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永在,是我們飛逝——劉希夷《代悲白頭翁》
大多數的讀者都被迫采取和詩人一樣的節奏踏上通向生命真相的螺旋樓梯,持續下沉,直至觸底:公子王孫,宛轉蛾眉,無人打破時間的牢籠。一切企圖阻止時間飛逝的行為皆是徒勞,因為,時間永在,是我們飛逝。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歎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
已見鬆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無論文藝鑒賞家們最終宣判“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的反複是用來強調生命無常的高端手段,還是無意義、淺陋的文字遊戲,大多數的讀者卻都被迫采取和詩人一樣的節奏踏上通向生命真相的螺旋樓梯,持續下沉,直至觸底:公子王孫,宛轉蛾眉,無人打破時間的牢籠。一切企圖阻止時間飛逝的行為皆是徒勞,因為,時間永在,是我們飛逝。
劉希夷的這首詩通俗易懂,不煩解釋,以至在詩人生活的那個以富麗雕琢為美的時代裏(高宗朝)一直默默無聞,直到半個世紀之後,主流審美觀發生了變化,《正聲集》適時出現,把它標舉為“集中之最”,這才為它贏得了顯赫的聲譽。尤其是詩中的“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更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越來越被世人傳為名句,一直影響到林黛玉那首更加淒美憂傷的《葬花吟》。
當林黛玉唱起《葬花吟》的時候,稍有一些敏感的人都會知道,吟唱者的命運已經在這首詩裏被注定了。“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這樣讖語一般的句子也是從劉希夷《代悲白頭翁》的傳奇遭遇而來的。
劉希夷是河南汝州人,和前文講過的王勃等人一樣,也是個早年得誌的典型。他在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考中了進士,時年僅僅二十五歲。考中進士之後,劉希夷就像當時的許多同輩一樣,開始了一段漫遊的生涯。
唐代很有遊學的傳統,真正是字麵意義上的“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尤其是士子在科舉及第之後並不是立刻就有官做,而是有一段守選時間,他們往往會趁著這個難得的輕鬆時刻四處遊曆,增廣見聞。但是,事情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樣單純,因為這種遊曆活動和如今的背包族、驢友之類大不一樣,不取偏遠而取喧嘩,大多集中到兩個最繁華的地方,也就是唐朝的兩大政治中心:長安和洛陽。所謂遊曆,主要是進行社交,結交達官顯貴,尋找政治靠山,官場上最要緊的“站隊”工作往往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士子們寫詩投卷,吹捧對方,也作自我吹捧。要想進入主流社會,這也實在是必要手段。
但劉希夷有點兒例外,不去長安和洛陽,而是由中原入蜀,而後泛舟三峽,取道江南,把世俗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拋棄世俗的人,終於也被世俗所拋棄。那正是武後奪權政治混亂的時期,遊戲規則一下子複雜起來,就連一心進取、不惜苟合取容的人都未必能謀得一官半職,誰還會記得遠在江南的劉希夷呢。等劉希夷發覺守選的時間竟然沒有了盡頭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政治前途看不到了,這些年間隻收獲了一些詩篇。
這首《代悲白頭翁》是劉希夷二十九歲那年寫的,距離他進士及第已經過去了足足四年。四年來,乃至許多年來,有些東西似乎是永遠不變的,那就是“年年歲歲花相似”,而有些東西卻變得那麽快,那麽令人不忍,那就是“歲歲年年人不同”。
這是一聲亙古的歎息。《易傳》早就說過“萬物莫不長生而惡死”,愛生惡死是一切生命的天性,而生又生得如此之偶然,死又死得如此之必然,稍一深思就會讓人感到一絲絕望。
當然,詩人的話是不能太當真的。世界上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也沒有兩朵一模一樣的花,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隻不過是出自人的視角,如果換到花兒的視角,肯定會覺得“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現代心理學告訴我們:越是不熟悉的東西,我們就越難察覺其不同。自己的臉上,今年比去年多了一絲皺紋都是無比醒目的,但今年的花兒和去年的花兒,誰會辨別出它們的不同呢?
據說劉希夷在剛剛寫完這首詩還沒有公布出去的時候,被他的大舅看到了。大舅非常喜愛“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兩句,希望外甥能夠割愛,把著作權歸到自己的名下。劉希夷堅決不從,結果被大舅害死了。當劉希夷寫下“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的時候,果然就沒能看到明年的落花。
劉希夷的這位大舅,就是唐代詩歌史上著名的奠基人物、當時的詩壇宗匠、和沈佺期並稱“沈宋”的宋之問,這起奪詩殺甥案也是唐代詩歌史上極著名的一樁懸案。所謂懸案,就是說始終缺乏鐵證,一些細節於情於理也不盡相合。但無論如何,大家還是願意相信這等惡行就是宋之問做出來的,道理或許正如《論語》裏麵子貢講的“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宋之問的道德名聲太壞,是個犯了眾怒的人,那麽關於他的事情,人們難免會多從壞處去想。
拋開道德與政治這些因素,單單從詩藝來看,宋代的魏泰對這樁懸案就有過很大的疑惑。魏泰對比了宋之問和劉希夷的詩藝,宋之問不但在當時的詩名就遠比劉希夷高,而且佳句確實很多,至少不比劉詩遜色,有什麽必要非要去奪外甥的這兩句詩呢?金代王若虛的觀點更加極端,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是何等淺陋的句子,也值得殺人來奪嗎?
問題到了這裏,就屬於文藝鑒賞的問題了:劉希夷這首《代悲白頭翁》到底是一篇佳作還是僅僅是一篇平庸之作?“年年歲歲”這兩句到底是佳句還是俗句?
對這樣的問題,現代人往往會持一種寬容到毫無標準的態度,強調各花入各眼,自己喜歡的就是好的。其實還有一個很簡單、很常見的方法可以應用過來:貨比三家。或者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買東西如此,鑒賞文藝作品也是如此。我們在前文就可以找到同類的句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裏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這和“年年歲歲”有哪些不同呢?首先是客觀的基石更穩定了:年年歲歲的花兒其實並不相似,此花落後彼花開,和人一樣,也換了一代又一代,而月亮永遠都是這一個,永遠都在這樣的升落,這樣的照耀;境界也不一樣,“年年歲歲”不過把似水年華的悲傷局限在個人身上,而“人生代代”卻是在同樣無限的時間尺度裏,把人世代謝之快與月亮之永恒不變作了對照,表達的內容已經遠遠超出了詩人個體。這種差別,就是王國維在比較李後主和宋徽宗詞作之差異的時候所說的:“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