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蝴蝶夢未完待續——崔玨《和友人鴛鴦之什》三首
翠鬣紅衣舞夕暉,水禽情似此禽稀。
暫分煙島猶回首,隻渡寒塘亦共飛。
映霧乍迷珠殿瓦,逐梭齊上玉人機。
采蓮無限蘭橈女,笑指中流羨爾歸。
寂寂春塘煙晚時,兩心和影共依依。
溪頭日暖眠沙穩,渡口風寒浴浪稀。
翡翠莫誇饒彩飾,鸊鵜須羨好毛衣。
蘭深芷密無人見,相逐相呼何處歸。
舞鶴翔鸞俱別離,可憐生死兩相隨。
紅絲毳落眠汀處,白雪花成蹙浪時。
琴上隻聞交頸語,窗前空展共飛詩。
何如相見長相對,肯羨人間多所思。
被人們當作白頭偕老象征的鴛鴦並無不離不棄的習慣,也無莫失莫忘的約定,《本草綱目》中形容的“終日並遊”隻是**期暫時的需要;看似終生戀花、與姹紫嫣紅相廝守的蝴蝶實屬色盲,從最低色階到最高色階,這變化之於它隻是一條迂回的線,它無力察覺其中的驚心動魄與旖旎風光。愛情的起點是憧憬,而我們從起點開始,就錯了。關於愛的期望都是誤會一場,當然免不了黯淡收場。
崔玨這三首《和友人鴛鴦之什》可以說是唐詩裏邊寫鴛鴦寫得最好的。
人類文化裏充滿著各種各樣的象征主義,在我們的傳統裏,比如梅、蘭、菊、竹象征君子,直到現在我們仍然使用著這樣的象征。這種象征關係是如何形成的呢?單以竹子為例,竹子的特點首先是挺拔,我們會看到樹幹常常有彎曲著生長的,但竹子全是直的;不但挺拔筆直,而且冬夏常青,不為外界的風雨所動,所以在這一點上,我們既可以聯想到孔子的“吾道一以貫之”,又可以聯想到莊子的“舉世皆譽而不加勸,舉世皆非而不加沮”;竹子雖然堅挺,但剖開來看,會發現它是中空的,這個“空”就是“虛”,中空就是內心保持謙虛,立身雖直而心內謙虛,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竹子還有“節”,用古人的話說就是“中空有節”,可以引申為氣節之“節”。於是,竹子的種種自然特征就被人為地賦予了社會意義,變成了君子節操的象征物。
這樣一種思維方式在我們的文藝作品中是相當泛濫的,向低端發展的就更多,比如傳統繪畫和木雕裏有一個很常見的貓撲蝴蝶的主題,看上去無非是藝術家摘取了自然界的一個有趣場麵而已,事實上這樣的圖案是象征長壽的——貓諧音為耄,意思是八十歲;蝶諧音為耋,意思是七十歲,耄耋之年就是七老八十的意思,在“人到七十古來稀”的古代社會裏,人活到這把年紀就很難得了。
鴛鴦就更是一種經典的象征之物。羽毛絢爛,所以格外美麗;雙棲雙宿,所以象征著婚姻與愛情;頭頂上總是一片白色的羽毛,這又給詩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間,“可憐未老頭先白”,那麽早就白了頭,一定是為了愛情而苦惱吧。在鴛鴦的自然特征裏找到與人的情感特征“貌似”的地方,象征意義也就呼之欲出了,這就是古典詠物詩的標準模式。相應地,要把詠物詩寫好,就一定要捕捉到所詠之物的“特質”。
我在《人間詞話講評》裏談到過這樣一個鑒賞問題,說先賢們對此早有總結,蘇軾說過“詩人有寫物之工”,董其昌解釋這句話說:“桑之未落,其葉沃若”,這句詩隻能描寫桑樹,沒法用在別的樹身上;“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隻能是詠梅,不可能是詠桃李;“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這隻能是詠白蓮,不可能是詠紅蓮的詩。(《畫禪室隨筆》)
清人梁章钜有過一段很有趣的文字,說的是一些吹毛求疵而又頗有理趣的解詩,其中也提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膾炙人口的兩句,說陳輔之以為這詩句描寫得很像野薔薇的特點,但這就是無理取鬧了,因為薔薇是叢生的灌木,哪來的“疏影”?而且花影散漫,又哪來的“橫斜”?也曾有人問過蘇軾,說這兩句拿來詠桃、詠杏是否也行?蘇軾說:“倒沒什麽不行的,隻是怕桃、杏不敢當罷了。”近來也有詠梅的詩,比如“三尺短牆微有月,一灣流水寂無人”,語意也頗為幽靜,但有刻薄的人調笑說:“這兩句描繪的是一幅小偷行樂圖呀。”(《浪跡叢談》)
“疏影橫斜”是林逋傳誦千古的名句,有一次我讀俞樾的《九九銷夏錄》,才知道這兩句是從五代詩人江為的“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改來的,僅僅把“竹”改成了“疏”,把“桂”改成了“暗”。但大家完全不必為江為鳴不平,為什麽江為的原作反而默默無聞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江為那兩句詩雖然漂亮,但並沒有道出竹子和桂花的無可替代的特點,而林逋僅僅改了兩個字,卻道出了梅花的無可替代的特點,這也就是叔本華所謂的“理念”,蘇軾所謂的“寫物之工”。
董其昌、梁章钜和俞樾這三段話,是我當初讀書時印象頗深的,三者一被聯係起來,給人的感受就更深了,這都是非常形象地道出了詠物詩的真諦。所以後來練著寫詩的時候,腦子裏總有這根弦:詠甲物的詩句是不是拿到乙物、丙物上也完全適用呢?
範溫也早就說過類似的觀點,說他行走蜀道,路經籌筆驛,這是傳說中諸葛亮北伐駐軍之處,前人吟詠很多,比如石曼卿“意中流水遠,愁外舊山青”,久已膾炙人口,但這詩用在別處山水上也是一樣的,隻有李商隱的詩“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常為護儲胥”才切合籌筆驛其地,切合諸葛亮其人。(《苕溪漁隱叢話》引《潛溪詩眼》)
這也正是考驗我們詩詞鑒賞能力的一個關鍵。哪是好詩,哪是不好的詩,為什麽好,或者為什麽不好,都是有道理在的。
那麽,我們再來看看崔玨這一組詠鴛鴦的七律,到底道出了哪些屬於鴛鴦的不可替代的特質呢?最經典的句子就是第一首的頷聯:“暫分煙島猶回首,隻渡寒塘亦共飛。”真把鴛鴦雙宿雙棲的特質寫到了極致:一對鴛鴦結伴而遊,因為煙島的阻礙而不得不暫時分離的時候,就連這短暫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分別也惹得這對鴛鴦依依不舍地頻頻回首張望伴侶;僅僅渡過一片小小的水塘,就連這樣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要結伴而行。
到了第三首的首聯,更把其他飛禽拿作鋪墊:“舞鶴翔鸞俱別離,可憐生死兩相隨。”無論是舞鶴還是翔鸞,都不能像鴛鴦這樣“生死兩相隨”,這哪能不讓人間的夫妻羨慕呢?完美的愛情莫過於此,相伴相對,不離不棄。“何如相見長相對,肯羨人間多所思”,鴛鴦的世界遠遠不如人間那樣複雜,鴛鴦一定不會羨慕人世的複雜,人類卻會羨慕鴛鴦的簡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