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在那美的遠方——崔塗《春夕》
身在此處,卻生活在別處。家鄉,其實存在於他鄉,家裏永遠找不到關於家的蝴蝶夢。
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過楚城。
蝴蝶夢中家萬裏,子規枝上月三更。
故園書動經年絕,華**唯滿鏡生。
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
就像人們總是希冀風景美得像畫,而畫美得像真實的風景一樣,身在他鄉則盼望他鄉使我賓至如歸,在家卻渴望遠方。人們仿佛一直生活在對另一種生活的期望,生活於現實在時間空間四維坐標軸另一側的映射。身在此處,卻生活在別處。家鄉,其實存在於他鄉,家裏永遠找不到關於家的蝴蝶夢。
盡管搶眼的名言警句對於詩藝來說未必就是好事,但容易流傳的往往還是名言警句。崔塗就寫過不少這樣的句子,《唐才子傳》羅列了如下一些,說這都是讓其他詩人大生敬意的:警策如“流年川暗度,往事月空明”。《巫山廟》雲:“江山非舊主,雲雨是前身。”如:“病知新事少,老別故交難。”《孤雁》雲:“渚雲低暗度,關月冷相隨。”《山寺》雲:“夕陽高鳥過,疏雨一鍾殘。”又:“穀樹雲埋老,僧窗瀑照寒。”《鸚鵡州》雲:“曹瞞尚不能容物,黃祖何因解愛才。”《春夕》雲:“蝴蝶夢中家萬裏,子規枝上月三更。”《隴上》雲:“三聲戍角邊城暮,萬裏鄉心塞草春。”《過峽》雲:“五千裏外三年客,十二峰前一望秋。”
但是,今天的詩詞愛好者看著這些當年的名句,恐怕連一句也不熟悉。原因大約有二:一是崔塗寫的句子不夠通俗,盡管古代的知識分子接受起來毫不困難,但在時移世異的今天,隔閡就大了很多;二是崔塗表達的內容缺乏普適性,隻有特定的人群讀起來才會產生感覺。
崔塗的一生都在遊曆,既為了求取功名,也為了躲避黃巢起義的戰火,這首《春夕》就是在遊曆的途中創作的。全詩最有名的是頷聯的兩句:“蝴蝶夢中家萬裏,子規枝上月三更。”“蝴蝶夢”是用莊子夢為蝴蝶的典故,因為身在異鄉,思鄉心切,夢裏仿佛真的回去了,醒來才恍然自己仍在家鄉的萬裏之遙,此刻夜深人靜,隻聽見子規(杜鵑)在枝頭啼叫,而子規又容易讓敏感的異鄉人想起“子歸”的諧音,可遊子何時才可以歸家呢?
這樣的句子,盡管不像最流行的那些名句如“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那樣含義豁然,卻屬於越讀越有味道的一種,不適合在人前高誦,隻適合在夜色中獨自低吟。
思鄉而無法還鄉,到底是什麽羈絆了詩人的步伐呢?崔塗在尾聯給出了答案:“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沒有任何因素阻隔著自己的還鄉之旅,唯一的阻礙隻是自己,是自己那顆汲汲於功名的心。若是沒有了對世俗功名的追求,回鄉隱居又有什麽難的呢?人們隻會在功名的道路上你爭我搶,而隱逸的道路始終空****無人相爭。
崔塗寫得非常坦白,也有幾分自嘲。儒家知識分子雖然素來自命“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真要到了仕途無門的時候,總有太多的沮喪和怨懟,即便出言歸隱,也每每是故作清高之態,絕對不會把真心話說出來的。隻有崔塗這麽坦率,直言自己追求的就是功名,直言自己在這條功名路上的困頓偃蹇,直言自己的歸隱之計隻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也直言自己雖然始終功名無望卻還是戀棧此途,並不甘心言退。
詩中所謂“五湖煙景”用的是春秋時代範蠡的典故,傳說範蠡幫助越王勾踐打敗吳國之後,功成身退,攜西施泛舟五湖,徹底擺脫了以往的政治生涯。的確,五湖煙景是美麗的,隱逸的生活是優哉遊哉的,但這麽好的東西卻從來沒有人爭,因為比起當官的**,再美麗的風景,再悠閑的生活,就都算不得什麽了。
這樣坦誠的人實在不多,後來還有個蘇軾,他在初踏仕途任鳳翔府簽判的時候,登上寶雞縣的斯飛閣,極目遠眺,題詩中有兩句說道:“誰使愛官輕去國,此身無計老漁樵。”也有了崔塗之歎。
為官還是歸隱,這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心中一道永恒的選擇題。
關於這道選擇題,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唐代一位叫韋丹的刺史和詩僧靈澈交情很好,靈澈在廬山的時候,寫了一個組詩來讚美廬山的風景,韋丹讀到之後,心馳神往,寫了一首《思歸寄東林澈上人》:
王事紛紛無暇日,浮生冉冉隻如雲。
已為平子休歸計,五老岩前必共聞。
詩中是說官場上實在太忙了,不是人待的地方,還是學習漢人張衡(字平子)早早下崗好了,到廬山上享受山風水景的好。
靈澈見到這首詩,答了一首:
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
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這是說自己年紀大了,心也閑了,隨便什麽簡陋的環境也能待得舒服,但韋刺史就不一樣了,在官場上吃好喝好玩好,你們這些人一見麵就說什麽當官累呀,人際關係煩呀,想要辭官歸隱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真正辭官歸隱的一個都沒見著,純粹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靈澈這一句“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真是千載以來最大的反諷。
但凡事總有例外。宋孝宗時候,剛剛四十多歲的鹿何鹿大人有一天向皇帝遞了辭呈,皇帝很不理解:“你這年富力強的,為什麽主動要求下崗呀?”鹿何回答說:“我是個不稱職的幹部,主動引退,也好給同僚們作個表率。”鹿何辭職之後,在家裏修了一座廳堂,匾上寫著兩個大字“見一”,這座廳堂便叫作見一堂。這名字的出處就是靈澈和尚那句“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意思是說:我鹿何就是那“一人”。
中國人沒有什麽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信仰,挫折感卻不會比西方人更少,尤其是知識分子們,期望值高,所以失望的概率也高,失望之後的心理落差自然也大。那麽,要解決由此引發的心理問題,家園之思、山水之想就是主要的辦法。從心理學上看,當仕途走不通的時候,隱逸往往不會被視作一個被動的選擇,而是主動的選擇,這是人類的一種自我安慰的心理機製。其實細想起來,大家全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去說破,這應該算是一種相當具有普世性的潛規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