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犧牲——白居易《燕子樓》
還有一種隱性的殉情,安安靜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好像誰也沒有犧牲,但在旁人窺不見的地方,當事人的某些部分暗中死亡,毫不聲張地獻給愛人。比如,息夫人固執的緘默、關盼盼十年的足不出戶,沒有死亡,但公道地講,她們向愛情進獻的祭品並不亞於死亡——她們進獻的,是餘生裏幸福的可能。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隻為一人長。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虞姬飲劍楚營,綠珠墜樓金穀,用死亡為愛情作一生最決絕沉痛的一次注解,這是顯性的殉情。從愛情經濟學的觀點來看,這是回報率最高的殉情,回報是男人們的擊節歎賞和千古流芳。還有一種隱性的殉情,安安靜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好像誰也沒有犧牲,但在旁人窺不見的地方,當事人的某些部分暗中死亡,毫不聲張地獻給愛人。比如,息夫人固執的緘默、關盼盼十年的足不出戶,沒有死亡,但公道地講,她們向愛情進獻的祭品並不亞於死亡——她們進獻的,是餘生裏幸福的可能。
息夫人的緘默有王維來拆封,“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有著敬佩,有著憐憫;關盼盼的禁足竟得到白居易一句“一朝身去不相隨”。女人殉情的方式有許多種,超過男人們自以為是的理解與想象。
徐州古稱彭城,其地為南北樞鑰,故事自然很多。雖然多數故事都是和殺人放火有關的,而流傳最廣的卻是在這座燕子樓裏發生的一段愛情。
那是在唐玄宗天寶年間,張建封管轄徐州。這位風雅的張大人既樂於結交文人雅士,又對文藝界情有獨鍾,喜歡把其中出色當行的人物收到自己家裏。但張建封的收羅有一個嚴格的標準:無論歌伎還是舞女,都得有相當程度的文化水平才行。我們看到這裏,有必要聯係起一句老話“女子無才便是德”——在古代社會,對倡伎才會有多才多藝的要求,而多才多藝的女子也往往都是倡優,良家女子如果也多才多藝,實在是需要一點兒勇氣的。如果你去古人家裏串門,誇人家女兒很有才,主人是會生氣的。
另一方麵,所謂逼良為娼並不是那麽容易的。吹拉彈唱,琴棋書畫,這都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已經長大成人的良家女子要想從頭學起,真等學會了也就到了老大嫁作商人婦的年紀,而如果不學,那就隻能靠身體吃飯了,也就隻能滿足低消費水平群體的需要,不可能入得張建封這樣的達官顯貴們的法眼。所以,妓女是為底層人民服務的,演藝明星是為上流社會服務的,這是古代社會的常例。
徐州當時最紅的演藝明星就是關盼盼,她順理成章地成了張大人的禁臠。張建封把燕子樓給盼盼住,盼盼從此便由演藝明星變成了豪華別墅裏的二奶,從服務大眾變成了服務專人。一些淳樸的現代人可能一下子便會生出同情心來,殊不知這在當時已經是一名歌伎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歸宿了,同行們羨慕還來不及呢。
這一天,張家來了一位客人,賓主相談甚歡,張建封趁著酒興拿出了自家的鎮宅之寶:關盼盼。盼盼的一番歌舞,讓這位客人看得心**神馳,寫詩來形容盼盼如同微風中的一朵牡丹,嫋娜多姿。關盼盼一經品題,身價百倍,因為這位客人就是大詩人白居易。
白家與張家素有淵源,白居易的父親也曾在徐州做官,張建封就是白父的老部下。但白居易一離開徐州,張建封很快便去世了,盼盼也不知下落,直到十年之後,一位叫張仲素的朋友帶來了三首詩: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
北邙鬆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已十年。
適看鴻雁洛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詩中是一個女子的口吻,說的是小樓獨居,雙人**如今隻有一個人睡,自從男人死後已經十年,人鬼殊途而相思不絕。詩寫得情真意摯,蒼涼感人。白居易看到詩中有“燕子樓”三字,恍惚間記起十年前在徐州的那段經曆,張建封,關盼盼,這久違的名字再上心頭。
白居易忙問這詩的來曆,才知道正是盼盼所作。在張建封死後,張家人扶著靈柩歸葬北邙山,盼盼從此便把自己封閉在燕子樓裏,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一轉眼就是十年。這十年間,慕盼盼之才名、豔名而來的人著實不少,但盼盼始終惦著張建封的情義,再不肯與人一見,偶有作答,也隻是以詩名誌而已。這些詩累積起來已經有三百多首了,白居易看到的這三首便是其中的隻言片語。
十年前的那場歡宴再現眼前,張建封的儒雅和關盼盼的美麗曾是那麽的珠聯璧合,徐州的日子曾經是那麽的美滿快樂,誰知道轉眼之間便物是人非,而盼盼死守著當年的一段情義,十年三千六百日,要多麽堅強才能夠捱得過來!白居易感慨萬千,步盼盼的原韻和了三首:
滿床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隻為一人長。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尤其是第三首的最後兩句:“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張建封墳墓上的楊樹已經從當初的小樹苗長成柱子一般高大了,在這無情歲月的衝刷下,當年的絕色今又如何?
彈指間白楊作柱,紅粉成灰,時間過得那樣快,除了滄桑,什麽都是留不住的。
事情並未到此結束。白居易的三首詩傳到了盼盼手裏,讓盼盼唏噓萬千,但是,當把這三首詩看完之後,盼盼卻發現後邊還附著一首七絕:
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盼盼看得容顏大變!這首詩是說:當年張建封不惜重金買得絕色女子,盡心盡力地教她們歌舞技藝,但身死之後,那些受張公大恩的歌舞伎卻沒有一人追隨張公而去。人情世態,可為一歎。
這首詩,盼盼邊看邊哭,邊哭邊看,最後說道:“我並不是不肯追隨張公,隻是生怕在我以死殉情之後,世人會因此而批評張公重色。張公若有從死之妾,恐怕清譽受損。”繼而步韻一首,作答白居易:
自守空房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去隨。
詩中說十年來自己獨守空房,愁眉緊鎖,當年白居易寫詩形容自己如風中牡丹,而今春去也,牡丹早已凋零,隻是心中深意無人會得,不免歎息。又寫一聯:“兒童不識衝天物,漫把青泥汙雪毫。”笑白居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此悲哀不食,十多天後便當真追隨張建封而去了。
這個故事未必全然可靠,至少從時代觀念上看,所謂白居易使得關盼盼自殺的那首詩,並不像是唐人所想,反而像是南宋以後的觀念。或許是南宋以後的知識分子以衛道士自居,給這個不夠正統的故事接上一個合乎正統的尾巴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