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傷是一種終生不愈的殘疾——李商隱《重過聖女祠》

痛苦並不是撕心裂肺的,也不是排山倒海的,它就是那樣淡淡地存在著,亙古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亙古以後也還將是這樣……

白石岩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李商隱一共寫過三首《聖女祠》,其中兩首七律,一首五言排律,同樣的撲朔迷離,但含義各不相同。聖女祠是實有其地,還是一個泛稱?是一處怎樣的所在?這些問題都可以在唐詩當中找到線索。

《全唐詩》裏還有三位詩人寫過聖女祠,比如時代稍晚的儲嗣宗,他的《聖女祠》是一首五言律詩:

石屏苔色涼,流水繞祠堂。

巢鵲疑天漢,潭花似鏡妝。

神來雲雨合,神去蕙蘭香。

不複聞雙佩,山門空夕陽。

“石屏苔色涼”豈不正是“白石岩扉碧蘚滋”?“流水繞祠堂”點明聖女祠確是一處祠堂。祠堂自當是神聖的所在,卻有“神來雲雨合,神去蕙蘭香”這樣男女**的旖旎,而歡會過後,不知為何再會無期,夕陽空照山門,唯餘寂寞。

許渾也寫過《聖女廟》:

停車祀聖女,涼葉下陰風。

龍氣石床濕,鳥聲山廟空。

長眉留桂綠,丹臉寄蓮紅。

莫學陽台畔,朝雲暮雨中。

詩中的聖女祠是一處供人祭祀的地方,雖在山中(鳥聲山廟空),卻有通衢可達(停車祀聖女)。祠中被供奉的是一位聖女,相貌姣好(長眉留桂綠,丹臉寄蓮紅),詩人不由得聯想起楚襄王和巫山神女陽台歡會的故事,叮嚀祠中的聖女要謹守清規戒律,不要墮入**中去(莫學陽台畔,朝雲暮雨中)。

張祜也寫過《題聖女廟》:

古廟無人入,蒼皮澀老桐。

蟻行蟬殼上,蛇竄雀巢中。

淺水孤舟泊,輕塵一座蒙。

晚來雲雨去,荒草是殘風。

這首詩極寫聖女祠的荒涼,落筆非常具體。參照來看,聖女祠確有其地。前人考證,一般認為聖女祠在陝西的陳倉和大散關之間,那裏的一處峭壁上有神像的圖案,像是一位女子,人們稱她為聖女神,那麽聖女祠應該就是供奉這位神仙姐姐的。

聖女祠裏有些什麽人呢?最有可能的就是女道士。前人論及這首《重過聖女祠》,有人以為聖女祠實有其地,也有人以為這不過是比喻女道士居住的道觀。現在看來,“實有其地”的說法還是可靠的,但和女道士的說法不一定就有矛盾,畢竟祠裏也要有人打理,最可能的人選恐怕就是女道士了。

但是,我們看儲嗣宗和許渾的詩,為什麽沒有一點兒對宗教場所的尊敬,反而透著幾分豔麗旖旎呢?李商隱自己的另外兩首《聖女祠》更明顯帶著男女相思的味道,其中一首七律甚至還有些挑逗色彩。

於是,清代的大學者、詩壇正宗朱彝尊認為,李商隱的三首《聖女祠》都有男女之情的寄托,應是為悼念某位深愛過的女子而作,否則的話,縱然李商隱是個多情種子,也不至於簡慢到瀆神的地步。

這是一種很有影響的闡釋,“言情”的主題也許是對的,但朱彝尊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腳。一來像“聖女”這種神祇,在中國曆史上多如牛毛,以中國強大的現實主義傳統,對這些神祇並不都那麽恭敬;二來當時唐武宗雖然把政治搞得頗有中興氣象,但他迷戀道術,結果吃丹藥吃死了,李商隱為此既痛又恨,寫過好幾首諷刺詩,比如“神仙有分豈關情,八馬虛隨落日行。莫恨名姬中夜沒,君王猶自不長生”(《華嶽下題西王母廟》),所以李商隱對神祇缺乏恭敬之情,這是一點兒都不奇怪的。

紀曉嵐以為三首《聖女祠》都和女道士有關,《重過聖女祠》寫得最好,李商隱大概是在這裏遇到了某位漂亮的女道士,發生了一些感情故事吧,所以借著寫聖女來寫自己的戀愛。

這是一種頗有根據的猜測,這就要簡要介紹一點兒當時的社會背景。唐代奉道教為國教,所以修道的風氣很盛,公主就多有出家修道的,而公主一去,自然會跟著一大群宮女服侍,天之驕女們不甘寂寞,每每會搞出一些桃色新聞出來。新皇帝繼位的時候,也會大量遣出先皇的侍女,安排她們出家修道,一輩子就老死在道觀裏了。男人們也願意主動修道,一來是風氣所尚;二來修道是個做官的捷徑,一旦隱居出名聲來,會被朝廷直接征召,這要比考進士、熬資曆快捷得多,而且隱居修道還可以參加一種特殊的科舉考試,比考正式的明經科、進士科容易得多。李商隱在年輕時候也曾上山修道,還和一對道姑姐妹有過些曖昧關係,但這畢竟觸犯了社會禁忌,如果寫在詩裏,措辭自然要極盡含蓄。

所以,紀曉嵐的這個推測,既有唐代的社會背景作依據,也有李商隱的個人背景作依據。但是,這都不是直接證據,隻是給出了一個可能性的方向。

和李商隱的許多詩歌一樣,《重過聖女祠》也被注家們賦予了千奇百怪的解釋。如果我們以現代的眼光,在大體上就詩論詩來看,這首詩至少有兩重自洽的含義:一是戀情;二是身世。

詩歌的題目有“重過”二字,似乎有一種舊地重遊、物是人非的意味。當初詩人經過這座聖女祠,留下過這樣一首五言排律:

杳藹逢仙跡,蒼茫滯客途。

何年歸碧落,此路向皇都。

消息期青雀,逢迎異紫姑。

腸回楚國夢,心斷漢宮巫。

從騎裁寒竹,行車蔭白榆。

星娥一去後,月姊更來無。

寡鵠迷蒼壑,羈凰怨翠梧。

惟應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這首含義迷蒙的詩,可以確定的應該是這樣一些意思:詩人在行旅之中滯留不前,在這裏邂逅了一位仙女。這位仙女大約就是被遣出宮修道的宮中女子,一見一別,惹來相思難斷。

唐代所謂遇仙、會真,大多暗指男女歡會的意思,所以在這個意思上,開篇第一句“杳藹逢仙跡”就給全詩定了調子。結尾“惟應碧桃下,方朔是狂夫”,用的是漢代東方朔去偷王母仙桃的典故,而在李商隱那裏,東方朔的這個形象常被用來比喻男道士。李商隱自己修道的時候,和女道士宋華陽姐妹有過一段朦朧的感情,他在《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一詩裏寫道:

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

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

偷桃,是說偷吃王母仙桃的東方朔,比喻男道士;竊藥,是說竊取仙丹飛升月宮的嫦娥,比喻女道士。“偷桃竊藥事難兼”是說男道士和女道士是無法像凡間男女那樣在一起的,這樣的說法在李商隱的詩裏並不罕見。

那麽,這首《聖女祠》的五言排律,以“杳藹逢仙跡,蒼茫滯客途”開頭,以“惟應碧桃下,方朔是狂夫”結尾,男女相思之意便呼之欲出了。

李商隱的另一首《聖女祠》是七律:

鬆篁台殿蕙香幃,龍護瑤窗鳳掩扉。

無質易迷三裏霧,不寒長著五銖衣。

人間定有崔羅什,天上應無劉武威。

寄問釵頭雙白燕,每朝珠館幾時歸。

首聯描寫聖女祠的外景,頷聯描寫聖女像的美麗。頸聯好像有些輕薄之意,說天上沒有合適的伴侶,人間卻有才俊的郎君——到這兩句一出,頷聯所描寫的聖女像就不再隻是聖女像了,而有了雙關的意思,“定有”和“應無”表達了一種奇詭的想法,把聖女像當作了聖女本身,說她之所以降臨人間,是因為天上無伴侶,人間有情郎。至此,詩人到底是吟詠聖女,還是吟詠某位聖女祠中的女冠,含義便朦朧了起來。這正是李商隱詩歌最獨特的地方:說得若有若無,似實似虛。

在頸聯剛剛激發起讀者的聯想之後,尾聯“寄問釵頭雙白燕,每朝珠館幾時歸”又把種種想象拉回來一些,關心著已然飛上天庭的聖女何時才能歸來呢?回顧全詩,似是對聖女像的直接描寫,又似是睹聖女像而思念某位曾在這裏邂逅的女子,始終無法指實。那麽,當詩人重過聖女祠,看到了什麽,又生出了怎樣的感觸呢?

這首詩的寫作時間,一般被定在大中十年(856年),李商隱四十四歲。五年之前,李商隱入蜀,做了東川節度使柳仲郢的幕僚,而此時柳仲郢被調入京師,就任吏部侍郎,大約相當於現在的中組部副部長,掌管官吏任免的工作,這是一個很有實權的職位。李商隱隨柳仲郢自蜀入朝,從路線來看,應該會經過陳倉和大散關之間的聖女祠,“此路向皇都”,再往前走就到長安了。

“白石岩扉碧蘚滋”,寫的是聖女祠的外景:不是柴扉,而是岩扉,這是仙家特有的風貌;碧綠的苔蘚在白色的岩扉旁滋長,顯然這裏已經荒涼冷落了,不複當年“鬆篁台殿蕙香幃,龍護瑤窗鳳掩扉”的樣子。人間有滄海桑田,仙家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曹真的遊仙組詩裏有一首《劉阮再到天台不複見仙子》,開頭便是“再到天台訪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塵”,也是同樣的主題,同樣的意象,同樣的手法。

“上清淪謫得歸遲”,“上清”是道家的名詞,道家有所謂三清之境,即玉清、上清、太清,分別是聖人、真人、仙人的居所,這裏以上清喻仙人被謫於人間,遲遲不得歸,任白石岩扉生滿了苔蘚。

其實單純來看“上清淪謫”,並不帶有悲傷的色彩,好比我們形容李白是“謫仙人”,說他是被貶謫人間的仙人,這反而是一種讚譽。同樣,如果描寫的對象是一位道士,說他或她“上清淪謫”,自然也是讚譽。證據可見李商隱的一首《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首聯是“淪謫千年別帝宸,至今猶謝蕊珠人”,詩是贈給道士的,謂其“淪謫”,大是恭維。

頷聯“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這是全詩裏邊最美的一句,這樣的句子在整部《全唐詩》裏也是相當罕見的。何謂夢雨,春雨淅淅瀝瀝,綿長不絕,如夢似幻,更易讓人想起巫山神女旦為行雲、暮為行雨的故事;何謂靈風,有人釋為春風,但查《全唐詩》,李商隱《贈白道者》有“十二樓前再拜辭,靈風正滿碧桃枝”,曹唐《小遊仙詩》有“海樹靈風吹彩煙,丹陵朝客欲升天”,吳筠《遊仙》有“飛虯躍慶雲,翔鶴摶靈風。鬱彼玉京會,仙期六合同”,全是仙家言語,靈風隻屬仙家。

“靈風”也可以釋為“好風”,因為“靈”有“好”的意思,《詩經·鄘風·定之方中》有“靈雨既零”,所謂“靈雨”就是“好雨”。釋“靈風”為“好風”,意思上是通順的,但上一種帶有仙氣的解釋更好。

對這一聯,前人常常闡釋出具體的寄托來,如薑炳璋說“雨僅飄瓦,不足以澤物矣;風不滿旗,不足以威眾矣”,從中讀出了詩人對政治理想的寄托,對身世遭遇的憂憤。程夢星則說“‘一春夢雨’,言其如巫山神女,暮雨朝雲,得所欲也;‘盡日靈風’,言其如湘江帝子,北渚秋風,離其偶也”,具體指向了女道士的情感世界。其他的闡釋,雖然各個有別,但基本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要把這一聯解讀出一個明確的、具象的意思,全有闡釋過度的嫌疑,所以說李商隱詩歌的前衛性直到清朝也很難被大家接受。

以我們現在的眼光來看,這一聯營造出了一個唯美的、朦朧的意象:整個春天,雨水常常淅淅瀝瀝地敲打在瓦片上,既不急切,也不停歇;一天天裏,靈風總是微微地吹拂,祠堂前的神旗隻是輕微地飄搖起落,既不停止,也從沒有被風吹開。這一聯是“互文見意”的手法,這在古代詩文裏是很常見的,比如《木蘭詩》“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其實“理雲鬢”的時候既要“當窗”,也要“對鏡”,“貼花黃”的時候既要“對鏡”,也要“當窗”;再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其實“恨別”的時候花也濺淚,“感時”的時候鳥也驚心。在李商隱這一聯裏,“夢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春”,也淅淅瀝瀝地下了“盡日”,“靈風”慵懶無力地吹了“盡日”,也慵懶無力地吹了“一春”,兩句不能斷開理解。

這樣的自然場景正如同人的情緒,痛苦並不是撕心裂肺的,也不是排山倒海的,它就是那樣淡淡地存在著,亙古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亙古以後也還將是這樣,甩不開,解不脫,讓人在看不到希望的世界裏始終鬱鬱寡歡著。

頷聯在律詩的結構上是“承”,要對首聯起到承接的作用。首聯“白石岩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講了仙人被謫人間,遲遲不能歸去。頷聯“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正是渲染著這種綿長而無望的等待。頸聯要作轉折,於是詩人找來另外兩位仙女,以她們的境遇來和主角對比:“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萼綠華和杜蘭香的故事,都見於陶弘景編的《真誥》,唐代的修道之人對這本書很熟,李商隱肯定也讀過的。

萼綠華是一位仙女,曾在晉代夜訪過修道的羊權。關於這次訪問,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是頗為正統的道家之言,說萼綠華給羊權講了很多修道的大道理,然後給了他仙家屍解之藥,然後隱遁不見;另一種說法就很世俗化了,說萼綠華看上去二十歲上下,美豔絕倫,在升平三年十一月十日的夜裏降於羊權的家裏,從此常和羊權往來。她說自己本姓楊,贈給羊權一首詩,還有一條火浣布手巾(大概這種布髒了之後可以放進火裏來洗)和一枚金條脫(一種手鐲)。萼綠華叮囑羊權:“你可別把我的事說出去,否則咱們兩個都會獲罪。”尋訪這位萼綠華的底細,應該就是九疑山中一位叫作羅鬱的得道女子,因為殺了人,所以被貶到人間。李商隱在《中元作》詩中用過這個典故,說“羊權須得金條脫”。

唐代尊道教為國教,民間也流傳著很多神仙和仙女的故事。萼綠華的故事在唐代應該已經進入了民俗,曹唐著名的遊仙組詩裏就有一首專寫萼綠華的故事:

九點秋煙黛色空,綠華歸思頗無窮。

每悲馭鶴身難任,長恨臨霞語未終。

河影暗吹雲夢月,花聲閑落洞庭風。

藍絲重勒金條脫,留與人間許侍中。

詩題叫作《萼綠華將歸九疑留別許真人》,又是仙女,又是真人,又是道家仙山,但意思看不出多少修仙的超然之態,完全是小兒女繾綣留別的韻味,隻是故事的男主角從羊權變成許真人了(這應該是曹唐記混了,許真人是另外一則仙家故事)。

李賀也有一首《答贈》,開頭便是“本是張公子,曾名萼綠華”,以“萼綠華”代指一位心儀的女子,因為她正是女冠的身份。

我們從曹唐和李賀這兩首詩來看,萼綠華這個形象,無論作為仙女,還是作為女冠,並沒有多少高高在上的感覺,隻是人間的一個美女,一個戀人。

杜蘭香的故事也有不同的說法。唐代的《墉城集仙錄》說:杜蘭香是湘江一名漁夫收養的孩子,長到十多歲的時候,美得不像凡間女子。一天,天上有童子降臨,把杜蘭香帶走了,她再降人間就是在洞庭包山的張碩家了。

《搜神記》的記載比較詳細,說杜蘭香本是漢朝人,在晉湣帝建興四年(316年)的春天來找張碩。張碩當時十七歲,看見她把車子停在門外,派婢女來通報說:“母親讓我來這裏嫁給郎君,我怎能不聽從呢。”張碩就請杜蘭香進來,見她十六七歲的模樣,但講的事情都很久遠。杜蘭香吟了一首詩,說自己的母親住在靈山,常在雲間遨遊,還勸張碩接納自己,否則會有災禍。

那年八月的一個早晨,杜蘭香又來了,吟詩勸說張碩修仙,給了他三顆雞蛋大小的薯蕷,說吃下之後可以讓人不怕風波和疾病。張碩吃了兩個,本想留下一個,但杜蘭香不同意,說:“我本來是要嫁給你的,隻是我們的壽命有懸殊,是個缺憾。你把三顆薯蕷都吃掉,等太歲到了東方卯的時候,我再來找你。”(故事裏如此神奇的薯蕷,用俗話說就不好聽了,其實就是山藥蛋)

杜蘭香和張碩的故事,也曾被曹唐寫進遊仙組詩裏,一首是《張碩重寄杜蘭香》:

碧落香銷蘭露秋,星河無夢夜悠悠。

靈妃不降三清駕,仙鶴空成萬古愁。

皓月隔花追款別,瑞煙籠樹省淹留。

人間何事堪惆悵,海色西風十二樓。

一首是《玉女杜蘭香下嫁於張碩》:

天上人間兩渺茫,不知誰識杜蘭香。

來經玉樹三山遠,去隔銀河一水長。

怨入清塵愁錦瑟,酒傾玄露醉瑤觴。

遺情更說何珍重,擘破雲鬟金鳳凰。

萼綠華和杜蘭香的這類傳說,可以說是《聊齋》的原型——故事類型都是一樣的,隻不過唐朝的仙女到了清朝就變成狐狸精了,這意味著“降真”這種模式從士大夫階層走入民間了,正是民俗演變的一種規律。

為什麽道教修行也有這種男女歡愉的故事呢?因為**也是道教的修行方法之一,在陶弘景的《真誥》裏,對男女雙修的理論有新的發展,這是上清派的講法,說真人修行有夫婦之名而無夫婦之實,靠的是陰陽二氣的感應。因為有這種理論在,所以熟悉道教典籍的詩人們在使用這些道教題材的時候才會免去一些尷尬,因為這樣的男女之情至少在字麵上是屬於精神層麵的,是有仙家氣息的,是純真的。因為純真,所以可以寫得放肆,這是曆來的研究者們很少注意到的一麵。

我們再看《重過聖女祠》的頸聯:“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同是仙女,萼綠華和杜蘭香都可以自由來去,反襯出隻有聖女祠中淪謫的聖女仍然滯留人間,無由回到天界。

另一層意思,我們歸納一下萼綠華和杜蘭香的共同點,就會發現她們都曾經淪謫人間,但也都回返仙界了,這正好是反襯聖女的地方:曾經淪謫的姐妹們都一一回去了,為什麽隻有聖女到現在還沒能回去呢?

還有第三層意思,是用觀其友而知其人的手法,既然萼綠華和杜蘭香都是聖女的仙家姐妹,聖女自然也是這兩位仙女一般的美貌,一般的與人間男子有染吧?這位人間男子又會是誰呢?也是像羊權、張碩一樣的人物嗎?

一般注本在解釋這一聯的時候,往往忽略了上述第二和第三層意思,隻把萼綠華和杜蘭香當作仙家女伴的代稱。但為什麽單單選擇這兩位仙女來講呢?這就是用暗示的手法把聖女歸類,讓讀者由萼綠華和杜蘭香的生平去猜想聖女的生平,這既有很好的對比,也可以由此點出兩個主題:明裏的是愛情,暗裏的是遇合。第二個主題未必就是詩人的本意,但從詩作本身來講,是可以成立的。

這一聯在形式上還有一個特別之處。七律的句式,一般都是前四後三,再細分的話就是“二二三”,比如上一節講過的《錦瑟》,我們斷一下字節來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這是七律詩體最標準的句式,一共八句話,全是“二二三”的組合。那麽像萼綠華、杜蘭香這樣的專有名詞,本身就是三個字,應該怎麽寫進詩裏呢?這有兩個辦法,一是把這種三個字的專有名詞放在一句話的最後,也就是“二二三”中“三”的位置,比如劉禹錫《贈同年陳長史員外》詩裏也有一聯用人名來對仗,人名也都是三個字:“推賢有愧韓安國,論舊唯存盛孝章。”第二種方法比較笨,是把三個字的專有名詞簡寫成兩個字,哪怕是人名和複姓都會被野蠻地簡化掉,即便是詩聖杜甫也這麽寫。比如他的《題鄭十八著作虔》,有一聯把禰衡和東方朔作對仗,但顯而易見的是,“禰衡”是兩個字,“東方朔”是三個字,無論如何也對不上,這就隻好把“東方朔”簡寫成兩個字,變成“方朔”,也不管“東方”是複姓了,這就寫成“禰衡實恐遭江夏,方朔虛傳是歲星”。唐詩裏這樣寫的不在少數。

李商隱的寫法就很獨特,如果我們按照傳統讀法來斷,這一聯就該讀作“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而從意思上看,詩人把三個字的專有名詞放在了句子的一開始,破掉了前四後三的句式,變成了前三後四:“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我們在讀的時候,仍要按照前四後三的模式來讀,在意思的理解上卻變成了前三後四,也就是說,語法上的停頓和音步上的停頓不一致了。這種奇異的衝突感就給七律這種在音律上非常規範的詩體以一種靈動的感覺,這就是一種新鮮的形式美。

晚唐詩人杜牧也愛用這種手法,這就是近體詩成熟之後,詩人們開始追求形式上的突破了。比如《題齊安城樓》的“不用憑闌苦回首,故鄉七十五長亭”,按語法來讀,後一句應該是“故鄉│七十五│長亭”,而按音步來讀,則是“故鄉│七十│五長亭”。讀的時候必須按照音步來讀,否則不但破了近體詩的規矩,更與上一句“不用│憑闌│苦回首”發生衝突了。

當詞發展起來之後,問題就好辦多了,因為詞的句式比詩豐富得多。同樣這句“故鄉七十五長亭”被宋代羅子遠寫進一首《八聲甘州》,就變成了“歎故鄉、七十五長亭”,語法上的停頓和音步上的停頓就變得一致了。

那麽,詞有沒有以語法停頓來破音步停頓的情況呢?也有,比如我在《人間詞話講評》裏介紹過的張惠言的一組《水調歌頭》,其中有“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最後這個“便了卻韶華”語法上應該讀作“便│了卻韶華”,而在音步上應該讀作“便了│卻韶華”;還有“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最後這個“又斷送流年”語法上應該讀作“又│斷送流年”,在音步上卻應讀作“又斷│送流年”。

以上從一個音步形式的細節講一點兒詩歌語言的發展,現在話說回來,來看看《重過聖女祠》的尾聯“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玉郎”在詩詞裏邊多指美少年,但這裏當指仙官的一種。道教的神仙體係異常龐大複雜,和人間官場一樣,也有不同的等級和官銜,“玉郎”就是一個仙家官銜,具體還分領仙玉郎、直真玉郎等,和“仙籍”有關的應該就是領仙玉郎。一般注本都引《金根經》,說領仙玉郎負責掌管仙家的人事檔案(“仙籍”)。“通仙籍”是說獲得了仙人的身份,這是從官場術語發展來的,科考入仕謂之“通籍”。“紫芝”是一種罕見的靈芝,傳說服之可以升仙,“問紫芝”比喻求仙修道的生活。

有人說“玉郎”是詩人自喻,於重過聖女祠時回憶自己曾和“聖女”一起祈求紫芝仙草,希望共同成仙。這是對往事的一段甜美回憶,修仙的背後也隱藏著一段纏綿的情愫。

但是,對照道教典籍,“玉郎”不大可能是詩人自喻。查《金根經》(《洞真上清青要紫書金根眾經》),每年正月一日、七月七日、九月九日,玉晨元皇、太極真人和領仙玉郎會在東華青宮校訂真仙簿錄,對那些修真之人,有學習認真的,就派玉童玉女保護他們,有不好好學習的,被玉童把情況匯報上來,不但要給他們除名,還要嚴加處罰。而那些道術修成的人,到東華青宮報到,經過一連串的引見程序,領仙玉郎會給他們登記備案,從此就進入仙家的正式編製了。所以領仙玉郎這個角色,和李商隱本身不大沾得上邊。

字麵上最通順的解釋應該是:尾聯陷入遙遠的回憶,那時候,領仙玉郎和聖女就在此地相會,批準她成為仙界的一員,聖女在天階之上和仙侶們聊著仙家掌故,何等快樂。這是以對被謫之前的天界生涯反襯如今的淪謫人世,因為淪謫人世的無窮苦悶而懷念當初天界生活的無比快樂。

那麽,所謂天界的快樂生活,有什麽隱喻色彩嗎?這就給讀者以相當的想象空間。我們可以想象詩人在懷念曾經的一段愛情,或許是某位女冠甘心拋開了一切約束來與自己相戀,而結果呢?也許沒有任何結果,兩個人天各一方,共同擁有著一段甜美的回憶,等風雲變幻,等歲月蹉跎。

我們也可以想象詩人自覺不自覺地把身世之悲代入了聖女的故事,自己本應是天上的星宿,是仙界的真人,卻不知為何被貶謫到這汙穢的人間,在政局的翻雲覆雨裏,在人事的鉤心鬥角裏辛苦地生活著。這個世界與自己是如此地格格不入,是如此地入不了自己那一雙幹淨的眼睛,而哪裏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呢?

在大和九年(835年),也就是“甘露之變”那年,李商隱二十三歲,當時他還沒有考取功名,秋天從京城返回洛陽,寫過一首《東還》: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采華芝。

秋風動地黃雲暮,歸去嵩陽尋舊師。

這首詩的語氣非常落寞,所謂“自有仙才自不知”,強調自己有仙才而不自知,實際是說自己沒有應世之才卻勉力為之,終究徒勞無功,索性還是學仙修道去好了。“十年長夢采華芝”,這一句正可以和“憶向天階問紫芝”參照,以“采芝”比喻學仙修道的生活,說自己適應不了紛紜複雜的現實社會,長年以來總是想著回到舊山繼續修道。於是,在這個“秋風動地黃雲暮”的時候,自己也避世而去,繼續少年時代的修仙之旅好了。

這首《東還》是可以和《重過聖女祠》參照來看的,由此我們可以想象,那位淪謫的聖女身上難道就沒有詩人自己的影子嗎?

以上,我以一個現代讀者的理解,在自洽的原則上可以生發出無限的解釋,但古人很少會有這樣的閱讀態度,他們往往會給一首詩歸納出一個具體的意義指向,所以李商隱的詩歌在古人眼裏視為難解,是有這個特定的認識論的背景的。比如金聖歎這樣一位眾所周知的、很有才情的文學批評家,他對這首《重過聖女祠》的解釋也是這種搜尋具體意義指向型的:詩以聖女的身世抒發詩人自己的遷謫之怨。岩扉本來是白色的,而今遍是苔蘚,染成碧綠,這是形容自己在遭到放逐之後許久不被召還,心中無限委屈,越發憔悴。所謂雨常飄瓦,象征著詩人渴望回歸朝廷,恨不得奮飛衝舉。所謂風不滿旗,象征詩人在政治上孤立無援,得不到他人的扶掖,縱然奮飛,也隻能半途跌落。“萼綠華”是說一定會有人憐憫自己的遭遇而施以援手,隻是不知道因緣何在。“杜蘭香”是說最近已經有人當麵應承詩人,會為他出力,但這個人剛剛離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把事情辦好。尾聯是說既然有人襄助,就一定能夠回歸朝廷,如果真回去了,一定記得問問別人,有什麽做官的好方法可以使自己免受淪謫呢?大約詩人怨情太深,所以尾聯出以戲言吧。(《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

再看一下清代薑炳璋的解說:這首詩是李商隱第三次經過聖女祠時所作的。以前這裏瑤窗龍護,珠扉鳳掩,何等壯麗。如今碧蘚青苔遍布岩扉,何等淒涼。大約是李商隱應王茂元的聘任,招致黨人的忌恨,所以久做幕府小官,在政治上始終無法出頭。至此而三過聖女祠,感歎聖女久謫人間,豈不是和自己的情形一樣嗎?“上清淪謫得歸遲”這一句是全詩的題眼。頷聯“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雨僅僅可以飄瓦,不足以澤被萬物;風吹不滿祠堂的神旗,不足以威服眾人。這既是寫聖女神境,也寫出了聖女的淒涼之境,更是對自己官卑力薄的貼切比喻,堪稱妙絕之筆。頸聯寫萼綠華、杜蘭香也曾淪謫人間,但不久即回返仙界,隻有聖女遲遲不歸,詩人自己也久久滯留於外,不也是一樣的情形嗎?尾聯是說,如果執掌仙籍的人會得此意,想到聖女采藥修煉的苦功,自當把她立時召還天府,卻為什麽置之不理呢?詩人的引申義是責備執政者呀。(《選玉谿生詩補說》)

薑炳璋的解釋已經高出金聖歎很多了,但方法論還是一樣的,都是要把詩句、詞匯和意義找出一一對應的關係,一定要給出一個具象的解釋才行,而且總有刻意求深的努力。但這樣的刻意求深也不是沒有道理,自《離騷》以來,中國詩歌就有了美人香草以喻君子的傳統,而男女關係又是君臣關係最恰當的婉語——知識分子人生價值的實現莫過於遇合一位君主,而這一遇合關係的雙方在地位上並不是對等的,而是後者統攝前者,前者依附於後者。在這種傳統下的知識分子,無論寫作還是閱讀,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受到這種傳統的影響,而詩歌的定位又在於“言誌”,若以正統詩歌的眼光看待李商隱的這些作品,要麽覺得是異類,要麽就會認為它們別有“言誌”的隱喻,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