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伯夷列傳
《史記》
伯夷是商末孤竹君的長子,最初輔佐商紂王,商紂暴虐無道,伯夷為了避難就離開朝廷。伯夷聽說姬昌治理下的西岐安定富足,就前去投奔。姬昌死後,其子武王即位,很快滅掉了商朝。伯夷認為臣子伐君屬於不義之舉,就和叔齊一起前往首陽山隱居,發誓不吃周朝的粟米,結果雙雙餓死。周武王聽說伯夷、叔齊的事跡後,對他倆大加讚賞。司馬遷寫《伯夷列傳》,就是為了教育後人砥礪品行,使伯夷的仁義美德傳於後世。
夫學者載籍極博a,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嶽牧鹹薦b,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c。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d,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餘登箕山e,其上蓋有許由塚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餘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餘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f。其傳曰: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g,“盍往歸焉h!”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i,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幹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
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誌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n:“貪夫徇財,烈士徇名,誇者死權,眾庶馮生o。”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p,趣舍有時若此q,類名堙滅而不稱r,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s!
注釋
a載籍:書籍。b嶽:四嶽,傳說中堯、舜時分別掌管四方部落的四個首領。牧:指九牧,傳說中的九州之長。c重器:寶器。d許由:堯時高士。e箕山:在今河南登封東南。f軼:散失。g西伯昌:周文王姬昌,商時被封為西伯,即西方諸侯之長。h盍(h é):何不。i木主:木牌位。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j,采薇而食之k。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j首陽山:在今山西永濟南。k薇:野菜。l盜蹠(zh í):古時奴隸起義的領袖。m恣(zì)睢(su ī):任意胡為。n賈子:西漢初期政論家、文學家賈誼。o馮(p í nɡ):通“憑”,憑借。p岩穴之士:退隱山林的隱士。q趣:通“趨”,向前,進取。舍:隱退。r堙(y ī n)滅:廢置,埋沒。s施(y ì):延續。
譯文
在學術上有一定造詣的人閱讀的書籍很多,但仍然要從六經當中考察真實可信的記載。《詩經》《尚書》雖然殘缺不全,但是記載的關於虞、夏的文字還是可以學習、了解的。唐堯將要退位,讓位給虞舜,以及舜讓位給禹的時候,四方的諸侯和州牧都來推薦他們,他們這才試著擔任起職務。等他們主持國政幾十年,多年的治理已經顯現出成效,然後才正式把政權交給他們,這表明天下是極為貴重的寶器。帝王是統領天下的職位,要將天下傳給一個人,像這樣難啊!然而也有人說,堯本來想把天下禪讓給許由,許由不接受,把這當作是對他的羞辱,逃走隱居了起來。到了夏朝的時候,又有了不接受商湯讓位的卞隨和務光,這又該怎麽解釋呢?太史公說:我登上過箕山,相傳山上有許由的墳墓。孔子依次排列古代仁德聖明的賢人,如吳太伯、伯夷等一類人,並且記述得很詳細。我聽說許由、務光的德行都很高尚,但見不到任何有關他們的簡略記載,這又是為什麽呢?
孔子說:“伯夷、叔齊不念以往的仇恨,因而怨恨很少。”“他們追求仁義,並且得到了仁義,又能有什麽怨恨呢?”我對伯夷、叔齊的用意深感悲痛,
但看到他們遺散的詩篇,又感到詫異。他們的傳文上說:
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本想立叔齊為國君,等到父親死了,叔齊卻要把君位讓給伯夷。伯夷說:“這是父親的遺命。”於是便逃走了。叔齊也不肯繼承君位,也逃走了。國人立孤竹君中間的兒子為國君。在這個時候,伯夷、叔齊聽說西伯昌很愛護老人,就想:“何不去投奔他呢!”等去到那裏,西伯昌已經死了,他的兒子武王載著父親的靈位,追尊西伯昌為文王,率軍東去,討伐商紂。伯夷、叔齊勒住武王的馬韁勸阻說:“父親死了卻不安葬他,而是發動戰爭,這可以說是孝順的行為嗎?作為臣子卻要去殺害君王,這可以說是仁義的舉動嗎?”武王身邊的人想要殺掉他們。太公呂尚說:“這是有義氣的人啊。”於是讓人扶著他們離開。等到武王平定了商紂之亂,天下盡皆歸順了周朝,伯夷、叔齊卻認為這是恥辱的事情,並堅持他們的節義,發誓不吃周朝的糧食,隱居在首陽山上,依靠采摘野菜充饑。等到快要餓死的時候,兩人作了一首歌,歌詞是:“登上那座西山啊,采摘山中的薇菜。以殘暴去代替殘暴,竟不知道這是錯誤的行徑。神農、虞、夏的時代轉眼都已不再,哪裏才是我們的歸宿?唉,還是去死吧,命運已經衰微了!”最後餓死在首陽山上。
由此看來,他們是怨恨呢,還是不怨恨呢?
有人說:“天道並不對誰特別偏愛,但通常是幫助善良人的。”像伯夷、叔齊這樣的人,應該可以說是善良的人吧,難道不是嗎?他們如此行善積德、品行高潔,卻終於餓死!況且在孔子七十二名得意弟子中,孔子唯獨推薦顏回為最好學的人,可是顏回卻總是窮困纏身,連糟糠都沒得吃,最終早早死去。上天對於好人的報施,究竟是怎樣的呢?盜蹠整日殺害無辜的人,吃人心肝,殘暴凶狠,為所欲為,並且聚集黨羽數千人,橫行天下,竟得以長壽而終,他又積了什麽德,行過什麽善呢?這幾個事例最為典型了。如果說到近代,那些操行不軌、專門違法犯禁的人,卻能終身安逸享樂,擁有豐厚的財富,世世代代都享用不盡。有的人走的地方要精心地加以選擇,說話要找好時機才肯開口,走路不敢經由小徑,不是公正的事絕不努力去做,而這樣的人中遭遇禍災者,數不勝數。我深感困惑,倘若有所謂的天道,那麽這天道是對的呢,還是錯的呢?
孔子說:“主張不同,不必相互磋商。”也就是說各人按各人的意誌行事罷了。所以孔子說:“假如富貴能夠求得,即使做個趕車的人,我也願意;假如求不得,寧願依從自己的愛好。”“天氣寒冷以後,才知道鬆柏的樹葉是最後凋落的。”整個社會都混亂汙濁的時候,品行高潔的人才會顯露出來。這難道不是因為有的人把富貴看得太重,才顯得高潔之士把富貴看得如此之輕嗎?
“君子怕的是自己死後的名聲不被人稱道。”賈誼說:“貪財的人為財而死,重義的人為名節獻身,追逐權勢的人為爭權而喪生,平民百姓則隻顧自己的生存。”同是明燈,方能相互輝照;同是一類,方能相互親近。“雲從龍,風從虎,隻有聖人出現,萬物才會顯露出本來的麵目。”伯夷、叔齊雖然有賢德,但在得到孔子的讚頌後,名聲才愈加顯著;顏回雖然專心好學,因為追隨孔子,而德行更加得到彰顯。居住在山林中的隱士們,入世、出世,都是像這樣有一定的時運,如果這些人的名聲都被埋沒而沒有得到稱頌,那該多麽可惜啊!普通百姓想要砥礪德行,樹立名聲,如果不依靠德高望重的人,怎麽可能揚名後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