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遊褒禪山記
王安石
本文借遊賞而說理,前麵寫褒禪山得名的由來,以及跟幾位友人一起遊褒禪山前後二洞的經曆;後麵轉而說理,指出必須有毅力、能力、客觀條件支持,才能做到深入探索。由遊山延伸到治學,具有很好的教育意義。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a。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b,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塚也。距其院東五裏,所謂華山洞者,以其乃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
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遊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裏,有穴窈然c,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遊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予與四人擁火以入d,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蓋予所至,比好遊者尚不能十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乎遊之樂也。
於是予有歎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誌者不能至也;有誌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誌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e,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誌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於仆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f,何可勝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g,長樂王回深父h,予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
注釋
a褒禪山:在今安徽含山北。
b浮圖:今作“浮屠”,在這裏指和尚。
c窈然:幽深的樣子。
d擁火:手持火把。
e相(xiànɡ):輔助。
f謬其傳:道聽途說。
g廬陵:今江西吉安。
h長樂:今福建長樂。
譯文
褒禪山也稱作華山。唐代的和尚慧褒曾經在這裏築室居住,死後又葬於此地,因此後人就稱這座山為褒禪山。今天人們所說的慧空禪院,就是慧褒和尚的房舍和墳墓。距離那禪院東邊五裏的地方,就是人們所說的華山洞,因為它在華山南麵,所以這樣命名。距離山洞一百多步,有一座石碑倒在路旁,碑上的文字經過剝蝕變得模糊不清,隻有“花山”兩個字還能勉強辨認出來。現在將“華”字讀成“華實”的“華”,大概是讀音上的錯誤吧。
山下平坦而空闊,旁邊有一股山泉湧出,在這裏來遊覽、題記的人很多,這就是人們說的“前洞”。由山路向上五六裏的地方,有個洞穴,一派幽深的樣子,走進去感到寒氣逼人,打聽它的深度,據說即便那些最喜歡遊玩的人,也沒有走到它的盡頭,人們叫它“後洞”。我與四個人拿著火把走進去,入洞越深,路就越難行走,但所見到的景象也越奇妙。有人走累了,想要退出去,說:“要是再不出去,火把就要燒完了。”我們於是跟著他一同出來了。大概我們走進去的深度,比起那些喜歡遊曆探險的人來說,還不足他們的十分之一,然而看看左右,來到這裏並題記的人已經很少了。大概洞內更深的地方,到達的人就更少了。在這個時候,我的體力還足以繼續深入下去,火把還足夠繼續照明。出了洞後,就有人埋怨那個提議出來的人,我也後悔跟著出來,錯過極盡遊洞的樂趣。
因此我大發感慨。古人觀察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心得,因為他們探究、思考得深邃而且廣泛。那些平坦而又容易到達的地方,遊覽的人就會很多;那些險阻而又偏遠的地方,遊覽的人便會很少。然而,世上那些奇妙雄偉、珍異奇特、非同尋常的景觀,往往位於那險阻僻遠、人跡罕至的地方。所以不是有誌的人是不能到達的;有誌向,不盲從別人而停止,但是體力不足的,也不能到達;有了誌向與體力,也不盲從別人而懈怠,但到了那幽深昏暗、令人迷惑的地方,卻沒有必要的物件來支持,也是不能到達的。然而在力量足以到達的時候卻沒有到達,對別人而言是可以譏笑的,對自己來說也是有遺憾的。盡了自己的努力而未能達到的,可以毫無遺憾了,誰還能譏笑他呢?這是我的心得。
我對於那些倒在地上的石碑,又因此悲哀古書沒能保存。後世的人以訛傳訛無法說明的事情,哪裏說得完呢?這就是做學問的人不可以不深入思考、慎重取舍的原因啊。
同遊的四人是:廬陵的蕭君圭,字君玉;長樂的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國,字平父;安上,字純父。