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前赤壁賦

蘇軾

宋神宗年間，蘇軾因為“烏台詩案”被貶謫黃州，其間他遊覽附近山水，寫下不少名篇，其中就有《前赤壁賦》。赤壁是三國時的古戰場，蘇軾所去的黃州赤壁磯，並非赤壁之戰的原址。本文記述了作者與客人在月夜泛舟赤壁時的情景，闡發了“變”與“不變”的哲理，體現了作者對人生意義的關懷，也表現了作者曠達灑脫的人生態度。

壬戌之秋a，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b，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c。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d，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e，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f。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依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g，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h。

蘇子愀然i，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j，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裏k，旌旗蔽空，釃酒臨江l，橫槊賦詩m，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n。寄蜉蝣於天地o，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p，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q。”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r，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s，不知東方之既白。

注釋

a壬戌：宋神宗元豐五年。

b屬：同“囑”，這裏指敬酒，勸酒。

c鬥牛：即牛宿和鬥宿。

d一葦：指小船。

e馮虛：憑空，淩空。馮：通“憑”。

f溯：逆水而上。

g嫋嫋：形容聲音綿長。

h嫠（lí）婦：寡婦。

i愀（qiǎo）然：形容神色變得嚴肅。

j繆（liǎo）：同“繚”，盤繞。

k舳（zhú）艫（lú）：泛指船隻。

l釃（shī）：斟酒。

m槊（shuò）：長矛。

n匏（páo）樽：像瓢一樣的酒器。

o蜉蝣：蟲名，壽命極短。

p彼：此處指月亮。

q適：享受。

r核：果品。

s藉（jiè）：墊著。

譯文

壬戌年的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客人泛舟在赤壁之下遊玩。清風徐徐地吹來，水麵上波瀾不驚。我舉起酒杯，邀客人同飲，吟誦起“明月”詩篇的“窈窕”一章。過了一會兒，月亮從東山上升起，徘徊在鬥宿、牛宿之間。白蒙蒙的霧氣籠罩了江麵，波光閃動的水麵遙接著天邊。我們任憑小舟自由漂流，遊走在浩渺無垠的江麵上。江水浩瀚，船兒像淩空駕風而行，不知道將飄向何方；身體輕盈，像獨立於塵世之外，要生出翅膀飛升成仙。

這時候，我們喝著酒，心中非常快樂，敲著船舷唱起歌來。歌詞說：“桂木做的棹啊蘭木做的槳，拍擊著清澈明亮的江水啊，在月光浮動的江麵上逆水而上。我的情思悠遠深沉啊，遙望美人，在天的另一方。”有一位會吹洞簫的客人，隨著歌聲伴奏，那簫聲嗚咽，像在埋怨，像在思慕，像在抽泣，又像在傾訴，餘音悠長，像細絲一樣連綿不絕，深淵裏潛藏的蛟龍都要為之起舞，孤舟中的寡婦都要為之哭泣。

我不禁黯然神傷，整理好衣襟，端坐著問客人說：“為什麽吹奏這麽悲涼的音樂？”

客人回答說：“‘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是曹孟德的詩句嗎？從這裏向西望去是夏口，向東望去是武昌，山水連綿，一片蒼茫，這不就是曹操被周瑜打敗的地方嗎？當曹操奪取荊州，攻下江陵，順江東下的時候，戰船連接千裏，旌旗遮蔽天空，他斟酒臨江，橫握長矛賦詩，確實是一世的豪傑，可如今身歸何處呢？何況我和你在江中的小洲上捕魚砍柴，以魚蝦為伴，以麋鹿為友，駕著一葉小舟，舉著葫蘆酒杯互相勸酒，如同蜉蝣置身於廣闊的天地中，渺小得像大海裏的一粒米，悲歎我們生命的短暫，羨慕長江的無盡。願拉著神仙而遨遊，抱著明月相守而長存。我知道這樣的願望沒法輕易實現，於是將簫聲的餘音寄托在悲涼的風中。”

我說：“你也知道那水和月的道理嗎？流逝的正如這江水，但它並沒有真正逝去；時而圓時而缺的就像那月亮，但它始終沒有消損和增長。如果從變化的角度去看，那麽天地間的萬事萬物，沒有一刻能夠保持不變；如果從不變的角度去看，那麽事物和我們本身都不會有窮盡的時候，又有什麽可羨慕的呢？更何況天地之間，萬事萬物都有著自己的主宰，如果不是屬於我們的東西，即使是一絲一毫也不能得到。隻有江上的清風與山間的明月，耳朵聽到了，就成了聲音，眼睛看到了，就成了色彩，沒人禁止我們得到它們，我們享用它們也沒有枯竭的時候。這是大自然無窮無盡的寶藏，是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的東西。”

客人高興地笑了起來，洗淨了酒杯，重斟再飲。菜肴和果品都已經吃完，酒杯和盤子雜亂地放著。我們相互枕著靠著在船裏睡著了，不知不覺間，東方已經露出了黎明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