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詩的守門人——張籍《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你得注意,雖然我很強大,但我是最卑微的守門人——這是卡夫卡《法的門前》中法的守門人對終生徘徊於法的門前希冀得窺法的堂奧之妙,卻懾於守門人的權威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鄉下人最熱切的一次鼓勵,可惜鄉下人並未接受。鄉下人對不願放行的守門人用盡所有方法,等待、試探、乞求、賄賂——除了藐視守門人直接進入。他隻看到守門人的強大,卻無視和“法”比起來守門人有多卑微。
詩有一群守門人,比如“作者生平”和“創作背景”,如果同那個鄉下人一般一心取得他們的許可再進入詩,或許一生都不得進入。如若張籍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讓你看到了愛情中的掙紮,就別管他的真實意圖是拒絕還是招募。我們探尋真實,也珍惜錯覺,錯覺和真實一樣重要,錯覺是彼時彼地心的真實。
張籍是樂府詩的大家,和王建齊名,人稱“張王樂府”,這首《節婦吟》便是樂府舊題,是張籍最有名的一篇作品。
從字麵來看,這首詩的內容是一名女子向一位愛他的男子傾吐的心聲,但一路讀下來,我們的疑惑會越來越多。
開篇便說“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這是對那位男子說:你明明知道我已經嫁了人,卻還是送我明珠以示愛。話講得很明白,隱隱有些不滿的意思,那位男子雖然很有愛情勇氣,但畢竟不合禮法。但是,對這樣不合禮法的示愛,女子並沒有嚴詞拒絕,而是“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襦”,是說我被你那纏綿的愛意所感動,便收下了這對珠子,係在我的短衣上。
把定情的東西貼身佩戴,女子對那位男子顯然也是有意的。但作為讀者,我們就會大惑不解了:詩的題目叫作《節婦吟》,主人公自然是一位貞潔烈女,卻怎麽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來呢?
詩歌寫到這裏,陡然有了一個轉折:“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女子訴說自己的婚姻家庭:“高樓連苑”意味著高貴的門第,丈夫在做皇帝的侍衛,儀表堂堂,身份不凡。可以拋棄這樣的夫君嗎?可以玷汙這樣的門第嗎?“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我知道你對我用心良苦,那份真誠日月可鑒,但我已經立過誓,要與夫君無論生死貧富都不離不棄。那一對表達你心意的明珠,我雖然很喜歡,但終究不能接受,“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我噙著眼淚把明珠交還給你,很遺憾沒能在未嫁的時候遇到你。
就這樣,“係在紅羅襦”的那一對明珠終於還是被女子解了下來,還給了它們原先的主人。這位女子也終於保持了一個節婦的操守,盡管戀戀不舍,盡管心有遺憾,但總算做了正確的決定。
但我們還是不能完全釋懷,畢竟在交還明珠的時候,這女子既淚水漣漣,又說出“恨不相逢未嫁時”這樣的話來,雖然身體沒有出軌,精神卻顯然已經出軌了。依照古人的標準,這樣的女子也可以被稱為節婦嗎?尤其在道學興起之後,正統思想恐怕絕難容忍這樣一個“節婦”形象。清代沈德潛在編選那部很有影響力的唐詩選本《唐詩別裁》的時候,就是出於這個理由而摒棄了張籍的這首詩。
尤其是,張籍這首詩其實並不是在寫男女之情,而是有個副題“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是寫給淄青節度使、當時的一位大軍閥李師道的。那正是藩鎮割據的局麵逐漸成形,唐王朝中央政府的控製力日漸衰落的時候,藩鎮為了擴充實力,亟須延攬人才,李師道和李師古兄弟以重金聘請頗具聲望的張籍入職自己的幕府,而這在一向以儒家正統知識分子自居的張籍看來是完全無法接受的。按照所謂“正統”觀念,天無二日,民無二君,中央集權大一統以外的任何政治形態都是不可想象的。
但另一方麵,越是多中心的政治局麵,人才的價值就越高;反之亦然。所以,在唐王朝仕進無門或得不到重用的知識分子們忽然發現多了一些就業出口:在各大藩鎮的幕府裏也許就存在著開始自己一番嶄新的職業生涯的機遇。畢竟以統計數字看,開元以後,每年來京的考生總數在一千到四千之間,而進士的名額隻有三十個左右,考中了也未必就有官做,還要經過禮部、吏部等等考試,所以絕大多數有誌仕途的人在這條路上必將以失望收場。於是,政治原則與個人發展孰輕孰重,在這樣的時代裏就變成了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投靠藩鎮的人便逐漸多了起來。
在唐代的著名詩人中,羅隱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羅隱才情很高,但屢試不第,路過鍾陵的時候偶遇一位舊日相識的叫作雲英的歌伎。雲英笑問他說:“十多年不見,你怎麽還沒考中?”羅隱既羞且忿,寫了一首詩來回答雲英:
鍾陵醉別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這首詩雖然談不上什麽藝術水準,卻非常有名,因為同病相憐的人實在太多了。而這位羅隱,到了五十五歲的高齡仍然沒有在仕途上找到出路,於是去南方投奔方鎮幕府去了。試想換作你我,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呢?尤其是,即便最飛揚跋扈的方鎮,至少在名義上還是從屬於中央的。
張籍的問題還有羅隱的問題,現實中遇到是一種情況,旁觀時評價又是另一種情況。在唐代以後,漫長的中國曆史裏,中央集權大一統以外的任何政治形態始終都是不可想象的,對知識分子人格操守的要求也越來越是苛刻,於是《節婦吟》的問題就是:女主角在麵對那名男子的**時應該采取什麽對策,這分明有著標準答案,即擲還明珠,嚴詞拒絕,隻要稍有猶豫或委婉就是有損名節。
的確,我們更加欣賞的是文天祥《正氣歌》講的那樣:“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一個個都是響當當的錚錚鐵骨,直來直去,毫不遮掩。相形之下,張籍實在算不上個人物,雖然拒絕了李師道的邀請,但不是嚴詞拒絕,而是婉拒,寫了如此一首溫婉多情、柔媚動人的詩歌,一波三折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尤其是最後兩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雖然是明確的拒絕,但對李師道那款款的溫情至少是不會得罪這位強藩之主的。
置身事外的是好哦,臧否人物總是容易取高標準的。張籍當時,藩鎮的勢力之強,手段之厲,別說張籍這等小小的文人,就連當朝宰相也敢刺殺——朝中主張削藩的宰相武元衡和中丞裴度同時遭了毒手,一死一傷,朝野上下為之震恐,李師道就是背後的主謀。試想換作你我處在張籍的位置上,麵對李師道的拉攏,我們又會如何取舍呢?
誰想到一首柔美的詩歌,背後卻掙紮著如此沉重的道德勇氣和如此沉穩巧妙的心智。《唐才子傳》稱張籍“性狷直”,以這樣的性情在這等險要的關頭卻也變得知輕知重了。
幕府延攬人才,是中唐以後的一大社會現象,節度使們也不都像李師道那樣心懷異誌,這一條用人途徑對於節度使和文士來說往往是雙贏的。名詩人李益就說過“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獻劉濟》),一身本領和滿腔抱負不一定要賣給帝王家,賣給方鎮大員也不錯,而一名文士如果同時被幾家方鎮延攬,就會贏得很好的名聲,像這位李益就受過五位節度使的延攬,韋應物在為他送行的詩裏就說“辟書五府至,名為四海聞”(《送李侍禦益赴幽州幕》)。至於那些節度使,如果幕府裏邊名人雲集,自己的名望也會大大提高,一旦調入中央,就很可能常居相位,這就是所謂的出將入相。
天下雖然人才很多,但方鎮也不少,所以情形就很像現在的就業,雙向選擇,兩邊都很活躍。名氣很大的方鎮延攬人才就容易很多,就像現在世界五百強的大公司聘人。但一些名氣不太大的方鎮就得多出奇招怪招才能吸引名人,所以也發生過和張籍這次《節婦吟》事件完全相反的趣事。
那是嚴宇鎮守豫章的時候,很想把名士陳陶招攬到自己的幕府,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甚至想出了一個美人計:派了一名叫作蓮花的美麗歌伎去邀請,但陳陶就是不應,惱得蓮花寫詩說:
蓮花為號玉為腮,珍重尚書遣妾來。
處士不生巫峽夢,虛勞神女下陽台。
詩中怨道美人計對陳陶不起作用,白忙一場。陳陶寫詩作答:
近來詩思清於水,老去心情薄似雲。
已向升天得門戶,錦衾深愧卓文君。
一首詩表明心誌,如張籍“還君明珠雙淚垂”,陳陶是“錦衾深愧卓文君”,口吻雖然有男女之別,意思卻是一般無二。
翻檢各種唐詩注本,發現很多人都把張籍對李師道的拒絕等同於對方鎮幕府的拒絕,理由是加入方鎮幕府就等於對抗中央。這點有必要澄清一下,方鎮幕府並不都像李師道那樣,而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傳統,經曆過許多變化。唐代許多著名詩人都有過入幕的經曆,比如李白、杜甫、陳子昂、李商隱、杜牧等。而張籍本人患有眼疾,近乎失明,但即便這樣,韓愈還曾代他寫信來爭取入幕的機會,說明即便在張籍本人和力主中央集權的韓愈那裏,加入幕府也未見得都是不可取的。韓愈本人也曾在科舉及第之後,因為久久通不過禮部吏部考試而被迫離開京城,進了董晉的幕府,又接受了節度使張建封(即前文白居易《燕子樓》詩的主角)的經濟援助,再入張建封的幕府。其中的辛酸輾轉,韓愈在一首寫給張籍的詩裏也曾詳細講過。再強硬的理想主義者也每每會俯就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