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觀主義的花朵是心的名勝——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離別使月光變得珍貴。月如砒霜,灑在離人心上,開出悲觀主義的花朵。月是夜的名勝,悲觀主義的花朵是心的名勝。

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社會裏,詩歌不但有著“代聖人立言”這樣頗為光輝的傳統,還有一個“代女子立言”的頗為奇異的傳統。女子無才便是德,有才的女子一般也不會是良家婦女,所以,對於自己的生活與心聲,女子自己是缺乏話語權的,這便隻能由男性詩人來代勞。而另一方麵,男性詩人自然渴望和心儀的女子作精神上的溝通,如果那女子缺乏足夠的文學修養,男性詩人便隻能依靠想象和揣摩來模擬女子說話,其實不過是在自說自話罷了。

這個傳統,自宋代以來越發明顯,而在唐代便已經有了端倪了。王建就是一個酷愛女性題材的詩人,尤其是寫過大量的宮詞,描繪宮中女子的生活,被譽為宮詞之祖。細想一下,讀者難免會感到一些疑惑:宮闈秘辛,王建這種外人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唐人筆記裏記載過一則趣事:王建和一位叫作王守澄的顯貴人物互認本家,一次在酒席宴上,王建出言不慎,惹惱了王守澄,王守澄便帶著威脅的語氣說:“兄弟你寫了那麽多的宮詞,都是深宮之事,你是怎麽知道的呢?”王建以詩作答,綿裏藏針地說:“不是姓同親說向,九重爭得外人知。”王守澄聽出了王建的言外之意,生怕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才作罷。

但是,王建的這首常常被人當作男女情歌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卻和女人無關。

這首詩的題目,有的版本也寫作《十五夜望月》,從詩意推斷,這裏的“十五夜”應當是指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正是望月相思的時刻,但添上“寄杜郎中”這幾個字,卻明顯是寫給男人的。我們常常以今度古發生這種誤讀,以為凡是“相思”都發生在男女情人之間,而在古代的語境裏,“相思”卻沒有那麽多的男女之情的意味,思念一個同性的朋友也完全可以望月而“相思”。著名如蘇軾的“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如此纏綿悱惻的詞句卻不是寫給某位多情的女子,而是寄給弟弟蘇轍的。

王建在中秋之夜望月而相思,這相思是寄給一位男性友人的,盡管杜郎中到底是誰,今天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但知道了這個背景,也並不會妨礙我們今天把這首詩當作情歌的典範,畢竟當一篇作品脫離了他的作者之後便獲得了獨立的身份和嶄新的生命。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這樣的句子必定屬於一顆傷感的心,傷感的心往往來自多舛的命運。王建有一首詩叫作《自傷》,追懷一生,不免自怨自艾、自嘲自歎:

衰門海內幾多人,滿眼公卿總不親。

四授官資元七品,再經婚娶尚單身。

圖書亦為頻移盡,兄弟還因數散貧。

獨自在家長似客,黃昏哭向野田春。

詩中的句子,看上去全是違反邏輯的,全是不合常理的。明明“滿眼公卿”,卻“總不親”;明明“四授官資”,卻仍然不過七品;明明有不止一次的婚娶,卻依然孤單一身;明明“獨自在家”,卻“常似客”。這樣的生涯是如此的荒誕,但是,寫在作品裏是荒誕,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就不僅僅是荒誕,而是悲劇了。一生陷在這樣荒誕的悲劇中無法自拔,便也隻有“黃昏哭向野田春”了。

美好的詩,為什麽常常以哀傷為代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