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的乏力——張九齡《詠燕》

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暫來。

豈知泥滓賤,隻見玉堂開。

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

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麵對現實的滿目瘡痍,我欣賞張九齡“無心與物競”的超然與淡定,但我更敬重羅曼·羅蘭“不管人生的賭博是得是損,隻要該賭的肉尚剩一磅,我就會賭它”那一往無前、所向披靡的勇氣。隱士們用急流勇退、置身事外的方式來堅持操守,表達拒絕同流合汙的立場,我能夠理解,但我偏激地以為,放棄鬥爭是對自己的鄙薄,對信仰的出賣,並不值得頌揚。

惡的勝利,並不是因為善的缺失,而是因為善的乏力。

這是一首典型的詠物詩,中國詠物詩的傳統是言在物而意在物外,也就是指東打西,借物抒懷。這首詩表麵是寫燕子,實際上表達了張九齡自己的政治心態。海燕分明就是自己,鷹隼分明就是政敵。

一開篇就很用心思,“海燕何微眇”,重點在“微眇”兩個字上,字麵是說燕子身形很小,暗含的意思是說我隻不過是個卑微的小角色;“乘春亦暫來”更有深意,所謂“乘春”,是說海燕的飛來與其說是自己的主觀動機,不如說是得益於春光的拂照——張九齡家在嶺南,在當時是文化很落後的地方,時代稍前的禪宗六祖慧能也是這個地方的人,所以才在初見弘忍求道的時候為自己聲辯說“人即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正是武則天著意打破門閥政治,給庶族讀書人入仕做官的機會,張九齡才有可能以寒微之身官居高位,所以他可以說是武後新政的受益者,所以才有“乘春”之語,而“暫來”二字更暗示了自己不是戀棧權位的人。

接下來的兩聯,都在加深首聯的意思,重點則在尾聯:“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莊子》中有一段著名的故事,說惠施在魏國為相,聽說莊子也要到魏國來,非常緊張,生怕被莊子搶走了自己的相位,於是派出人手四處搜查。莊子於是找到惠施,講了一個比喻:“有一種鳳鳥,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有一隻貓頭鷹抓到了一隻腐爛的老鼠,看到鳳鳥飛來,以為它要搶走自己的老鼠,便仰頭大叫,想要嚇走鳳鳥。如今你惠施也和貓頭鷹有一樣的擔心嗎?”

《莊子》的這個故事常被稱引,比如李商隱就寫過“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鴛雛竟未休”,其實這反映的正是人類一種固有的心理:總是會自覺不自覺地以己度人,尤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把這個意思寫在詩裏,李商隱的寫法就很直接,明顯對自己的敵人很不屑,而張九齡是個政治人物,話說得就很委婉,沒有把自己比作清高的鳳鳥,反而比作卑微的海燕,說泥巴裏棲身的海燕之所以偶爾飛進華堂,隻是春光造化使然,它自己絕對沒有任何的爭競之心,鷹隼之類的大鳥實在犯不上猜忌自己。

尤袤的《全唐詩話》記述過這首詩背後的故事:那正是著名的大奸臣李林甫嶄露頭角的時期,張九齡的宰相位子越坐越不安穩。在一次重要的人事任命問題上,張九齡大大地觸怒了唐玄宗,李林甫抓住了這個機會,屢進讒言,說張九齡心懷怨謗。現代讀者恐怕不易理解:對皇帝心懷不滿,看上去無非是心裏的一點兒情緒而已,又不是實際犯了什麽過錯,有什麽大不了的呢?但在專製政治下,這可是極大的一條罪過,上級幾乎可以容忍下級的任何過錯,隻要下級對自己足夠忠誠就好,但如果下級的忠誠度被打了問號,不管他犯沒犯錯,都該盡早除掉。漢武帝時代的大法官張湯就是用“腹誹”的罪名除掉了政敵顏異,由頭非常簡單:顏異有一次和門客聊天,門客說起當時的一項新政策存在弊端,這可是個敏感話題哦。顏大人政治覺悟高,聽完之後什麽都沒說。的確什麽都沒說,隻是嘴角微微動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使壞,這件事居然被舉報上去了。張湯秉承著一項優異的政治傳統——想整政治對手,必須一招致命——上奏說:“顏異身為朝廷高官,對政策有意見就應該直接提出來,可他倒好,嘴上不說,心裏卻暗中不滿,實在該判死罪。”

此事出於《漢書·食貨誌》,原文說:“自是後有腹非之法比,而公卿大夫皆諂諛取容。”這裏的“腹非”就是我們熟悉的“腹誹”,以腹誹為由攻擊政治對手早已有之,但顏異因腹誹罪被判處死刑,這可給曆史開了先河。而李林甫此刻以同樣的罪名編排張九齡,我們已經可以想見其殺傷力到底有多大了。而在這樣的政治鬥爭裏,如果李林甫成為勝利者,朝廷上必將重演“公卿大夫皆諂諛取容”的場麵。不幸的是,曆史果真重演了。

當時剛剛入秋,唐玄宗聽信了李林甫的讒言,派高力士送給張九齡一把白羽扇。皇帝有了賞賜,無論賞賜的是什麽,總是一種榮耀,但在這個特定的時節,送來這樣一件特定的東西,實在是大有含義的。一個著名的典故是:漢成帝時,班婕妤受到冷落,淒涼境下以團扇自喻,寫下了一首《怨歌行》: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扇子材質精良,如霜似雪,形如滿月,兼具皎潔與團圓兩重意象,“出入君懷袖”自是形影不離,但秋天總要到的,等秋風一起,扇子再好也要被扔在一邊。(後來納蘭性德據此寫下了他那句最有名的“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秋風畫扇,是詩詞當中的一個意象符號——扇子是夏天用的,等到秋風起了,扇子又該如何呢?)

入秋了,皇帝卻派人送來了白羽扇,張九齡淒涼地讀出了其中的含義,作賦以獻,趕緊表明自己的心跡,又寫了這首《詠燕》送到李林甫手上。李林甫看了這首詩,知道張九齡必將退出核心政治舞台,便不再那麽咄咄逼人了。

《全唐詩話》的這個故事,到底幾分真幾分假,我們很難判斷。但它之所以流傳,是因為它確實符合了玄宗朝張李之爭的大背景,更符合張李二人的性格。人們流傳這首詩,流傳這個故事,更因為它們傳達了一種永恒的哀歎:君子永遠爭不過小人,有底線的人永遠爭不過沒有底線的人,要臉的人永遠爭不過不要臉的人。張九齡這樣的人或許可以用《老子》的“唯其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來寬慰自己,而事實上,正是他們的“不爭”,正是他們高姿態的“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才使他們永遠吃虧受屈,永遠在人事鬥爭中倉皇敗北。這或許是一個永恒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