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記憶深處打聽一個人——杜牧《贈別》二首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關於揚州,我會告訴你許多。我將從一組雕花的光輝歲月講起,從壚邊女子如霜的手腕講起,從蘭橈入水的姿態講起,從青石板上馬蹄落下的節奏講起,從夜市燈火與星辰的差別講起,從楊花和雪的關係講起,從二十四橋某一晚淳厚的簫聲講起,從瘦西湖曲折與回旋的角度講起,從鄭板橋那扇灑滿竹影的碧紗窗講起,從金農漆書筆畫的橫短粗細講起……最後歸於杜牧的十年揚州夢。能讓一個清醒的人為之做十年的夢,對於一座城而言,還有比這更大的恭維和讚美嗎?

關於揚州,我會告訴你許多,但我不會告訴你它在東經119度、北緯32度。此刻,我不願意用數字說話,數字這種語言不適合描述揚州這樣的城市。

杜牧這《贈別》二首雖然同屬一組,經常被唐詩選本一並選錄,其實水準差異很大。贈別的對象是一位小歌女,從第一首來看,藝術水準沒有多高,甚至在格調上略嫌輕浮。詩人喜愛一名豆蔻年華的小歌女,誇她的美豔壓倒揚州的所有女子。也許會有蘿莉控的男子對此產生共鳴,但恐怕不會有女子為這樣的詩感動。

第二首的風格和情緒卻完全變了,浮華掃盡,執著得隻剩下一個情字。開篇便道出“多情卻似總無情”,一個完全不合理的句子,隻有真正深愛過的人才會明白其中的意思。後來隻有納蘭性德還道出過“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算是小杜的隔代知音了。

最後兩句尤其巧妙,蠟燭的“芯”諧音為“心”,深愛的兩個人相對無言,隻有蠟燭靜靜地燃燒著,靜靜地流著淚,那淚水仿佛是替人而流的。此時此刻,仿佛無情的多情之人沒有哭,沒有話,隻是笑不出來,因為哭聲是撕扯在心底的,更深更烈,心底的內容無法表露,而身外的無情之物卻仿佛獲得了生命一般,“替人”把心底的淚水流了出來。這個寫法脫胎於那位以《玉樹**》聞名的昏君陳後主,後者曾經寫過“思君如夜燭,垂淚著雞鳴”,但是,同樣以蠟燭垂淚為相思作比,一工一巧,高下立現。

這位小歌女,在曆史上也留下了一些痕跡。據說她的名字叫作張好好,十三歲的時候做了歌女,那時杜牧正在江西地方官沈傳師的幕府任職。好好姑娘的歌舞非常出色,很得沈傳師的歡心,給了不少珍貴的賞賜,杜牧就是在這個時候得以結識好好,關係越走越近,乃至於“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

沈傳師也很喜歡好好,第二年調任宣城的時候也把好好的樂籍遷到了宣城。又過了兩年,沈傳師的弟弟沈述師以重價買了好好為妾,杜牧以為好好姑娘從此會過上專寵於豪貴之家的日子,及至沈傳師去世,幕府屬僚星散,杜牧竟然在洛陽東城再次見到好好,她卻不在深深似海的侯門,而是像卓文君一樣當壚賣起酒來了。好好姑娘見到杜牧,也驚訝於世事滄桑,問這位俊逸的文士為何年紀輕輕就白了胡子。杜牧感慨係之,寫下一首《張好好詩》,記述這一段經曆:

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餘。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

高閣倚天半,章江聯碧虛。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

主公顧四座,始訝來踟躕。吳娃起引讚,低徊映長裾。

雙鬟可高下,才過青羅襦。盼盼乍垂袖,一聲雛鳳呼。

繁弦迸關紐,塞管裂圓蘆。眾音不能逐,嫋嫋穿雲衢。

主公再三歎,謂言天下殊。贈之天馬錦,副以水犀梳。

龍沙看秋浪,明月遊東湖。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

玉質隨月滿,豔態逐春舒。絳唇漸輕巧,雲步轉虛徐。

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霜凋謝樓樹,沙暖句溪蒲。

身外任塵土,樽前極歡娛。飄然集仙客,諷賦欺相如。

聘之碧瑤珮,載以紫雲車。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

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

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朋遊今在否,落拓更能無。

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

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

這是杜牧極著名的一首五言長詩,也是他留下的唯一墨跡。杜牧年輕時過著“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荒唐日子,但女人會老,自己會老,國家也會老,等歲月在不知不覺中積澱起來,才恍然發覺美女當壚,才俊落拓,這一年年的究竟是怎樣過去的呢?到那時候,前塵舊事已被歲月衝刷得發白,隻能向記憶深處打聽這一段故事是如何發生,這一個人有著怎樣的笑靨……記憶的唯一憑證不過是這些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