一尾聯的意思貫通下來。
前人解釋這首詩,眾說紛紜,從首聯開始就有分歧。首聯“碧城十二曲闌幹,犀辟塵埃玉辟寒”,字麵上是描寫仙家景致,但究竟是不是描寫仙家呢?這一聯同樣可以形容皇家,李商隱《九成宮》的首聯就是“十二層城閬苑西,平時避暑拂虹霓”,異曲同工,卻分明是寫皇家宮闕的。再聯係《碧城》第三首的尾聯“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以漢朝皇帝比喻唐朝皇帝,這是唐人的慣用手法,更讓人猜疑這詩寫的是皇家內苑之事。
所以,有人便以為《碧城》隱喻唐明皇和楊玉環的事情,比如清代有“文壇正宗”之譽的朱彝尊就這麽說過。的確,唐明皇霸占兒媳,這畢竟是一樁**醜事,詩人有意見,卻不敢明著批評,隻好把詩寫得隱晦再隱晦,免得給自己招來麻煩。但是,馮浩等人很不讚同這個解釋,理由是:唐代詩人寫唐明皇和楊玉環的事情並不避諱,話說得很直接,也很難聽,李商隱本人就寫過好幾首,其中像《龍池》中的“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可謂相當大膽。如果《碧城》也寫這個主題,沒理由這樣隱晦呀。
“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這兩句詩大膽到什麽地步呢?這是說唐明皇舉辦家宴,和兄弟子侄們一起飲酒作樂,正是一幅盡享天倫之樂的大好畫麵,但宴會上別人都能盡情享受,大醉而歸,隻有壽王李瑁毫無酒意。壽王李瑁是唐明皇的兒子,也是楊玉環的前夫,在家宴上看到前妻做了母妃,感覺肯定不會好受。心中刺痛,酒自然喝不下去。
文人批判帝王家,如果隻是對政策有意見,在比較開明的時代還是會得到容忍的,但筆鋒直指私生活的**醜事,性質就不一樣了。但李商隱無論其詩還是其人,都沒有被“和諧”掉,足見當時的時代風氣了。宋代洪邁在《容齋詩話》裏就講到過這個問題,說唐代詩人寫起唐朝的時事來,沒有什麽顧忌,就算是宮闈秘辛也照寫不誤,今天的詩人誰敢這樣?
洪邁感歎的“今天的詩人”是宋代的詩人,而我們知道,宋代在整個中國曆史上都可以稱為知識分子的天堂,從北宋到南宋,因為言論被殺的一共隻有兩個人,後來還被平反了。所以宋人能這樣感歎唐人,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這樣看來,李商隱以《碧城》隱晦地諷刺唐代宮廷的說法自然站不住腳了。另一種相當主流的意見是說,《碧城》諷刺的是入道的公主,方才反駁朱彝尊的馮浩就是持這個意見的。
公主出宮修道,這是唐代皇室的一大特色。《碧城》第一首的頷聯所謂“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便被這一派的人解釋為:道觀裏的公主不甘寂寞,和外界的情人常有書信往來,而道觀裏麵也變成了情人幽會的場所。
但這實在有闡釋過度的嫌疑,要把這一聯解釋出這層意思來,僅靠字麵是不夠的,還需要想象力的填補,比如把鸞鳥比附情郎,從典故出處來看這是講不通的。
而且,方才對朱彝尊的駁斥意見也同樣適用於諷刺入道公主的說法,因為如果這是諷刺詩,如果諷刺的對象是皇家的人物,詩人完全沒必要搞得這麽隱晦。其他的解釋,有認為諷刺唐武宗修道的,有認為是影射令狐楚的,論證起來都嫌迂回曲折。現在我們單看《碧城》第一首,最貼近字麵的解釋,也是最符合奧卡姆剃刀原則的解釋,隻有我在前文講到的那一種:在仙家世界(或許是道觀)裏對愛情的憧憬與絕望。這個意思,在第二、第三首裏還會層層遞進,下麵我們就來看《碧城》第二首。
首聯“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這是說相愛的兩個人被環境所迫,相對而不相即,看得到對方的身影,聽得到對方的聲音,卻有一種咫尺天涯的傷感和無奈。第二句出自王金珠《歡聞歌》“豔豔金樓女,心如玉池蓮。持底報郎恩,俱期遊梵天”和古詩“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營造出一個可以有多種聯想的歧義空間:“玉池荷葉”既可以是當時當地的實景,也可以是“心如玉池蓮”那樣的引申,而無論是哪一種聯想,都由玉池荷葉的旺盛生機與柔美風光反襯出前一句“對影聞聲已可憐”的期待、無奈與孤單。
頷聯“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在章法上需要承接首聯。詩人用到了兩個神仙典故:蕭史和洪崖都是傳說中的仙家人物。蕭史擅長吹簫,秦穆公把女兒弄玉嫁給了他,夫婦二人一同修仙,終於乘鸞引鳳,升天而去,這是詩詞裏很常用的典故。洪崖就生僻一些了,郭璞《遊仙詩》“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是李商隱這一句詩的直接出處。從其他材料來看,洪崖是三皇時期的一名伎人,歌唱得很好,後來成了仙,名入《神仙傳》。蕭史和洪崖,在詩歌語言的典故用法上迥然有別:兩個都是神仙人物,而“蕭史”非常切合典故的本意,代指女子的如意郎君,“洪崖”卻用得隨便,和典故背景並沒有太緊密的切合,換個其他神仙的名字也可以的。這一聯的含義是男主角叮囑女主角:隻有見到我的時候你再回頭,不要隨便和別的男子結識。
這個含義,寫盡男子內心的焦灼和環境的限製,患得患失之情溢於言表。內容上承接首聯的是:這是一場被禁止的戀愛,我們雖然距離很近,可以“對影聞聲”,但不能公開有所表示,隻有見麵時回頭示意,把萬千心事盡付不言中。
頸聯“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這是最難解釋的一聯。曆代研究者索解其中的用典手法,有說“楚佩”是用鄭交甫遇仙的故事,有說是取自楚辭“紉秋蘭以為佩”的,有說“赤鱗”一句是用《列子·湯問》“匏巴鼓琴而鳥舞魚躍”……但都不能解釋妥貼。這一聯也許藏了什麽私語密碼,隻有當事人你知我知,也許寫得過於含蓄,或者出處是什麽極偏僻的典籍,在發現新的證據之前就隻能讓我們費盡猜疑了。如果不是硬要做出解釋的話,坦率承認這一聯迄今無解應該是最恰如其分的。
但我們仍然可以做出一些合理的推測,首先從律詩章法上看,這一聯承擔著轉折的任務;接下來沿著轉折的感覺來體會字麵,頷聯“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情緒上患得患失,寫的是對戀人的囑托,是為一收,頸聯“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情緒上噴薄放任,似乎是寫自己心頭的波瀾難耐,是為一放。一外一內,一收一放,一位多情的男子身陷一場被禁止的戀愛當中,複雜的心曲被活靈活現地表達出來。
尾聯“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用到的是一則常見的典故:鄂君子皙泛舟於新波之中,聽到搖船的越人在唱歌,卻聽不懂歌詞,便找人翻譯成楚國話,歌詞是:“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表達的是對鄂君子皙的愛慕之情,於是鄂君子皙“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盡情歡好去了。(《說苑》)
李商隱反用其意,說鄂君子皙一個人擁著繡被,在舟中悵望夜色,言下之意是說:繡被之中本該有兩個人,那個人卻缺席了,害得自己悵然苦等。
這《碧城》的第二首,除了頸聯要等一些也許永遠也等不到的新證據之外,理解為愛情主題是最順暢不過的。其他種種解釋無不迂回曲折,這裏就不一一列舉了,接下來再看第三首。
首聯“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初學者讀詩,最怕的就是這種句子,看上去好像隻是平鋪直敘,其實是用到典故的。《漢武內傳》載,四月的一天,漢武帝正在承華殿裏,忽然從天上來了一位仙女,說自己叫作王子登,是王母派來送信的,要漢武帝開始齋戒,七月七日王母要來做客。漢武帝如言齋戒,到了約定的日子,雲中簫鼓之聲大作,王母果然來了。
這個典故說的是帝王之事,有人便據此認為《碧城》的主旨一定和皇帝有關,但也有另外的說法,比如馮浩認為“七夕”不過是用眾所周知的牛郎織女七夕相會的故事,和《漢武內傳》無關。這兩種說法,爭議的焦點就是對“先有期”三個字要不要當作典故來理解——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出處應該就是《漢武內傳》;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出處就是鵲橋相會。單從這一聯的字麵來看,這兩種解釋都可以成立,我們還判斷不了孰是孰非,但從後文來看,馮浩的意見應該是對的,或者,即便這個典故用的是《漢武內傳》,也更多地關乎男女之約,而不必是宮廷裏的事情。
至於“洞房簾箔至今垂”,應該是說雖然事先有過見麵的約定,但到了約定的時間,對方卻遲遲沒有出現。
“洞房”這個詞現在隻有一個意思,就是新婚夫婦的臥室,但在古代並不都是這麽講的。唐詩講到“洞房”,常常是指女子的閨房,比如張修之的《相和歌辭·長門怨》有“長門落景盡,洞房秋月明。玉階草露積,金屋網塵生”,這裏的“洞房”就是指漢武帝的皇後陳阿嬌的住處;上官儀《高密長公主挽歌》有“寂寞平陽宅,月冷洞房深”。洞房之“洞”,強調的是房間的幽深,所以隻要符合這個規則就可以稱為洞房,男子的住處也不例外。比如張說《深渡驛》有“旅泊青山夜,荒庭白露秋。洞房懸月影,高枕聽江流”,詩人在驛站裏住的就是“洞房”。就連和尚也可以住洞房,王維《投道一師蘭若宿》“晝涉鬆路盡,暮投蘭若邊。洞房隱深竹,清夜聞遙泉”。
這是一個很容易被忽視的問題,因為它看上去太不像一個問題了。我們知道了“洞房”在唐代的含義,就不能確指“洞房簾箔至今垂”是說女子在閨房之中等待情郎了。
頷聯“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珊瑚未有枝”用到兩則非常奇特的典故。所謂“魄”,是指月亮的陰影部分。《尚書·康誥》有“惟三月哉生魄”,《書傳》解釋說:月亮到了每個月的十六就開始由圓返缺了,那麽“初生魄”也就是月亮剛剛由圓返缺而出現陰影的時候。
“玉輪顧兔”出自《楚辭·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兔在腹”。這句話並不容易解釋,歧說很多,隨便一講就要幾千字,這裏隻能概述大意:月亮得到了什麽呢,可以死而複生?月亮裏邊有一隻兔子,這對它有什麽好處嗎?
如果仔細分析,問題可就多了,但現在對我們最重要的並不是《天問》裏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而是李商隱是怎麽理解它的。按照唐人對《楚辭》的一般理解,上麵這種解釋應該是可以成立的。
“鐵網珊瑚未有枝”出自《本草》,說海邊的人們為了采摘珊瑚,會先做一張鐵網,把它沉到海底的岩石上,等珊瑚從鐵網的網眼裏露頭的時候再把網拖出來。
典故講清楚了,這一聯究竟是什麽意思呢?這就要從“玉輪顧兔初生魄”和“鐵網珊瑚未有枝”的共同點來著眼了。“初生魄”和“未有枝”都象征著同樣一個意思,即“萌生”。到底是什麽東西萌生了呢?如果想到“顧兔在腹”,就會聯想起:是不是女主角珠胎暗結了呢?這個推測稍微大膽了一些,但從上下文聯係來看,這層意思確實是呼之欲出的。
頸聯“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依然用典。“景”的意思是光、亮光、日光,“駐景”就是駐顏、長生不老。《漢武內傳》說王母見了漢武帝,送了他長生的神方。“檢”是檢封的意思,把一個東西或一封信用信封封起來,就可以用這個“檢”字。“鳳紙”就是《漢武內傳》裏包著神方的“鳳文之蘊”,也就是有著鳳凰紋飾的華美的紙張。所以這一聯是把一則典故拆在兩句裏用,有些注本把“鳳紙”解作皇家的文獻用紙或道教寫青詞的紙張,本身都不錯,但把典故的出處理解錯了。
這一聯是最受誤解的一聯,研究者們往往把“收將鳳紙寫相思”理解為告誡之語,說是“不要”用鳳紙來寫相思,這是因為把“鳳紙”的出處理解錯了。而正確地理解了這個出處的人,如葉蔥奇在《李商隱詩集疏注》裏說這是諷刺唐武宗“既求神方想延年,卻又依然貪戀女色”,這是因為他先把詩歌主題定為對武宗求仙修道的諷刺,在理解上觀念先行了。
其實確認了典故出處之後,理解這一聯並不困難,這無非是說拿到長生的神方之後,把包裹神方的鳳紙收藏起來,用來寫相思之詞。這樣解釋,在語法上是最通順的,在上下文裏也是最圓融的,對典故出處的貼合性也是最好的。甚至,這應該是唯一的一種自洽的解釋。
尾聯“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對這一聯,曆代研究者也有很大的爭議。有人讀出這是一種控訴的語氣,說是詩人針對宮廷醜事(要麽是唐武宗迷戀道術,要麽是入道的公主大搞**之風)而發的忿忿不平之語,意思是說:別以為你們做的那點兒事可以瞞過天下人的耳目,其實大家早就知道了!
《武皇內傳》在前文已經出現過兩次。漢武帝迷戀神仙方術,這是很有名的。《史記·封禪書》對此有很詳細的記載,有不少荒誕不經、令人哭笑不得的笑話;武帝晚年還發生過著名的“巫蠱之禍”,雖然實質是宮廷權力鬥爭,但引子仍然不脫方術迷信。
漢武帝在求仙的事情上花了太大的工夫,這都不是一個有道明君該做的事情。前邊講到“七夕來時先有期”,“檢與神方教駐景”,種種漢武帝和王母的交際史,《武皇內傳》都寫得一清二楚。
其實《武皇內傳》隻是一本神仙故事書,因為漢武帝是出了名的迷信皇帝,所以就拿他來做故事的主人公。用今天的話說,這本書就是所謂的“戲說漢武帝”,當真不得。李商隱雖然有過修道的經曆,雖然讀過不少道教典籍,但對神仙方術這類事情並不以為然,對頗有漢武帝求仙之風的唐武宗也有許多諷諫之作,他自然不可能把《武皇內傳》這種書正經看待。但是,作為詩歌典故,《武皇內傳》的意義在於:那些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情其實是很難掩人耳目的,既然做了,就別以為旁人不知道。
這一聯在字麵本身並不很難理解,難的是如何根據上下文來鑿實它的意思。依我的理解,《碧城》第三首把意思貫穿下來,和前兩首一樣,也是不折不扣的愛情主題,經過奧卡姆剃刀的裁切之後也隻能讀出這個主題。首聯“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是說有約而不來。頷聯“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珊瑚未有枝”暗示女方已有身孕。頸聯“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點明主人公的道教身份,從第二首的“對影聞聲已可憐”來看,這相戀的一男一女應該都是修道之人,道觀相鄰(道觀是男女分設的,就像以前的男校和女校一樣),可以“對影聞聲”,但無法直接表白,互借修煉資料之類的簡單聯係是被允許的,相思的字句大概也隨著這種“明修棧道”而得以“暗度陳倉”。尾聯“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應該是意識到火熱的戀情是瞞不住的,旁人總會知道,但知道了又會如何呢?是索性衝破束縛公然來往呢,還是要有什麽其他的動作,詩人就沒有告訴我們了。這場禁戀究竟會以怎樣的結局收場,雖然我們不得而知,但怎麽想也很難想出一個光明的答案。
人們對隱晦難解的東西總會產生出強烈的好奇心,所以李商隱詩歌的魅力除了美感本身之外,還有很多激發好奇心的因素,讓好事者們連篇累牘地索隱文字背後的故事。
《碧城》三首就被索隱出好幾個故事版本,其中最有八卦色彩的一個是關於楊貴妃的下落的:《武皇內傳》是借漢喻唐,這是唐人的常例,暗指一本秘密流傳的《玄宗內傳》,其中記載著馬嵬坡背後不為人知的真相——楊貴妃服用了宮中的秘藥(檢與神方教駐景),假死騙過了大家,然後被秘密送進了某處與世隔絕的道觀,過起了女冠的生活,在風波稍定之後和唐玄宗仍然保持著秘密的往來。但是,這樣的事情真的可以瞞天過海嗎?答案就是“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
這樣的詩,激起了人們的很多幻想和窺探欲,這也算一種特別的趣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