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一個時代的情書——韓翃《寒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窗外是一座城池,一個春天,幾縷輕煙,芳菲翩躚。窗內的我,心情是一分春色,兩分香甜,三分怡然,四分安閑。宮中的燭火傳遍了長安豪貴的門庭,歲月又在新一輪的鍾鳴鼎食裏重新開始,讓多少滄桑巨變轉眼間成為可以記住,也可以忘卻的故事。那個曾在旗亭畫壁的傳說裏笑得燦爛的歌女,那個曾在終南山與王摩詰談笑無還期的老叟,他們或許分不到五侯宅第裏的一絲輕煙,卻可以分到太平世界的整個清明。

以前我們初學古代詩詞,在認識上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傳統:凡是批判現實、揭露社會醜惡的就是好的,凡是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就是壞的,以至走入社會之後吃盡了苦頭。有了一些社會經驗之後,回顧詩藝,越發感覺無論從技術角度還是藝術角度來講,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作品實在是最難寫的——要想寫得中規中矩自然不難,無非是套話加大話,假話加空話,隻要具備了“不要臉”這個素質,受過基本教育的人都能寫得出來,但要寫好,寫得讓讀者不覺得你在不要臉,不覺得你在歌功頌德,粉飾太平,乃至可以從詩藝的高度來欣賞你的作品,這實在是千難萬難的。

這樣的出類拔萃之作,在整個詩歌史上都不多見。韓翃的這首《寒食》就是其中的鳳毛麟角:這簡簡單單的四句話,這清新喜人的風俗畫卷,作為今天的讀者,誰能看出其中蘊涵的太平氣象呢?

寒食在清明的前兩天,從這天開始,人們禁火三日,隻吃現成的冷食,等到了清明節再重新開火。這也正是郊遊踏青的時候,新的火種象征著新的生活開始了。這個時候,“天上傳新火,人間試袷衣。定巢新燕覓香泥”(黃升《南柯子》),更有一些文人雅士作瀟灑之狀,“寒食後,酒醒卻谘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蘇軾《望江南·超然台作》)。而在唐代,官場上更有一種風俗,清明取新火的時候,是由皇帝派人在日暮時分手持蠟燭,把火種傳播到各位朝臣的府第裏,而這個景象,正是韓翃詩中的“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唐人每每以漢喻唐,把唐皇說成漢皇(如“漢皇重色思傾國”),把唐宮說成漢宮。至於“五侯”,本來也是個漢朝的典故,一說是指東漢梁冀一門五侯,一說是指單超等五名誅滅梁冀有功的宦官被同日封侯。如果我們照這個意思來理解“五侯”的含義,自然會認為韓翃這首詩頗具諷刺色彩,但是,正如有些典故或詞匯在流傳中被固定了下來,變成了具有特定指向的詩歌套語,也有一些典故在流傳的過程中被剝離了原本的背景,變成了中性的詞匯。“五侯”就屬於後者,唐代詩人在使用這個典故的時候,僅僅泛指達官顯貴,並不再有一點兒褒貶的含義,比如王維詩有“陌頭馳騁盡繁華,王孫公子五侯家。由來月明如白日,共道春燈勝百花”,綦毋潛詩有“冠古積榮盛,當時數戟門。舊交丞相子,繼世五侯孫”,陶翰詩有“長揖五侯門,拂衣謝中貴。丈夫多別離,各有四方事”,如果我們硬要把梁冀或單超的事情往詩意上套,反倒會不得其解。

至此,說了這些,這和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到底有什麽關係呢?

答案是:這是一種高明的手法。

宋人筆記裏記載,晏殊曾讀李慶孫的《富貴曲》,見其中有“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又是金又是玉的,於是不屑地評論說:“真是一副乞丐相,寫這種句子的人一定沒真富貴過。”那麽,晏殊這個位高權重、真正生活在富貴中的人又怎麽書寫富貴呢?很簡單,他從不寫什麽金玉錦繡,隻把握住富貴的“氣象”,比如“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再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晏殊拿這幾句詩作例子說:“窮人家能有這般景象嗎?”

窮人家不但沒有這般景象,就算有,也都在蠅營狗苟地操心著生計,沒有這份閑心。這般景象加上這份閑心,就是富貴氣象。在這簡簡單單的楊花、燕子、月光和微風的背後,呼之欲出的是權勢、財富和品位。

再如《論語》裏“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的一段,孔子對這幾位得意弟子說:“平常你們總是說自己多有本事,隻是沒有被人發現。假如真有一天貨賣識家,你們準備怎麽施展呢?”

這是一次師生之間關於理想抱負的閑談,老師的話音才落,子路便脫口而出:“我想去治理一個飽受內憂外患的大國,隻消三年,就可以把國民訓練成勇敢的戰士,使他們足以抗擊外侮。”

孔子隻是笑笑,顯然不以子路之言為然。冉有接著說道:“我可沒那麽大的本事,也就能治理一個小國,可以在三年之內使百姓豐衣足食。但禮樂之事恐怕不是我力所能及的,還得另請高明。”

公西華更低調,說:“我可不敢說自己能幹什麽,隻敢說自己想學什麽。我想把禮樂學好,將來也好在宗廟和盟會的場合做個小小的司儀。”——這話單獨看起來是很低調,但考慮到這是緊承著冉有那句“禮樂之事恐怕不是我力所能及的,還得另請高明”,公西華顯然是把自己當作冉有口中的那位“高明”了。

大家聊天,曾晳在旁邊彈琴,負責製造背景音樂。等大家都講完了,曾晳才說:“我和諸位都不一樣。我的理想是:暮春時節,春暖花開,我可以換上單衣,約上十幾個青少年同伴到城西的沂水中洗澡,等洗完澡,再到城南的舞雩台上吹風,然後唱著歌回家。”

這四大弟子的理想抱負看來一個不如一個,尤其是最後的曾晳,簡直是以遊手好閑為人生觀了,但孔子喟然長歎道:“曾晳的話說到我的心坎裏了!”

《論語》的這一段內容素來不大容易為人理解,一種相當流行的解釋是:孔子之所以最為讚賞曾晳那個再平凡不過的理想,因為這個理想看似最平凡、最簡易,實則最偉大,也最難以實現。因為人們如果要過上這樣平凡的幸福生活,安心享受這種平凡的快樂,一定需要滿足一個大前提,即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而縱觀千百年的曆史,這樣的時候究竟又有過幾天呢?

這樣的解經自然避不開“闡釋過度”的批評,但這個思路借用來理解韓翃這首《寒食》卻非常合適。當時的唐朝,剛剛經曆過“安史之亂”,國計民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動**,在上者連皇帝都避難流亡,在下者無論小官小吏還是平民百姓,更加過的是命如草芥的顛沛流離的日子,千萬裏的土地上,不知發生了多少的悲劇。韓翃本人和妻子柳氏就在這個動亂的時代裏上演了一場悲辛交集的活劇,以至被人寫入傳奇。在這樣的日子之後,人們更能理解,那傳入五侯家的所謂“輕煙”,不正是清清淡淡的一點兒太平的萌芽嗎?

寒食禁火,清明傳播新火,年年如此,但隻有今年,在這場巨大的社會動**之後,這春城,這飛花,這東風,這禦柳,這輕煙,突然具有了一種嶄新的象征意義,象征著動亂結束了,新生開始了,天下太平了,人們迎來的不僅是季節的春天,更是生活的春天,政治的春天。尤其對照此前“安史之亂”的時候,寫《楓橋夜泊》的那位詩人張繼眼裏的清明,農民都被征召從軍,於是田園荒廢,清明時節卻見不到幾處新火新煙:

耕夫召募逐樓船,春草青青萬頃田。

試上吳門窺郡郭,清明幾處有新煙。(《閶門即事》)

對於這樣的詩歌含義,經曆過滄桑的德宗皇帝自然感慨係之。有一次製誥的職位有了空缺,德宗欽點韓翃擔任。當時的江淮刺史也叫韓翃,宰相不知道聖意誰屬,德宗皇帝批複道:“‘春城無處不飛花’韓翃也。”

因為這首《寒食》詩,韓翃陡躍龍門,這也算是對他此前坎坷生涯的一個慰藉吧。

當初,韓翃在京城與柳氏相戀,後來進士及第,回鄉省親,沒想到這一去正趕上“安史之亂”爆發,京城陷落,一對有情人一個在解放區,一個在淪陷區,從此天地懸隔,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

滯留京城的柳氏在叛軍打來的時候,怕美麗的容顏給自己招惹禍端,便削發為尼,躲到了法靈寺裏。終於等到“安史之亂”平定了,韓翃已經做了淄青節度使侯希逸幕府中的書記,終於有機會請人前去尋訪柳氏。

使者不負所托,找到了柳氏,把韓翃的書信交給了她。那是一首小詞: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短短幾句,有關心,更有焦慮,有擔憂,更有恐懼。柳氏一介弱質女子,飄零在這波詭雲譎的亂世上,就像顏色青青的柳枝陷入了無邊無盡的狂風暴雨,當好容易挨到風收雨住,那柳枝還能夠存活下來嗎?那青青的顏色不曾凋謝了嗎?縱然容顏依舊,是否早已經屬於別人了呢?

亂世之中,平凡小男女的平凡幸福已經成為多麽大的奢望。柳氏讀著這首詞,嗚咽不止,也以一首詞來作答,請使者帶回給韓翃:

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

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足足八年的動亂,芳菲時節的柳枝已經挨到了秋天,縱使有情人終於重逢,青春也已經變作了滄桑。

但重逢是那麽的令人期待,終於,韓翃隨著侯希逸入朝見駕,眼看著有情人曆盡劫難而終成眷屬。但命運仍嫌對他們的捉弄不夠,作為平定“安史之亂”的外援功臣,藩將沙吒利就在這個時候搶走了法靈寺裏的柳氏,青青的楊柳枝有驚無險地躲過了動亂,卻在和平剛剛降臨的時候“攀折他人手”了。

這樣的一個逆轉讓韓翃憂憤交加,就在這個時候,侯希逸部下的一名叫作許俊的將領任俠仗義,代韓翃出手,硬是從沙吒利的府邸裏把柳氏搶了出來。這可絕對不是一件小事,連朝廷都為之驚動,好在代宗皇帝既感歎韓翃與柳氏的這段多災多難的亂世姻緣,又讚賞許俊的俠義,判定給沙吒利以額外的賞賜,讓柳氏複歸韓翃。

經曆過動亂的人,才更加覺得和平的可貴。有過這樣一番經曆的韓翃,當他摹寫清麗和平的春景的時候,落筆恐怕不是粉飾,而是慶幸與期待。這首詩,就是他獻給這一時代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